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很多年之后,再次見到爸爸,是我到地里給櫻桃修枝的時候。
爸爸消瘦得厲害,常年的風眼病已經(jīng)讓他不認識我了。他背著一個比他還要肥胖的花籃子背簍,頭上依然戴著那頂軍綠色的淺毛帽。那里是一個陡峭的跳水口,他佝僂著背,想從跳水口的下方爬上小路,因為這里是村子雜水的排水口,常年下來,堆砌的石頭上生長出了許多苔蘚。爸爸剛踩上去,又滑落下去,背上的空背簍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地晃動著,連續(xù)幾次,軍綠色的帽子歪斜了,他停了停,取下帽子,一頭稀疏的白發(fā)順順溜溜地趴在頭上,他用破舊的藍布中山服衣袖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也許太累了,他站在那里,沒有繼續(xù)往上爬。他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白色的手帕(說是白色,其實已經(jīng)不算純白了,皺巴巴的手帕上布滿了黃色的斑痕),擦拭著眨巴的眼睛,擦完后,抬起頭才看見我站在跳水口上方,一直跟他說著話。他用力地眨著眼睛,又用手帕擦拭著雙眼,想看清楚我是誰。這一刻,我很激動,我希望爸爸能在擦拭完眼睛之后認出我,我一直對著他喊著:“爸爸,爸爸,我是黛妹兒呀!你不認識我了嗎?”爸爸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最后把手帕揣進衣服包,抬頭對我說:“你要到姑家去嗎?朝那邊直接穿過去就到了。”說完,他沒有再爬跳水口,徑直走到了他家的青菜地里,放下背簍,雙膝跪在地上,割起豬草來。
那一刻,我的心酸透了,我知道,爸爸把我當成了問路人?他已認不出我。歲月不但讓他的風眼病越來越嚴重,耳聾也越加厲害,我真想知道在爸爸的世界中,到底還有什么存在?
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他應(yīng)該是阿媽同父異母的哥哥。自從我生下來,村子里的人都這樣親切地稱呼他,我也隨著村人這樣稱呼他。
爸爸有個病病歪歪的兒子,我一直不清楚,在爸爸的那個年代,沒有計劃生育一說,而爸爸家竟然只要了一個病秧的兒子就沒有再生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爸爸的老婆,或者爸爸根本就沒有老婆吧?這種事情阿媽也沒有告訴我。
我們的房子是連體房,爸爸家和我家中間隔著大哥和弟弟家。畢竟阿媽是外帶到這個家中的,又是女孩,所以很多事情都處在卑微的位子上。不管親與不親,阿媽也算有四個兄妹,為人最老實憨厚的屬老二爸爸了。
農(nóng)村什么時候都講勢力,那個時代還沒有達到以錢講勢力的年代,而是說誰家的人力多誰家就勢力大,圍著巴結(jié)的人也就多。大哥高建平家生了八個孩子,弟弟高建有家生了三個男孩,我們家兩女一男,這樣一看,就知道我們家和爸爸從某個方面來說,都比較弱勢。
大哥高建平家算是最有勢力的一家,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家不請自來幫忙的人絡(luò)繹不絕。在我的記憶中,當聽見他家很熱鬧的時候,我都會偷偷跑去湊個熱鬧,可有好幾次,被無緣無故地趕出門之后,阿媽就杜絕我再去湊熱鬧。弟弟高建有娶的老婆能說會道,冷言冷語那是常有的事情,阿媽生性善良,不喜歡惹是生非,自然也就和他們家疏遠了。
這樣一來,為什么我的記憶中,爸爸留給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也就有理可道了。
爸爸是一把勞動的好手,里里外外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條。那時,他家有一頭壯實的老黃牛,我們家也有一頭和我年齡一樣大的老黃牛,每天放牛的時候,爸爸就會在廚房窗口喊阿媽,阿媽邊答應(yīng)邊迅速地爬起來,去開圈門。我最喜歡和爸爸一起去放牛,即使阿媽讓我再睡一會兒,我都會不聽話地急忙爬起來,背上小花籃子背篼喘著粗氣追上爸爸。爸爸每次看見我跑得氣喘吁吁,就會心疼地對我說:“慢點,慢點,我等你就是?!闭f完,爸爸總會從他藍色的中山服里取出一顆糖、一顆花生或者一個燒好的洋芋給我吃。兩頭老黃牛走前面,我和爸爸背著花籃子背篼走后面,爸爸有時會唱山歌給我聽,有時學鳥叫給我聽。牛趕上山了,爸爸用花籃子背篼揀柴火,看見特別長得好的樹疙瘩,他會拼盡全力把它砍下來,小的枝丫我背回去,大的那塊兒他背回去,他最喜歡說:“大年三十燒大疙瘩,預示著明年就能養(yǎng)肥溜溜?!毕挛纾乙惨持丑桶职秩ド缴鲜张?,這下午花籃子背篼里可不會再裝柴火了,而是邊找老黃牛,邊揀些曬干了的牛糞回來當肥料用,山上的干牛糞比較多,背著也輕巧,爸爸先揀滿背篼,然后就去找老黃牛,牛找到后,他會在山坡上大聲地喊:“黛妹兒,黛妹兒,回家了?!甭曇羰幯谏焦壤?,接著老黃牛也哞哞地叫起來。我有時回答,有時干脆就學著爸爸唱兩首山歌。
到了讀書的年齡,阿媽把我送到了學校,開始了我長達十二年的求學生涯。在此期間,小學階段我還是經(jīng)常去看望爸爸,可是爸爸總歸是個忙碌的人,有好多次,我去看望他,他家的那扇木門總是用一把鐵鎖鎖得嚴嚴實實,不用說,我知道爸爸和他的兒子、兒媳去地里勞動了。心里實在空的時候,我會默默地來到爸爸家門口,看看爸爸養(yǎng)著的肥豬,偶爾也能看見那頭老黃牛在圈里懶懶地曬著太陽,可惜我家的老黃牛因為年齡的原因,母親痛心地把它賣了。
以后的日子我很少見到爸爸,但每次從學?;貋?,我都會從媽媽那里打聽爸爸過得咋樣。
阿媽告訴我,爸爸的身體沒有往日康健了,長久在地里勞作落下的風濕病,折磨著他,每天用手帕擦眼睛的次數(shù)也增加了不少。我急忙告訴阿媽,我同學的奶奶也得了風眼病,國家免費給治愈了,現(xiàn)在這個政策還在實施,難道村人都不知道嗎?阿媽嘆著氣告訴我,村委會通知了這件事情,可爸爸的兒媳婦閑麻煩,她說做手術(shù)需要到康定去做,來回的開銷不說,還得在醫(yī)院里陪著,家里的豬、牛還有地里的一攤事情誰來照料?!斑€有爸爸的兒子呀?”我生氣地說。阿媽搖搖頭:“兒子一副軟弱相,媳婦才是這個家的主,誰都知道,那個好吃懶做的媳婦,愛好就是東家串西家擺,地里的活路、家里的畜生全靠爸爸照管著?!?/p>
我坐在凳子上,總覺得心里憋氣。阿媽拿著掃把掃著地,她告訴我,她其實去動員過爸爸的兒媳婦,可給自己招了一身灰不說,媳婦現(xiàn)在到處給村人擺自己是吃家飯管野事,阿媽停下來,無奈地說:“這些都是別人的家務(wù)事,我們也不方便插手,怪就怪爸爸這輩子苦命?!?/p>
命苦,苦命的爸爸!
在讀書的這么多年里,我的家庭也發(fā)生了很多事情,父親去世,阿媽體弱,哥哥分家,姐姐出門打工,我在昂貴的學費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面臨著輟學……
這段成長的歷程讓我困惑過、悲傷過、放棄過,甚至我找不到該怎么樣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困境,讓我過早地接觸了同齡人沒有接觸過的現(xiàn)實,在那樣冰冷的環(huán)境中,我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背影漸漸遠離我和阿媽。
那天傍晚,爸爸來了,阿媽招呼著我給爸爸倒水,爸爸用手帕擦著那雙凹陷的風眼,看著我,感慨地說:“黛妹兒,這是黛妹兒嗎?都長這么高了呀。”我笑著坐在爸爸的身邊,他握著我的手,似乎要把這幾年沒有看見我的時間一起補上。爸爸的手微微移動了一下,我的手心頓時被他粗糙的手劃痛了,攤開爸爸的手掌,幾乎看不見哪怕一厘米的好皮膚,一道道裂痕橫七豎八地在他手心里自由穿梭,裂痕成黑顏色,這跟長期的勞作有關(guān)。抑制住眼眶中的淚水,我叫爸爸平時要多注意身體。爸爸聽得很仔細,看著我的眼神也很仔細,可當我問他平時都在地里做些什么的時候,他卻答非所問。阿媽說爸爸的聽力很差,我剛才給他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裝進他的耳朵里。
怎么可能,我分明看見了爸爸那雙關(guān)切入微的眼神,似乎能體悟到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阿媽說,那是因為爸爸的心想聽,可耳朵卻不聽使喚了。
爸爸走時,從衣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人民幣,堅持讓阿媽收下,讓我開學時去交學費,他的堅持讓我與阿媽無法拒絕,只得收下。送走爸爸,阿媽眼眶中的淚水終于淌了下來,她告訴我,在那樣一個家庭中,爸爸想存夠這五十元錢不知道要花上幾年的時間。
我沒有哭,我只想用我最深刻的記憶記住那個瞬間。
后來,我參加工作,分到了離家鄉(xiāng)很遠的一個鄉(xiāng)下教書,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變化,家鄉(xiāng)的人和事,都是通過阿媽電話告訴我,有次,阿媽偶爾提及村里一個阿奶去世的消息,她說喪禮上看見了爸爸。
去世阿奶的尸體停放在客廳不是很顯眼的角落里,主人家給死人頂上罩上了一面白白的紗簾,紗簾很寬大,以至于耷拉在地上。爸爸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不時還取出手帕擦拭著他眨巴著的風眼,阿媽走過去,給他打招呼,爸爸看著阿媽,說:“如果我死的那天,也能有張這樣大大的紗簾蓋著我,我也就知足了?!?/p>
聽著這句話,我的心在顫抖,爸爸一輩子的心愿只是期望能在這樣一個雪白的紗簾下終結(jié)他的人生,而一張簡單的紗簾竟然是他不敢奢望的事情……
下午的風說來就來,我從櫻桃樹上下來,坐在路邊休息,爸爸似乎也累了,他站起身,拿出手帕習慣性地擦拭著眼睛。我站在上面,使勁地揮著手,喊著:“爸爸,爸爸?!卑职置H坏乜戳宋液芫煤芫茫缓笥秩ッβ档乩锏氖虑榱恕?/p>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