白菜君
楔 子
等我千里迢迢從美國趕回來時,外婆已經走了。
整個梨花溝的村民都聚集在外婆生前住的那個院子里為她送行,喪葬隊吹著哀樂,四下都沉浸在一片悲傷中。靈堂前掛著白幡,風過時“呼啦呼啦”響聲一片。棺材前擺著外婆的遺照,黑白畫面里,皺紋布滿了她蒼老的容顏,歲月積淀的平和與溫柔深深地刻進了眼角眉梢。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小時候的梨花溝,春天院里那棵老梨樹開滿的白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外婆坐在樹下納鞋底,小小的“我”靠著她昏昏欲睡。
“九兒,剛才跑到哪里去了?”
那個“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說:“后山梨花開得很漂亮,我和他們去看了看。”
“你看你這一身泥,叫人不省心。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辦喲?”外婆摸了摸“我”的發(fā)頂,目光卻投向我所在的方向。她笑得那么慈祥,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芒。
“九兒,外婆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彼@么說著,影像漸漸模糊起來。老人、小孩、梨花樹、籬笆外一望無際開滿梨花的丘陵,都消失不見。我從夢中醒來,窗外是梨花溝的夜,繁星點綴,梟鳴陣陣。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成長的地方。我遺失它,似乎已經很久了。
一
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梨花溝了。自我有印象起,外婆就是個蒼老卻又勤快能干的人。
鄉(xiāng)間夜晚,放一盞煤油燈在桌上,昏黃的燈光照得屋中一片朦朧。外婆坐在燈下縫我的小棉襖。燭火跳動將她的影子映在床帳上,明明瘦削的肩膀被放得很寬闊,怪異得像一個巨人。她伸腳搖著我的搖籃,我睜大眼睛看她,任口水濡濕了被子。
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九和——“九”在當?shù)厥且粋€吉祥的數(shù)字,“和”則寓意和和美美。
梨花開時,我被外婆帶到院里學習走路。她搖著個老舊的撥浪鼓喊我“九兒”“九兒”。我看到她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斑诉诉恕钡墓穆暫芪?,我邁開步子朝她走去,厚重的棉褲最后把我絆了一跤。
父母我好像是沒有的,但沒關系。我從沒見過他們,要不是村里孩子常以此嘲笑我,我根本就不會想起他們。
外婆在山腳有塊地,種著些蔬菜。她總是在天還沒亮時就下山澆水,趕在我睡醒之前回來為我做飯。一大口鐵鍋架在灶上,添柴燒火都是外婆一個人。她有時煮稀飯,有時煮面,永遠都是兩個人的分量,但不論哪樣都那么好吃。
外婆給我講故事,講《東郭先生》《農夫與蛇》和各種其他的故事,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一個關于梨花溝的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梨花溝里有一個大魔王。它窮兇極惡,專干壞事,當?shù)匕傩丈钤谝黄罨馃嶂?。有一天,一個叫作‘九姑娘的少女路過這里,見到此景非常痛心,便到遙遠的蓬萊山向仙人求助。仙人答應賜予九姑娘神力來斬妖除魔,但要求她在一定時間之內回到蓬萊,否則就會變成梨樹,再也無法離開。九姑娘去了,并且打敗了大魔王。在她準備回去時,一個小孩子來找她救人。原來孩子的爹爹生了重病,快要死了。九姑娘很不忍心就此離開,翻山越嶺找到草藥救了那人一命。但九姑娘也因此錯過了回去的時間,最后化作一片梨林,永遠地留在了梨花溝。”
“外婆,院子里那棵樹是九姑娘嗎?”我問。
“是啊,”外婆望著院外美麗的風景回答,“梨花溝里所有的梨樹,都是九姑娘的化身?!?/p>
二
令我開心的是,村里人都叫我“九姑娘”。
他們總在太陽落山后背著背簍和農具回家,路過院子看見我了,就遠遠地問一句:“九姑娘,你外婆今天又給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他們這么一喊,我高興得不行。仿佛我真的成了仙女飛上天去,揮一揮袖子就能讓太陽和月亮同時掛在天上,讓梨花永不凋謝,讓大黃狗變成少年郎,讓外婆年輕二十歲,并且天天給我做番茄雞蛋面。
等到秋天,梨花溝結出一片又一片黃澄澄的梨子。村里人挑出了最大最甜的來送給外婆。
“李阿太,這些都是村里人選的,是我們的一片心意。你看你一個老人家,還帶著孩子,這么勞累就不要推辭了!”
“這怎么行,我和九兒都挺好的,哪用你們這樣!”
他們在那兒互相推辭著。我卻早已跑到籮筐邊,拿起一個梨子在衣服上蹭了兩下就吃起來。咬一口,又脆又甜。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點點流逝在我的成長間,外婆的蒼老間。
我九歲了。那年梨花溝里來了人——一對闊氣的中年夫婦,稱是我的父母,要帶我離開梨花溝。
那時我才知道,我不是外婆的親孫女,而是村民在外面撿回來的孩子。外婆早年喪夫,無兒無女,好心收留了我,一輩子就只帶過我這么一個孩子。我的親生父母,那兩個陌生人,非要把我?guī)щx外婆身邊不可。在他們眼里,梨花溝封閉落后,不能給我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
全村人聚在一起開了個會,談的什么我不知道。會后他們就向我的親生父母妥協(xié),答應了他們帶我走。整個過程,外婆一句話都沒說。我不愿離開,當場就哭著跑出了院子。結果全村人都出動來找我。
外婆最了解我,一下子就在后山發(fā)現(xiàn)我了。她在我身邊坐下,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九兒,外婆對不住你,瞞了你這么多年。外婆是真的拿你當親人,一切都是為你好。你的親生父母是有錢人,能帶給你更好的生活。大城市里有汽車,有樓房,還有最好的學校。你不是想讀書嗎?到了那兒,你想讀什么書就可以讀什么書了。”
“我不要離開外婆!我不走!”我抱著她的腰,哭得撕心裂肺。
“九兒,要走,一定要走!那樣你將來才會有出息!九兒,你要是想外婆了,只消看看那顆星星?!蹦荷暮希爝呺[隱地現(xiàn)出幾顆星,“你就說‘外婆我想你,它就會把我送到你夢里來了?!?/p>
“真的?”我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外婆。
她慈祥蒼老的面容在清淺的月光里顯得那么不真切。
三
我走的那天,梨花溝風和日麗,艷陽高照。
村里人都來送我。他們站在村口,一個接一個地同我告別,說出真誠的祝福。外婆在一旁看著我,像往常一樣溫柔慈祥。
“外婆,再見。”
離開時我透過車窗玻璃朝他們揮手。他們遠遠地回應我,如同過去很多次路過院子時喊我一聲“九姑娘”那樣。大黃狗追著車跑了好長一段路,直到最后外婆把它喚住。
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模糊,變小。滿山梨樹枝繁葉茂,成為阻擋我看他們最后一眼的屏障。陽光明晃晃的,我的眼淚始終止不住地掉。
外婆,再見。大黃狗,再見。鄉(xiāng)親們,再見。梨花溝,再見。
之后的很多年都像是一場夢,一場沒有外婆和梨花溝的夢。夢里我彷徨無助,孤獨凄涼,望過很多次星星,說過很多次“外婆我想你”,卻總是很少與他們相見。
為了不辜負外婆的期望,我拼命學習,想著有朝一日回到梨花溝,鄉(xiāng)親們見了或許都會夸我一句:“九姑娘果然是個有出息的人?!?/p>
后來我因為優(yōu)異的成績即將前往美國。出國前,我回了一趟梨花溝。它依然那么美,時值金秋,成片的梨林掛滿梨子,沉甸甸的像是要掉到地上。
大黃狗已經老到死去,鄰居家的姐姐也早已嫁人,小時候的伙伴都去了外地……只有外婆,還是那蒼老又慈祥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仿佛自我離開,她的時間就停止了——容貌不變,心境不變,思念不變。
“九兒,外婆為你驕傲。”她說著,聲音恍惚遙遠。
我最終去了美國,生活較以往更加匆忙。大城市縱然繁華,卻始終讓人缺少一種安全感、歸屬感。每天我遇見許許多多的人,卻從來都只是擦肩而過,沒有一個能讓人感到真誠和溫暖。
我想念梨花溝。
夜深人靜時,席慕蓉的一首詩總浮現(xiàn)心頭: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惆悵,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別離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尾 聲
我眼睜睜地看著梨花溝的土一抔抔埋葬了外婆的黑棺,連帶著埋葬了我的童年,我的過去。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哭得這么泣不成聲。
時光流轉了一年又一年,有些東西改變,有些東西消逝,我或許,真的失去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