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偉東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1)
打開歷史的褶皺
——解讀楊顯惠夾邊溝“生命三部曲”
毛偉東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1)
對底層的關注,顯現出的是作家寬廣的胸懷和使命感。楊顯惠以旁觀者的身份進入了甘肅夾邊溝右派與孤兒們的生活,通過不斷采訪與實地調查,追溯歷史重壓下人民艱難的生存處境。他的訴說獨立于同時代作家的集體敘述,更加逼近歷史的真實。與此同時,甘南藏區(qū)在面臨現代文明的洗禮之際,傳統(tǒng)元素的去留問題又觸發(fā)了楊顯惠的另一種維度的思考。歷史的褶皺應該打開,反思歷史應成為作家乃至每個人的責任。
歷史褶皺;“生命三部曲”;底層苦難;紀實性;右派分子與孤兒;批判與反思
自延安文藝座談會后,描寫“工農兵”的題材在解放區(qū)文壇開始流行,后隨著新中國的成立,逐漸成為主流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而其他題材的作品則漸趨消歇。直至20世紀80年代,隨著“文革”的結束與人道主義思潮的興起,宏大的革命歷史敘事開始不斷地被解構,而“傷痕”與“反思”的腳步尚未站穩(wěn)文壇,其它思潮便紛紛涌入,使得當代歷史的書寫陷入了某種困境。1990年代出現的“新歷史小說”,更多地對革命歷史敘述采取了否定乃至消解的姿態(tài),以個人話語來重塑與玩味歷史,因此它也很難達到對于歷史真實有效的還原。本世紀初,楊顯惠帶著他的夾邊溝“生命三部曲”進入了人們的文學視野。他以獨特的題材、濃郁的方言、新穎的敘述、創(chuàng)新的文體,以求最真實地還原被遮蔽了的歷史,從而給文壇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
綜觀建國后至改革開放前的文學書寫,幾乎很少涉及1959-1961三年自然災害的題材,即便有個別作家粗略提及這一歷史時期,也是“編碼與遮蔽”形式的隱性與潛在書寫[1],此外政治環(huán)境的變幻也時刻影響著作家們對這一題材的選擇與定位。
克羅齊曾指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過去的歷史只有與時下的視野重合時才能為人真正理解??疾煲酝摹凹t色經典”的“歷史”生產問題,如《青春之歌》的不斷修訂與完善的過程,體現出了當時文學界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希冀達到的某種烏托邦的重構。但歷史與文學,終究有客觀與主觀之分,任何企圖給歷史下定論的做法都是徒勞[2]。而楊顯惠的夾邊溝“生命三部曲”是在當今的現實語境下,對于右派與底層孤兒生存的那段歲月的重新審視與再度解讀。作家聲言要“逼近歷史的真相”,企圖解凍那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寫甘肅這些題材就是我最大的野心”[3],行文中充分的真實細節(jié)展示也印證了作者實地采訪和精心調查的努力。
然而文學寫作即便是運用現實主義手法,也很難完全還原歷史的真相。對此王堯指出,歷史的還原可能達不到歷史的深處,但或許比概念命題去解釋局部現象更為科學[4]。從這一層面看,文學與歷史的關系似乎很難達到完滿契合的程度。因此可以這么理解:文學敘事盡可能地還原歷史,但又因意識形態(tài)的干預而無法完成自身的超越。與此同時,文學的真實性要求作家在充分忠實于歷史的前提下,為更大程度地體現其社會效應與文化張力而展開系列的加工與虛擬。它所飽含的虛擬性成分,其實是為了更好地接近歷史真實。
楊顯惠曾說過,“我把歷史的門縫擠開了”[5]。當曾經的“右派”作家紛紛在某個場域內部進行集體控訴的時候,他們的心靈其實只是在對于政治權力的解構中獲得暫時性的內心安慰。然而文學需要時刻表達時代精神,歷史永遠不會止于揭露傷害與痛苦,歷史的書寫還將繼續(xù)并不斷進行著更新。不同于“新歷史小說”的后現代性顛覆,楊顯惠將目光深入歷史,而非自我設定、自我娛樂。他深知作家需要擔當與時刻保持啟蒙意識,于是歷史的褶皺被有意地打開。
“褶皺”一詞,是對于滿目瘡痍但又鮮為人知的歷史的一種形容。它象征著被蒙蔽的時代話語,以及與之相伴而生的諸多不為人知的黑暗之處。它夾雜著對人性的戕害,包含著歷史的罪惡與人性嬗變過程中的丑陋。
因此歷史的褶皺,需要人為地“擠”開,以迎接光明的洗禮。通往歷史的黑暗之處,逼視人性的丑陋,這是打開褶皺的必經之路。楊顯惠之所以能打開歷史的皺褶,因其“真”。他用出于良心的寫作,告知了我們過去的歷史:定西專區(qū)是甘肅省1958年到1960年饑荒的重災區(qū)[6]41。甘肅夾邊溝農場原本3 000多人,最后只剩不到500人!褶皺的深處是最不為人知的所在,而楊顯惠的逐漸揭秘,正說明他具有德里達“喚起記憶即喚起責任”[7]一語中所包含的人文情懷。
眾所周知,與地方志及史料檔案相比,文學對于史實的還原更為形象、更為細節(jié)化。楊顯惠的還原,通過實地采訪和調查研究,追溯的歷史是建立在大量歷史真實事件基礎上的。1957年10月份開始,共有3 000多名右派分子相繼被關押于甘肅夾邊溝農場,而當“左”傾錯誤結束之時,幸存人員不到六分之一。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為的政治斗爭,帶給夾邊溝右派們的是心靈的掙扎與人性的扭曲。這段歷史過于陰暗,使得講述人與采訪人的交談,每次都是淚流滿面。還原歷史,就是敘事者的重新思考。憑借歷史的還原,真相得以呈現。
逼近歷史的記憶,需要文學的“歷史化”。海登·懷特認為,“歷史敘事是一種話語形式,具有敘事性。與文學神話一樣也就具有了虛擬性”[8]。因此,還原的歷史,某種意義上也帶有虛擬的意味。那么歷史性的情境重新確立又在何時?與“新歷史小說”的側重于個人話語的表達不同,楊顯惠小說的歷史意識自外于當下的文壇氣氛,而飽含著知識分子啟蒙意識,這也是與過往的歷史敘事相“斷裂”的。
這種“斷裂”性,其實是話語敘述的多元化造成的。如果沒有“傷痕”與“反思”的顛覆,又何來歷史話語的重構?當然斷裂性的產生也離不開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因為歷史敘述的“空白”,才可能有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的“隱藏”。正如楊顯惠三部曲中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它所反映的定西專區(qū)孤兒院的收留問題,在當代歷史“文學化”過程中,想必是獨一無二的。定西災區(qū)的孤兒人數超過了幾千人,這些數據除了當地方志的記載以外,以文學形式的表達應該還是第一次。當文學表現時代“斷裂”時,也足以說明還原歷史的幅度與力度。
楊顯惠小說所還原的歷史與打開的褶皺,在《夾邊溝記事》與《定西孤兒院紀事》中表現得十分真實,呈現出了底層知識分子與孤兒人群的生存苦難。楊顯惠所謂的“底層”世界,不局限于在展現小市民的瑣屑生活與喜怒哀樂,而更逼近了歷史真相,他將人重新放置在過去的語境中,去體會人物在某種苦難情境下的生存感受。這種現時審視的姿態(tài)是站在歷史錯位的節(jié)骨眼上,它時刻提醒著作者要辯證地看待歷史,而非一成不變地塵封,或一味地追求所謂的現代性。
楊顯惠對世界產生了冷靜的思考,并以“另類”文本的呈現彰顯了作家的氣場與品質。他曾談到,“文學的本質在于批判”[9]。他認為,在當今日益開放的時代,一些為時間所塵封的歷史需要被解禁,需要拒絕遺忘。他用現時的文化語境重新解讀那個時代因生存困境所帶來的人性的泯滅,《守望殷家溝》一篇就是最好的展現:
——那一年我二姐十四歲,有一天我媽把它叫到一個窟泉跟前去了,說窟泉底下有蒿柴哩,我把你吊下去你把那些柴挖上來。我姐姐下去了,我娘再沒往上拉她,二姐就餓死在窟泉里了[6]405。
這些細節(jié)在歷史真實的還原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真實而又令人震驚。以親歷者講述的方式,不僅不會讓讀者產生幻覺,反而讓讀者體驗到了楊顯惠選材的特殊性。這種題材的選擇,正是作家自身的文學追求。為深刻反映一定時代之下人民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更好地揭秘歷史,楊顯惠還原了饑餓與死亡的真相,“為時代立心,為生民立命”,這是他認為知識分子應有責任擔當的最好體現[10]。
楊顯惠所還原的歷史,都是一些曾經被遮蔽的不為人熟知的領域,同時也有親歷者的人性異化帶給人們的心靈震顫。包括作為敘述者的右派幸存者,在他們自我敘述體驗的過程中,也能看到這種經驗的另類。敘述者自我敘述話語的詳細程度,也代表著歷史褶皺所能呈現給世人的深度、廣度與密度。敘述話語的真實程度,包括敘述感情的流露,實質上也暗含著其對于這一事件性質的認知。某種程度上,楊顯惠是通過打開幸存右派的“嘴”,進而逐步“擠”開了歷史之門的。這種“擠”的方式伴隨著較多的隱晦因素,而其中楊顯惠所付出的努力也足以與褶皺著的歷史相抗衡。此外,有關民族苦難的敘述同樣深深根植于作家的內心,即便在當代文學階段,“苦難”的母題同樣也有著漫長的深入與催化過程。所不同的是,楊顯惠打破了傳統(tǒng)苦難敘述的束縛,開始將目光投注于1959-1961年的饑荒歲月。與此同時,方方——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在新世紀幾乎和楊顯惠同時寫作并出版了有關右派題材的小說《烏泥湖年譜》。作家們對于右派這一題材的不約而同的關注,對于他們所經歷的苦難的深層揭示引發(fā)了文學界對于底層人物身份的重新厘定,以及對其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注。只是在楊顯惠的苦難敘述中,知識分子這一群體中表現得最為突出。小說融入了作家與知識分子的雙重人格,使得作品表現的深度也令人震撼。在《逃亡》中,高吉義與師傅駱宏遠夜晚逃跑,途中師傅堅持不住,這可能會影響倆人逃亡的進度,無奈之下高吉義答應了師傅的請求,撇下他獨自逃走,之后高吉義發(fā)現師傅為狼所吃,為此,他的內心始終不能平靜。
想不通呀,一輩子也想不通呀,我?guī)煾抵朗枪治夷剡€是不怪我呢。當初我要是不帶著他跑就好了。帶著他跑,跑不動我把他送回山水溝就對了[11]106。
這里既寫到了右派分子生存之艱難,又寫出了在生存的威脅與倫理道德面前人的兩難境地。
誠然,歷史記憶的挖掘,離不開作家的實地采訪與調查研究。雷達指出,“事件本身長期的隱蔽性及素材來源的特殊性與特定性,這部以夾邊溝事件為原型的作品很難不采取紀實小說的方式,他甚至無法擺脫采訪體和傳書體等等新聞方法的運用。”[12]他似乎回應了上文所談及的當代歷史的“斷裂”之處需要作者加以還原,以逼近內在真實的觀點。而這恰恰是楊顯惠創(chuàng)作動力所在,也是當下很多作家所缺乏的。楊顯惠始終保持著五四啟蒙的批判精神,每一部小說的建構都是建立在實地采訪百位右派幸存者基礎之上的。這位時刻飽受著高寒缺氧又患有心臟病的作家又是何等的自信!
“我覺得說實話這條路行得通?!盵13]楊顯惠用真實的歷史敘述,使人物的回憶接近于其自身的親歷,他借助于底層人民的苦難來傳達倫理秩序的消解與時代的荒謬。當然,強權勢力對于弱勢群體的欺壓,也是底層苦難的來源?!秺A農》中,宋有元勾結豆維柯,在不光彩之事暴露之后,竟然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右派女性實行了關押與逮捕;《醫(yī)生的回憶》中,陳天堂這樣的庸醫(yī)對于還未到死亡線上的病人的財物虎視眈眈,并因為急于得到財物而提前將病人送入太平間。這些歷史細節(jié)的暴露,可以說是以挑戰(zhàn)的方式解構著當時的時代文明。褶皺覆蓋著的歷史因人性的墮落與泯滅而顯得愈加黑暗,不再為世人所看清。
此外,《定西孤兒院紀事》中,對于孤兒苦難的揭示也尤為深刻。
災難的三年過去,定西專區(qū)緊急成立了一個專屬兒童福利院,接納了幾百孤兒。同時,定西專區(qū)的各縣、鎮(zhèn)、重災縣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兒童福利院或是‘幼兒園’。這些大大小小的兒童孤兒院收容了大約五千左右的孤兒[6]411。
這段歷史的呈現足以說明了當時饑荒慘重的程度,揭示了民不聊生的圖景。紀事中對于孤兒的死亡給予了較多關注。有女孩因為父母“留男不留女”的觀念而被有意忽略而餓死的;有鉆進人家炕洞取暖最終被煙熏死的;有半夜起來找水喝后掉進水井淹死的;有拉痢疾最終沒有緩過神來就死去的;有被母親故意帶到窟泉撿柴最終沒能上來的……這些孤兒所經歷的苦難正是歷史褶皺的呈現。饑荒與死亡,是對當時歷史最為恰當的形容。
某種程度上,文字的書寫會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變得“褶皺”化,因為文學“歷史化”進程中也會有人為“褶皺”的生成,于是乎原始與后天的褶皺共同遮蔽了歷史的真實性。而楊顯惠卻能以文學的形式直逼歷史,并結合現時的姿態(tài),基本實現了對于“褶皺”歷史較大程度的還原與重構,以此警醒人們不要遺忘歷史。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為人處世原則已深深影響了世世代代的知識分子,但在甘肅夾邊溝農場,右派們的操守與品格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扼A站長》中驛站長王玉峰因曾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幫助過常書記,常書記為報救命之恩,竭盡全力保釋他出夾邊溝農場,而他卻因暴食過多來不及消化而脹死;《告別夾邊溝》中的陶干部,因即將告別夾邊溝的勞改生活而興奮不已,最終因不留神跌倒失去了生命。這種黑色幽默式的反諷性描述與思考,就是與楊顯惠所言的“逼近歷史的真相,還原歷史”[14]。
人性的嬗變作為客觀存在,在楊顯惠樸實無華與幾近嚴肅的“零度敘述”姿態(tài)下展現得淋漓盡致,人性丑惡因而得以完整呈現。在《定西孤兒院紀事》中,人性的變異、親情的泯滅常在大饑荒時期較多地展現?!陡赣H》中以第一人稱出現的何至真說:
我跟父親說,我妹死了,你把她抱出去吧。父親靠窗根睡著,他也是臉朝下趴著,沒抬頭,說:放著去[6]7。
其父對已死去的女兒置之不理,而他自己死時所惦記著的卻是自己的長衫。而《黑石頭》中的扣兒娘,竟然將自己孩子的肉煮著吃。她直至活到90歲,仍對此記憶深刻,但對自己當年的作為從沒表達過哪怕片言只語的愧悔之意。
值得慶幸的是,人性丑陋暴露的同時,人性光輝也未曾磨滅殆盡?!秺A邊溝記事》有涉及愛情方面的故事,如《上海女人》中的顧曉云出于對丈夫的愛與忠誠,她執(zhí)意帶著丈夫的骨灰回上海;《李祥年的愛情故事》也追憶了李祥年在政治事件受難中的坎坷的愛情之路,以及他所表現出的堅貞如一的品質。親情方面,《姐姐》為了弟弟能夠睡上溫暖的炕,不惜犧牲自我貞操來呵護弟弟。
以上歷史真實的還原,足以證明歷史被遮蔽后所產生的褶皺。楊顯惠已經開始擠開它的門縫,并不斷以紀實的方式一一展現。
此外,知識分子對于人性的堅守乃作者著力刻畫的焦點。當知識分子身份不再純粹,其已然不能承擔社會與時代所賦予的責任時,品性的堅守和氣節(jié)之不屈變得尤為珍貴。作為歷史運動的受害者,他們不僅在生理上承受饑荒帶來的痛苦,更要忍受心理道德層面的無情打擊?!蹲哌M夾邊溝》中的祁鑰泉,作者以第三人稱敘述的方式,寫出了他如何堅守知識分子的良知與真誠。
三座大山推翻了,共產黨坐江山了,你(秦書記)作為共產黨員的干部,下鄉(xiāng)的時候要搞女人,還要搞兩個。你的這種行為和舊社會的惡霸有啥兩樣?說實在的,國民黨的縣長下鄉(xiāng)還很少聽說搞女人的[11]41。
祁鑰泉只因秉承了說真話的原則,列舉了書記的丑事及對黨提出了諸多意見,而受到了政治運動的“厚待”。楊顯惠的筆墨平直但引人深思: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真話,是該說還是不該說?這種道德悖論與生存壓力的雙重煎熬,使得知識分子群體的脆弱性得到完全的呈現。
不難發(fā)現,人性光輝在夾縫中的閃亮是相對于丑惡而言的。丑惡的幅度、深度與密度業(yè)已覆蓋了諸多事件與人物,而作者卻于其中增添幾絲人性的溫暖。這種敘述方式夾雜著作者對于文明的重新認識。人性的畸變,以人格的喪失為體現又以人性的覆滅為最終歸宿。所謂的人性余輝,也正如勒基所認同的“惡經常被證明能起到解放心靈的作用”[15]一樣,它點亮了時代的道路,但它還沒能形成一種張力來解構歷史的褶皺。如何使得文學真正成為“人學”,對人性的問題的思考至今仍被褶皺著,需要的是探險者逐漸地顛覆與重構。
有學者指出,歷史真實的敘述其實就是把人放在“特定時代”來審視“人性”、“文化”與“文明”[16]。當傳統(tǒng)文化在面對外來文化的沖擊時,總會產生一定的抵觸與防御。它們總認為自身這種業(yè)已積累的傳統(tǒng)元素是高尚、先進而自足、自洽的,殊不知現代性就是在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超越甚至批判中逐漸構建起來的[17]。
以《甘南紀事》為例,《白瑪》、《小妹的婚事》、《沉默的柴垛》等都有關愛情與婚姻的敘事。面對愛情與外遇,人們或產生暴力沖突,以維護自我尊嚴與忠于愛情;或姑且認可與最終妥協。而不管他們以何種方式面對事件的發(fā)生,那都是藏區(qū)民族長期堅守的個人信仰使然。小說所反映出的藏南藏區(qū)人民的原始人性,是他們對于自我傳統(tǒng)的堅守與捍衛(wèi),同時,在面對外來文明的撞擊時也不得不觀望或掙扎。
傳統(tǒng)文明保持著優(yōu)良姿態(tài),但面對現代性時那種觀望與質疑的神情,也讓藏區(qū)人民逐漸思考自身文化的合理性與先進性。在新舊文明的撞擊中徘徊與姿態(tài)曖昧正逐漸成為另一種思維方式,悄無聲息地影響著人們固有的生存理念。在《給奶奶的禮物》中,奶奶因骨子里的傳統(tǒng)思維,對于孫子帶來的保暖內衣,她以各種理由推脫并表示難以接受。
又啊么了?阿婆說穿上保暖內褲不舒坦,也不窩也。更堆群佩沒再說什么[18]。
小說中還有一個情節(jié),即經過“調委會”的商洽與妥協之后,原本以生命作為“賠償方式”的司法體系在他們的眼中形同虛設。這不禁引起我們的質疑:花費整個當代史的時間去構建所謂的現代文明,卻在以自居不錯的深山老林中的傳統(tǒng)習俗面前顯得如此渺小乃至遭遇冷落。
這也是歷史褶皺所在。楊顯惠并非單純展示甘南藏區(qū)文明的原始性,他深入甘南藏區(qū),實則帶著一種批判與反思的精神。與前兩部小說不同的是,他選材新穎,擺脫了哀冷色調,以形而上的方式去重審與還原歷史,打開歷史的褶皺。
而整個《甘南紀事》中的故事幾乎都帶著作者的哲學思辨。為了擠開歷史的門縫,作者從人性的兩個層面重新審視了文明的進程:人性因不同文明的驅入而顯得與傳統(tǒng)曖昧不清,這其中也不可避免人性與文明的同步與退步;此外,人性的嬗變也暗含了對于時代文明的一種強大反撥。這種歷史的反撥不禁讓人回憶歷史、關照過去進而開展對褶皺源來的反思。
綜上所述,對于甘南藏區(qū)的人民而言,文化沖擊時刻影響著其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與生存觀念。如何讓歷史減少褶皺的覆蓋面,仍需要甘南藏區(qū)人民的自我審視。打開歷史的褶皺,不僅是在歷史的進程中將其挖掘與解剖,而更是知識分子責任與擔當的真正體現。這就不僅是楊顯惠寫作的初衷,也較好地體現了本文寫作的最終目的。
底層與苦難文學的歸類,乃選材的特殊性與獨特性使然。以某一時期特定的右派分子與孤兒為原型,楊顯惠打開了歷史的褶皺。他以實地采訪與調研的方式,讓當事人敘說與回憶苦難,并以現實語境來反觀歷史的荒謬與殘酷,這種生命經驗直接決定了其不同于其他右派的集體敘述,從而決定了楊顯惠作品的文化深度與精神內涵。
對于人性與文明間的較量,小說集中展現了這一融合與斗爭的過程。面對現代性的洗禮,傳統(tǒng)元素的能否堅守,仍需要一種理性思維的滲入,人性展示中所呈現的與該時代文明的曖昧程度也值得我們深思。此外,通過揭示知識分子人性的嬗變,最終解凍歷史,反思時代,對知識分子自身操守與責任的訴求,正是楊顯惠小說沉重的啟蒙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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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蔣濤涌)
Opening Historical Drape: Analysis of “Life Trilogy” in Jiabiangou Written by Yang Xianhui
MAO Weid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The concern for the bottom of society shows the broad mind and responsibility of a writer. As a bystander, Yang Xianhui explored the life of the rightists and orphans in Jiabiangou, Gansu Province by interviews and field survey and traced the people's difficult living conditions under the heavy pressure of history. His narrative,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the collective narration of other writers in his times, was closer to the historical truth. At the meantime he focused on the future of traditional elements in view of the modern civilization in Gannan Tibetan area. The historical drape should be opened and trying to reflect on history should become a writer and everyone's responsibility.
historical drape; Life Trilogy; underclass suffering; documentary nature; the rightist and orphan;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2015-10-27;
2016-12-18
毛偉東(1991-),男,浙江湖州人,碩士生。
I06
A
1008-3634(2016)01-008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