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冬萍
外婆的村莊
鄒冬萍
鄒冬萍
江西樂平人。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2015年江西省青年作家班學員,“起點中文網(wǎng)”及“17k中文網(wǎng)”簽約作家,曾著有三個連載。散文、詩歌、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全國各省、地市級刊物及部分民刊。詩歌《古巷篾匠》選入 《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并有作品入選多個文集。
父母去廣東部隊生活之前,我一直待在外婆家里,一個叫作“老大睦”的村莊。印象中,村口的那座老碾坊背靠山,面朝河,門口種著幾棵白楊樹,風景如畫。每當朝陽升起,金色的霞光映照在碾坊的青瓦之上,透過魚鱗般層層疊疊鋪排的瓦片,折射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煞是好看。屋頂經過歲月的打磨,屋瓦已不再完整。被風雨霜雪侵蝕殘缺的地方,陽光以最酣暢的姿態(tài),從缺口處直接照在碾盤上。以至于年代久遠的古老碾盤,亦如打上胭脂水粉的新娘,重新煥發(fā)嬌艷。
若是雨天,碾坊則是另一番景象。凄涼、頹敗、陰沉,因為村子里歷來有一種規(guī)矩,但凡有早夭的孩童,一律停放在碾坊地下攤個一夜兩夜,然后才準家人收尸,隨便埋在自家菜地或山腳下(早夭的孩子沒有資格埋進祖墳)。
我親眼看見過斜對門的愛蓮姆姆家的二女兒,和我年齡相仿,大名甚至還來不及起,就在一個暑熱蒸騰的夏季午后,突然在竹床上嚷嚷著肚子疼,滿床打滾。愛蓮姆姆急慌慌地趕到十里外的李家堡,請回一個赤腳醫(yī)生??杀∶呐⒌炔患?,沒到吃晚飯的時辰就夭折了。因為她是我兒時的玩伴,我自始至終陪在她身邊,目睹著她的死亡。同樣目睹她的家人隨便找了一頂草席,把她當只小貓般卷起來。她的父親,水清舅舅把她夾在胳肢窩下,就像夾著一捆舊稻草,緩緩地朝碾坊走去。沒有眼淚,更沒有想象中的號啕大哭。
那時我太年幼,不能理解死亡的真正意義,也不曾感覺恐懼,跟在水清舅舅后面一路走到碾坊前。恰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金紫色的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照在門前挺拔的白楊樹上,也照在碾坊陳舊的青瓦上。風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地吹皺一河水。剛碾完一擔早谷出來的生崽舅舅斜睨了一眼水清舅舅的胳肢窩,以波瀾不驚的語調問了一句:“好好的,怎么就‘殘掉’了?”
水清舅舅點點頭,沒有一句解釋,就著最后的霞光進入了黑咕隆咚的碾坊。生崽舅舅輕輕拍了拍水清舅舅的肩膀,擔起他的那擔米,匆匆離去。現(xiàn)在想來,那輕輕一拍,想必就是無言的安慰吧。
盡管此刻夕陽正好,可是年幼的我突然對碾坊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我膽怯地留在門外,也沒有膽量偷窺那座沉浸在悲哀中的碾坊。當水清舅舅放下負擔再次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拔腳狂奔。我不知道因何而逃,只記得風呼呼地在耳邊嘆息,仿佛還夾雜著某種聽不明白的語言。
這以后,我再也沒有進過這間碾坊。
外婆家的村子有一條彎彎的小河,水也是清亮清亮的。二哥沒有被父母接到廣東去的時候,每個夏日的午后,都是泡在這條河水中度過的。據(jù)母親說,二哥是遇見過水鬼的。以致于原本非常聰明伶俐、嘴巴甜得如同抹蜜,見人就喊的好孩子,變成了倔頭倔腦、喜歡打架惹是生非的搗蛋鬼。母親說那日若不是她及時趕到,可能二哥已被水鬼抓去。
那日傍晚,她喊二哥回家吃飯,看見小河在夕陽下寂靜無聲。她拼命地喊二哥,二哥才從水里鉆出來,笑嘻嘻地對她說:姆媽,河里好多人,幾好玩哦……母親聞言立馬汗毛倒豎,二話不說,一個箭步沖上前把二哥從水里拖了起來。母親說,原本寂靜無語的河流突然喧嘩起來,河里冒出大大小小的泡泡,就好像被加熱的油鍋。母親不敢怠慢,夾緊二哥逃一般離開了小河,二哥保住了一條命,但從此變得很古怪。
這個謎,將一輩子無法解開。長大后成為無神論者的我,難以置信母親的說法。我還是寧愿相信,二哥的孤僻性格其實是和家庭教育、生長環(huán)境有關。而母親,始終堅信不疑,二哥的怪僻,源于那個多年前的夏日黃昏,那條會冒泡的神秘河流。
二哥遇見過水鬼的小河之上,架著一條長長的渡槽,渡槽對岸,是我小姨婆家的村莊。外婆經常拎著一筐雞蛋,帶著我取道渡槽,去看望小姨婆。渡槽之所以停留在記憶深處,除了渡槽對面,小姨婆家總是有好吃的棗子、京瓜,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對渡槽的恐懼。小時候的我是有點恐高的,那條渡槽橫亙在一條狹長的河流之上,居高臨下。窄窄的槽身,建得很簡陋,似乎兩旁的槽墻是泥沙混合著石頭建造的,年代久遠,有些石頭已經脫落,露出猙獰的傷口,如巨獸洞黑的嘴。槽面更令人驚恐萬狀,由一塊塊隔空的橫石按比例鋪就,中間一溜居然是有著菱形空格的層面。每次行走在渡槽上,一向以膽大聞名的我還是會哭哭啼啼不肯前行。
外婆從來不舍得罵我,總會用很溫柔的語言鼓勵我,哄誘我。外婆說,渡槽的那頭是油炸糯米果、是甜棗、是荸薺,還有幾個熱情的表哥表姐,會背著我去看電影。在美食和電影的誘惑下,我會哭聲響徹云霄,卻又咬著牙,捏緊外婆的衣襟,亦步亦趨地走在渡槽上。古老的渡槽、狹窄的渡槽、高高的渡槽,在我清亮的哭聲里,顫悠悠地伸向對岸——那個有著吃不完的甜棗的村莊。
多年后,成年的我,站在古老的渡槽前仍然膽戰(zhàn)心驚。慈祥的外婆,早已作古。而我?guī)е禄榈恼煞颍C立在渡槽口,指點對面的村莊,憑吊已逝的過往。暗褐色的青苔,以星火燎原之勢,蠻橫地侵占著整個渡槽的所有空間。我記憶的碎片,氤染在時空隧道里。河岸邊,芳草萋萋、蟲聲煢煢,我的祖輩們早已變成一抷黃土。而我終將老去,如同所有沉睡在地下的先祖。我的根,是否依然在這里?
責任編輯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