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 行 ● 成 ● 雙
□ 鄧一光
一
他們在風雪中慢慢走著。他和她,他們是兩只狼。他的個子很大,很結(jié)實,刀條耳,目光炯炯有神,牙齒堅硬有力。她則完全不一樣,她個子小巧,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他的風格是山的樣子,她的風格是水的樣子。
他是在她還是少年的時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們在一起相依為命,共同生活了9年。這期間,她曾一次次地把他從血氣沖天的戰(zhàn)場上拖下來,把傷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進荒僻的山洞里,用舌頭舔他的傷口,舔凈他傷口的血跡把獵槍的砂彈或者兇猛的敵人的骨頭渣子清理干凈,然后,從高坡上風也似的沖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臍和獾油為他涂抹傷口。做完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邊臥下,整日整夜的,一動不動。
但是,更多的時候,是由他來看顧她的。他們得去無休無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與同伴拼死拼活地爭奪地盤,得提防比自己強大的兇猛的對手的襲擊,還得隨時警惕來自人類的敵視。這真的很難。
沒有她的任性,他只會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漸漸地黑下去,他決定盡快地去為她也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們朝著燈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無法發(fā)現(xiàn)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子里的人不愿讓雪灌了井,將一黃棕舊雪被蓋在井口,不經(jīng)心地做成了一個陷阱。
他在前面走著,她在后面跟著,中間相隔著十幾步。他絲毫也沒有預感,待他發(fā)覺腳下讓人疑心的虛松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稗Z”的一聲悶響從腳下的什么地方傳來。她這才發(fā)覺他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奔到井邊。他有一刻是昏厥過去了,但很快就醒了過來,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那么糟糕。他只不過是掉進了一口枯井里。他曾被獵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還有一次被夾在兩塊順流而下的冰坨中,整整兩天他才得以從冰坨中解脫出來。另外一次他和一頭受了傷的野豬狹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經(jīng)過的厄運不知道有多少,最終他都闖過來了。
井是那種大肚瓶似的,下暢上束,井壁鑿得很光溜,沒有可供攀援的地方。
他要她站開一些,以免他躍出井口時撞傷了她。她果然站開了,然后聽見由近及遠的兩道尖銳的刮撓聲,隨即是什么東西重重跌落的聲音。
他躺在井底,一頭一身全是雪和泥土。他剛才那一躍,躍出了兩丈來高,這個高度實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離井口還差著老大一截子呢。
她趴在井沿上啜泣著放聲出來。他在井底反倒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淚給逗笑的。
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她離開了井臺,到森林里去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終于在一棵又細又長的橡樹下,捕捉到一只被凍得有些傻的黑色細嘴松雞。
他把那只肉味鮮美的松雞連骨頭帶肉一點不剩全都嚼了,填進了胃里。他感覺好多了。
他可以繼續(xù)試一試他的逃亡行動了,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
天黑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井臺邊。整整一天她只捉到了一只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松鼠。她自己當然是餓著的。她看到他還在那里忙碌著,在把井壁上的凍土,一爪一爪地摳下來,把它們墊在腳下、踩實。他的十只爪子已經(jīng)完全劈開了,不斷地淌出鮮血來。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墊高,縮短到井口的距離。她讓他歇息著她接著干。她這么刨一陣,再換他來。
天亮時分,他們停下來。他們對工作很滿意。如果事情就這么發(fā)展下去,他們會在下一次太陽升起的時候最終逃離那可惡的枯井。但村里的兩個少年發(fā)現(xiàn)了他們。
二
兩個少年走到井臺邊,朝井下看,發(fā)現(xiàn)了躺在井底的他。然后跑回村子拿獵搶,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槍。
子彈從他的后脊梁射進去,從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條暗泉似的往外躥,他跌倒再也站不起來了。
開槍的少年在推上第二發(fā)子彈時被同伴阻止了。阻止的少年指給同伴看雪地里的幾串腳印,它們像一些灰色的玲瓏剔透的梅花,從井臺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陽落山之后回到這里的,她帶回了一頭黃羊。但是她沒有走近井臺,她在淡淡的橡樹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聞到了火藥的味道。然后,她就聽見了他的嗥叫。他的嗥叫是那種警告的,他在警告她,別靠近井臺,要她返回森林。
她聽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變得不安起來,她知道他出事了。
兩個少年弄不明白,兩只狼嗥叫著,只有聲音卻見不到影子。但他們的疑惑沒有多久,她就出現(xiàn)了。兩個少年是被她的美麗驚呆了。她體態(tài)嬌小,身材勻稱,儀態(tài)萬方,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她的皮毛是一種冷凝質(zhì)的銀灰色,安靜的,不動聲色的,能與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華為高貴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們走過來,后來其中一個醒悟過來,他把手中的獵槍舉起來。
槍聲很悶,子彈鉆進了雪地里,濺起一片細碎的雪粉。她像一陣干凈的風,消失在森林之中。
三
天亮的時候,兩個少年熬不住打了一個盹兒。與此同時,她接近了井臺,把那只凍得發(fā)硬的黃羊拖到井臺邊上去。她倒著身子,刨飛著一片片雪霧,把那頭黃羊,用力推下了枯井。
他頭朝一邊歪著,看也不看她,好像對她有著多么大的氣似的。她趴在井臺上,尖聲地嗚咽著要他堅持住,她會把他從這該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兩個少年后來醒了。再接下去的兩天時間里,她一直在與他們周旋著,兩個少年一共朝她射擊了7次,都沒能射中她。
在那兩天的時間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著,他沒有一刻停止過。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的嗥叫聲停止了。兩個少年,探頭朝井下看,那頭受了傷的公狼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頭歪在井壁上,頭顱粉碎,腦漿四濺。那只凍硬了的黃羊完好無損地躺在他身邊。
那兩只狼,他們一直在試圖重返森林,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F(xiàn)在他們當中的一個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個就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的死不就是為這個嗎?
兩個少年,回村里拿繩子。但是他們沒有走多遠就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全身披著銀灰色的皮毛,皮毛傷痕累累,滿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毀的樣子,因為皮毛被風吹動了,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靈。她微微地仰著她的下頜,似乎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她朝井臺這兒輕快地奔來。
兩個少年幾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們其中的一個才匆匆地舉起了槍。
槍響的時候,停歇了兩天兩夜的雪又開始飄落起來了。
(摘自《鄧一光文集·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