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活到96歲,她是個小腳老太。在這個年代,歷史上的許多小腳老太早就白云一樣飄散了,我姥是碩果僅存的小腳老太。幼年的時候,她的腳被裹腳布牢牢纏住,一纏就是四五年,纏成了個小小的三角形。那時候,女人以小腳為美,管這種小腳叫做“三寸金蓮”,實際是發(fā)育畸形。
那段時間,我守護在病床前,趕寫一部小說,那是個關于愛的故事,我姥正在經(jīng)受病痛的折磨。她皺著眉頭,痛苦萬分,這份痛苦,一定比纏小腳還難受。我曾經(jīng)問過她,纏小腳疼不疼,她只是淡淡地說:“那時候,女孩子都這么纏?!爆F(xiàn)在,沒有人陪著她一起痛苦,痛苦的滋味一定就翻了倍。
我姥見到過日本鬼子。她出生于1916年,日本鬼子侵華的時候,她20歲左右,正是妙齡。她說,鬼子見著年輕女人就追,嘴里還喊“大花姑娘”。有一次,鬼子進了村,女人們趕忙用鍋煙灰把臉抹黑,把自己弄丑,這是她們可憐的防身術。她們聽到馬靴聲和馬蹄聲了,就在院墻外。那時候,我姥還沒見過鬼子,又害怕又好奇,溜到墻根,踩著水缸蓋往外瞧,剛一探頭,就看見一排鋼盔在眼前閃過,嚇得她嘰里咕嚕摔下來,就像小老鼠上燈臺。
人的一生總要經(jīng)歷許多痛苦,但是,我姥經(jīng)歷的痛苦特別多。纏小腳的痛苦,戰(zhàn)爭的痛苦,童年喪母的痛苦,還有后來婚姻的痛苦,失去子女的痛苦……每一種痛苦都挺要命的,卻都沒有要了我姥的命。她常常盤腿坐在床上做針線活兒、擺撲克牌、輕聲哼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灑在她平靜而又專注的面龐上,這是我記憶中永遠溫暖的畫面。
我從小就是姥姥帶大的。那時候生活條件很差,一日三餐都是白菜土豆大茄子,我姥為了給我補充營養(yǎng),總是單獨用一只小鍋給我做飯。小鍋里做出來的是什么飯菜,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小鍋里的美味香噴噴的,我總是吃得很賣力氣。鄰家的小伙伴見到我吃得那么香,就趴著窗戶沖我喊:“小鍋屎!小鍋屎!”他們吃不到這么香的飯菜,眼饞極了,所以,管我叫“小鍋屎”,我不生氣,我很得意。
我12歲,媽媽去世了,姥姥忍著失去女兒的痛苦,對我倍加關愛。她用80塊錢的退休金,維持著我們兩個人的生活。我說“維持”,是因為80塊錢實在不多,我姥不得不省吃儉用,一小瓶香油能用一年。你猜得到她怎么用香油嗎?她不是往菜里倒香油,而是用一根筷子在油瓶子里蘸一下,然后在菜里攪拌?;叵肽嵌稳兆樱鋵嵨乙稽c也沒有感覺那是在“維持”,反而覺得很幸福。我姥每天都問我想吃什么,餐桌上總是擺著我向往的美食,頓頓飯都是香噴噴的。如今,生活富足,卻很少吃到那么香的飯菜。我問我姥:“那時候怎么把飯菜做得那么香?”她說:“你不挑剔,做啥吃啥?!焙孟窆诙荚谖疫@里。
因為有了我姥,所以,我雖然早早失去了媽媽,卻沒有失去母愛。
我姥不識字,卻敬重文化,敬重書本。14歲,我在報紙上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我姥捧著那張報紙看了又看,臉上充滿幸福與自豪。可是,看了半天,她只認識一個字——“馬”,馬三棗的“馬”,她也姓馬,她叫馬蓮芳。即使只認得一個字,她仍然幸福,仍然自豪。我姥說,她雖然沒上過學,腦子卻比那些上過學的人好使。小時候,大人教孩子們背誦《三字經(jīng)》《百家姓》,她比那些上學的孩子背得快,如果也有念書的機會,她一定是個很棒的學生。我想,這不僅是腦子好使的問題,而是對知識充滿渴望充滿敬愛,有了渴望與敬愛,就會創(chuàng)造奇跡。
有一次,鄰居老郝太太和我姥坐在樓下乘涼,拿出一本書要墊在屁股底下,忽然又抽了出來,說:“這是我哥哥寫的書,上面還有他的照片呢!我怎么能坐在屁股底下呢?”我姥跟我講起這件事,認為老郝太太在她面前故意顯擺她哥哥有文化,對這種行為,我姥既鄙視又羨慕。那時候,我就想,將來我也要寫一本書,書上有我的照片,也有我姥的照片。我姥不認識字,但她認識照片,她一定會拿著這本書到樓下乘涼的。
可惜,當我真的要寫出這樣一本書的時候,我姥已經(jīng)無緣看到了。如果她知道我在干什么,如果她沒有生病,她一定會從床上坐起來,捋一捋她躺得凌亂了的花白頭發(fā),在陽光中幸福地微笑。
可是,我姥沒等我把好玩的故事講完,就走了,那天正是農(nóng)歷小年。要是我姥還活著,已經(jīng)一百歲了。她給我留下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愛。如果沒有我姥對我的愛,我這個從小就失去媽媽的孩子,該如何成長?我這個性格孤僻內(nèi)向的孩子,該怎么獲得心靈的寧靜?我這個老實巴交的笨小孩,哪有幸??裳??愛,可以誕生美德。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走了,我將懷揣著愛繼續(xù)前行,因為,愛的力量可以戰(zhàn)勝一切艱難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