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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比草原更遠(外四篇)

2017-02-23 17:42鮑爾吉·原野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17年2期
關鍵詞:表弟草原

鮑爾吉·原野

看草原的遼闊,不是看地平線,也不是看飛鷹融化在藍天里,連個黑點都沒剩下??吹竭h方的牛群,才覺出遼闊是無法用腳丈量的遠。一群牛在天際如甲蟲般蠕動,覺得牛比草原更遠。

傍晚,這群牛搖著尾巴回到家,步伐慢得不成樣子。難以置信,它們就是天邊那群牛。

到牧區(qū),城里人的空間與時間觀念都被改變。牧區(qū)的一切都緩慢,像太陽上升那么緩慢,然而什么都沒耽誤。

回家的牛一臉憨態(tài)。所有情況下,牛的表情都顯出茫然。好牛的皮毛比錦緞更有光澤。吃飽的牛,兩肋撐得比駱駝肚子還圓。一回,我跟公社干部從堤壩邊的小路走過,對面來了一頭牛,兩肋更寬。牛倌喊:讓路了,讓路……公社干部閃到樹后,我學他也閃樹后。寬肋牛氣定神閑地走過,沒理我們行的注目禮。我問公社干部為啥給牛讓路,他說這頭牛懷孕了。

蒙古族對人畜草木給予同等關懷。到夏營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時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實。按蒙古族的民間傳說,土地扎了一個洞,洞里會鉆出魔鬼。現實中,這種傳說保護了草原。牧場的土層是草根編織的網狀保護層,扎一個洞,在理論上說會導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規(guī)模開礦,其后果說也別說了。

放牛比放馬更艱辛。牛倌常年無人說話,在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像化石的人。跟牧牛人說話,他惜話如金,好像暗示你采用眼神交流。無論問什么,他點頭或搖頭,表情卻生動。我想問牛倌,你從早上到晚上,在漫長的一天里想什么呢?我沒問,這樣的問話說不出口。牛倌洪扎布對我笑,好像知道我想問的話。他坐地上,揪一片草葉在嘴里嚼,默默看著遠方。膠鞋露出比煤還黑的腳肉,鞭子搭在胳膊上。洪扎布衣服、褲子的雙肩和膝蓋的布磨薄了,露出經緯線,城里人扔掉的衣服也磨不破肩頭。他說回家挑水澆樹,跪地下弄樹苗,磨破了衣服。他用胳膊抱住膝蓋,感到羞慚,胳膊肘還有兩個洞。

夏季的晚風吹過,草地像打了一個激靈,又像一只無形的手從草葉撫過,如撫貓的毛。西天熱烈的云陣伸臂迎接夕陽,洪扎布的臉鍍上一層金。我想,我的臉也有金色,終于跟金子掛上鉤了。草色轉為金碧,空氣更透明。嬉戲的鳥兒一頭栽進草里,挑頭又飛起來。牛群回家了。

我和牛倌洪扎布放了一天的牛,相互笑了無數次,沒說幾句話。洪扎布像草原上的樹、石頭和河流一樣,安于沉默,像聽古典音樂應保持的沉默一樣。牛犢子步小,在母牛后面跑。它不情愿回家,時不時回頭看這片金碧的牧場。

水啊,水

我表弟伊興額住在科爾沁的開花鎮(zhèn),離我家二百公里。他來電話邀請我去那里,給我姑姑祝壽。

坐大巴車到開花鎮(zhèn),窗外莊稼和草地的綠色越來越少。漸漸地,眼前出現大片荒地,不長草,旱。

表弟家在開花鎮(zhèn)的胡屯村。十年前,這里發(fā)現煤田。千軍萬馬一通開采,表層煤挖盡,人都撤了。原來的好耕地,現今溝壑裸露,一片破敗。有些耕地大面積塌陷。水抽干,土就塌了。最要命的是缺水。過去,水泡子里野鴨浮游,村民用葦草編涼席,現在全成了赤地。地面無端開裂一指寬的縫,遠看像龜甲花紋,沒水。

頭幾年,我勸表弟搬家算了。他反問:往哪搬?農民只會種地。到別人的地方,別人不給你地。

是這么回事。北方土地遼闊,但誰給你蓋房子和耕種的地呢?戶籍制度讓農民老死此地,無論天塌地陷。

進入胡屯村,許多房子的門用磚砌死,人不知到哪里打工去了。沙化的土地上長了野生的沙蒿。玉米很矮就秀穗了,旱。

到表弟家,我姑姑被打扮得衣衫光鮮,神采奕奕,被人扶到門口迎我,但她已經不認識人了。我給姑姑請安,獻禮物。她笑著目視遠方。八十歲的姑姑正完成由人類到植物的轉化,安然無慮。

伊興額表弟邀請我來,但對我的到來仍然很意外。他感動得反復搓手,只見他眼睛眨巴,嘴里說不出什么話。

壽宴開始,一碗碗的菜肴端上來。伊興額宰了一頭豬。鄰居們全請到,大家向我姑姑敬酒。姑姑穿一件綠絳滾邊的桃紅蒙古袍,像廟里的菩薩。小孩子跑出跑入,偷著抓一把糖或黑瓜子,交換研究。但氣氛不歡樂,大家臉上帶著一層憂慮。他們說著,話頭到了干旱上面。

說到水,這些人全把酒盅放下了,垂頭。沒有水啊,鄰居寶財說,以后怕是牲畜都沒水飲了。

“撲”,我的酒盅里竟掉進一顆紅扁豆,濺起酒花。伊興額抬頭對頂棚說:別瞎鬧。

我看頂棚,楊木板材在棚頂搭了一排,一個小孩腦瓜縮了回去。不一會兒,有個七八歲的孩子笑嘻嘻地走進來,一頭帶卷兒的黃頭發(fā)。

這是我孫子虎博,表弟說,是他在頂棚往下扔扁豆。

虎博皮膚粉白,脖子有魚鱗式的污漬。

伊興額發(fā)現我看虎博脖子,解釋,這孩子打出生從沒洗過澡,臟得很。

虎博一抻脖子,洗過,洗了兩次。

嗨,伊興額說,都是下雨天洗澡。咱們這個地方不下雨。一下雨,又急又猛。趕緊拿盆子,搬缸到外邊接水。小孩脫光了用雨水洗澡,婦女到房后背人的地方洗一下。一年也就洗一次。衣服脫慢了,洗都洗不上。

虎博靠在我身上,說,你帶我進城洗一下澡吧?說完,他轉身跑出去,從東屋拎來個布袋,倒地上——染了顏色的羊拐骨,已經蹬腿的綠羽毛的小鳥尸體。他說,領我洗一下澡吧,這些好東西都送給你。

好,我答應他,讓他把小鳥埋進地里。

第二天啟程。我?guī)狭嘶⒉?,進城洗澡。

表弟套上驢車送我和虎博,大巴站離他家有一段路。路邊有一片莊稼長得特別好,玉米黑綠粗壯,園子里菜蔬青翠,特好看。

表弟說這家打井了。他家不光莊稼好,每天還能洗澡,還洗衣服。他家娶的兒媳婦比別人家的都漂亮。

打井多少錢?

出水四千,不出水兩千。表弟回答。

大巴出現了。伊興額表弟臉憋得通紅,低頭說,我有個事,想說。

你說。

我想向你借錢打一口井。

我想了想,借就是捐,他們還不上。我說,回家給你電話。

回到家,我領虎博來到洗浴中心。他脫光了衣服像個黑肉干,污漬已變成他皮膚的一部分。我讓他到溫水池好好泡一泡。

泡澡池鑲著天藍色瓷磚,虎博顯然沒見過這么多水,不敢下,問藍水會不會咬人?我說瓷磚藍,水是清水。我抱他入水池,他手摸水,往臉上撩水。水波在他身邊溫柔蕩漾。

過了一會兒,虎博恢復了神志,跑到紅色大理石墻壁邊上的每個花灑下面擰開關,仰面閉眼沖洗。玩夠了,我把他全身搓了一遍,紅嫩似新人。他說,在這里洗澡,都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

我說也不是。

他拿巴掌沾地面的水,抹身上,說沒錢怎么有這么多的水?城里人真了不起。

三天后,我和虎博到客運站,買大巴票,送他回家。給表弟打電話,讓他接站。突然我看虎博放在地上的書包濕了,我去拎。他不讓碰。接著,一攤水從書包往地面上浸透。我打開書包——里面裝著五六個舊塑料袋。有的裝著水,有的水漏沒了。

虎博低頭說,我從你家里水龍頭接的水,帶回家去。

我嘆口氣,說,告訴你爺爺,我?guī)退蛞豢诰?/p>

水的身影

我住在牧民丹璧斯仁家里。天旱,花池子的蜜蜂都懶得飛了;玉米的個頭長不足,葉子枯垂,像撕開的牛皮紙信封。

丹璧斯仁讓我把靠西墻的大缸挪一下,他要掏一條小水渠。我挪開缸,地露濕潤的一塊圓,潮蟲和蚰蜒四處逃竄。這么干旱的院子,這個圓卻濕得發(fā)黑,像是十年前的舊景象。

我問缸在這里放多少年了,丹璧斯仁閉上眼睛算……分樹那年之后……黑花牛生六個牛犢之后……南面房子蓋完……十五年了。

十五年,潮蟲一族在此居住超過一百多代,這是我的猜測,也可能只有七十代??傊?,缸下有一小塊江南。這件事丹璧斯仁不知道,縣國土局更不知道,只有潮蟲、蚰蜒和我知道。它們在幽暗濕潤的30㎝×30㎝的江南產卵和睡眠,醒了出去看別的地方旱成了什么樣子。丹璧斯仁的西紅柿根本沒紅,像青棗那么大,垂在秧上思考繼續(xù)生長還是縮回去明年再說。蟲子們看罷鉆進濕土,說還是咱們這個地方好哇!水利也是昆蟲的命脈。

可是,缸下濕土的水是從哪里來的呢?對別人來說,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但我一生都在思考這些愚蠢的問題,包括思考鷹為什么能在十分之一秒時間內分辨兩種不同的聲源。人們說地下有暗河,而暗河得知丹璧斯仁家院子靠墻的地方放一個腌菜的破缸,用土壤毛細管道群把水接到了這里,估計是這么一回事??傊よ邓谷始腋椎紫率菨駶櫟?。

我把缸旋轉著運回原處,準備把潮蟲蛐蜒捉回塞進去,但蟲子已經沒影了。

丹璧斯仁問我干什么?

我說讓潮蟲們繼續(xù)過好日子。

嗐,丹璧斯仁說,那我繞道吧,從東墻掏個小水渠。

我想起在德國,每天進山上的樹林里逛。一天,我見一個紅面人——德國鄉(xiāng)下人紅面居多——用鐵鍬在林地掏了個洗臉盆大的坑。我并沒問他干什么,他卻聲情并茂地對我講了一通德語。見我茫然,他又用英語把剛才的德語翻譯了一遍。我用蒙古語告訴他:祝你健康長壽。他聳聳肩,扛鍬走了。下午路過這里,見小土坑漲滿了水。剛好紅面人牽一只牧羊犬走過,他讓犬在坑邊飲水,并滿意地對我笑。這人把肩上的鐵鍬遞給我,慫恿我也掏個坑。我刷刷刷掏了個坑,想:這會怎么樣?第二天早上,我挖的坑里滿是水。凡是有森林的地方,地下就有一個水庫。水從地下慢慢漲滿小坑,跟坑沿齊平,并不漫出來。在斯圖加特這個名叫索力圖的山林底下,不知蓄著多少水,它們是暗地里的汪洋。水住地下,并不因為它們是水就暴發(fā)流淌。水安靜地待著,像在候車室等車。

在索力圖,六月的天氣,每天下十幾場雨,每場幾分鐘。森林的葉片把水分蒸發(fā)到天上,而水哪兒也不去,像從云彩兜不住的衣襟里潑下來,回到老地方。索力圖的風透明,土被樹根藏在腳下,地面沒灰塵。斯圖加特城里,參天的樹木四處可見。我在德國的土地上沒見過莊稼,除了森林,就是草場。

水藏在有遮蔽的地方,樹下面、草下面都有水的管路。丹璧斯仁大缸遮蔽的地方也有水的身影。那時,我應該用鐵鍬在丹璧斯仁的缸下面挖下去,日夜不息地挖到地下那條暗河。

靜默草原

誰有過這樣的經歷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頭向后眺望,都是一樣的風景:遼遠而蒼茫。人難免為這種遼遠而驚慌。

在都市里生活,或是尋訪名山以及賞玩江南園林的人,都習慣這樣的觀察:眼光的每一個投射處,都有新景物可觀,景隨步移。

然而草原沒有。

蒙古族前瞻的時候,總是瞇著眼睛。他們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間哪一樣東西,而是想在眼里裝填一些蒼茫。

城里的人大睜著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只可感受。

腳下的草兒紛紛簇立,一直延伸到遠方與天際接壤。這顏色無疑是綠,但在陽光與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錫白、翡翠般的深碧或空氣中的淡藍。

因而草原的風景具備了看不到與看不盡這兩種特點。

和海一樣,草原在單一中呈現豐富。草就是海水,極單純,在連綿不斷中顯示壯闊。

有一點與海不同,觀海者多數站在岸邊,眼前與身后迥然不同。草原沒有邊際。它的每一點都是草原的中心。與站在船上觀海的相異處在于,你可以接觸草原,撫摸、打滾兒甚至過夜,而海上則行不通。

在草原上,遼闊首先給人以自由感,第二個感覺是不自由,也可以說局促。置身于這樣闊大無邊的環(huán)境中,覺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背景都隱退了,只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與微不足道。20世紀哲學反復提示人們注意自己的處境,在草原上,人的處境感最強烈。天,果真如穹廬一樣籠罩大地。土地寬厚仁慈,起伏無際。人在這里揮動雙拳咆哮顯得可笑,蹲下嚶嚶而泣顯得可恥。

外來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來做。

在克什克騰,遠方的小溪載著云杉的樹影擁擠而來時,我愿意像母牛一樣,俯首以口唇觸到清淺流水。當我在草原上,不知站著、坐著或趴著合適時,也想如長鬃披散的烈馬那樣用頰摩挲草尖。

草原上沒有樹,所以即使有風也聽不到嘯聲,但衣襟已被扯得飄展生響。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關于克什克騰的一些舊事,譬如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立碑,康熙大戰(zhàn)噶爾丹等等一俱杳然無蹤。

草原與我一樣,也是善忘者,只在靜默中觀望未來。

精神邊疆

臨近克什克騰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次行旅有些冒犯它??耸部蓑v——富饒之地,在元代是一座大城市應昌路的所在,今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這里從古到今都是蒙古族的土地,蒙古族的歌聲一直滲透到土層下面,連天上的蒼鷹聽到鄂爾多斯的“祝酒歌”的調子,也知道遠方又來了客人。這里不像沈陽,蒙古族曾經居住過——有盛京邊墻與“法哈牛”等地名相證,后來退居大漠。如今,蒙古族來到沈陽,會因為問路等等不勝其煩。最主要的,是成吉思汗曾經來過克什克騰。作為蒙古族,我從未去過成吉思汗生活過的地方。今天在這里與老祖宗相遇,我不敢想象在這衰草颯颯的草場上,哪兒會是成吉思汗坐騎踏出的蹄痕。當他瞇起細長的眼睛向關里遙望時,順著他的鞭梢指處,可見鎧胄映日,滾滾煙塵中有灌木一般的馬刀……

我的目光在車窗兩邊搜索,此行經由赤峰市松山區(qū)、翁牛特旗和林西縣抵達克什克騰旗境內,途經兩個農業(yè)縣和一個牧業(yè)旗。當年擔任副總參謀長的楊成武上將曾手指著地圖問當地駐軍領導,為什么在牧業(yè)旗(巴林左旗、巴林右旗、翁牛特旗與克什克騰旗)的包圍之內,揳入一個林西縣?主人為之語塞??h制意味著漢人聚居區(qū),此乃清政府為削弱蒙古王公進攻能力而采取的放墾移民政策而致。移民與喇嘛教,使北方鄰居陷入手無縛雞之力的境地。清政府以減免賦稅的優(yōu)惠條件,鼓勵蒙古族將男丁送進廟里,不僅使他們生育能力銳減,也將其注意力集中于寺院的香煙繚繞之中。楊成武還問主人:為什么林西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從南邊看不到北邊,從東邊看不到西邊?楊將軍稱:這必是出于一種軍事上的考慮,占據一方街口,卻無法槍擊對面的敵人,街心則御四方來敵。林西縣乃軍事要津,退可匿身漠北,進能據赤峰直逼北京門戶。這里也是清將米振標與巴布扎布將軍(誰也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封的將軍,此公乃甘珠爾扎布之父,日諜川島芳子的公爹)激戰(zhàn)的地方。

進入翁牛特旗境內,地形以丘陵為多。秋天了,一捆捆的麥子橫臥在疲憊的土地上,形成很寬的收割帶。高粱仍站在田野里,明朗而挺拔。路旁的農婦直起腰身,手拎著鐮刀看我們的車。她面色黑紅,在陽光下蹙著眉眼,看不出表情,亦不知其悲喜所在。這都是農業(yè)區(qū),即漢人的所在,不管它的地名叫什么,因為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莊稼。莊稼呀莊稼,春天里像嬰兒一樣被農人嬌慣過,夏季裝點了山村的風景,秋后在最昂揚最飽滿的時節(jié),卻倒伏于地。農人仍膜拜你們,用懷抱過,用手摸過,然后把你們像神一樣堆積在場院上,這既是一連串生計的操演,也是對天地的祭祀之儀。

莊稼連著莊稼從車窗掠過,我留心著草原的來到,那是一片沒有莊稼的天地所在。在秋天里也許會顯得荒涼的草原,會一下子跳入我的眼里嗎?我不清楚哪里是農村與牧場的交界之處,我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但我始終沒有看到這個邊緣,也許是在車上分心了。退出克什克騰的路上,我也不知道哪里是草原的結束之處。在由經棚鎮(zhèn)前往達里湖的路上,大家?guī)缀跬瑫r發(fā)現了窗外是一片寬闊無際的、枯索的草原。人們緘默了,驚異于自己在不覺間步入了草原,或者說草原以不速之客的姿態(tài)闖到人們面前。

人們首先感到委屈的,是眼前的草原竟沒有綠浪翻滾。因為是秋天,這兒岑寂而肅穆,使人暗暗感受到草原在冬天里的峻烈。說草地一片金黃,稍嫌矯情,地面黃則黃矣,透著一些褐色。牧民已把高草用刈刀割下,作牲畜的過冬飼料。草原上留下一條條整齊的割痕。

來到草原,我感到蒼穹之上有成吉思汗隱隱的注視。這是一種神的注視,我感覺他一直在看我。其實,他看著每一個人。只有神才有這樣的目力。

既然來到草原,人們紛紛下車觀瞻。在一望無際的土地上,有人出于激動想大步奔跑,卻猶豫著,因為不知往哪里跑,這里毫無遮攔,往哪兒跑呢?在草原上,人太微末了,只宜站著觀望,以手捂住頭上的帽子,防止被風吹走。

克爾愷郭爾在日記里寫過:“什么是反思?它實際是面對兩個問題而愁腸百結:我怎樣進去?以及我怎樣出來?”對一般人來說,他們注意的僅僅是目前身在何處,是草原是城市是官場或文壇(壇,很有一股會道門的意味)?即進來了,以及出去。至于“怎樣”是哲學家如克爾愷郭爾的事,克氏將此稱為“無思”。

進入草原,人們都變得無思想了,只有情緒。在這里你很難苦思一件事,眼前景物流轉,不如讓感情隨之起伏。

昨天我對同事說:婦人不僅在生產一個俊美的嬰孩時會疼痛流血,生產一個丑兒也會疼痛流血。名人或惡棍的出生,對母親來說要付出同樣的代價。每個人在社會上的質量與地位,可以相差許多,但父精母血的孕育卻是相同的。這不公平嗎?一個無論多么平庸的人的誕生,對他的母親來說都不是無意義的事,因為這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從來不能用人世間的公平法則來衡量。

在草原上生活,這一點看得尤其清楚。人在草原上只是大自然這條永恒的鏈條上的一環(huán)而已。天對他們來說,是頭頂的覆蓋物,也是雨水的降臨者,土地承接雨水長滿青草,牛羊因此繁衍不息,蒙古族依賴這些生存。在草原上無法夸大人的作用,人與牛羊草木一樣,謙遜地居于生存者的地位上,天地雨水則屬于創(chuàng)造者。草原上的人們極端尊崇母親。在蒙古族民歌中,對母親的思念摯情,超過詠誦愛情。一般的民歌中,總是愛情內容居多。母親是創(chuàng)造者——在牧人眼里,天地之后居于第三位的,不是君主,而是母親。在草原這樣一個游牧征戰(zhàn)的大背景下,人無論賢愚,彼此的差別并不大,生生不息而已。這里沒有城市形形色色的衡量尺度,都市人恰恰是局促于也悲喜于各種尺度之下。升遷與貶謫、認同與拒斥、真品與偽劣、結婚與離散、奪冠與敗北、獲獎與退入等等,一律是為各種不得已而制訂的,而且是越來越多的尺度下的產物。人們依賴這些尺度而活,每人在各自的網里格里和線路上奔走。草原只有幾種渾然的大尺度,天地為之一,父母為之一,牛羊為之一,如此而已。城里人來到草原,嘴里說“身心太輕松了”,實際心里還有無法放松的緊張,那種“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的心理定勢放松不了,同時又被眼前的懶散與寂寞所激怒。

來到這里,便臨近人們的精神邊疆。

對我來說,回到這里是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一切都熟悉而陌生。克什克騰,我只來過一次,也同別人一樣新奇于這里的山川草木,但同車的寶音卻以一首《達那巴拉》喚醒了我所有的夢想:“榆樹柏樹,假如真的爛了根啊,哥哥/剪子超的八哥,要到哪里去唱歌……”

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這是我白沙漫漫的科爾沁故鄉(xiāng)的歌曲,它能夠極其自然地從這里的土地和泉水中冒出來,那么這也是我的故鄉(xiāng)。

“心上的人兒達那巴拉,今天動身去當兵,/ 啊嗬咴咿,留下金香一個人,/ 指望誰來過日子呀,哥哥!”曲調蒼涼優(yōu)美,它所傳達的故鄉(xiāng)的景物與氣味,從我腦海里飛速掠過,眼淚則可以澆滅鄉(xiāng)愁之焰。

我曾遠離精神邊疆,成吉思汗訓示他的子孫“不可居于城市”,我在遠離故鄉(xiāng)的都市里浪游謀生,是為不孝。但誰也不會忘記故鄉(xiāng),在時間的流逝之中,我已將故鄉(xiāng)由異地慢慢遷到了心里,于是不再懼怕流浪。

詩人說:“所有的故鄉(xiāng)原來不都是異鄉(xiāng)嗎?所謂故鄉(xiāng)不過是祖先漂泊旅程的最后一站?!?/p>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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