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生于1991年,山東濰坊人,現(xiàn)居青島。曾在《青年作家》《北方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山東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
我?guī)е鴹钋缁丶业哪莻€下午,心情說不上來有多復(fù)雜。楊晴穿著藍色連衣裙,肚子的剪影貼在我們新居的白瓷墻上。我媽瞥了眼楊晴大了的肚子,問我打算怎么辦?我手插著兜,半天才說去醫(yī)院打了。夕陽一點點歸隱山頭,夜慢慢長大。孩子不是我的,楊晴也不是我女朋友。
自從我爸爸離世,我們家的生活沒有太大起伏。我唯一反感的也只是一次次相親。光我大姨就安排了四次,最后這次女孩是醫(yī)院的護士,我在醫(yī)院門口等她,中間下起雨來了。
楊晴低著頭,和我擦肩而過。隨后她企圖鉆進她那輛寶藍色的保時捷。
你在這里干嘛?我認出了她。
雨點讓她的身影瑟縮起來,她的手遮著蘑菇頭,樣子一點沒變。
我們的整個青春期都像這樣,濕濕的。
往家走的路上,楊晴邊打著方向盤邊說自己的近況,她在一家企業(yè)校檢化學(xué)品,上班分白天和晚上,八點到二十三點和二十三點到八點。我嘲笑她,和朋友圈發(fā)的不一樣哦。她朋友圈里都是沒心沒肺的站在世界各地風(fēng)景名勝前留影的照片,我實在無法想象,小妮子下了班是怎么穿著藍色工作服鉆進保時捷的。我摸摸她隆起的小肚子,以為她發(fā)福了,摸完又摸她濡濕的大腿。她說,我想把孩子打了。盡管雨刮忙個不停,車玻璃還是剎那間花了。我說你有那么慘嗎,她哭著說我不是人。
往前推七年,雨季,我們在濟南的山里寫生。她也常常這樣說我,也會哭,只是我從來分不清她真哭假哭。她抱著小書包,里面都是吃的,穿行在忙碌的手持畫筆的我們之間,留下一兩包薯片、香蕉片。我從沒見她畫過什么,她在溪邊站一會,太陽出來了,她就回屋躺著了。
除了寫生,日子回歸到了原始狀態(tài)。我們美術(shù)生都挺窮的,一個周組織一次到鎮(zhèn)上買生活用品。物資匱乏,錢買不來的東西太多了,可楊晴總是帶一些芝士蛋糕喂鎮(zhèn)上的流浪貓。她那會兒已經(jīng)用上平板了,我們男生都借過。我也是通過借平板看《大話西游》才和她熟起來的。
對于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的遭遇,楊晴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傆幸惶?,我愛的人會頂著一頭七彩祥云來找我。
這人除了睡覺剩下的時間都在犯花癡。她剛交了男朋友,全部精力都在跟“飄蕩在白云外”的男朋友打電話上。山里信號不好,她有時候會叫上我,往山上爬半小時再打電話。
你覺得我是你的奴隸嗎。我問她。
你是。她說。
我也沒欠她什么,我最好的朋友坦克喜歡她。到山里的第二天,坦克寫好了情書,托我給她。
她用信紙蓋住臉笑個不停,偷偷摸摸看著坦克問我,那我該怎么辦?
你喜歡他嗎?
我不喜歡。
我說不喜歡他就告訴他。
她說這樣他會傷心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后來坦克去鎮(zhèn)上買了果凍給楊晴,楊晴大方的給了我一個。她吃完說,我這里有糖,你拿去給坦克。
她從書包里拿出鐵盒子,是盒沒開包裝的巧克力。
巧克力給了坦克之后,坦克再也沒敢送東西。
我跟楊晴說,這盒巧克力是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她說,看來你們家夠窮的。
楊晴就是這么直接的人,她覺得你們家窮就會說你們家窮,她覺得你傻就說你傻。因此,她的不合群在學(xué)生時代就顯出來了。那段時間女生孤立她,所以她和我走得近。
沒有雨的夜晚,窗玻璃咯咯響個不停,楊晴起床上廁所,抖了下毛巾被上的塵土,我們都在地上鋪著睡,角落里有人罵她沒有公德心。她也不爭,徑自出去了。半天后急急地跑回來跟我說看見蛇了,綠色的,在地上爬。
你說會不會爬進屋里?
我說不會。其實我也不知道會不會。
她抱著鋪蓋到我旁邊鋪好說,你怕不怕蛇?
我當(dāng)然怕。我想問她咋不去坦克那邊,終究沒問。
我沒問的還有很多,生活一點一點把真相都告訴了我。楊晴有男朋友了,還是個富二代。富二代給她買了一箱面膜。兩個人在那時已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了,哪有坦克什么事。
楊晴晚上再上廁所會叫我起來。
她光著腳踩我臉,屋子里不通電,我只看見高大的身影立在我腦門上。她說,起來陪我去廁所。
我坐起來穿短袖,她說你光著膀子行了。
清早,她又踩我。
我睜眼看見的是藍色連衣裙半掩下的白皙、修長的大腿,我慌慌張張打掉她的腳,閉上眼,她又踩上來。
那天不管作畫還是聊天、攪拌顏料,包括吃飯,我眼睛里晃動的都是楊晴大腿根部黑色的貼身內(nèi)褲。
我們家座機突然響了,我嚇一跳,想到那個護士打來的,松了口氣。我媽警惕地接起來,沒一會兒便跟聽筒道歉。當(dāng)對方問起我時,我擺擺手小聲說我不在,我媽說,他在這里,你找他嗎?我握住聽筒剛要說話,那邊說,我不找他,你兒子真的挺差勁的,白白讓我等了一個鐘頭。然后她掛斷了。
我媽問我,你有女朋友了,怎么還去相親。
我一愣,這不是你安排的嗎?
她說,你也沒說有女朋友啊。
我說,楊晴不是。
她說,你只想玩玩?
我沒接話。她說,我們給你找的看不中,自己找的都弄著玩,那你想怎么樣?
你們找的都是什么,一個我表哥不要的,大姨才發(fā)給我,另一個嘴巴發(fā)育畸形,還有一個二婚,我去,剩下這個小護士誰知道又是個什么東西。
我媽也來氣了,她說,我不管你了。
晚上我媽做了一桌子齁咸的菜,吃得楊晴摔了筷子。我媽這么些年做菜都是一勺鹽,跟菜量啥的也沒關(guān)系,純粹習(xí)慣?,F(xiàn)在楊晴來了,她表示友好的方式就是往死了擱鹽。楊晴摔了筷子問我媽是不是傻逼。
我媽看她,沒反應(yīng)過來。
楊晴說,阿姨,您做菜太咸了。
我媽說,剛才那句?
楊晴說,您都做這么些年飯了,還做成這樣,不是傻逼是啥。
我樂得捧著碗直哆嗦,牙齒上下顫個不停。自從我爸爸不在了,我早飯、午飯都是在單位吃,晚上也多有應(yīng)酬。因此在家吃飯都像受刑,楊晴準確說出了我的心聲啊。
我媽說,不愛吃就別吃。說完自己扒拉了兩口,估計自己也齁得不行,大口灌了水,進屋睡覺了。
我家就兩間臥室,楊晴起初不和我睡一間,我讓她和我媽睡,她轉(zhuǎn)著小眼睛滴溜溜想個不停,最后還是睡進了我房間。她抱著我的毛巾被和枕頭,在沙發(fā)上鋪平了。然后把我關(guān)在了外面。
隔天吃早飯,我媽問我咋不睡一屋,楊晴作驕矜狀,我懷孕了,你兒子還想怎么著?
我騎電驢子到了單位,進了一間頗具歷史感的日報社的寫字間,拉開抽屜,把一本精裝版小說集放進去,看幾行字瞅一眼周圍。都是忙碌的同事,誰也無暇顧及誰。臨近中午,小組長派我去摩托城拉贊助。
我坐到杜可文他爸爸對面,他爸爸這幾年顯老了,風(fēng)一吹,腦袋頂冒光。
我捂嘴笑,楊晴在這肯定會說叔叔您發(fā)型真時髦。
杜可文他爸爸說,你們報紙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沒啥實質(zhì)性的東西。
我問他,叔叔想看什么實質(zhì)性的?
他一笑說,小說你們有嗎?
我直搖頭。他說你們報紙沒人看,你們有這功夫,多想想怎么辦好報紙吧。我冷著臉說打擾了,要走。他站起來跟我握手說,我們摩托城吧根本用不著你們報道,現(xiàn)在沒人看報紙。我說,我們開通了網(wǎng)頁,也可以使用流量看。他說,你們報紙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沒啥實質(zhì)性的東西。
我回家跟楊晴說見到杜可文他爸爸了,楊晴光著腳丫躺在沙發(fā)上,渾身蓋滿了零食,一聽杜可文她暴跳起來,扔了辣條用油花花的手指著我說,以后不許提這個人渣。我點驗著零食種類,她舔舔手指問我,你聽到?jīng)]有?
我和楊晴是高中三年同班同學(xué),鮮有來往。直到高二暑假,學(xué)校四十周年校慶。從下午開始學(xué)生會一幫子人就指揮著我們布置綜合樓,我躲到一間階梯教室看書,我進去時已經(jīng)有一個我們班的綁馬尾的小姑娘,坐在那里看視頻。
她的手機開著擴音,傳出的是女人痛苦不堪的呻吟。
我腦門一充血就坐在她旁邊了,斜著眼看她手機。視頻上的女人下身赤裸,一只纖手緊緊抓著身下潔白的床單。
我的手緊抓著自己的膝蓋。
女人叉開著腿,陰道占據(jù)著大半個屏幕,直到一個新生兒從里面出來。女人含著淚松了口氣。我和馬尾姑娘也跟著松了口氣。
我說,你好有個性。
她說,這關(guān)你什么事。
下午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和馬尾姑娘斗嘴。天黑未黑之際,我們默契的一起去食堂吃飯,飯后坦克他爸爸包了學(xué)校的室內(nèi)體育館,給坦克開了場個人演唱會。坦克自己寫了幾首歌,邀我寫的歌詞。兄弟那時對文學(xué)可是非常執(zhí)著的,除了寫歌詞,有兩個長篇小說三個中篇數(shù)個短篇一個背景是民國時期的劇本都在同時構(gòu)思著。
晚上坦克抱著吉他蹦蹦跳跳彈唱黃家駒的歌,我們在底下?lián)]舞著雙手聲情并茂地合唱,他一激動從臺上掉了下來,差點真成了黃家駒。他爸爸從人叢中攙著一瘸一拐的坦克爬上舞臺,大聲說,坦克,你就是我的驕傲。
弄得我們這些小粉絲不要不要的,綁馬尾的小姑娘還上去獻花。
隔天清早,我們藝術(shù)部一行人登車去濟南培訓(xùn)。車子快開走時,綁馬尾的小姑娘才跑上來,坐到了我旁邊。一路我都在昏睡,到了第一個服務(wù)站,小姑娘用肘子捅醒了我。
我來大姨媽了,你去給我買姨媽巾去。馬尾說。
我揉揉眼睛還沒說好,坦克說,我去給你買。然后下去了。
半個月后在濟南的鎮(zhèn)子上,馬尾哭著跟我說,我和杜可文分手了。
杜可文就是每天和馬尾通電話的人,馬尾摔了手機進了一間理發(fā)店,出來后成了蘑菇頭。我撿起破碎的滑蓋手機感嘆著這些女的就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啊。
高中的最后一年所有記憶都儲存在了白象般的群山中,大學(xué)我和坦克考去了青島,到另一個城市看山。
初到青島和坦克見過幾次,后來各自有了隊友,來往少了。突然一個星期六,我接到蘑菇頭的電話。她問我在哪,我說宿舍。頭一天晚上和戰(zhàn)友熬了通宵,隔天補覺。她說,坦克纏著我,你能不能出來?我摸了摸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問她,出去干嘛?她說,你出來我就可以擺脫他。
我竟然傻到真的去了,走之前還噴了啫喱水在頭發(fā)上。
在步行街,我頂著一個爆炸頭尾隨在蘑菇頭和坦克身后,走幾步蘑菇頭回頭說,你快點跟上。蘑菇頭叫楊晴,她干脆說,你過來和我并肩走。
我和楊晴說說笑笑,她留在了濟南,我說著青島的人和事。偶爾回頭看一眼,坦克陰著一張老臉,悶頭走著。人來人往,人流把我們沖散幾次,索性楊晴牽了我的手。我緊張的回頭看,坦克已經(jīng)不在了。
陽光透過林間縫隙,在中山公園動物館,楊晴說我愛上了一個人。
我定定地看她,我們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我輕輕地吻了她。她推開我說,不是你。
中山公園里老虎怒吼一聲,搖著身子趴下,繼續(xù)打瞌睡。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哭還是假哭,那個下午剩下的時間我的話很少,基本用搖頭和點頭代替了交談。楊晴問我怎么了,她摸摸我的頭說我來青島不是為你來的。
晚上楊晴睡在我們學(xué)校。好多人都在天臺鋪床,我和楊晴睡慣了通鋪,也跟著上去了。炎熱和裸露讓我整個晚上清醒的異乎尋常,我感覺到楊晴也睡得極不踏實,我們沒有再說話。
凌晨糾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動靜聲吵醒了我,我看了眼側(cè)睡的楊晴,她的臉沖著我,兩條胳膊夾著鼓鼓囊囊的胸,熱浪烘焙下,整個世界都在膨脹。
我沖著她的圓領(lǐng)短袖伸進了手。
她一哆嗦,翻了個身把我的手壓住了。我的手直到麻了,才從中抽出。
吃完飯我媽收拾了楊晴丟在沙發(fā)上的零食,給楊晴刷了碗。楊晴倚著門框和我媽說話,我媽說我從小愛哭。楊晴說,他當(dāng)時追我,追不上,也急哭了。
我詫異著我媽今天的好脾氣,然后看見楊晴給我們家買的新地毯,才明白過來。
其實我整個成長期都是在壓抑中度過的,最煎熬的折磨就是來自于家長,我爸爸一直覺得我是沒有出息的人,這一點是從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斷定的。然而很多年以后,我不無驚訝的發(fā)現(xiàn),我真的是一個很沒有出息的人,即使沒有了老師和考試。楊晴他爸爸一直當(dāng)她是驕傲,可楊晴除了到處玩和喂野貓,我不知道她還做過什么大事。后來懷孕了,瞞著家里跑了出來,到這里找杜可文。
杜可文勸她打掉,她又從杜可文家里跑了出來。杜可文從沒有找過她,她的錢花得差不多了,下了很大決心才去醫(yī)院打掉。醫(yī)生說七個月了,打掉需要居委會的證明。
睡前我們?nèi)齻€依偎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媽捧著楊晴買給她的新手機,兩個人聊男人聊個不停。楊晴穿著寬松的半透明孕婦裝,鼓鼓囊囊的胸前暈開的乳暈若隱若現(xiàn)。我悄悄瞥著,有意無意摸一把。她起初不動聲色打掉我的手,后來就隨我摸了。我摸完趴在她肚子上,屏息聽著嬰兒的心跳聲。
楊晴問我,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不是圣人,可我腦子里依然充斥著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想讓她安心的養(yǎng)胎,然后把孩子生下來。直到把這個未出世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讓他去找他的親生父親。我?guī)缀鯗I流滿面,想到自己這些年無果的奮斗,想著我的孩子終有一天會對比自己的生父和養(yǎng)父,我嫉妒起杜可文來。
我紅著眼睛說,我有辦法,打掉吧。
我媽隔著楊晴對我說,不行,家里本來就人少,你們還想殺人。
我說,我還沒準備好要孩子。
我媽說,生下來我給你們照顧。
楊晴差點說出孩子不是我的,我瞪她一眼。
她倆都睡下后,我翻箱倒柜找了起來,心情陰暗得不行,找了半天自己沒來由樂了,當(dāng)年的小說手稿都賣廢紙了。我倚著沙發(fā)背點了支煙,想著爸爸在的時候為了寫小說我沒少氣他,不在乎學(xué)業(yè)荒廢??墒乾F(xiàn)在什么都沒留下。
楊晴站到我跟前,問我有什么辦法。
我說明天到我們老家村支書那里給你開個證明。我掐了煙,勸她回去睡覺。
她坐我旁邊說,你今天見杜可文他爸爸了?
我起身開了陽臺窗戶,風(fēng)灌進來驅(qū)散了煙味。我問她能不能打個電話跟杜可文說說,讓他家贊助我們?nèi)請笊纭钋缦肓藭赫f,我試試吧。
楊晴說杜可文的爸爸很愛看書,家里都是言情書。說完她一臉嚴肅問我笑啥,我說為了救活報紙我決定寫言情小說。她打了電話給杜可文,杜可文說行。楊晴說,杜可文我要把我們的孩子殺死了。杜可文問她現(xiàn)在哪里,楊晴沉默著用手背擦著眼淚。杜可文再問,她關(guān)了手機。
隔天在辦公室我寫起了小說,寫了幾千字,我抱著筆記本電腦去給杜可文他爸爸看。我心寒的是他爸爸沒問楊晴,好像根本不知道楊晴懷孕的事。我說了我和杜可文是高中同學(xué),他爸爸只是怪我沒有說,不然肯定會一早贊助我們。然后我們敲定了贊助的事。
我媽微信上問我,回不回家吃飯,說是楊晴做的菜。
我說不回去,在拉贊助,我的小說要在我們?nèi)請笊线B載了。
我媽回,兒子真牛。
我感慨著楊晴什么都教會我媽了,過去我媽從不用智能機,而且也不會說牛B。下午楊晴剪短了頭發(fā),開車送我去老家開了引產(chǎn)的字據(jù),路上楊晴心不在焉闖了紅燈,在賣肉夾饃的攤子前停下,她要了兩個。沒等老太太做好,楊晴問老太太,誰讓你放辣椒了。老太太說,你也沒說不要。楊晴用拳頭捶著方向盤發(fā)動了車子,我拿錢給老太太,楊晴打掉了我伸過去的手,我問她怎么了,她扇了我一耳光,然后撲到我懷里哭了起來。
老太太把肉夾饃遞到我手里,我耐心的嚼著肉夾饃等她哭完。
我媽陪著楊晴在小區(qū)散步,一路都在勸楊晴好好想想,孩子不是別的,不能說殺就殺??撮T老大爺那里的垃圾桶頂上,站了一排流浪貓。楊晴買了新的微波爐賄賂老大爺,臨走還囑咐老大爺,每天記得喂貓。
我媽看楊晴無時無刻不在消費,心疼不已。
這時杜可文的電話打了進來,楊晴接起來罵了幾句,杜可文說了道歉之類的話,楊晴說道歉有啥用,你還有臉找我。我媽聽著不對,問她誰,楊晴脫口說,我男人。
從我下班開始我媽就叨叨,希望楊晴去做掉孩子,不能再拖了。
我還沒說話,我媽說,你們明天就去。楊晴摔門出去了,我媽攔著我問,知不知道孩子誰的。我原地轉(zhuǎn)著圈,最后掙脫我媽,追了出去。
花壇里圍繞著幾只小花貓,楊晴掰著面包扔給它們。我站在一邊吸著煙,楊晴喂完貓,摟著我脖子哭了起來。
隔天一早,送楊晴去了醫(yī)院。楊晴體檢的時候,我媽叫來了那個小護士,我們站著說了幾句話,小護士撇撇嘴跟我媽說,你兒子太羞慚。
老子想問問她“羞慚”是啥意識,我媽推我一把說,你能不能不羞慚。
小護士問我,那個女孩是誰。
我媽說,我們老家的,不小心有了,沒敢讓她媽知道,我們陪她來做了。
小護士昨晚值班,上午休息,我媽要我?guī)タ措娪?。小護士欣然同意,我張望著去做體檢一直沒回來的楊晴,人堆密密匝匝,我一緊張又抽起了煙。小護士問我?guī)拙湓挘覜]聽清,然后跟著她去電影院了。
電影看完,我跑回來時,楊晴已經(jīng)打了催產(chǎn)針,躺著玩手機。
楊晴坐起來說,你吃水果吧。她拿著刀給我削起來,我問疼不疼,她說白癡,還沒開始呢。
晚上楊晴起來好幾次,臉色煞白。我在租來的行軍床上寫作,時不時看她一眼。她問,你在寫我嗎?我點頭,她說,你把我寫的賤一些,往墮落里寫。
天未亮楊晴要生了,年輕的護士把她推進了產(chǎn)房。
我媽說楊晴很堅強,一聲沒吭。
我盯著寫了一晚上的文檔,麻木地敲打了幾個字,又悉數(shù)刪除。
太陽在窗臺站了一會兒,慢慢升上去了。楊晴一出來就說,你快去找稱,我稱稱瘦了沒。
我媽跟我說生了個女兒,我竟然有點期待那個素未謀面就已死去的孩子,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下午,那個孩子從媽媽陰道里出來,都過去這么些年了,我依然記得那個下午我熱切的期待著什么。期待第一次上臺唱歌,期待盛夏夜里一場燦若河漢的愛情,期待牽手、初吻,遠大前程。
楊晴產(chǎn)子后又在我家住了四天,那四天我們一直沒有說話。我媽怕楊晴受冷,家里空調(diào)也關(guān)了,每天用溫水給她擦身子,不敢做飯,去外面買營養(yǎng)粥。楊晴眼睛盯著天花板,坐起來吃飯時床單上都是枯萎的頭發(fā)。
第四天晚上《大話西游》重映,我和她去看。紫霞仙子意淫著她的意中人時,楊晴說,總有一天,我的意中人會頂著一頭七彩祥云來找我。她說完看向我,我已經(jīng)離開了。
我進了一家發(fā)廊,跟老板說染頭發(fā)。楊晴隨著散場的人流慢吞吞出來,我停在她面前。
你去哪了?
我指指自己的頭發(fā),紫色,棕色,藍色,灰色,紅色,白色,綠色。
她笑著要踮腳摸摸我的頭發(fā),她說,你好像一條狗。
我跪了下去。
我愛你。
人群把我們圍住,我跪在中心,他們起哄要楊晴嫁給我。
你起來。楊晴哭著扶起我說,我配不上你。
她半夜跑到客廳,我起床上廁所看見她坐在我旁邊,我叫出了聲。
她說,我當(dāng)時怎么沒有要回孩子呢,估計現(xiàn)在醫(yī)院當(dāng)了藥渣了。
我摸摸她的額頭,她把臉貼在我胸口說,尸體腐爛了吧?
我說,明天我陪你去拿回來吧。
楊晴說,拿回來,埋了,立個碑。
我再次醒來時,和我睡一張沙發(fā)的楊晴不見了,我打她手機沒人接,我穿好了衣服準備下樓找她,她進門從書包里拿了一堆錢給我媽。我問她錢哪里來的,她說,杜可文打的。我媽推持著沒要。
吃完早飯,楊晴說要走,我媽留她多住幾天,她執(zhí)意要走。
我們抱抱吧。楊晴說著摟著我脖子。
我緊抱著她。我問她,你能不走嗎?
你珍重。她說。
我們送她出了小區(qū),走前她開了車窗,探出一張戴著蛤蟆鏡的臉說,你珍重。我說你也珍重。她凝視著我,又說了一次珍重。然后開車到馬路對面買了肉夾饃,我媽說她沒吃飽,她給了老太太錢,并沒拿肉夾饃就走了。
車子過了幾個綠燈,最后在紅燈面前停住了。
我搖下出租車的窗子,大聲喊她,不停招手。
她終于看見了我,大叫一聲,你死來干什么,然后掩面而泣。
主持人的話
小說《楊晴的七彩祥云》舉重若輕,細致入微地把年輕人的生活及世界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他們看似任性隨意,滿不在乎,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仍然有著自己的執(zhí)著信念:關(guān)于愛與被愛,關(guān)于喪失與堅守,關(guān)于當(dāng)下乃至未來的生活。
小說寫得輕松好看,搖曳多姿。這一方面得益于作者嫻熟靈活的敘事技巧,一方面得益于對各個及不同代人物精準的刻畫。
在談到拉美文學(xué)時,加西亞·馬爾克斯說,我們大家在寫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說,我寫哥倫比亞的一章……孫鵬飛的這篇小說似乎表明,年輕一代的這一章,看來還是要年輕一代來寫——如此構(gòu)成一個時代的混響。
——邵風(fēng)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