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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故鄉(xiāng)三部曲”四人談

2017-02-24 13:40楊慶祥賀桂梅陳福民叢治辰
飛天 2017年2期
關鍵詞:小說文化

楊慶祥+賀桂梅+陳福民+叢治辰

2016年4月23日下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共同舉辦的“雪漠‘故鄉(xiāng)三部曲與西部寫作”研討會在北京大學朗潤園紫薇閣舉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主持本次研討會。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陳福民,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賀桂梅,北大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楊慶祥,中央黨校講師叢治辰,《光明日報》文薈副刊副主編饒翔,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徐剛,《文藝理論與評論》雜志編輯部主任崔柯,新疆教育學院教授何蓮芳,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故鄉(xiāng)三部曲”責編陳彥瑾及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張凡、李靜、兌文強、龔自強等學子與會并作精彩發(fā)言。北京大學部分學生及來自全國各地的讀者五十余人與會。

雪漠“故鄉(xiāng)三部曲”包括長篇小說《野狐嶺》、長篇自傳體散文《一個人的西部》和短篇小說集《深夜的蠶豆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016歷時三年推出。1963年生于絲路重鎮(zhèn)甘肅涼州的雪漠,一直以“定格存在”“定格文化”為寫作目標,迄今已創(chuàng)作“大漠三部曲”“靈魂三部曲”兩個依托西部大地的長篇小說系列。2009年,雪漠由甘肅移居嶺南后,西部大地成了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投射其創(chuàng)作中,便誕生了“故鄉(xiāng)三部曲”這一新的作品系列??梢哉f,三部作品呈現(xiàn)了西部的三種風貌,定格了西部人心中的三個故鄉(xiāng):一是大漠飛沙英雄奇幻的故鄉(xiāng)(《野狐嶺》),二是父老鄉(xiāng)親人生奮斗的故鄉(xiāng)(《一個人的西部》),三是本土向世界講述的故事里的故鄉(xiāng)(《深夜的蠶豆聲》)。

本刊選發(fā)四位學者的發(fā)言,以饗讀者。

楊慶祥:雪漠以西部為中心,發(fā)現(xiàn)了整個中國文化的自主性

我對雪漠的閱讀是比較晚近的事情,直到2015年評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時候,才真正閱讀雪漠作品。當時他的長篇小說《野狐嶺》是候選篇目,評獎的閱讀任務非常重,很多閱讀都是職業(yè)性的,其實并不能帶來太多快感。但讀《野狐嶺》的時候感覺很驚艷,竟然有能夠帶來如此閱讀的快感,同時又不失內容和形式感的小說。自此就對雪漠其人其作有了更多的興趣。

《野狐嶺》這部小說符合我對長篇小說的一種期待,我當時不太了解雪漠神秘主義的那些東西,我完全把他作為小說家來看待。他的長篇小說有非常厚重的歷史內容,客家文化、土客械斗,從嶺南一直到西部兩種文化的沖突。歷史的厚度、社會內容的廣度,還有歷史的縱深感,在這部小說里都有。但是,我們知道中國的長篇小說其實最不缺的就是歷史——它是整個長篇小說的基石——我們的小說特別缺少的是哲學、宗教,那種相對而言更精神性的東西。雪漠的《野狐嶺》在表現(xiàn)歷史、表現(xiàn)中國西部苦難的時候,采用了值得我們期待的形式,就是那種非常多元的、龐雜的敘事視角,每個人都說一個故事,而且每個故事都說得特別有意思,這是一部內容和形式高度自洽的作品,形式感強化了作品的美學性質。有的作品可能內容很好,但是敘說的方式特別陳舊,讓人昏昏欲睡。有的作品形式很炫,但內容很空。我覺得《野狐嶺》特別飽滿,就像一顆雪漠所謂的蠶豆,特別有意思。這部作品我找不到它太多的毛病。如果非要找毛病的話,可能在故事敘述的推進里面稍微有些重復的地方。

從西部寫作的角度談雪漠作品,讓我想到一個問題。《一個人的西部》里雪漠回憶說他大約從1982年9月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自己第一個中篇小說。而1985年前后中國當代文學有一場“尋根運動”,這在文學史上是一個常識性的話題。但我個人認為,“尋根”沒有完成它的使命,尋根文學,包括八十年代整個尋根的文化思潮,因為八十年代歷史的突然終結而導致尋根的使命和訴求遠遠沒有完成。這種“不完成”是兩方面的:文學的方面和文化的方面。以前我覺得文學上有所完成,包括韓少功、阿城那些作品,但是今天看來還是不夠。文化上的確認(尋根主要是文化上的訴求),我覺得更是沒有完成。阿城在九十年代末就談了這個問題,在和查建英的對話中他認為尋根沒有完成主要是因為把文化的確認又變成文化的批判,對于道家文化、儒家文化、楚文化等文化之根的尋求最終又變成對這些文化的批判,然后又重新回到“五四”國民性批判的路子上來。也就是說,在這種文化的追求里面,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本土文化的自主性。所以,我一直認為九十年代以后,如果“尋根”要再走下去,應該還有一個“再尋根”。我在分析韓少功的一篇文章《韓少功的文化焦慮和文化宿命》里專門論述過這個問題,我認為《山南水北》等一系列作品都是“再尋根”的結果,這里就不展開論述。

那么,如果放在“尋根”的譜系中,雪漠的《一個人的西部》《野狐嶺》《深夜的蠶豆聲》等以“西部”為主題的作品會呈現(xiàn)出另外的意義:他把尋根的文化訴求向前推進了一步——我不能說雪漠完成了這種訴求,因為文化的耦合是不斷磨合的過程,可能永遠都無法完成——具體來說就是,雪漠對西部文化的這種書寫、想象和確證的時候,他沒有站在一個啟蒙者的視角或者外來者的視角對其進行批判或者反思,而是完全用他的自己的方式展示了中國西部文化的一種自主性,這一點對中國當下寫作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在這樣一個內在的視角里面,雪漠以西部為中心,其實是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一種自主性和歷史性。在今天文化再造或者文化創(chuàng)新的語境中,我覺得他的寫作對我們來說有很大的一個啟示意義。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用西部或者尋根來談論雪漠或許只是一種批評家的習慣,或者說,這樣一種文學史的框架或者批評的觀念還不能全部說明雪漠作品的特質。在更普遍的意義上,它還可能有一種詩學的、精神性的,甚至是一種靈性或神性的訴求。因為我對神秘主義沒有專門研究過,這方面不能說太多,但我覺得,對于雪漠來說,或者對于雪漠這樣類型的作家來說,所謂的西部可能只是一個形式,是一個佛教里講的外在的相,他最終要破這個相,然后達到另外一個他所訴求的東西。也就是說,如果雪漠不是生在西部,而是生在北京,他也會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展示其精神世界。在《一個人的西部》《深夜的蠶豆聲》里面雪漠反復強調的就是怎么“破執(zhí)”。這很有意思,一個要破執(zhí)的人,不斷用語言和形式來破執(zhí),這本身有一個矛盾的東西。最終雪漠要走到哪里,或者最終他給我們呈現(xiàn)什么樣的生命樣態(tài),我還是蠻好奇、蠻期待的,我覺得后面的可能性更多。

不過,《一個人的西部》和《深夜的蠶豆聲》跟《野狐嶺》的閱讀感覺有一點點差異。閱讀《野狐嶺》的時候,快感強烈,因為作家做到了把自己化在語言和故事之中,就像佛教里面偈語一樣,不是直接講道理,而是通過隱喻來完成。但在《一個人的西部》和《深夜的蠶豆聲》里,作家自我的那個“執(zhí)”沒有破掉,恰恰相反,作家老是執(zhí)著于自己的感受,執(zhí)著于自己的經(jīng)驗,執(zhí)著于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這時候世界反而離他遠了。這三部書是一個人寫的嗎?我倒是懷疑了。也許,不同作品是作家的落英繽紛、開花結果吧!但作為一個讀者和研究者,我更喜歡《野狐嶺》這樣的果實。

賀桂梅:雪漠在全球化時代講出了關于中國的敘事

我很少參加當代文學作品的研討會,因為我主要做的是文學史研究和文化評論。這之前我沒有讀過雪漠的作品,這次讀的過程中覺得非常有興趣,所以三本書我都很快地看了一遍。但我只看過這三本,雪漠的其他作品還沒時間讀。我就從自己關心的問題來談談閱讀感受。

首先,我覺得在由陳曉明老師牽頭舉辦的北大中文系這樣一個場合來談雪漠這樣的一個作家,是非常有意義的。北大是所謂“高等學府”,我們這些人所熟悉的文化都是學院的,同時也是都市的和文明社會的。雪漠這個作家的獨特性,正如慶祥老師說的,他是中國本土“內生性”的作家。批評家李星曾說:雪漠是由小學老師而一夜之間成為著名作家,就是說,他并沒有受過現(xiàn)代學院的系統(tǒng)教育,完全是從中國底層,一步一步依靠自己嚴格的自修和自我超越,不斷地往上走,然后達到今天這個地步。這樣的作家,是從中國“里面”自下而上地長出來的,具有特別豐富的中國經(jīng)驗,而且是各種地方性本土性的文化經(jīng)驗。在北大這樣一個場合,我覺得這種碰撞和對話是非常有意思的。

今天中國社會和知識界最關心的問題可以說是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問題,這種主體性的討論,要尋找一個突破的路徑。我在讀雪漠作品的時候,經(jīng)常會非常驚訝,他的文化素養(yǎng),他的藝術想象力的資源,包括宗教性層面的內容,是我很不熟悉,但又覺得非常有意思的東西。我認為,恰恰是這些東西,是雪漠所講述的中國故事中非常值得重視的內容。

當下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所有文化敘事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要講述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故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但有意思的是,在文學的層面,關于中國的講述會特別強調地域性的差異,比如東北、西南,或者是上海等等。雪漠的作品被稱為“西部寫作”,我覺得這個說法本身就非常有意思,因為“西部”這個概念是九十年代才提出來,在國家的戰(zhàn)略政策層面提出,它其實是一個國家內部的概念。但是,對雪漠來說并不是這樣的意思,而是歷史的概念和文化的概念。有意思的是,他不被稱為“甘肅作家”而是“西部作家”。其實“西部”包含許多內在的差異,比如新疆的、西藏的、青海的等等。雪漠這里的“西部”,是因為他對西部的理解特別偏于歷史和文化,著力呈現(xiàn)地域文化獨特性和歷史獨特性,特別是這些文化內在的邏輯和本地資源。這是當下中國敘事一個很重要的面向。在讀的時候,我常想起張承志,雪漠和張承志那樣的敘事有很多相關性,但切入角度和寫作內容并不一樣。

當下關于中國講述關心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所謂傳統(tǒng)文化熱、古典文化熱這種背景下對中國文化主體性的挖掘。我最震撼的就是,雪漠對神秘文化,比如說氣功、相術、武術、道家等文化的挖掘,這些對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我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知道有很多東西是我們的理性沒有辦法到達的,它們是存在的,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主流,其實都是啟蒙現(xiàn)代性視野內的文學。雪漠作品中涉及的那些神秘文化,在一般的理性表述中,或許可能稱為是“迷信”,但正因為今天我們已經(jīng)進入到對現(xiàn)代性本身的反思,因此僅僅在一種啟蒙理性的視野中討論問題已經(jīng)不夠了。雪漠作品對那些神秘文化的表述,其實某種意義上也是古典中國的某種內在視野。其實不止是雪漠,比如最近很火的徐皓峰電影與小說中對武術的呈現(xiàn)方式,也涉及相關的問題。古典中國的各種知識和文化,在當下以種種方式得到了重構。如何看待這種知識、文化、的內在視野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關系,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挑戰(zhàn)。

雪漠作品書寫的西部,與當下關于中國講述的第三個相關性,涉及到中國“大一統(tǒng)”問題。我們談中國的時候總是講漢族以及漢族正統(tǒng)的儒家文化,但雪漠的“西部”其實涉及到民族文化的交融問題,比如《野狐嶺》里面的漢駝和蒙駝,也比如他作品呈現(xiàn)的西部景觀和文化敘事,其實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正統(tǒng)漢民族內部的那些儒家文化問題,而是有民族的混雜性,或者說多元一體性。

總之雪漠作品呈現(xiàn)的內容,跟當前文化界關注的重要問題都有關聯(lián)性,所以我是抱著很大的興趣來閱讀雪漠作品的。

就我讀過的這三部作品,特別是《野狐嶺》,我覺得雪漠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想要把三個敘事層次統(tǒng)一起來。一個層次是現(xiàn)實主義的層次,西部鄉(xiāng)村或者西部現(xiàn)實生存,或者說是一種貧窮的生存狀態(tài)。我讀《新疆爺》,讀《深夜的蠶豆聲》,那種貧窮和人的生存處境的惡劣讓我感到非常震撼。這是雪漠小說的第一個層次,可以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層次,也像張凡他們說的“鄉(xiāng)土敘事”層次。其實這個層次帶出來很多有意味的問題,比如這種貧窮以及當代西部人,或者是農民、牧民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跟當代中國的歷史有很多關聯(lián),像《新疆爺》《馬二》《馬大》這樣的敘事,我馬上會想到社會主義的歷史才有這樣的“五保戶”。當然,雪漠似乎并不關注當代歷史的這些內部差異性,而籠統(tǒng)地將它呈現(xiàn)為一種當下的中國西部現(xiàn)實。

第二個層次是所謂文化主義的層面,就是地域文化,特別涉及到剛才提到的那些神秘文化。因為寫的是西部,更寬泛的意義上,其實這些文化并不是統(tǒng)一的,有時候叫西夏文化、佛教文化、涼州文化。這樣一種中國內部獨特性、差異性的地域文化,在雪漠的作品里有很多有意思的呈現(xiàn)。我在讀《一個人的西部》的時候,會很注意看他怎么講自己個人精神的成長經(jīng)歷,他受到哪些文化精神的熏染,以及他如何理解和表現(xiàn)這些文化的內涵。這對于一個作家的養(yǎng)成而言,是特別有意思的話題。

第三個層次是所謂的精神超越,其實是象征主義的層次。這涉及到的是宗教文化的問題。我覺得宗教可以從很寬泛的意義來理解,不能簡單地將其視為一種消極性的精神現(xiàn)象。雪漠當然是有宗教關懷的,但他一直沒有放棄文學,那么文學對他意味著什么?文學與他的信仰是怎樣的關系?或許,文學對雪漠而言,是賦予了靈魂一種外在的形式。宗教文化包括大手印,這些我是非常不了解的,但對諸如神學與現(xiàn)代社會的關系這樣的問題很有關注的興趣。其實這也是當下中國社會很大的問題。宗教的興盛乃至“信仰市場”的興起,其實稍微關注今天中國社會的人都會意識到。我在日本待過一年,日本關西地區(qū)的佛教文化氛圍是非常濃的。我透過日常生活嘗試去觸摸和理解宗教的社會存在形式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宗教的核心問題其實不在于教條式的信仰,而在于內在的精神狀態(tài),寬泛地說它是人格不斷長大的一種可能性。雪漠在小說里講的是很具體的故事,很具體的文化敘事,但是他最關注的是精神層面的超越性的內容,是所謂“靈性”的層面,這可以說構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基本底色。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是一種“世界宗教”,它從印度出來經(jīng)過中國到達日本,最早是一種地域性的形態(tài),但在普遍性傳播的過程中,又不斷生長出了各種地方化形式。也就是說,佛教文化本身其實就是不斷地在處理世界性與地域性、普遍性與特殊性。我覺得雪漠在處理人的普遍的靈魂或精神這個層面的訴求,和特殊的地域文化——比如西夏文化、涼州文化,還有西部農村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這些具體的東西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在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間,也可能有類似的一些考量。

當然,因為我在閱讀的過程中,帶入了很多我自己關心的問題,考慮到這些層面,讀的時候有不滿足的也在這些地方。

我先說說《野狐嶺》。這篇小說讀起來覺得非常得飽滿,非常富于想象力,敘事也非常曲折有致。我覺得關于這部小說,其實可以有不同的讀法。一種是完全讀故事,兩支消失在神秘野狐嶺的駝隊,駝隊中的各種人物,以及具有魔幻色彩的情節(jié)本身,就很吸引人。第二種讀法可以看這個故事里面涉及的歷史與文化,小說包含很多歷史事件,像涼州哥老會齊飛卿造反的故事,像涼州賢孝和嶺南木魚歌,如果你關心的是歷史和文化層面的內容,小說在這方面的表達也非常豐富。當然,這部小說還可以有第三種讀法,就是完全將它看作是一個象征主義的寓言故事,你可以認為小說所講述的是人的內心的精神遭遇,或者是心靈的象征化呈現(xiàn)等等。

在讀的時候,我感到這三個層面都是存在的,而且有很好的結合。但不滿的地方是,我會覺得雪漠特別在意的寓言或者靈魂的層面的敘述在擠壓他所要敘述的歷史故事自身的豐富性。比如像哥老會和齊飛卿的造反故事。這個故事本身其實是非常值得挖掘的,它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事件,也包含了西部社會的反抗歷史。但在小說中,其意義被全部收縮在怎么樣看破生死的個人靈魂的超越性評價當中,也可以說,小說敘述者對于這個事件給與了太明確的歷史評判,而這種評判本身抹去了事件或故事本身的開放性。當然,這種閱讀感受也涉及我們對二十世紀革命歷史的不同態(tài)度,我的態(tài)度可能與雪漠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不過關鍵是,我覺得把那么豐富的故事和涉及到的歷史文化層面,最后收縮到寓言層面,只變成生死的問題,我覺得格局有些小了。

讀《一個人的西部》的時候,有些地方也這樣的感覺。這本書是我最感興趣的,因為我很想知道雪漠這樣的作家是怎么長成的。他完全靠嚴格的自修,這么多年持續(xù)不斷地往上走,不斷地超越自己,這個其實很難。因為人總是需要外在體制性的東西,比如像我們在北大遇到的是很開放、可能性很多的空間,外部對我們個人精神養(yǎng)成的推動力是很大的。但是,雪漠完全靠內在的精神動力往前走。在他的精神養(yǎng)成過程中,神秘文化占有比較大的分量。他講的那些算命、氣功,還有關于鬼魂的那些故事,以及宗教修行的體驗等,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某些時刻也會意識到一些,所以我不想用簡單的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來討論這個問題。雪漠在書里也說,人的眼睛能看到的世界大概不到4%,其實有很多東西我們是看不見的,我們應該保持對神秘性本身的一種敬畏。雪漠在敘述這些神秘經(jīng)歷時,態(tài)度也是節(jié)制的,他講了一些故事,但也沒有把它搞得很神秘。我倒是覺得這本書在講精神養(yǎng)成過程時,關于文學經(jīng)歷方面的敘事不多。文學是一個語言寫作的過程,是敘事能力、技藝和素養(yǎng)形成的過程。講一個作家的成長史,當然要涉及很多這方面的內容。書中也提到《百年孤獨》,我相信那種風格對雪漠這樣的作家來說,是非常大的一個震撼。還涉及到其他一些閱讀文學的感受,但我感覺雪漠的興趣不在這兒,他更關心的是闊大的人格的養(yǎng)成。

但總的來說,讀《一個人的西部》還是覺得有些過于個人化,無論敘事的線索還是精神境界的描述,都過于集中在一己感受和視界。事實上,當我們進到一種更高的精神境界,會看到更多超越個人的大勢或者叫歷史格局的東西,關于社會的評價、關于個人記憶的選擇等也會相對更闊大。在這方面,我在讀的時候還是不滿足的。書中雪漠也說到,無論佛教、道教還是儒家,其實最高境界是相通的,也就是所謂“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這些內容。我覺得雪漠的“西部”確實有點太“一個人”了。

《深夜的蠶豆聲》也看了,這本書背后提出的問題也是我非常關注的,就是怎么樣向“世界”講述“中國的故事”。作品采取的是雪漠向一個西方女漢學家介紹他的小說,描述西部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中西、男女的對話格局變成了基本的敘事場景。我個人不太喜歡這樣的敘事,覺得有點把中國的世界性削弱了,或者沒有把中國故事放在更闊大的位置。其實如何理解“世界”是值得思考的,“世界”不僅僅指“西方”,“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提出,就根本而言,可以說是要建立更為豐富復雜的世界參照系,提供更為多元的世界關系場域。局限在中國與西方這樣的二元關系格局里,背后可能帶來的問題,是會不會有了所謂“世界”視野之后,就特別刻意強調中國的特殊性,用一種理論術語來說,可能會刻意“自我東方化”,過分特別強調中國跟西方不一樣的那些層面。我覺得中國西部本身就置身在極其復雜的世界關系中,僅僅用中國與西方這樣的二元關系其實會把問題簡單化。

大概就是這些,其實讀的時候還有很多很多的啟發(fā)和碰撞。

陳福民:雪漠用他的方式把西部敘事堅持下來了

開這個會很高興,非常意外的景象是今天參會的朋友特別多。我在紫薇閣開了多次會議,這次與會人數(shù)是創(chuàng)紀錄的,這帶來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雪漠和他的寫作是在什么角度、什么層面、在什么程度上吸引了這些聽眾?它一定跟或者是文學,或者是他們所理解的中國問題,或者是他們自己個人的身心問題,建立了某種關聯(lián)。那個關聯(lián)究竟是什么我們現(xiàn)在不清楚,但我們看到的現(xiàn)場是這樣一個局面,我覺得非常震動,因為這不是一次有巨大官方背景的會議,他們不是在號召、動員之下過來的,而是完全帶有自發(fā)性,跟文學相關,或者跟雪漠所從事的文學的方式相關。我覺得這足以見證文學,特別是雪漠用自己的方式所從事的文學在今天給我們這個時代帶來的營養(yǎng),那些有益的營養(yǎng)。

我非常同意前面朋友所談到的對《野狐嶺》的判斷?!兑昂鼛X》我不止讀了一遍,因為評茅獎,在那之前還在中國作協(xié)開過研討會,在研討會上,我把我對《野狐嶺》的基本看法都談了。我個人認為,《野狐嶺》到現(xiàn)在為止是雪漠最好的作品,是值得一再閱讀的作品。比如剛才說到的“飽滿”很準確,這個感受大家是一樣的。如果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閱讀者,你不僅讀過《野狐嶺》,還讀過其他作家的很多作品,你比較一下就知道,為什么我們說《野狐嶺》是非常飽滿的作品。你會看到當代中國很多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是拘泥于一面,以一面進去,非常狹窄地、非常單調地支撐起一個作品來,所以,那類作品是配不上“飽滿”這個詞的,但是《野狐嶺》配得上——當然我期待雪漠寫出超越《野狐嶺》的作品。剛才賀桂梅老師已經(jīng)把小說的幾個層面、西部的幾個面向都分析過了,這部小說還涉及“木魚歌”這樣一個南方的線索,雖然在中國作協(xié)研討會上我也對這個線索提出過討論,但是在《野狐嶺》當中,西部駝隊跟中國近代史的關系,它的象征性和寫實性水乳交融的關聯(lián),至少在當代西部小說當中,沒有人做得這么好。所以,我一直認為,我也同意慶祥的說法,去年的茅盾文學獎,《野狐嶺》再往前走完全可以得獎。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確實要對“西部”這個概念進行很審慎的打量。剛才,賀桂梅老師已經(jīng)提出“西部”這個概念的緣起,她的說法我都同意。我僅就文學史這個單純的角度去討論。我在想為什么沒有“一個人的東部”,有沒有“一個人的南方”,為什么“一個人的西部”這么令人神往?西部所涉及的民族史、所涉及的地域的荒涼,以及內部豐富之間的那種差異,那種對比性,是如何擊中我們的靈魂?還有,西部是不是一個先天重要的概念?我想并不是這樣。作為一個西部人,對這個地域的概念和生活,在現(xiàn)實主義層面給予巨大的同情和認同,這是可以理解的。假如我不是這個地方的人,我沒有這樣的地域認同,就會出現(xiàn)賀桂梅老師所提到的那些層面,比如文化的、歷史的這些面向。其實這些面向最終會指向什么東西呢?當然它是豐富的、開放的,對于每個讀者來說,它所意味的指向可能會不同,但是對于我來說,比如它會指向中國的商業(yè)史。

這一點談的人并不多。雪漠在《野狐嶺》里很具體地寫到,駝隊是干什么的?商業(yè)。其實文明都是由商業(yè)來推動的。文明的第一個腳步是由商業(yè)來推動的,而在整個絲綢之路之前,我們難以知道,但是可以想象在那條路上活躍的商人,對中國文明有著怎樣巨大的貢獻和推動力。接通亞洲和地中海文明的是靠西域的商人,包括雪漠寫到的駝隊。所以,當我們討論西部的時候,它不僅是民族認同的問題,不僅是文化的概念,它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更為重要。雪漠在不經(jīng)意當中,他在《野狐嶺》中處理了這樣的問題。

西部之所以如此令人神往,在于它的荒涼廣袤,地廣人稀,到處是戈壁、大漠。雪漠從中看到了荒涼,但是他又豐富了那些死去的靈魂,他的《野狐嶺》告訴我們,那條路上可能到處埋藏你看不見的尸骨,由一代一代的靈魂撐起的文明,在路上呈現(xiàn)。不過在《深夜的蠶豆聲》,特別是在《一個人的西部》里,剛才我談到的內容相對稀薄一些,反倒個人的東西多了一些。其實,所謂神秘主義并不神秘,不僅在宗教或者靈魂的層面有一些我們不可能知道的——這一點在歐洲哲學史上有一個不可知論——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謂神秘的只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不了解。比如在西部大漠戈壁上,一片荒涼,但每一寸土地都是曾經(jīng)擁有過熱血生命的,只是你沒看到而已。

第三,是什么因素使雪漠走向了今天的創(chuàng)作?第一,他從一個寫作者變成重要的寫作者;第二,是否可以稱得上一種寫作現(xiàn)象?客觀地說,我并不認為雪漠文學創(chuàng)作上登峰造極,我覺得需要加強的地方還是蠻多的,但他的寫作仍然具有爭論性。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時候,中國關于西部就有一些文化上、主義上的想象,后來在九十年代后期國家主持的西部大開發(fā),包括現(xiàn)在的“一帶一路”,我們跟東亞五個“斯坦”建立很好的經(jīng)濟合作關系,但是到了今天,雪漠的西部它到底表征著什么?我覺得可以在這個向度上代入更新的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的視野考慮,因為這些東西并不是無源之水。有時候我會想,精神的太精神,文學的太文學,可能就反文學了。所以一直以來我對那種過度審美、過度精神的事物都是充滿警惕的。我覺得,對于器物、風物,對于這些文明的外殼是要有基本的把握之后才能去談文明和精神的。你連這些基本外殼都毫無了解,然后就奢談精神,我覺得過于奢侈。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九十年代初期那種過度務虛的靈魂奢談,到今天如何通過雪漠自己對于西部的表達,使它得以糾正和充實,這是值得我們關注的?,F(xiàn)在,八十年代那些很著名的寫西部的作家為什么寫不下去,而為什么雪漠堅持下來了?這里面都有蹤跡可尋的。是否能夠避免一個靈魂的奢談,建立靈魂與現(xiàn)實、政治、生活、經(jīng)濟的微妙關聯(lián),甚至包括在歷史當中,在荒漠的路上看到死亡的靈魂,這些手法和這些眼光,我覺得雪漠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當然,我覺得還不夠,我還對他抱有期待。

“一個人的西部”這個詞很熟,如“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這個題目背后所表征的思想方法也并不是多么獨特,但是對于雪漠來說,我在第三層也說了,雪漠用他自己的方式把西部敘事堅持下來,支撐下來了,那是有他的道理。他的那個道理就是我說的沒有做空洞的靈魂奢談,一方面,他向傳統(tǒng)文化、向他所信奉的信仰大樹尋求支援,另一方面他把他的思考或者關注的指向落到那片土地上,他是及物的寫作。

《一個人的西部》讓我略不滿的就是過于及物了,這似乎是一個人的回憶史。這里面雪漠對自己早年的獨特,后來的各種困頓和人生啟示,進行了特別真切的表達。但是我對他稍不滿的,我所期待的那樣一個西部歷史,在文明史層面的東西少了一點。比如,二十多年前我讀余秋雨的作品,雖然有諸多人罵他,但是余秋雨對于歷史事物,比如他寫王道士,后來他還寫一個王朝的背景等等,關于歷史風物,關于制度方面的考慮,帶有知識學意義上的考慮,還是應該有的。這是值得雪漠努力的方面。

叢治辰:雪漠的小說提醒我們,西部不單單是路,它也是一片土地

非常榮幸來到這個會議,本來昨天我應該回南方,因為有一些家事,但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把我留下來。我昨天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要開這個會,其沒有拿到書,真是非常偶然倉促的決定。后來拿到三本厚厚的書,我要做一個選擇看哪本書?!兑粋€人的西部》上面寫的是自傳性的散文,我覺得還是不要像劇透一樣揭開這個人怎么成長,雖然非常有興趣。我選擇了最新出版的這本書,《深夜的蠶豆聲》。很有意思的是我以為是長篇小說,但是翻開之后發(fā)現(xiàn)版權頁寫的是中短篇作品集。但是我讀的時候覺得這個定位似乎有點可疑。這本書很復雜,它的結構讓我對它的成因、形成的過程、最后想說的話很有探究的興趣。這本書誠然是一個中短篇小說集,但說小說集也不大準確,里面有一些短篇實質上像散文。這些中短篇又不是一篇篇作品擺在那,它是用“我”和西方女漢學家的對話串起來的,有時候對話的篇幅比作品還要長,不斷地討論作品。我心想今天我們開這個會干什么?書里那個“我”和漢學家的討論,已經(jīng)把作品分析得差不多了,很多討論非常像是作品的評論。我們看作品之前有一個預習,雪漠會跟女漢學家說下面討論什么問題,有一個預告,然后讀作品,讀完作品又有分析,那個分析有時候非常文本,甚至貼著文本走,怎么樣敘述,這個敘述為了什么,這個作品最后講什么東西……

我一向主張小說用小說文本說話,小說不要太多地探討小說要表達什么,因為小說家一旦說出小說要表達什么,小說就會被關在小說家說的那個意義上。我們當然也經(jīng)常看到很多小說家在談論自己作品的時候露怯,小說自己會說話,小說本身的能量甚至會超過小說家自己的預期,所以當作家說這個小說想說什么的時候,反而把原來的魅力被他的描述弄沒有了。所以,我想象雪漠這樣很有經(jīng)驗的小說家,為什么用這樣的方式結構這個小說?我想探討這樣一些東西。

我想到很多年之前閱讀《西夏咒》的經(jīng)驗——讀《深夜的蠶豆聲》之前,一直覺得雪漠是一個擅長寫長篇小說的作家(當然我自己也覺得這部小說不算是中短篇小說,它更像長篇小說)——讀《西夏咒》的時候,那種奇幻的經(jīng)驗讓我記憶非常深刻,《西夏咒》這樣的作品,讀的時候很high,但談的時候很焦慮。像《西夏咒》,我甚至很難定義它是小說,它那么富有宗教性和超越的精神的容量,跟我一般認識的小說非常不一樣,作為文學評論者,我只能談我專業(yè)性的東西,這里面有很多異處,我怎么談呢?很多不敢隨便談。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文學可能只是他的工具。我們當然不能忽視雪漠的宗教情懷的一面,這是他的做功德的一個方式,文學創(chuàng)作是他做功德的一種方式。所以用小說的方式談他的作品顯得有點小。

從一個小說家的態(tài)度來看,長篇大論地對自己的中短篇作品進行評論顯然不合適,但是如果從超越性的訴求來講,或許有它的價值。因為這些中短篇小說,如果我們單看這些小說,沒有這些解說的時候,當然有各種各樣的指示性。比如《新疆爺》,一個很粗心的讀者,甚至像我這樣所謂專業(yè)的讀者讀的時候,它的意義沒有那么大,他無非是一個倒霉的人,講述了拉邊套的故事。這個人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們也不能說他多有超越性,總之他很好,好到他后來漫長的歲月里,他才是真正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用一輩子來愛一個人。這篇小說就是一個忠貞的愛。但是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我們會忽略掉雪漠寫這部作品當中的訴求。如果看了前面的那個引子,我們對他這樣一個很粗糙的解讀可能有問題,因為這個漢學家找到這個“我”的原因,就在于這部小說,而且她甚至認為這部小說寫出了中國的故事,寫出了她所認為的中國,這個小說代表了她對中國的一種認識,并且在后面漫長的對話當中,《新疆爺》出乎意料地高頻率出現(xiàn)。

在這樣的提醒之下,我們必須放在另外一個邏輯框架思考這個小說的意義。很有意思的是,作者對小說的解讀,不但沒有削弱小說閱讀的豐富性,反而增加了閱讀的豐富性。包括第二篇和第三篇,不過一頁紙,但是在提醒之下,我們似乎可以挖掘出更多的東西。這真的像“上師”,上師會打一些機鋒,會講一些公案,但是徒弟們不一定懂,上師要讓他懂。當然在禪宗里面,語言不是一個好的工具,但是工具必然能夠起到一個作用,因為上師要不斷地訴說。我們看一下他的訴說,他跟女漢學家的對話,他的主題是不斷游走,因為是不斷的對話,它沒有主題,主題是不斷漂移的。在不斷的漂移過程中,我們通過這個借此說彼,似乎繞來繞去繞到對岸,所以,這個對話不是對話,而是小說的一部分。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這是一部長篇小說,而不是中短篇作品集。也是在這個意義上,盡管這個小說比起《西夏咒》也好,比起《野狐嶺》也好,其宗教意味,或者打著雪漠印記的神秘主義的東西很少,但恰恰它是非常內在的東西。這是這部小說的結構真正的價值,以及所表達的內在的真正的訴求。

然后,既然大家都談到西部,我也想談一下。我最早選擇讀這部小說也是因為我預料到陳老師介紹我的時候會拿我的工作來打趣,既然每次都被打趣,我就索性談一下不應該我談的問題,比如“一帶一路”、絲綢之路、神秘采訪之類的,我看了之后反而覺得很有意思,通過“我”與漢學家的對談,這部小說想告訴讀者的那些東西,我反而覺得它是對國家政策的一個補充。為什么說是一個補充?他談絲綢之路,但實際上沒有正面談絲綢之路。絲綢之路是什么東西?似乎把甘肅當作一個走廊,絲綢之路是一個連接,是一個過度性的存在。我們今天談“一帶一路”,實質上也是這樣一個意思。剛才賀老師說得非常到位,“西部”是九十年代的一個發(fā)明。這個發(fā)明是文化學者、國家、政府等等各個層面共同發(fā)明的。那么,我們發(fā)明西部也好,發(fā)明“西部大開發(fā)”也好,發(fā)明“一帶一路”也好,可能都不在這個西部。當我們談“一帶一路”的時候,我們希望通過這樣一個古老的概念,來重新建構以中國為地域核心的對外關系網(wǎng)絡?!耙粠б宦贰笔俏覀冎貥嫿?jīng)濟政治地位的一個東西,在這樣的建構當中,西部重不重要,也是大家可以去辨析的。

但是恰恰在雪漠這本小說當中對西部的寫作,在“一帶一路”大的背景下,提醒我們西部不單單是一個通道?!耙粠б宦贰辈粏螁问菐В粏螁问锹?,而且它是一片土地。在書里寫男人的故事里面不斷提到“土地”這個詞。這些東西都不斷地提醒我們,這塊土地本身是有它的主體性,有它自身的文化,那些世世代代的人就是當?shù)氐木用瘢麄儾皇沁^客,不是商旅,這些人就是當?shù)氐木用?。它不單單是貿易商道,而且是農耕文明的所在地。當我們這樣理解西部的時候,再回過頭來理解《新疆爺》?!缎陆疇敗愤@個小說很有意思,我以為是一個寫新疆的小說,實際是去了新疆又逃回來的甘肅人,代表中國,也似乎讓人思考。這樣一個帶有超越性的形象,又是在什么層面上代表所謂中國的形象?讀了幾篇小說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斷說,甘肅這個地方代表中國。剛才有人提到似乎西部跟中國沒有關系,但是我去甘肅的時候,甘肅人非常好玩,他們用打趣的方式跟我說,我們蘭州從地圖來看可是處于中國的正中心。我看了地圖,好像是這樣,從東邊到西邊,從地圖上來看,它是在一個很中心的位置。我們的西部是以什么為坐標來談西部的?現(xiàn)在說西安也是西部,在地理上也是中心。

剛才我們談雪漠小說的時候,不斷說他的小說寫西部,但是我讀的時候一點沒有覺得他在寫西部。他寫甘肅農村的時候,那些東西是西部嗎?我倒更喜歡用“鄉(xiāng)土”這個詞。這個鄉(xiāng)土東部和西部有很大差別嗎?那個“拉邊套”的故事在甘肅有,在沈從文的鄉(xiāng)村也有,在福建有,在山東好像也有,西藏也有,全國各地都有。到底這個西部指的是什么?他寫的那些東西,包括里面的那種隱忍,那里面的多種元素更像是在中原地區(qū),甚至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地區(qū)才會有的東西。包括里面很多男男女女的命運悲苦所造成的因素,相當大程度上是因為儒家那些傳統(tǒng)。所以,女漢學家說在你小說里讀到中國的時候,她提醒我們,西部也好,中國也好,它們跟世界的關系是更復雜的探究的關系。

從這個層面上,我想談另外一個話題。我們今天一直談西部,是我們一幫學者在談西部,我們的這個定義,放在我們非常熟悉的框架里去談雪漠,去發(fā)明這樣一些概念,是不是好的?我讀雪漠小說的時候并沒有感覺到非常強烈的向西方獻媚,或者把中國描述成特別獨特的中國的意思。可能因為我剛剛從美國回來,我反而覺得這個小說是非常有骨氣的小說。它是一個跟西方女漢學家的對話,跟西方漢學家對話的小說我們耳熟能詳?shù)目梢耘e出很多,但是在這部小說里面,這個“我”和漢學家是非常對等的,甚至以近乎“上師”的姿態(tài)在跟她對話。他沒有被女漢學家牽著鼻子走,這里面可能是男性在引導女性,不是女性在引導男性,是東方引導西方,而不是西方引導東方。對話過程當中是“我”跟女漢學家不斷說,你吃蠶豆,然后,我們出去走走,是“我”在引導她,這個女漢學家的形象也是一個追隨者的形象。當然,如果我們用東方主義解讀這個小說,會非常容易解讀出里面的那些因素。這樣的二元結構沒有問題,但是我看到一些說法之后覺得,有時候我們自己解讀策略上面,反而要警惕一些。東方主義本來是要對抗西方主流話語的理論,但是它已經(jīng)慢慢內化為西方主流話語一部分。當我們在談東方主義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不斷地倒手,那個二元關系不斷被倒手,不知道那個安全系數(shù)在哪里。

比如,今天在中國的研究者們談起西部文學的時候,因為我最近在做西藏的文學,我發(fā)現(xiàn)所有談西藏文學的評論者們,或者研究者們,都很習慣地把東方主義的理論拿過來解讀。當然,在北大上過學的人都知道,寫一篇論文相當容易,這個理論總能讓你在解讀作品的時候套進去,然后寫出一篇漂亮的似乎很有確定性的文章。稍微對西部概念進行考古學式的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概念的發(fā)明本來也是西方中心論的發(fā)明,并不是現(xiàn)實歷史的發(fā)明?;蛘哒f,任何話語的發(fā)明都不是歷史現(xiàn)實的發(fā)明。在西方大量的漢學家開始運用我們本土研究的路數(shù),作為分裂主義的一個武器,當我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倒覺得雪漠所寫作的西方?jīng)]有那么危險,比起我在西方看到的大量中國的作者出去,用一種赤裸裸的方式去向西方的作者、西方的主流文化去表示他的傾向,這個太文化了,太不政治了。你要向西方獻媚不用這么曲折,只要出去講一下“文革”的壞話就行了。這個作品里面,我看到解讀的多重可能性,以及提醒我自己解讀這些作品的時候,要繞開一種解讀的套路。

這部作品當我讀完之后,覺得雪漠太聰明,當然也可以說是有智慧。如果這部作品是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它有什么意義呢?我們看到大量的作者在成名之后,把早期的中短篇作品拿來出一個集子,最后是玷污了這個作者。我們看到之后,覺得原來他也年輕過,無非是這樣。雪漠的做法是,這里面有大量從長篇小說里面摘出來的能夠做中短篇的段落,也有三十年前的舊作,反而讀了之后,雪漠后來的創(chuàng)作非常具有實驗性,對于具有實驗性的作者我們都抱有懷疑,就是這個人能不能老實地寫東西。但是三十年前的舊作提醒我,他可以老實寫東西,走到今天,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是給他加分的一個東西。但是,這些舊作或者零散的篇章沒有簡單的拼湊,而是做了重要的加工,這個重要的加工是當他成長之后,他用那個成長的東西再回過來用批評家的方式把它點亮。所以,我這里看到類似博爾赫斯的寫法,用學者的姿態(tài)重新點亮自己的作品。剛才賀老師提到一個說法,宗教是什么?宗教是人格不斷成長的一個過程。這部書在結構過程當中,我們看到了作家不斷成長的過程。

我為什么說他聰明?雪漠用這本書給不熟悉他的讀者提供了一個讀本。這本書是一個解密讀本?,F(xiàn)實生活太煩雜了,如果我們沒有那樣的精神超越性,耐不下心來讀那么多長篇小說,雪漠創(chuàng)造力又那么旺盛,我們就可以讀這本小說。這本小說是他精心選出來的,且精心闡釋的一個作家的箴言書。所以,我還是覺得它不是小說,用小說的方式來解讀都是錯誤的。為什么他要不厭其煩地說這么多東西?就是因為他沒有把它當做小說,把它當作箴言書。他要把自己心靈的東西不斷告訴別人,不要按照你的方式去解讀我的小說,我就是讓你按照我想的解讀這個小說。在這一點上,他達成了這個目標。

評論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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