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孫綽、許詢隱逸觀的異同
李 靜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孫綽和許詢作為東晉文壇和名士的代表,他們的隱逸觀是東晉士人隱逸觀的側(cè)面顯現(xiàn),他們的隱逸觀在東晉世風(fēng)的影響下形成,可反映一時風(fēng)尚所在。二人都以“隱”為高,希企高隱;他們的“隱”都與山水緊密相連;此外,二人的“隱”皆帶有濃厚的世俗性。但二人的隱逸又有他們各自的特點(diǎn),不盡相同。孫綽由隱入仕,遭性鄙啖名之譏,在言行依違之間多番徘徊,終難至初心之愿;許詢終生未仕,看似高逸,其所謂的高情遠(yuǎn)致,不過是時人的標(biāo)榜和他內(nèi)心追尋的希冀。
孫綽;許詢;隱逸觀;異同
孫綽和許詢的隱仕之擇頗為有趣,《晉書·孫綽傳》言其“少與高陽許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會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賦》以致其意”[1](P1544)。足見二人在隱逸上曾有一段時間志趣相投,同獲高名。孫綽年少時悠游山水十余年,作《遂初》表己之初心,其序言:
余少慕老莊之道,仰其風(fēng)流久矣……乃經(jīng)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帶長阜,倚茂竹,孰與坐華幕擊鐘鼓者同年而語其樂哉![2](P635-636)
可見年少時的孫綽極俱脫俗、高逸的情致,以隱為高?!稌x書》本傳又載:“嘗鄙山濤,而謂人曰:‘山濤吾所不解,吏非吏,隱非隱,若以元禮門為龍津,則當(dāng)點(diǎn)額暴鱗矣?!盵1](P1544)孫綽有詩云:“野馬閑于羈,澤雉屈樸樊。神王自有所,何為人事間?!盵3](P902)都顯出向往隱逸,以“隱”為高的志意。
關(guān)于許詢的隱逸,《建康實錄》卷八載:
詢幼沖靈,好泉石,清風(fēng)朗月,舉酒永懷。中宗聞而舉為議郎,辭不受職,遂托跡居永興。肅宗連征司徒掾不就。乃策仗披裘,隱于永興西山,憑樹構(gòu)堂,蕭然自致,至今此地名為蕭山……[4](P216)
由此可知孫綽、許詢二人一度都曾致力于“隱”,以“隱”為高,且二人本有交往,常常相與悠游,作詩贈答。孫綽在《答許詢詩》(九章)中明白地闡發(fā)他對隱逸的向往,同時還贊揚(yáng)了許詢高遠(yuǎn)的情致。如其一開篇即言“仰觀大造,俯覽時物”,進(jìn)而言及吉兇、智利、情識間的辯證關(guān)系,在此基礎(chǔ)上以在野的“寒枯者”和在朝的“炎郁者”進(jìn)行對比[5](P24),道出世人“失則震驚,得必充詘”的勢利小人貌。緊接著在其二中暢言“達(dá)人悟始,外身遺榮”,抒發(fā)其以“隱”為高的志向。其五稱贊許詢?nèi)菝舶屋停胖侨缬?,對許詢“寄懷大匠,仰希遐致”的高遠(yuǎn)逸志給以盛稱。其七于詩末設(shè)問:“隱機(jī)獨(dú)詠,賞音者誰?”在答許詢詩中說“賞音者誰?”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含蓄又明白地道出許詢便是自己的賞音者,己亦許詢之賞音者。孫綽申己志而贊許詢,反過來不正說明許詢也是一個以“隱”為高、希企隱逸的瀟灑之士嗎?當(dāng)支遁問孫綽“君何如許?”時,孫綽徑直道來“高情遠(yuǎn)致,弟子早已伏膺”[1](P1544),皆可見二人以隱為高的志意。
孫綽、許詢的隱逸還和山水緊密相連,孫綽在悠游山水間作《遂初》,陳己之“隱”志,強(qiáng)調(diào)優(yōu)游山水之樂。既強(qiáng)調(diào)優(yōu)游山林之樂,就不可避免要與山水結(jié)下情緣,他對待山水的態(tài)度又反映他所致力“隱”已不可能盡同于古代高逸之“隱”。正如日本學(xué)者小尾郊一所說:“他的‘隱’與昔日的隱者隱居山林、甘于貧困、晴耕雨讀的樂相比,有著顯著的不同。其形式雖仍是隱士式的,但其內(nèi)容卻已不是生活貧困而是生活富裕,已不是隱而是游了,雖仍以隱遁標(biāo)榜,但卻已成為游覽了?!盵6](P129)其次,孫綽明言己之“隱”是因慕老莊之道,仰其風(fēng)流而生。這樣,他就有為了接近老莊境界而游樂山水的目的,認(rèn)為如果游山水和散懷抱,就能夠接近老莊境界,即其所言之“借山水以化其郁結(jié)”[7](P130)。
孫綽多次提到山水,他在《太尉庾亮碑》中贊美庾亮言:“公雅好所托,常在塵垢之外。雖柔心應(yīng)世,蠖屈其跡,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對山水?!盵2](P647-648)《世說新語·賞譽(yù)》“孫興公為庾公參軍”條,亦載孫綽言衛(wèi)君長:“此子神情都不關(guān)山水,而能作文?!盵8](P261)孫綽自己亦作有《秋日詩》《游天臺山賦》《望海賦》等一系列直接描寫山水景物的作品,其《秋日詩》言:
蕭瑟仲秋日,飂戾風(fēng)云高……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后凋。垂綸在林野,交情遠(yuǎn)市朝。澹然古懷心,壕上豈伊遙[4](P901-902)。
以“秋日”為題,在時序變換中感秋之悲涼,又在感秋之悲中體悟生命的意義。其間多涉自然之景,撫菌悲其壽短易落,攀松羨其質(zhì)堅長存,秋景雖致人悲情,卻仍愿懷抱自然,只因心含懷古濠上之企?!队翁炫_山賦》則借天臺山神奇秀麗的景物,寫親歷登山覓仙的經(jīng)過和感受,闡發(fā)自己脫俗高蹈,得悟大道又達(dá)佛家般寂靜的玄理。這些都可看出孫綽對山水的重視,他的“隱”和山水密不可分。
許詢的“隱”也和山水緊密相連,他終生未仕,策仗披裘,憑樹構(gòu)堂,蕭然自致的行為本身就和自然息息相關(guān)。同時,他的《竹扇詩》:“良工眇芳林。妙思觸物騁。篾疑秋蟬翼。團(tuán)取望舒景?!盵4](P894)吟詠竹扇的精美和素雅,從其取材到制作加工,都讓人感其高雅之韻。斷詩“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4](P894),寫自然中的青松、秋菊,給人以清新之感,從中亦可看出,許詢的“隱”與自然、與山水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
許詢還和其時名士相與悠游,據(jù)《中興書》載:“安先居會稽,與支道林、王羲之、許詢共游處。出則魚弋山水,入則談?wù)f屬文,未嘗有處世意也。”[8](P206)知許詢在謝安出仕之前,常和他及王羲之等人相與悠游,歷覽山水。王羲之還作有《答許詢詩》,詩言:“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清冷澗下瀨,歷落松竹松。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盵4](P896)寫寄情山水的忘求之意,似在與許詢交流寄情自然的超逸自在之樂??梢娫谕豸酥闹校S詢是一位隱逸的高雅之士,足以和自己共談山水之樂?!稌x書·王羲之傳》載:“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盵1](P2098-2099)由此可知其時名士多以山水佳處作為自己隱逸的棲息地,更是直接投身山水,孫綽、許詢的“隱”亦與山水緊密相連。
孫綽、許詢的“隱”又皆不可避免地帶有濃烈的世俗性。孫綽雖遠(yuǎn)詠老莊,不經(jīng)世務(wù),以“隱”為高,卻屢屢遭人鄙薄,這可見于多處。首先,孫綽常被人冠以“啖名客”“孫家兒”等輕蔑的名號?!妒勒f新語·排調(diào)》載王羲之戲謔他為“啖名客”[8](P437),同書《輕詆篇》載孫綽作《列仙商丘子贊》,王述對著別人譏諷他說:“近見孫家兒作文,道何物、真豬也?!盵8](P448)其次,時人常直言孫綽“性鄙”“多穢行”,或以鄙薄言語輕之。如《世說新語·品藻》就徑直言“鄙孫穢行”[8](P292),《輕詆篇》載孫綽對褚裒言及劉惔死而流涕事,“時咸笑其才而性鄙”[8](P446),同篇又載孫綽兄弟二人就謝公宿,而遭謝安妻劉夫人之鄙,對謝安直言:“亡兄門,未有如此賓客!”[8](P449)
此外,時人雖贊賞孫綽的文才,卻惡其以文自負(fù),不愿他借文以進(jìn)。對于孫綽的文才,《晉書》載:“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溫、王、郗、庾諸公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后刊石焉。”[1](P1547)足證時人對孫綽文才的肯定,《晉書》還載“嘗作《天臺山賦》,辭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當(dāng)作金石聲也。”[1](P1544)見孫綽對此賦的自賞及其以文才自負(fù)之性?!妒勒f新語·排調(diào)》還載有他譏諷習(xí)鑿齒事,孫綽一開口便借《詩經(jīng)·小雅·采芑》之言對習(xí)鑿齒冠以“蠢爾蠻荊”之諷,自以“大邦”居之[8](P433-434)。都可看出孫綽以己之文才自負(fù),處處譏諷他人,雖然最后習(xí)鑿齒也以戲謔之言相回?fù)?,孫綽未占得半點(diǎn)便宜,但其主動戳人之短的率性自負(fù),盡顯于此。
時人不愿孫綽以文為進(jìn)的顯著體現(xiàn),即在孫綽為死者所作誄中,凡發(fā)現(xiàn)與死者生前交好的“攀附”之言時,總對孫綽進(jìn)行責(zé)難,不承認(rèn)他與己之先人有親密的關(guān)系。此可見于《世說新語·方正》載孫綽作庾公誄,因文多托寄之辭,而遭庾公之子庾道恩慨然送還,說:“先君與君,自不至于此?!盵8](P185)還可見于《輕詆篇》所載,言綽為王濛作誄,因誄云“余與夫子,交非勢利,心猶澄水,同此玄味?!倍鉂髦畬O王恭的責(zé)難,斥綽為不遜之人,怒言:“亡祖何至與此人周旋!”[8](P451)由此可知,時人對孫綽確實多鄙薄之態(tài),究其原因,與孫綽“嬰綸世務(wù)”的世俗之舉息息相關(guān)。
至于許詢,其“隱”亦非避世絕俗的高士之“隱”?!妒勒f新語·棲逸》載:“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蛑^許曰:‘嘗聞箕山人,似不爾耳!’許曰:‘筐篚苞苴,故當(dāng)輕于天下之寶耳!’”[8](P361)
辭朝廷之征,隱于幽穴,似遺棄塵世,卻收諸侯之遺;遭人非議,又強(qiáng)為己辨,足見其“隱”實非真正高蹈出塵之“隱”。王瑤先生曾言:“盡管時代風(fēng)氣使得一般士大夫們都希企隱逸,但一個心跡雙寂寞的真正隱士底枯槁憔悴生活,卻不是生活在富貴汰侈圈子里的一般名士們和門閥子弟們所能忍受的。”[9](P212)故有此行跡,也不足為怪。其次,明言自己對榮華富貴的企羨之情?!妒勒f新語·言語》篇記載他出都時途經(jīng)丹陽尹劉惔家,見其家“床帷新麗,飲食豐甘”,便暢言:“若保全此處,殊勝東山?!盵8](P71)直接道出自己貪戀榮華的俗世之心,足見他也并非一個身心皆寂寞的真隱士。再者,他雖蕭然自致,卻又致力清談?!妒勒f新語·文學(xué)》篇載人以其比王茍子,他不平甚忿,硬與王修一較高下,苦相折挫,使王大屈才罷[8](P122),足見其爭強(qiáng)好勝之性,其行亦非真正隱遁之人所應(yīng)為。許詢強(qiáng)與王修爭辨,苦相折挫,不過為了凸顯己之清談為名士中之勝者罷了,可見許詢的“隱”實又是“非隱”。許詢還廣交其時名流,從王羲之、謝安等世家大族之士,到劉惔、王濛等清談名流,再到佛教名僧支道林,甚至一代帝王司馬昱,他都有交往,其“隱”所含之世俗性顯而易見。
孫綽后來一改前之“隱”志,由隱而仕,但他最初向往隱逸的志意誠不可否,實是發(fā)自肺腑。孫綽入仕后干了一件大事,即上疏諫阻桓溫移都洛陽。想桓溫何許人也?晉明帝之女南康公主的丈夫,一個結(jié)親與帝王之家的掌權(quán)外戚,類于“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的野心政治家[1](P2568)。整個朝廷都畏懼他,無人敢對其政令提出異議,在這樣的情形下,孫綽居然跳出來上疏諫阻。其不畏權(quán)貴,仗義執(zhí)言的峻切之性于此盡顯。他上疏阻諫桓溫遷都,遭桓氏之記恨非難,自不待言?!稌x書》載桓溫以其由隱入仕,前后相悖之舉來諷刺他,并加鄙薄之意[1](P1547)。令人感到詫異的是桓溫對孫綽的鄙薄是因?qū)O綽上疏諫阻他欲遷都之事,侵其威嚴(yán),那孫綽正可由此而享譽(yù)士林,然而孫綽不僅未獲美名,反遭士人之譏。前已論過,如王羲之譏他為“啖名客”,簡文也謔其為“利齒兒”。
士之求名,本不可非,《三國志·盧毓傳》就載盧毓言:“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當(dāng)疾也。”[10](P652)何故至孫綽就遭到王羲之與司馬昱的譏笑戲謔?時風(fēng)已變,至東晉之際,門閥政治已徹底形成,世家大族在政治上不僅掌握實權(quán),甚至還達(dá)到與皇權(quán)相抗衡的局面,“王與馬,共天下”就是明證[1](P2554)。這個時候主導(dǎo)著政治的士人,大都出自世家大族,他們一方面手握朝政大權(quán),另一方面,標(biāo)榜老莊,主張超乎世俗。即干寶所謂:“進(jìn)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dāng)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其倚杖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nèi)。”[11](P2186-2187)故他們對孫綽的改志入仕,上疏阻諫等所謂“纓綸世務(wù)”的啖名之舉自是極盡嘲笑戲謔之所能。
孫綽在《答許詢詩》(九章)其八中贊揚(yáng)了許詢的詩才和他高遠(yuǎn)的情致后,又表達(dá)了自己與許詢致意的不同,他說許詢是“慍在有身,樂在忘生”,而己是“無往不平”,實則他是處處皆不平,若是真的“無往不平”,又何必如此高自標(biāo)榜。正如世人都羨竹林七賢之瀟灑風(fēng)神,成魏晉一代風(fēng)流,然《世說新語·傷逝》篇“王戎喪兒萬子”條,載王戎喪子后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8](P349)連圣人都難做到真正的忘情,何況常人。想竹林七賢之任誕放達(dá),何其令人欽羨。而戎喪子時,依然會悲不自勝。既為人,則有情。孫綽言:“理茍皆是,何累于情?!逼渌匀绱苏?,正因他無處可放其心,年少時致意隱逸,悠游山水,其隱之初心誠不可否,后由隱入仕,上疏諫阻,亦是遵己之心。其行多隨其性而為,故多遭時人譏諷,他的言行在依違之間多番徘徊實是他苦苦尋覓適意之態(tài)的心跡顯現(xiàn),然而無論他怎樣尋覓,是“隱”還是“仕”,既處世俗,終是難達(dá)其初心所愿。
至于許詢,終身未仕。上引《建康實錄》卷八已言及,以《建康實錄》所載觀之,似乎許詢真為隱逸的高潔之士,但前已論過,他的“隱”實則也帶有濃烈的世俗性。不過時人對他就比對孫綽好多了,《世說新語·言語》劉尹云:“清風(fēng)朗月,輒思玄度?!盵8](P74)何以清風(fēng)朗月輒思玄度?羅宗強(qiáng)先生認(rèn)為,此是言詢之風(fēng)度有清風(fēng)朗月之神韻,有一種使人聯(lián)想到清風(fēng)朗月之境界[12](P240)。劉注于此篇后引《晉中興士人書》曰:“許詢能清言,于時士人皆欽慕仰愛之?!崩顫珊裣壬凇睹赖臍v程》中談到這時“重點(diǎn)展示的是內(nèi)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脫俗的言行,漂亮的風(fēng)貌;而所謂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觀體現(xiàn)出人的內(nèi)在智慧和品格。”[13](P95-96)為了突出內(nèi)在智慧和品格的高雅、漂亮,時人對許詢冠以“清風(fēng)朗月”之景。
其時士人對許詢實多呈推崇服膺之態(tài)。何以見得?首先,時人對許詢善清言多所推重欽慕。除了上引《晉中興士人書》及《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所載,《續(xù)晉陽秋》也言:“詢能言理,會出都迎姊,簡文皇帝、劉真長說其情旨及襟懷之詠,每造膝賞對,夜以繼日?!盵8](P268)其次,盛贊許詢的高情遠(yuǎn)致?!妒勒f新語·品藻》載:“孫興公、許玄度皆一時名流。或重許高情,則鄙孫穢行;或愛孫才藻,而無取于許。”[8](P292)
再次,對許詢創(chuàng)作的玄言詩給予很高的評價?!妒勒f新語·文學(xué)》載簡文帝司馬昱稱:“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盵8](P143)余嘉錫先生論述簡文之所以盛稱許詢者,實因簡文雅尚清談,亦因許詢之詩較之劉惔、王濛確高出一頭。但先生還談到晉人多談玄以製詩,雖一時蔚成風(fēng)尚,而沿襲日久,便無異土飯塵羹[14](P289)。今以許詢《竹扇詩》《農(nóng)里詩》斷句及其斷詩“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來看,若以此較唐詩之佳作,誠如先生所言,“無異土飯塵羹”,實算不上什么,但就其《竹扇詩》和其斷詩“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而言,將其置于玄風(fēng)大盛之東晉,能于“溺乎玄風(fēng),嗤笑詢務(wù)之志,崇盛忘機(jī)之談”[15](P67)的詩中得此略帶清新的小作,亦如于盛夏之時有小股清風(fēng)徐來之感。正如許文雨《鐘嶸詩品講疏》謂“案,孫、許之詩,未盡平典,亦間有研練之詞[16](P26)。檀道鸞在《續(xù)晉陽秋》中說:“詢及太原孫綽轉(zhuǎn)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8](P143)檀道鸞雖以批判玄言詩的態(tài)度在敘述,但他以孫綽、許詢二人并稱,言二人共為一時文宗,反過來不正說明許詢詩在其時的影響之大嗎?較之孫綽亦不相上下,而孫綽的文才,極得時人稱贊,前引《晉書》已經(jīng)明載,梁朝蕭子顯也說:“孫綽之碑,嗣伯喈之后?!盵17](P908)都可見孫綽文才在當(dāng)時的特出,以孫綽、許詢并稱,足見許詢玄言詩受時人推崇之盛。
宗白華先生說:“晉人的‘人格的唯美主義’和對友誼的重視,培養(yǎng)成為一種高級社交文化如‘竹林之游,蘭亭禊集’等。玄理的辯論和人物的品藻是這社交的主要內(nèi)容?!盵18](P371)可知時人對許詢多加稱贊的原因,實因許詢清談之勝。許詢對人將己比作同樣是清談名流的王修表示忿忿不平,非要與王修一較高下之舉,本身就體現(xiàn)出他對清談的重視。而他苦相折挫,使王修大屈,終勝一籌的結(jié)局,足證他是清談的實力巨匠,他與名僧支道林并駕齊驅(qū)的往復(fù)講難,又見其清談之妙。此外,他存世的兩篇文章《墨麈尾銘》和《白麈尾銘》,所詠之物都是清談所用之“麈尾”,從側(cè)面反映當(dāng)時的世風(fēng)所尚,更體現(xiàn)出許詢對清談用力之深。作為“清談家風(fēng)流雅器的‘麈尾’,凝聚了清談文化的綺麗與輝煌,昭示著士人的倜儻和風(fēng)流,具有極其深厚的文化內(nèi)蘊(yùn)”[19](P197)。所以許詢獲高情遠(yuǎn)致之贊,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時人對他清談的仰慕。
但此時的清談較之魏末西晉時已發(fā)生根本轉(zhuǎn)變,陳寅恪先生就曾明言魏末西晉時的清談多涉及當(dāng)日時政治之實際問題,與士大夫的出處進(jìn)退緊密相連,至東晉時,清談僅為口中或紙上之玄言,已無政治上的實際性質(zhì),僅作名士身份的裝飾而已[20](P201)。由此可知許詢?nèi)绱擞昧τ谇逭?,也是為了?biāo)榜己之名士風(fēng)度??芍耙齽丛谇屣L(fēng)朗月時對許詢的思念,無論出于許詢有“清風(fēng)朗月之神韻”,抑或因他的清談享有盛名,于劉惔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為了凸顯自己的風(fēng)雅足與許詢相尚,標(biāo)榜自己的名士風(fēng)流而已,這與許詢非要和王修一較高下實是同出一轍。許詢終生未仕的“隱”為其時名流多所稱道,看似超逸出塵,極具高情遠(yuǎn)韻,然細(xì)細(xì)察之,亦未見其“隱”之高,所謂高情遠(yuǎn)致,不過是他努力追尋的希冀和時人對他的標(biāo)榜而已。
孫綽、許詢二人的隱逸觀是其時士人出處問題,也即名教與自然問題的進(jìn)一步深化,士人間的相互稱賞恰如余英時先生所說:“亦源于士的個體自覺,即‘稱情直往’,以親密來突破傳統(tǒng)倫理形式的精神。”[21](P438)名教與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一直是魏晉士人爭論的所在,它作為士人立身處世的一個支撐,實則是為解決士人行為困境而生。至東晉之際,晉室南渡,偏安江左,在西晉所形成的“名教即自然”的名教與自然合而為一的準(zhǔn)則對于新環(huán)境中的士人已經(jīng)不再適用,怎樣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找到一種適意的生活方式成為士人亟須解決的問題。余英時先生論述他們最終選擇的行跡是“禮玄雙修,緣情制禮”[21](P432)。所以,當(dāng)某一士人滿足他們的審美情尚時,他們便“稱情直往”,對其大加贊賞。
對其時士人的隱仕之擇,出處之行,葛洪的《抱樸子·任命篇》言:“君子藏器以有待也,蓄德以有為也,非其時不見也,非其君不事也。窮達(dá)任所值,出處無所系。其靜也,則為逸民之宗;其動也,則為元凱之表?;蜻\(yùn)思于立言,或銘勛乎國器。殊途同歸,其致一也?!盵22](P383)葛洪的立論,似為東晉整個士人群體的出處行跡做了詮釋。即使在孫綽、許詢二人身上,都可明顯見出他們力圖調(diào)和“隱”“仕”的努力。孫綽在難謝萬以處者為優(yōu),出者為劣所作《八賢論》時,暢言“體玄識遠(yuǎn)者,則出處同歸”就是明證[8](P145),他為劉惔作誄,評其“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1](P1992),則是更直白的吐露?!靶‰[隱陵藪,大隱隱朝市”[23](P1030-1031),成為他們所樂道的隱仕之態(tài),他們的出處行跡從“出處徘徊”淡成“出處同歸”[24](P115)。這樣,仕與隱的問題在行跡上得到了統(tǒng)一。概言之,孫綽、許詢的“隱”都已非傳統(tǒng)“隱士” 之“隱” ,他們向往隱逸之心或是由衷所發(fā),但以“隱”標(biāo)榜之舉,不過借此為己博風(fēng)流之名,以期立于名流之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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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
A
2095-0292(2017)05-0102-05
2017-08-10
李靜,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薄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