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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加林的臉(中篇)

2017-02-24 21:45趙雁
神劍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丹陽航天員太空

趙雁

張丹陽的夢境常常重復的一個場景,那便是眼花繚亂的游樂場。

張丹陽對只有三站地遠的游樂場如同家一樣熟悉。什么摩天輪、海盜船、原子滑車、激流勇進、空中飛舞、大摩天輪、旋轉(zhuǎn)木馬、碰碰車、火箭升空……哪一項都耳熟能詳,到?jīng)]有一點驚喜和刺激,每一個游戲都像一個過程,他只是個參與者而已。

夢中的他在疾速而下的翻滾列車廂座中,緊緊抱著黑色的防護欄,伴著列車的呼嘯和乘客觀者的驚呼,從高處奔騰而來,臉上被風吹得針刺般微微疼痛,隨著耳壓的變化,聲音變得飄蕩。他閉著眼睛大聲呼叫著,是一種酣暢淋漓的吶喊,把肺腑中所有的不潔凈和不痛快都隨著聲音揚出,變得通透輕快……

從八歲起,爸爸張連奎幾乎每個月都要帶著小丹陽來游樂場。一直到他十八歲考上大學。即便工作以后回家,爸爸高興了,還會指點著兒子帶他的朋友去游樂場。仿佛那里是天底下男人招待朋友最美好最盛情的地點。

在游樂場的過程,通常是父子倆最親密的時候。每到游樂場,平時只要碰見排隊的場合就躲的張連奎,突然就煥發(fā)了最大的耐心。他給兒子買點小零食,把孩子安頓在視線相及的范圍,便心甘情愿地去接排那些彎彎曲曲的長龍。當年,這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游樂場,是孩子們和年輕人快樂的源泉。每及周末,火爆的程度可想而知。張連奎在如此火爆中,一邊排隊,一邊聽著頭頂此起彼伏的尖叫,好似悠揚的伴樂,令他更加淡定悠然。

游樂場是張連奎送給八歲兒子的生日禮物。因為此時兒子的身高已經(jīng)可以獲準玩一些稍小危險的項目。從最初的摩天輪、旋轉(zhuǎn)木馬、海盜船到后來的翻滾列車、火箭升空、原子滑車。

無論是游戲的項目還是游戲的經(jīng)歷,都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開始,他示范。孩子看他輕松無所謂的表情和夸張快樂的表述,便極為向往。接著便是陪伴,即便是下來后,兒子鼻涕眼淚的像狼一樣哭嚎,抱著張連奎的腿大叫不玩了的時候,這位父親也不為所動。他耐心地描述著游戲的快樂,表情越發(fā)無畏,甚至藐視。他讓小家伙明白,這是男人的游戲,更是勇敢者的游戲,即便害怕也不能讓人知道,更不能表現(xiàn)出來。

盡管小丹陽的媽媽對丈夫的這套理論存在嚴重分歧,和丈夫的爭吵許多因此而起。但還是不能阻止越長越大的兒子終于變得和父親一樣,癡迷高空游戲,變得越來越享受。無論是壓力最大最煩躁的時候,還是失戀悲傷的時候,他總會把自己安放在游樂場,從這里回歸平靜。

在高速旋轉(zhuǎn)的上升和下落中,一忽兒超重,一忽兒失重的更替,他能感覺到眼睛發(fā)抖,頭皮發(fā)麻,腳下突然踏空一般,沒著沒落,接著身體被巨人拎起來在空中甩了又甩,心里卻癢癢的,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溫熱的血液一會兒涌向頭顱,一會兒又迅速散落,漂浮在身體各處……

當我仰望星空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有一天我要俯視大地。

這一天真的來了!

我想,我已做好準備。

筆記本上的字跡力透紙背,一個個字奔騰而過,重重砸向心房,血脈賁張過后,心卻一點點靜下來。當王霆鈞合上筆記本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卻沒有半點倦意。

明天就要出發(fā)到塔門發(fā)射中心,王霆鈞再一次在腦海里一一搜索著此次任務(wù)需要注意的事項,大腦像一臺最精密的計算機,將飛行程序重新完整“走”了一遍。都是爛熟于心的老朋友,隨意剪切一節(jié),馬上精準定位。這是多年練出的真功夫。

手表的指針即將指向十點半,躺在床上的王霆鈞越來越清醒。他想把身邊的每個地方,每個物件都像過程序一樣,再看看,再摸摸。老朋友一般有了不舍。

熟悉也可能帶來疏離。桌上的調(diào)光臺燈換了第三個了,銀色的旋鈕上的漆色被手指摩挲的已經(jīng)斑駁,每天晚上八點準時亮起,一直到十二點,十多年從沒間斷。他仿佛又聽見大隊長的敲門聲:霆鈞,早點睡,明天還有訓練!

筆盒上是俄羅斯“航天之父”齊奧爾科夫斯基的一句話:“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是人類不會永遠生活在搖籃里?!彼{底燙金的字,是大隊專門定制的。它曾經(jīng)鼓舞了一代又一代航天人。

寫字臺墻上的飛船每個艙段和驕陽號空間站的布局圖,一比一操作面板圖,分兩排掛著。當年為了追求逼真的圖片效果,愛好攝影的他在飛船和空間站的模擬器里爬上爬下,角角落落拍了個遍,最后在電腦上PS一張環(huán)形效果圖,關(guān)上燈,用投影儀打在墻上,身臨其境,即便在公寓也能進行操作訓練。而后,他將此“成果”拿出來和航天員弟兄們分享,被大家興奮“追捧”。航天員教員也將此列為學習方法進行推廣?,F(xiàn)在技術(shù)更先進了,航天員已經(jīng)有了三維動畫式的模擬軟件,只需在電腦上就可以操作。但他還是保留習慣,每次任務(wù),都會做一張新的紙質(zhì)效果圖,被圖紙包圍在這個房間,每天相伴著入睡,他想找的踏實全齊了。

王霆鈞一邊仔細打量多年來一直陪伴他的這間公寓里的一切,一邊嘲笑著自己:又不是不回來,干嗎那么多離愁別緒?

是的,他一下也說不好放不下什么。

膚色黝黑,總是一臉平淡表情的王霆鈞此時覺得心里堵得滿滿的,很多東西一起涌到胸口。站起身,走在窗前。感到一陣微風浮動。他將食指橫在鼻孔下,深深吸了一口。當航天員之前,他吸煙很厲害。為了當航天員,戒了,但這個動作保留下來。從前那根橫著的食指,曾是一支煙。

他知道,此時在家中的妻子也一定沒睡。

王霆鈞在當戰(zhàn)斗機飛行員時,曾遇險情無數(shù)??罩邪l(fā)動機停車、遭遇凍雨、飛鳥撞擊的事兒,他都經(jīng)歷過。因為經(jīng)歷突發(fā)事件多,還被戰(zhàn)友評為“冒險王”。他不會忘記,一個飛行學院學習過的戰(zhàn)友就犧牲了兩個,有一個還是上下鋪一個屋的住了幾年,曾經(jīng)親如兄弟。不過即便是遇到、聽到這些事,他求飛求戰(zhàn)的決心堅若磐石,從未有過動搖。記得戰(zhàn)友犧牲的消息,深深刺激到了妻子。妻子若琳曾哭著威脅他換崗,甚至發(fā)動多條社會關(guān)系,偷偷幫他聯(lián)系好了接收單位。

飛行員的老婆不好當??哲婏w行員都知道這樣一句話:“巧克力好吃,寡婦難當?!边@就是針對飛行員的妻子講的。困難時期,空軍飛行員照樣能夠保證特殊食品的供應(yīng),羨慕死周邊人,可飛行的風險也是高危。

飛行員的老婆個個被訓練成了一等一的氣象預報員,耳朵更靈敏似雷達,神得能分辨出自己丈夫駕駛飛機的聲音。一到丈夫們集中飛行訓練,女人們總想方設(shè)法聚在一起,或保持緊密聯(lián)系。天氣晴好,飛機轟鳴,她們就踏實安心,如同聽著動聽鴿哨悠揚。仿佛是伴奏,腳上踩著點兒,干啥都有勁兒。如果哪天安排了飛行,卻沒有適時聽到飛機穿越藍天的嘯響,又看不到他們退場,心里就會緊張。焦灼不安的女人會聚在一起,互相打聽消息。什么也沒心思做,飯也吃不下,只有看到丈夫毫發(fā)無損站在面前,才會重新燦爛鮮活起來。要是某天聽說哪里發(fā)生等級事故,有飛行員犧牲的消息。她們會感同身受,難過嘆息,噩夢不斷,甚至以淚洗面。只要丈夫在天上飛行,她們的擔心和恐懼永遠都在,心就提在嗓子眼。

飛行部隊一般都離城市很遠,條件艱苦,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若琳是干部子弟,家在市里,條件優(yōu)越,有份好工作??蔀榱苏煞颍恐茯T摩托兩三個鐘頭到營區(qū)和丈夫團聚。幾年顛簸下來,原來個子高挑、豐潤可愛的她,體重降到不足一百斤,臉黑了,皮膚粗了。王霆鈞心疼得很,也不知怎么表達。放假跑到市里最大的商場買了一塑料口袋化妝品回來,什么洗面奶卸妝水面膜面霜精華眼霜潤唇膏補水的美白的去皺的,琳瑯滿目,可以開個化妝品展示會,東西全是最貴的。以后每隔半年一次,回回一大包,誰勸也不行,若琳根本用不完。無奈,一堆護膚霜精華霜,過期后成了擦手油,昂貴的擦手油。用得若琳實在心疼,反復懇求下,王霆鈞才沒堅持。

后來,有了孩子,若琳也沒和家里商量,索性做主自己把工作換了,調(diào)到丈夫營區(qū)旁邊的一所農(nóng)校當了實驗員。要知道,她可是生化專業(yè)的研究生。為此,一向疼愛女兒的岳父幾個月沒理若琳。

在一般人眼里,若琳和王霆鈞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怎么看怎么不挨著。外貌上一白一黑,性格上一熱一冷,一個看著就親切隨和,一個看著冷冰冰,還死倔。職業(yè)一個天一個地,一個動一個靜,論家庭出身更沒有門當戶對。一句話,若琳找王霆鈞,就是“下嫁”。

可若琳才不管別人說什么,對王霆鈞是絕對的忠貞不貳。王霆鈞要是高興,她肯定笑顏如花,王霆鈞如果頭疼,她一定腦熱。為了丈夫,她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受。

飛行員的生活集體管理多,大部分的時間不著家。飛行待命時,就算王霆鈞所住的空勤樓和家相距不過幾百米,也不能回家。若琳有時會溜去操場邊看上一眼,開玩笑說簡直像是探監(jiān)。王霆鈞在家休息的時候簡直就是過節(jié),像個老太爺,被伺候的連自己都不好意思。部隊一搞飛行外訓,幾個月半年不著家。家里的老老小小的照顧,一日三餐,洗買淘燒全靠老婆一人擔起來。

若琳的那份辛苦和鐘情,王霆鈞心里最有數(shù)。他是個不會表達的人,生活簡單甚至刻板。什么浪漫,玫瑰香檳蛋糕,都離他們的生活很遠。但在心里,這個家和妻子的分量是最重的。這兩口子就是在心里頭熱乎乎地愛著,好著,用各自的方式。

其實,大部分的飛行員家庭生活都是如此,妻子是大后方的穩(wěn)固保證,付出總是最多的。所以不知哪里進行過非官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表明:飛行員對老婆大都不錯,屬模范丈夫范疇。因為他們更知道珍惜得來不易的幸福。

正是有這份心,王霆鈞雖然和犧牲的戰(zhàn)友不在一個部隊,但此后,每年他只要有假,一定繞道戰(zhàn)友家看望戰(zhàn)友的妻女。他還一直堅持寄錢資助戰(zhàn)友的女兒讀書,母女倆多次婉拒,而在他只是為盡一份心。如今孩子都上高一了。

王霆鈞可能對那些飛行數(shù)據(jù)張口即來,卻從不了解柴米油鹽的價格。但只要在家,他會有心為家里做些事。妻子包攬了家務(wù),不讓他插手。他就琢磨著,成了家里的水電工木匠泥瓦匠修理工。孩子小時候彈的小鋼琴,妻子最喜歡用起來最順手的“廚房寶”“清潔箱”,都是他的杰作和發(fā)明,帶給妻子在那幫飛行員家屬跟前很長時間的榮耀。

一般情況,他都順著妻子,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也統(tǒng)統(tǒng)放權(quán)??稍诟刹桓娠w行員的這件大事上,他倔倔的勁頭就回來了,絲毫不讓。雖然他知道,妻子擔心的都是他的安危。所以,無論是面對妻子的哭泣和火氣,王霆鈞采取懷柔政策,永遠是一副笑臉,在家更模范,但就是不與妻子討論爭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來二去,妻子沒了脾氣,也就認了。

但讓王霆鈞沒想到的是,為了當航天員,妻子差點和自己離婚。他更沒有想到,日后,妻子又變成自己在航天員職業(yè)中最大的支持者。只是,明天一出發(fā),又會讓她寢食不安擔心了。

想到這里,王霆鈞臉上剛有的一絲笑意,頃刻間不見了蹤影。盡管若琳的強韌屢屢令他咋舌,他還是在想明天出發(fā)的告別,該怎樣讓妻子寬心。

桌上的響起的電話鈴打斷了他的遐思。

電話是張丹陽打來的。

這個夜晚,對張丹陽來說,同樣心緒難平。桌上的電腦開著。他怔怔盯著屏保上一張張掠過的照片。那上面是他整理出來的,自己從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現(xiàn)在各個階段的照片。每當看到照片,他就感覺像電影快放鏡頭,那么短的時間便沖走了一遍人生。

這張照片的時間是張丹陽三歲生日,在照相館。他坐在母親的腿上,手上拿著的是個直升機玩具,臉上的表情好像剛哭過,一只手還在摸著耳朵,那是對精益求精的照相師傅在抗議。父親站在他們身后,身子前傾,用手臂把他們母子護在胸前,揚著頭,寬厚地笑。母親笑得好美,是那種最樸素滿足的笑容。

那個時候,自己好像并沒有特別地喜歡飛機這些玩具,但是父親喜歡。印象里,他收到的父親給的禮物,幾乎全是飛機汽車槍啊炮的,其中飛機最多。父親總說男孩子要從小培養(yǎng)男子漢氣概,別總是玩什么花花綠綠的。當別的小朋友羨慕自己有遙控飛機的時候,他還為自己沒有橡皮泥跳棋和父親慪氣。但是,漸漸他和父親的步調(diào)口味一致起來。父親的那個所謂書房也好,倉庫也罷的小屋子,成為他一直想探究,最欲罷不能的地方。

那里有各種各樣的縮小比例的飛機模型,各種材質(zhì)。有木頭的,有鋁的,還有鐵皮絞的,有實打?qū)嵆恋榈榈你~鑄的,有用蠟光畫報紙疊的,插裝精美的飛機,甚至還有用子彈殼一個個粘起來的……最小的是衣服上可別的徽章,最大的就是放在寫字臺下,在固定臺架上高昂頭顱,像要直沖云端的模型。模型清一色的戰(zhàn)機,美式蘇式德式日式……從父親嘴里娓娓道來,每個模型都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有歷史,有故事。

在這個擁擠得似乎無處下腳的屋子里,還有很多叫得上或者叫不上的工具儀器,全部攤開來,比修理鋪不差。甚至還有一個小巧秀氣的節(jié)拍器,嘀嗒嘀嗒的,洞穿著小屋的秘密。

房間里還吸引張丹陽的還有一堆堆放在書架上的,或是壘在地上的各種畫報雜志,多是軍事的。張丹陽在這里看到了《孫子兵法》,刻苦鉆研了一個暑假。還有一些全是外文的畫報,雖然看不懂,但張丹陽真心覺得圖上的那些飛機神氣漂亮。父親很愛惜它們,通通包了塑料紙。

正是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那幾張?zhí)厥獾恼掌?/p>

照片夾在一個很有質(zhì)感的皮面本子里,模糊泛黃,但是還是看出是翻拍雜志或報紙的。這并不是主要的。關(guān)鍵是照片里的人。

照片里的人面部和身體看起來似乎是拼合在一起的。里面的人只有一位,衣服都很神氣。有呢子長大衣配皮靴的,有掛滿勛章的軍裝的,還有戴著頭盔的??粗⒎侵袊姆b??赡菑埬槄s是最東方最亞洲人的臉。那是父親的臉:微微突起的顴骨,眉梢上挑,斜側(cè)過的下巴有個彎月形的弧線,整個造型透著一股英氣。他確定,照片上的這張臉是父親照的最帥的樣子。他也因為酷似父親的骨風神色而感到自豪。

可為什么要把自己的照片和這些圖片做拼接呢?原來照片上的那張臉呢?

小時候的他,已覺得照片背后必有秘密。跑去問父親。父親居然表現(xiàn)得很緊張,甚至有些羞澀,像被兒子戳穿了。張丹陽注意到父親的耳朵紅了。他更緊張了。

父親想發(fā)火,卻在出口的最后一秒,克制住了。只草草地把兒子扯到跟前,看著兒子的眼睛,一板一眼地說:那是資料,不能亂翻!以后,沒有我在場,你,張丹陽不得隨便進那個小屋。

果真,很快小屋就被釘上門鼻兒,掛上了鎖。但那幾張照片,卻印在張丹陽的腦子里。

直到上了初中,他在興趣課外小組的書架上,看到一本書。書里的照片看起來非常熟悉,照片和他腦子里的照片漸漸重合,唯有那張臉不同。那是張外國人的臉。那本書的名字叫《永遠的加加林》。

張丹陽的心跳開始加速,一個在腦子里盤旋已久的謎團,突然就敞亮在眼前,他激動地如獲至寶。那本書,他反復看了幾遍。在少年張丹陽眼里,這個遙遠國度的,有著迷人微笑的小個子男人,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最帥的男人。當這個人穿著軍呢大衣,伴著兩側(cè)歡迎的人群,獨自穿過紅場地毯,向主席臺走去,他棕灰色的瞳仁中照亮的該是天與地的輝映,比別人更深邃寥廓。那是擁有整個世界的驕傲。

有一群人,來自地球,卻超越地球;有一群人,不在你的視角內(nèi),卻在你的夢想中,有一群人,不為個人而活,卻為太空而存在。幾乎在一瞬間,他便迷上了照片中那個男人。他反復翻看著那幾張照片,珍愛地反復摩挲。他在想,父親的感覺也一定如此。

于是,他反而將好奇心平復下來。他認為已無須再去詢問父親。他甚至覺得,就讓這個秘密留存在他們父子之間,也許可以讓他們的關(guān)系更緊密。

猶豫了好一會,張丹陽還是抓起了電話。

霆鈞,還沒睡吧?

沒有。你也睡不著?

是啊,估計今天晚上會有很多人和我們一樣難以入眠。

王霆鈞無聲地笑了。此時,盡管內(nèi)心非常希望和張丹陽坐在一起聊聊,如同以往那些激動難寐的夜晚一樣。但他沒有說。任務(wù)前的醫(yī)學隔離已經(jīng)開始,盡管同處一層樓,他和丹陽也會嚴格遵照規(guī)定。誰都希望這次任務(wù)完美,無任何一點小小瑕疵。

不要有任何負擔,更別操心家里,到時我會讓惠萍陪著嫂子。你放心吧!早點休息,后面會很忙的。

幾句之后,兩人簡短收線。類似的話,這些天戰(zhàn)友和領(lǐng)導們已經(jīng)說了很多回,滿滿的戰(zhàn)友情誼。但今晚聽丹陽在這個時候講,王霆鈞不僅僅是感動,簡單的幾句話里包含很多無法言說的內(nèi)容。

王霆鈞和張丹陽不僅是同一批入選航天員,還曾是飛行學院的戰(zhàn)友。從百里挑一成為飛行員,到過關(guān)斬將,千里挑一成為航天員。算算,都快二十年的老相識了,感情不可謂不深厚。尤其在航天員大隊,每天同一口鍋吃飯,同一座房子住著,一同訓練,一同上課,和老婆家人待的時間都遠遠不如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多。說親如兄弟一點也不過分。

之前不說,就是從他們進入航天員隊伍,有資格飛上太空起,就已經(jīng)歷過三次飛行任務(wù)。每一次任務(wù)飛行乘組選拔,對于航天員來講都是一次人生最大的考驗。

在這個部門,從領(lǐng)導連篇累牘的報告,到門口站崗士兵嚴峻的表情上,王霆鈞都知航天員這個職業(yè)是崇高的。在王霆鈞看來,這個崇高不僅是人類探索未知宇宙空間的勇氣,也意味著無數(shù)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過程,全是挑戰(zhàn)生理心理極限的。超重失重、低壓和前庭功能訓練、頭低位訓練、不休不眠的外界隔絕訓練、水下失重訓練、沙漠和海上野外生存訓練,更有日復一日的各種模擬器訓練……每一項都足以把一個平常人“折騰”得翻江倒海,每一個科目都如在太上老君的火爐煉丹出來。對航天員訓練挑戰(zhàn)的新聞報道,近年因報道透明度,不斷見諸報端。但都是表面化淺層次的。對航天員來說,訓練要求怎樣的脫胎換骨都不在話下,割舍多少常人所能享受的親情友情也一橫心就過去了,有多少限制忍受、多少寂寞也都能熬過去。最大的挑戰(zhàn)也不僅僅在于航天員冒著多么大的風險去執(zhí)行任務(wù),而在于能否有機會去飛。

執(zhí)行航天飛行任務(wù),應(yīng)該說是一名航天員最高的職業(yè)追求,是航天員價值的體現(xiàn)。無論付出再多,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沒有上過天的航天員都會有深深的遺憾和失落。而每一次選拔之后,就是從零開始,著眼下一次飛行任務(wù)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訓練和隨時隨地的考核,就如西西弗斯那樣循環(huán)往返永無止境。永不松懈,永不言棄,永遠鍥而不舍地摸爬滾打。

說起來容易,可十多年的準備,是怎樣的概念?要在任何時候都要把自己最亮麗、最光鮮、最精神的精神面貌,時時刻刻地體現(xiàn)在訓練場上展現(xiàn)給大眾。這不是《星球大戰(zhàn)》里的怪物,有七情六欲,有血肉之軀,有唉聲嘆氣的煩惱,也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選拔時的忐忑不安,超過常人的心理壓力,張丹陽與王霆鈞都似過火焰山般的浴焰而出。這化蛹成蝶的錘煉包含著多少難以示人的痛苦呢?這是離開地球,一念之差的放飛,可能生,也可能魂灑太空。王霆鈞和張丹陽非常明白所有的一切要靠信念的支撐,當電視廣播中不停地稱道這個職業(yè),并把它和人類理想,國家榮譽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兩人會常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煩惱、痛苦,不想忍受的忍受,所有的一切都化解了。只有在躍上太空的那一刻,才感到靈魂出竅,解放了。

在這次飛行任務(wù)定選中,王霆鈞將作為三人飛行乘組的指令長出征太空。而張丹陽是備份乘組指令長。一切都將隨著發(fā)射前一天,等待工程指揮部的最后確認?!皞浞荨币馕吨裁??如果任務(wù)一切順利,張丹陽就會又一次和太空失之交臂。對于備份,張丹陽毫不陌生。以往的三次飛行,張丹陽都入選任務(wù)梯隊,都與太空失之交臂。這一次,又顯然與以往不同,按照最高服役年限,這一次飛行任務(wù)過后,張丹陽和王霆鈞都將退出航天員隊伍。

其實,每一次航天飛行任務(wù)航天員乘組選拔,都是一個排除量的過程。張丹陽和王霆鈞這些活生生的人,在考核專家的眼中,不再是一個具體的血肉之軀,而是抹去名字后一項項成績的數(shù)字,一串串生命染色體的編碼。舉足輕重的成績差異甚至微小到小數(shù)點后三位的差異。王霆鈞們在這一刻早已被異化成了如若琳進行醫(yī)學實驗中,一具標本,在一個適合的模具中去衡量、取舍,削足適履,挑選出最精確貼合的。而適合的模具便是這一次飛行任務(wù)的要求。你的心理評價會在日常生活、訓練考核中不經(jīng)意的表現(xiàn)這一漫長的過程中完成,沒有機會給你去掩飾彌補。誰讓你干航天了呢?張丹陽這些塔尖上的驕子,底下有多少默默無聞的男女在比肩繼踵為他們飛天努力。王霆鈞在封閉訓練中,隔十天半月才能見到若琳,每次見她,眼神中都滲透了某種冥冥的期待。若琳常會伏在他肩上喃喃道:老天保佑你吧!這么多人的苦熬苦干。

代號“擎天柱”的任務(wù),將由航天員出艙執(zhí)行對驕陽號太空站外的觀測小衛(wèi)星的維修。這顆“探天”小衛(wèi)星肩負著宇宙觀測的科學使命,已給地面回傳了很多珍貴赤橙黃綠縱橫阡陌的影像,那深邃的太空,一覽無遺的藍色地球,都微妙而又橫闊地展現(xiàn)在眼前。現(xiàn)在這觀測的眼睛,卻因視力受損,要將它的眼鏡再次配好、調(diào)準。一旦衛(wèi)星報廢,重新安裝,將難以找準瞳孔反射的反光板。

這是張丹陽、王霆鈞將進行的有史以來進行難度最大、風險最高的一次太空出艙維修工作。

維修過程中最大的威脅來自太空垃圾,探天小衛(wèi)星不同于驕陽空間站的太空工作軌道上進行觀測,太空垃圾不計其數(shù)。按照科學家的精密測算,其中有幾百個直徑超過10厘米的太空垃圾可能對航天器造成威脅。飛速運行的太空垃圾不是浮在地球上空的,以比子彈快數(shù)倍的速度,難以捉摸。如若撞擊到衛(wèi)星,衛(wèi)星便千瘡百孔,失效報廢。碰上執(zhí)行維修任務(wù)的航天員,他們賴以生存的艙外航天服便會被擊穿。而一旦失去艙外航天服的防護,在太空真空、微重力、高輻射、高低溫交變、微流星體的撞擊等惡劣環(huán)境中,航天員便不再有生存的可能性。地面專家測算,太空垃圾的碰撞概率為二百分之一。盡管有多種防護措施,但是否真能避開危險,誰也說不好,命懸一線的死亡是兩人必須要面對的。

這次維修將分多步驟進行。不僅在外部修理,還要深入衛(wèi)星內(nèi)部更換設(shè)備。也是因為任務(wù)險重,王霆鈞他們的訓練也是歷史上最艱巨的。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進行維修,王霆鈞深知自己的工作需要極其小心謹慎。要學會插花繡針、百密無一疏的硬功,還要對太空環(huán)境下的工作駕輕就熟。這不僅是一場智慧和勇氣的對決,更是一次體力極限的博弈。

早在一年前,王霆鈞他們這些航天員就開始了大量的砥礪磨煉。為了模擬太空失重的環(huán)境,在航天員訓練中心的模擬失重水槽中,他們進行了數(shù)百小時的水下訓練。在水中,穿著數(shù)百公斤的訓練服相對真實地體驗了太空維修的情形。目的就鍛煉他們之間的協(xié)作配合能力。

在水下模擬失重的狀態(tài)如同在同儀器艙體捉迷藏,地面上看著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在水中需要盲人摸象般的憑感覺、憑手觸摸。第一步手的位置在哪里,左手放在哪里,右手擱在何處合適,眼睛要看向哪個方位,腳的位置,在密密麻麻的儀器設(shè)備中哪些地方是可以攀,哪些地方是可以用勁的,因為如果考慮不周,艙外航天服的背包是最怕磕碰的,一個個小金屬細管,一個不大的電臺,哪個把手磕碰壞了,都會功虧一簣。

每次這類魔鬼式的訓練都讓活人生生變成了卡爾一艾爾(超人)。在王霆鈞、張丹陽和他們的航天員戰(zhàn)友看來,這些歷練不算什么,甚至還有一絲甜蜜。因為能夠代表一份崇高,代表那么多翹首仰盼的人來探空摘月亮,使命感油然而生。

在這次任務(wù)選拔中,王霆鈞和張丹陽成績不分伯仲。差別在于王霆鈞曾經(jīng)執(zhí)行過出艙任務(wù)。工程指揮部在反復權(quán)衡,綜合評定后,認為經(jīng)驗對于艱險的任務(wù)可能更有幫助。于是,張丹陽成為備份。但此“備份”不同于以往。

在飛往發(fā)射場的專機上,張丹陽除了和同機飛行警衛(wèi)和醫(yī)監(jiān)醫(yī)保工作人員聊了幾句天,便是反反復復看著一張中國地圖。這里是喜馬拉雅山脈,那兒是騰格里沙漠,再那邊就是南?!蛔矫},一條條河流,那些帶有“中國”標志,紅的黃的藍的褐色的圖示,被他一個個記在心底。

他又記起,飛行員訓練時,有個叫失速和螺旋改出訓練,教員要求他們之前要反復拿著小飛機模型,做姿態(tài)和跑線。他常常舉著模型,邊跑邊念叨這些熟悉的名字,它們好像停在嘴邊,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也是隔了很久以后,他才恍悟,父親曾說,要是能到太空看看這些地方,看看和駕駛飛機見到的會有怎樣的不同。

父親張連奎是試飛員。試飛員說起來也是飛行,但職業(yè)外延和飛行員已有了很大區(qū)別。他們的工作是駕駛尚未定型、需要在各種氣象條件下,對極限飛行數(shù)據(jù)進行全面考核的飛機。換言之,他們是給飛機尋找安全邊界的人,還被稱作“和平時期距離死亡最近的人”。當然,不怕死絕不是這個職業(yè)里的人的唯一特質(zhì),他們更需要頭腦敏銳而冷靜,技術(shù)過硬。

關(guān)于父親的職業(yè),張丹陽并不十分清楚,只曉得父親是飛行員。一直到快從飛行學院畢業(yè),學員隊風傳成績優(yōu)異的他有可能分到列裝最好的飛行部隊,飛“梟龍6S”戰(zhàn)機。不久,他果真如愿。去部隊報到前,因為什么他有了幾天假期,原因他忘了。便回家看看父母。此時的張連奎剛退休沒多久。聽到兒子頗有些得意地宣布這個消息,久不沾酒的張連奎破天荒拉著兒子碰了杯,曾號稱“千杯不倒”的張連奎居然喝了半斤不到便有了醉意。他說的一句話,讓兒子對從小到大嚴肅有余,親切不足的父親開始有了前所未有的親近感。

兒子,你知道嗎?梟龍飛機就是我第一個飛出來的!

他當飛行員到后來當航天員,父親送他的話都很簡單:敢摸天的人是真漢子!

每一次飛行任務(wù)前,航天員中心常會把執(zhí)行和可能執(zhí)行任務(wù)航天員的親屬接到一起,為航天員壯行。無論對主備份的哪一方,都是個安慰。多年來,似乎已約定俗成。在前三次任務(wù)中,張丹陽的父親都會來。每一回,不論兒子失落還是坦然,他會陪著兒子在航天城里一圈一圈散步。這對久未謀面的父子倆來說是絕對難得的聚合,兩個男人的腳步把航天城踱成了圓,柏油路面也成為他們腳印的最好拓片。張丹陽無數(shù)次渴望父親的一句話:別放棄,你能行!因為你離太空就一步之遙。

父親始終沒說。張丹陽也覺出這渴望背后的淺陋。多年的追求,何以這句話便能慰藉和撫平?十多年,張丹陽眼見父親的頭發(fā)從花白,灰白,到幾乎全白。唯一不變的是父親的告別。臨走時,父親還是沒有多余的話,交到兒子手上的,都是一張新版中國地圖。在兒子的肩頭,一捏一握,便回身上了送行的車。仿佛所有的期盼都在這一捏一握里了。張丹陽不甘心,便去迎接父親的眼神。不閃爍,唯有清淡。他繃緊的心此后,便能舒坦下來。下面的路該怎樣就怎樣。

這一回,張丹陽的父母都沒有來。打電話回家,得知父親不小心摔了,腓骨骨折。傷筋動骨,年輕人都要養(yǎng)上一陣,何況花甲之年的老人。母親在電話里語氣肯定,沒大事,就是需要個過程。你好好訓練,不礙事!想和父親說兩句,母親說,骨折后,老頭煩悶,成天翻他那些書,不愿理人。母親說得埋怨中透著無奈。將信將疑的張丹陽查了醫(yī)書,還真是那回事,便放心了。封閉訓練緊張,為免干擾,張丹陽的手機總不開。妻子惠萍便充當了他和家里的聯(lián)系人。隔幾天,惠萍便會通報父親的情況,有時還會特別告訴張丹陽,父親今天聊了兩句,問你怎樣?注意身體,心態(tài)放松!還說,給你打了電話,沒開。想想你忙,電話就少打吧!

這像父親的風格,話少。張丹陽便放心了。這次出征,開始張丹陽得知父母不來,心里還一陣輕松。他實在不愿意父親再陪著自己圍著航天城繞圈圈,他甚至怕了父親的沉默。而這一刻,他突然很想看看父親,聽聽父親會對此時的自己說些什么。

位于西部的塔門發(fā)射場從三個月前,便被打破了往日的寧靜。火箭、飛船、空間站、科學院等系統(tǒng)的試驗隊已分批駐扎發(fā)射中心,開始了緊張忙碌的工作。組裝、測試、聯(lián)試合練等等,無論是分解動作單兵作戰(zhàn),還是統(tǒng)一行動聯(lián)合作戰(zhàn),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仿佛一雙大手排兵布陣,永遠忙而不亂。

如今任務(wù)進入倒計時,最后一次發(fā)射場合練已經(jīng)結(jié)束。火箭已矗立在發(fā)射塔架上,加注完畢。只見它箭指蒼穹,威風凜凜期待著它的太空新旅。

工程指揮部發(fā)射前的最后一次會議剛剛結(jié)束。會議投票通過了執(zhí)行“擎天柱”任務(wù)的飛行乘組人選。王霆鈞乘組被確認執(zhí)行任務(wù)。

走出會議室,科學應(yīng)用院系統(tǒng)的一位總師對身旁的同事說:

不知怎么,今年夏天,發(fā)射場好像格外熱些。房間的冷氣開足了,我還是在出汗!

老張啊,我看不是天氣的原因。6月份此前發(fā)射多次了,每次的天氣差距都不大。要不氣象局的同志該抱屈了!關(guān)鍵是你的心里在著火!

老總沒有接話。

一語中的。誰說不是呢?在如此嚴峻的任務(wù)面前,誰的心里也不釋然。

此時,幾十公里外的備用發(fā)射場,另一枚火箭也已組裝測試完畢,進入待發(fā)狀態(tài)。它的任務(wù)是,萬一任務(wù)出現(xiàn)險情,它要帶著另一艘飛船出發(fā),準備太空營救。而這艘船的飛行乘組就該是張丹陽乘組。

出發(fā)前,攝影師為兩個飛行乘組分別留影,最后還照了一張合影。王霆鈞、張丹陽都笑得很自然。兩人的膚色一黑一白相互映襯。就連最不愛笑的王霆鈞也露出了標準的八顆牙。六個人齊刷刷的身著乳白色航天服,灰色的太空套靴,意氣風發(fā)的樣子,把老練的攝影師也感染了。按快門前,他看了又看,鏡頭突然不能讓他自信,手心也潮潤了起來。

那天的氣氛很溫馨,大家還一一到攝影師的鏡頭里去欣賞,笑瞇瞇地和攝影師招呼著:“留好啊,每人放個大個的!”攝影師也笑:“放心!裝裱全套?!蓖貊x和張丹陽兩位指令長單獨照了合影,兩人的手在鏡頭前緊緊相握。

就在飛行前一天晚飯后,王霆鈞趁著和張丹陽在小院散步聊天的空當,交給張丹陽一個小包。里面是鑰匙包、錢夾等私人隨身物品。

“等發(fā)射后幫我?guī)Щ乇本?,交給我老婆。哦,皮套里裝的手表是給你的。”

王霆鈞看了一眼正疑惑看著自己的張丹陽,輕松地笑了。

“嗨!從飛行員到航天員,這么多年,老規(guī)矩了,你還大驚小怪啥!”

張丹陽也笑了,再低頭看看小包,沒有說話。是的,對高風險的兩個職業(yè),這都是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家都回避談,但心里都有。不會明說,更不會過分渲染。那塊表,他也知道。是王霆鈞上次任務(wù)后參加國際宇航大會紀念人類首次太空飛行五十年,主席先生代表大會贈予他的一塊紀念版太空飛行手表??逃屑蛹恿值拿趾惋w行標志,很珍貴。張丹陽看過兩次,每次都戴著白手套,喜歡地反復摩挲把玩,半晌不落手。這次任務(wù)選拔前,倆人開玩笑,說要一起摸摸這塊表,一定會順利入選。記得倆人還搞了個小儀式。

“看你每次你撫摸它的樣子,簡直眼里放光。想想還是你保管它合適。本來,想在那個儀式后給你的,后來琢磨,現(xiàn)在最是時候!”

張丹陽知道,王霆鈞嘴里的“那個儀式”是指退出航天員行列。這也是一個大家回避的問題。

“東西一定帶到!這塊表我先替你保管著。你在太空這段日子,有這塊表在我這里坐鎮(zhèn),我就很滿足了!而且一定會一切順利圓滿!”

“說送你就是送你,不開黃腔。你比我更值得擁有!”

“兄弟從不奪人所愛!我一定保管好,等著你回來驗收!”

隨著一聲“點火”的口令,運載火箭在震天的轟鳴聲中騰空而起,箭體上五星紅旗圖案鮮艷奪目,“中國航天”4個大字熠熠生輝?!昂程焯枴憋w船準時在塔門航天中心發(fā)射升空。

就在口令發(fā)出的那一刻,坐在飛船返回艙中的王霆鈞和同伴盡管穿著乳白色的航天服,戴著看起來“粗笨”的航天手套,還是舉起右手,通過攝像頭向地面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此時,在北京的航天控制指揮中心。身著藍色防靜電工作大褂的若琳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前方大屏幕。她看起來端莊大氣,臉上做了淡淡地修飾,一掃幾日來的倦色,唯一掩不住的是下巴上冒出的幾個火痘痘。當三名航天員敬軍禮的身影的出現(xiàn),大廳里響起一片掌聲。她仿佛隔空接住了丈夫沉著的眼神,心頭一熱,趕忙也跟著鼓掌,仰臉鎮(zhèn)定了一下,眼睛里的濕意才漸漸平息。

她知道周圍有很多雙關(guān)切的眼睛。

耳邊傳來各種調(diào)度口令,數(shù)十個顯示工作站和顯示工作臺,構(gòu)成了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工作臺上的顯示屏不斷刷新著,閃爍跳躍著各種飛行控制數(shù)據(jù)。臺上專線電話即便響鈴也很低調(diào),會被迅速接起,工作人員核對著數(shù)據(jù)曲線,低聲回應(yīng)。不時,有技術(shù)人員拿著數(shù)據(jù)文件交給調(diào)度,分批匯總再交給現(xiàn)場指揮。大廳緊張而有序忙碌著。

一天后,飛船與空間站對接成功的消息傳來。這個消息令所有人信心大增。

這次任務(wù)將持續(xù)14天,航天員除了與“驕陽號”對接,開展相關(guān)的空間科學實驗,最為重要的一個任務(wù)就是出艙維修,維修分兩次進行。

四天后便要進行第一次出艙維修。

作為這次空間生化實驗項目的設(shè)計師,若琳整整忙碌了兩年。從實驗論證設(shè)計、模型設(shè)計、實驗準備、設(shè)計平臺、裝艙,若琳全程參加。兩年里,若琳自覺成了練成了“鐵”人?!拌F”人和女工作強人是有區(qū)別的。之所以成為鐵人,在若琳看來,完全因為愛。愛丈夫,讓她全心全意愛這個事業(yè)。而因為愛上了事業(yè),自己更加愛丈夫。若琳覺得是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說鐵人,不是只顧工作,拋下家庭親情。她既要工作,也要家庭,她要為王霆鈞照顧守護好這個家。為了搞好平衡,兩年里,“貪心”的她像個最好的系統(tǒng)規(guī)劃師,把時間切割成分秒計算,一天一計劃報表,從來不落。充分擠壓著自己的時間空間,擠壓著“腦細胞”,做出完美的時間效率方案。

于是乎,她可以一邊在實驗室里做細胞培養(yǎng),盡管隔一會就要補液、記錄一回,忙得腳底板打后腦勺,忙得兩眼冒金星:一邊女兒可以在放學回家后,按圖索驥,加上她電話遙控指揮,順利從烤箱取出女兒最愛的,她定表掐時間計算烤制出松香可口溫度剛好的巧克力果仁蛋糕,大快朵頤:她可以一邊陪著丈夫跑步,一邊幫丈夫復習功課提問:即便是要工作到凌晨,她也會記得晚上十點半和丈夫通電話,聊聊天互相放松一下,并互致晚安。實在忙不過來,必須請保姆了。她也一定會每晚陪女兒做一小時功課并安撫孩子睡下:每周末,丈夫從航天員公寓回來,打開門一定會看見窗明幾凈的家,舒服干凈的拖鞋,花瓶里新鮮的百合和康乃馨迎接他。當然還有系著圍裙,正在廚房全力以赴加工拿手菜,手還未來得及擦干,卻一臉笑盈盈的妻子,再加上女兒嬌嫩的一聲呼喚:爸爸。那一刻,王霆鈞所有的緊張疲憊都煙消霧散。

無論在王霆鈞還是女兒心里,若琳都像極了超人仙女,生活里一切麻煩好像都不在話下。都能在她的柔指下,點石成金,重要時段從未缺席。除了踏實心安,王霆鈞自然也從妻子越來越深的黑眼圈和鬢角閃出越來越密的白光中,找出端倪。

當年為當航天員,妻子差點離婚的話題,兩口子現(xiàn)在幾乎不提。其實完全是個誤會。

當年王霆鈞報名參選航天員,若琳確實不愿意,原因和勸丈夫脫下飛行服一樣,擔心丈夫的安危。但兩人結(jié)婚時間長了,若琳非常了解丈夫,打定主意干的事,誰也擋不住?;橐鱿嗵幹栏嬖V自己,與其無力阻擋對方,鬧個兩敗俱傷。不如適時順應(yīng),付出努力,幫助對方更完美。當然,這也是經(jīng)歷了一段不長的痛苦掙扎后,得出的真理。

選拔航天員,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對航天員家屬和直系親屬的身體檢查,以確保沒有任何影響航天員健康的隱性和顯性因素。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若琳的身體檢查報告比同批檢查身體家屬到得都晚。這讓帶著孩子住在招待所等待消息的若琳忐忑不安。在父母眼里一向主意大、主意正的若琳那回頗不淡定。她去找了負責選拔的領(lǐng)導,說,要是我身體不過關(guān),一定別瞞著我。要是因為我身體的原因,影響了王霆鈞當航天員,我現(xiàn)在就敢向組織保證,我會和他離婚,決不當拖后腿的!

結(jié)果就不用說了。但是在王霆鈞第一次執(zhí)行航天任務(wù)回來,便成為熱情的媒體關(guān)注的對象。有個記者聽說了這個事,煞有介事地把新聞報道的標題整得很醒目:離婚也要當航天員。大小報紙網(wǎng)絡(luò)紛紛轉(zhuǎn)載,讓很多標題黨閱讀者誤解,這口“黑鍋”就被若琳背上了。雖然若琳本人沒有抱怨過,但對如愿當上了航天員,并且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航天員王霆鈞來說,想前想后,都覺得對不住妻子。

因為專業(yè)對口,若琳也調(diào)到航天員中心,成為一名航天醫(yī)學生化學的科研人員。白天黑夜地啃咬著那些數(shù)字與儀器的若琳,白大褂被酒精燒出過洞洞,記珍貴數(shù)據(jù)的電腦也出現(xiàn)過令她懊喪心悸的死機,標本制作失敗讓她重起爐灶。但她還是死命啃下了博士學位,幾年后成為該領(lǐng)域的骨干。

對這次飛行任務(wù)的實驗部分,若琳沒有太多擔心。這不僅源于對自己和眾多實驗項目的自信,還有對航天員的信心。每一次飛行任務(wù),航天員都會開展很多科學實驗,每一次取得的結(jié)果總比預想收獲要大,這一次也不會有什么意外。

對于出艙維修,她確實無法做到平靜。畢竟,不可預知的因素太多。

之所以安排在三天后出艙,是因為初入太空的三天,是太空運動病的高發(fā)期。而太空運動病如果發(fā)生,將是航天員完成任務(wù)的攔路虎。考慮到由于此次出艙時間長,對航天員體力消耗大,航天專家謹慎決定留給航天員充分適應(yīng)太空環(huán)境的緩沖期。

太空飛行第四天。

早上六點,王霆鈞和乘組便結(jié)束休息,開始著手做出艙前準備。出艙需要的必要裝備

艙外航天服已在昨天裝配完成。艙外航天服的裝配是一項費力耗時的工作。地面和太空的操作完全不同,地面上操作幾個小時的工作,在太空就會有兩倍、三倍的差異。經(jīng)過十多小時的緊張工作,王霆鈞和配合出艙的劉勝體力消耗很大,整個肩部和臂膀像加了鉛塊,酸痛墜脹。不過,這樣的挑戰(zhàn)對執(zhí)行過出艙任務(wù)的王霆鈞來說,已經(jīng)不算什么。下面,他們要著手對服裝進行檢查,還要進行氣閘艙泄壓和吸氧排氮準備,哪一樣都馬虎不得。

為了緩解大家的緊張氣氛,王霆鈞甚至和劉勝開起了玩笑:“現(xiàn)在咱們倆這二頭肌估計比健美運動員應(yīng)該毫不遜色,等咱們回家,輕輕松松一次500個俯臥撐,當仁不讓?!?/p>

第一次飛天的劉勝看著笑呵呵的指令長,心里的緊張也消失大半。他甚至嘗試著吹起口哨,吹了兩句,才意識到居然是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哨音開始還有些微小顫音,很快便流暢起來。悠揚的哨音此時此刻成為寂靜太空的專屬。

那位姑娘和她輕輕的皮鞭在哪里?

此時,在地面航天控制中心,卻有幾百名工作人員忙碌著,和兩名航天員配合。偌大的指揮大廳內(nèi),操作員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監(jiān)視著熒屏上一行行流動的數(shù)字,飛速地敲擊著計算機鍵盤。各路信號齊備,他們在進行著出艙前的各項技術(shù)狀態(tài)、生理參數(shù)確認。

時間一秒一秒地滑過。

“驕陽號報告,01感覺良好,出艙準備完畢!”

“02感覺良好,出艙準備完畢!”

航天員的聲音通過電波清晰地傳來,擊打著大廳內(nèi)每個人的耳膜。他們等待著飛控中心發(fā)出的出艙指令。

“打開艙門,開始出艙!”總調(diào)度向航天員發(fā)出了口令。

這一刻是如此的安靜,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決策席上、控制臺前,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極為專注,所有的心跳都凝結(jié)在數(shù)百公里之遙的太空。

大屏幕上,身著白色艙外航天服的王霆鈞,慢慢旋擰頭頂上方的艙門,艙門沉重而緩慢地慢慢開啟,終于完全打開。

頭探出,半個身子探出,第一個身影,第二個身影……

指令長,看,好美的藍天白云!

耳麥里傳來劉勝興奮的聲音。接下來卻又有些遲疑:

不對,不應(yīng)該是藍天白云……

你再好好看看,地球在哪里!

王霆鈞輕聲囑咐劉勝。

此刻的地球撞滿兩名航天員的視野,所謂的藍天白云是他們居住的藍色星球。在黑天鵝絨般無垠伸展的太空中,這個飽滿結(jié)實的球體突然給人以壓迫,甚至有了窒息和害怕被砸在身上的恐慌。他們盡可能避免看這個猝不及防的龐然大物,卻又忍不住接納著這個星球的美麗和光芒。激動、興奮傳遍全身。向腳下眺望,好似站在大峽谷邊緣,萬丈深淵,深不見底。腳仿佛不是自己的,飄著,頓覺無依無靠無法踩實的慌亂揪住心臟。趕忙摸摸衣服上的掛鉤,已安全掛在艙壁。

在地面人員的控制下,太空作業(yè)機械臂已啟動,并停靠在指定位置。它要抓住小衛(wèi)星,把它固定在專用的平臺上。

王霆鈞接過劉勝遞來的工具,沿著空間站外壁緩緩移動,一步一步向衛(wèi)星方向靠近并調(diào)整角度。根據(jù)事先安排,在接下來的近4個小時里,要把已損壞的隔熱板拆除,再清理修補,然后把幾個軸承拆下,換上電子數(shù)據(jù)處理裝置和激光成像儀。

不遠處的太陽能帆板的銀光像涂了層霧,有一些難以判斷的斑點散落,還有些坑坑洼洼的麻點,這是微小隕石和碎片撞擊的結(jié)果。

兩名航天員很快會合,簡單的準備后,工作開始。此時太空帶來的震撼和沖擊,他們已無暇品味。王霆鈞負責操作,劉勝輔助。王霆鈞拿過電筒式紅外攝像機,仔細對衛(wèi)星表面掃描,將數(shù)據(jù)傳到地面,以便發(fā)現(xiàn)故障處。而劉勝已將手腕上佩戴的溫度傳感器小心摘下,一件件測量衛(wèi)星表面和各種材料的溫度,只有在適宜的溫度下才能使維修變得牢固。數(shù)據(jù)也會被傳送到地面進行分析,所有結(jié)果匯總處理過,按照地面指示進行維修更換。這些看起來瑣碎的工作漫長而艱巨。

工作進展的并不順利,一路磕磕絆絆,最后,一顆大螺絲找了大麻煩。由于一顆螺絲釘腐蝕被卡,非常頑固,他們嘗試了多種工具都未能將其取出。而這個螺絲釘不順利取出,下面的工作根本無法進行。而一旦螺絲釘斷裂,新材料也將無法安裝。

王霆鈞和劉勝通過耳麥,緊張交換著意見,還不時用帶著航天手套的手指點著隔熱板周圍,兩人配合找著力點。手中的控制棒在不停閃爍紅色,證明點位沒有找到。再試,再試,嘗試換方向……

謝天謝地,終于聯(lián)手拔掉了“作梗”的螺絲釘。還未來得及高興,接著另外一個意外出現(xiàn)。拔出的螺絲釘脫落,瞬時變成致命利器,比一顆子彈飛行的速度還要快,差點擊穿了王霆鈞所穿航天服的面窗,面窗呈現(xiàn)一塊裂紋。正專注工作的王霆鈞頓感眼前一片模糊,面窗開始有了霧氣,除霧器失靈。他抬手努力去看手腕上的服裝壓力表,壓力表顯示數(shù)值在一點點緩慢下降。

糟糕,艙外航天服漏氣,很快便會失效。一瞬間,王霆鈞和劉勝便意識到他們遇到出艙活動的大麻煩。因為一旦失去艙外航天服防護,暴露在真空環(huán)境下的航天員會缺氧、血液沸騰致死。

面對這一突發(fā)事故,地面指揮中心的工作人員焦灼異常。電話鈴聲,調(diào)度口令驟起。

指揮部會商后緊急下達命令:結(jié)束本次出艙任務(wù),航天員劉勝協(xié)助救援,爭取時間,兩名航天員需要返回驕陽號。

太空中的每一步行動都可謂小心翼翼,撤離同樣需要時間。

收拾工具,確保無一遺漏。劉勝將救援繩綁在王霆鈞身上將他拉回空間站。艙門關(guān)閉,檢查其密封性。為氣閘艙復壓……

這是一段異常困難的時刻。

即便是已回到空間站,王霆鈞還沉浸在任務(wù)失利的無限自責中。即便知道,這只是個意外事件。

這一刻,他從舷窗望出去,他需要讓自己的心沉靜下來。俯瞰地球,陽光照在蔚藍色的海洋,和湖泊河流一道,點染成深深淺淺的藍。地球的邊緣永遠籠罩著一層亮白的光暈,每次飛船從陰影區(qū)到陽照區(qū),可以看見地球黑色的邊緣都會慢慢變亮,一點點幻化成金色,再從金色漸漸淡出,慢慢明快,一片亮眼的白。白色的浮云濃淡相宜,淡如披上輕紗的仙女,濃時,則是投射向地面無數(shù)個影子,層層疊疊。透過云層看地球,褐色的陸地,脈絡(luò)分明,像人的血脈,清晰綿長的海岸線,渾身散發(fā)出奪人心魄的、彩色的、明亮的光芒,她披著淺藍色的紗裙和白色的飄帶,如同天上的仙女緩緩飛行。

即便是第二次執(zhí)行任務(wù),太空在王霆鈞的眼里依舊新鮮而令人感動。雖然每90分鐘就會經(jīng)歷一次日升日落,但王霆鈞更遠在夜晚中去凝望地球,在太空之上所有的色彩都變得純粹,純粹的黑,純粹的白,純粹的藍……他時常在這樣的真實里卻產(chǎn)生不真實的感覺,甚至在做著抵御。他懷著敬慕,將視線投向太空深處,即便是化不開的漆黑,卻依舊清透,星星在遠處發(fā)出耀眼的光澤,卻并不閃爍。好似近在咫尺,又似遙不可及,在如此透徹中,已無法判斷距離。不知怎么,他就想到祖國南疆清透的水,無法探究她的深度。他似乎看不到任何國界,覺得地球就是一個美妙的整體,神秘的太空吸納著天之精華,以她的博大、安詳、包容,靜靜訴說著將他所來自星球的前世今源。此時的自己靜靜地留在一隅,孤獨著,卻是幸福的。他的心不再空落。

他想到救援返回后,透過可視電話,在空間站和妻子的對話。這是細心周到的地面人員留給他們夫妻的可貴的密話時間。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妻子臉上寫著的擔憂,和極力在克制的努力。

“你瘦了?!?/p>

“你也瘦了?!?/p>

“夫唱婦隨,這樣有夫妻相。”若琳說完,望著他短促地笑了一下。突然眼圈便紅了。她快快低下頭。

“別擔心!你看,我哪兒哪兒都是好好的,沒問題,就是航天服壞了,可惜!”

王霆鈞頓了頓,再次開口。

“我讓大家失望了。畢竟,一次飛行的成本代價很高。”

聽到這句話,若琳一下冷靜下來。

“霆鈞,我剛剛參加完系統(tǒng)會,會上傳達了指揮部意見。太空探索中,我們都是學生??茖W試驗不會一直一帆風順,否則便違背規(guī)律。問題在地面顯現(xiàn)當然好,但出在天上,也不可怕,可以給研究提出更多完善改進的課題。有些代價是必須付出的。霆鈞,魏總一定讓我對你說,放下包袱,清空雜念。經(jīng)過對你們已傳送數(shù)據(jù)分析,后續(xù)維修工作還有很多之前尚未預料的困難,決定啟動B方案。相應(yīng)工作調(diào)整,任務(wù)增加,派下一個乘組也是增援。你要著手準備,和下一乘組一道,繼續(xù)將后續(xù)任務(wù)完成。這才是最重要的。你放心,對上級的意見我沒有任何隱瞞?!?/p>

“我知道。我們已接到命令。請轉(zhuǎn)告魏總他們,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完成任務(wù)。我們正在整理昨天出艙操作和航天服的工作日志,總結(jié)找出應(yīng)對的辦法?!?/p>

“我希望你今天能睡個好覺,能夢到我們娘倆兒?!?/p>

“我一定爭??!”

“等著你!”

“等著我!”

穿過神秘的時空隧道,穿過無數(shù)的質(zhì)子量子粒子的包圍,天上地下的聲音盡管有些悶悶的回音,卻清晰,極具穿透感。王霆鈞和若琳似乎忘記了他們的距離,又似乎聽到對方的心跳和自己同頻共振。結(jié)束通話,王霆鈞對著已黑了的電話屏幕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在茫茫太空,一切情感都變得不一般。情感在這里被無限放大,被重新考量,變得彌足珍貴。也是在這里,王霆鈞開始更加珍臘。如果有機會,他愿意用更多的暖去回饋遠在地球那些愛他及他愛的人,不再去糾結(jié)于失去和得到,不再去懷疑拒絕。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去認識和反省自己,從前的自己就像被冰封的巖漿,內(nèi)里的炙熱卻總用冰冷來掩飾。

當張丹陽乘坐的天神二號飛船隨著火箭呼嘯著飛向那個生命中的無數(shù)次向往卻又陌生的領(lǐng)地,他相信此刻,是他生命中最燦爛輝煌的時刻。他在心里默念著火箭的工作程序。仔細體味圣體的感受。一個個去驗證地面無數(shù)次訓練中經(jīng)歷的程序。

上升!上升!上升!

逃逸塔分離、助推器分離、一二級分離、整流罩分離……張丹陽感覺他裹挾在一群肆意妄為的駿馬群中,開始了一場瘋狂而前途未卜的冒險之旅,那樣劇烈的擺動和顛簸讓他陌生,卻又熟悉。身上好似壓了千斤重物,他盡可能調(diào)整呼吸,讓它平穩(wěn)下來。一旦熟悉的感覺露出頭,張丹陽就坦然了。

他盡力把手放在儀表臺正確的操作按鈕位置,然后等待伙伴的確認,果斷按下開關(guān)。

幾分鐘過后,他突然感到如釋重負,一陣輕松。此刻座位上的約束裝置齊齊地立起來,好像跳芭蕾的女子優(yōu)雅地踮起足尖。舷窗一下亮了,微塵也瞬間浮起。在陽光的照耀下,晶亮地眨著眼。鉛筆也漂浮起來,似乎要掙脫系繩的束縛,把繩子拉得緊緊的,似乎所有的物體被賜予了生命,都活了起來,從角落和裂縫中偷偷地鉆出來,迫不及待想要奔向自由。

他看見,乘組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純凈的笑容。

一個嶄新的軌道。失重的感覺真美。

張丹陽很自然地想起了父親。他想和父親說:爸爸,我來了!我一定多看看,也幫您看看太空。

張丹陽從未像今天這樣深刻地理解父親,和父親的心離的那樣近。就在地球之上,幾百公里的軌道上。

不久前,航天員中心紀念成立六十周年活動,一批曾經(jīng)在中心工作過的老專家被請回來。老專家們和航天員及科研人員座談聯(lián)歡。一位白發(fā)老者看到張丹陽,居然停下來,仔細打量。會下,他叫住張丹陽。

你姓張?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進一步確認。

你父親叫張連奎?

迎著張丹陽訝異的目光,結(jié)果再次得到確認后。老者握住他的手,戴著花鏡的臉使勁往他跟前湊。

像,太像了!簡直和張連奎一個模子刻下的。

在那天,張丹陽知道,父親曾參加了第一批航天員的秘密選拔。無奈,因頸椎管略小于常值的微小的瑕疵,本來很有希望的入選者卻成為落選者。老者便是當年負責選拔工作的老主任。他清楚地記得,父親離開時非常遺憾,找到老主任,說,中國航天員飛上太空圓夢了,如果我告訴孩子說爸爸曾參加了中國首批航天員的選拔,會違反紀律嗎?

主任覺得難以回答,因為選拔尚未公開,一切都是未知。他笑著作答:這個事業(yè)不會忘記你們這一批做過努力和貢獻的人,歷史更不會忘記!

那幾張照片的謎底纏繞多年,就此打開。張丹陽突然明白了父親游樂場探險情結(jié),也了解從前家中那個神秘小屋里物件的由來。他幾乎在幾分鐘內(nèi)就做了決定,等到自己踏上太空,執(zhí)行任務(wù)那天,再和父親一起分享這個秘密。

飛行控制中心的休息大廳,擺上了各種飲品和茶點,供緊張工作的科研人員在繁忙間隙,來這里舒緩一下疲憊的神經(jīng)。魏總走出指揮間,端著一杯特意讓服務(wù)人員配制的一杯濃濃的苦咖啡,悄悄坐在休息廳的角落。幾天的連續(xù)工作,讓他的臉似乎有些浮腫,他用手用力胡嚕了幾把臉,將手指插入花白的發(fā)中,做了做頭皮按摩,打在前額顯出疲態(tài)的頭發(fā),也被手指捋出型,重新煥發(fā)精神站立起來。他的腦子還沉浸在天神二號和驕陽號空間站剛剛對接成功的興奮中。

航天員報告,“天神二號”“驕陽號”狀態(tài)一切正常,等待對接。

變軌調(diào)相、遠距離導引。

繼續(xù)靠近,40米、30米……

精確控制、交會對接,咬合、鎖緊……對接成功。

這是天神二號第一次和驕陽空間站的擁抱。兩個飛行乘組的6名航天員在太空之上相聚在一起,熱烈地擁抱、握手、歡笑。王霆鈞緊緊握住張丹陽的手,驕陽號歡迎你!太空歡迎你!

想著這一幕,魏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一個不錯的開始。

十一

在執(zhí)行出艙任務(wù)前,還有許多工作要做。要進行太空物品的卸載轉(zhuǎn)移安放。在失重環(huán)境下,每個人都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力士。這次,張丹陽為王霆鈞帶去了新的艙外航天服。他們將一起執(zhí)行出艙任務(wù),共同完成對小衛(wèi)星的維修。

關(guān)鍵的時刻到來了。

出艙前,穿戴完備艙外航天服的王霆鈞和張丹陽同時伸出右手輕輕碰了碰,擺了擺。他們在用特殊的方式相互鼓勁加油。

艙門緩緩打開,他們依次向艙門飄浮過去,探出頭,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夜空和浩繁星光,太安靜了,以至于張丹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深深吸了口氣,躍入那塊黑絲絨。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精靈,與日月星辰一樣,成為浩瀚宇宙的一部分,曾經(jīng)的苦痛、掙扎全沒有了,他滿心愉悅地向著新的領(lǐng)域出發(fā),感激,欣喜,就是感激、欣喜。

就在張丹陽翱翔太空的時候,家鄉(xiāng)的醫(yī)院正展開一場生死相搏。

今天已是張連奎第三次昏迷后醒來,他是在老伴和媳婦的呼喚中醒來的。各種輸液瓶輸液袋插管導管包圍著老人。臉色青灰的他已瘦得脫了形。他從被單里慢慢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正前方。循跡看去,是掛在墻上的一臺電視。老伴和媳婦對望一眼,老伴沖媳婦點點頭。媳婦忙走上前去把電視打開。頓時,張丹陽的鏡頭名字和照片圖像就像潮水涌滿了整個房間。幾乎所有的電視頻道都在報道這次太空救援任務(wù)的新聞。鏡頭上滿是張丹陽乘組出征,日常訓練和個人介紹的小片。

“丹陽!”張連奎奮力用手指著屏幕上的兒子。嘴里不停嘟囔著兒子的名字,一側(cè)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老伴趕忙拿著紙巾去蘸干,生怕弄疼了他。

“爸,您說的沒錯,那就是丹陽。他多年的夢想實現(xiàn),終于飛上太空了!我知道您是為他高興。”

張丹陽的妻子惠萍在丈夫駕乘的飛船發(fā)射成功的當天,便坐飛機連夜趕回婆家,到醫(yī)院陪護公公。她甚至在自責,應(yīng)該再早點來。可是早來,丈夫一定會知道。半年多了,惠萍時時被自責猶豫煎熬著。

張連奎不是骨折而是肝癌,已經(jīng)骨轉(zhuǎn)移。確診時,正趕上張丹陽進入任務(wù)選拔。老頭死活不讓老伴告訴孩子。可兒子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又孝順。思前想后,老伴把消息告訴媳婦,兩個人同時“演”戲配合把張丹陽瞞著。誰都知道,這次任務(wù)選拔,對他意味著什么。

為了演戲,惠萍覺得每對丈夫撒一次謊,編造一通謊言,都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疼的想跳。一次次真相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人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便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什么最重?人倫之情!未來該如何向丈夫交代?只有自己替丈夫好好盡孝,給丈夫安慰。

后期,張連奎飽受疼痛折磨,一天要用好幾支高效止疼藥。人已非常虛弱,只有一個習慣保留,看新聞聯(lián)播。還有一個本子一直跟著他。里面夾著的就是兒子佩戴航天員徽章的軍裝照和那幾張拼貼的老照片。沒人的時候,他會悄悄取出來看看。但他從不主動打聽兒子的選拔結(jié)果。老人越來越沉默,越來越虛弱。在乘組飛往發(fā)射場那天,老人看了新聞。一言不發(fā)。就在那天晚上,發(fā)生第一次昏迷。似乎和所有人的愿望一樣,老人似乎也不甘心,他一直在等,一直在堅持。盡管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等,可他從來沒有喪失過希望。

看到兒子在太空中的軍禮,虛弱的老人也情不自禁把右手伸向額際,盡管為了這個動作,他累得又被扣上氧氣面罩??吹絻鹤玉{駛飛船和空間站對接成功,老人非要掙扎著坐起來,讓兒媳婦把病床搖到電視機跟前,和畫面上的兒子照張合影。這些天,無論清醒還是不清醒,他總要求把電視開著。他是怕自己就此睡過去,他更希望,有關(guān)兒子的聲音能把他從沉睡中叫醒。他需要兒子的堅持,兒子也需要他的堅持!

此刻,耳邊傳來兒子的聲音。即便是從墻上那個機器里傳出來,也還是讓他覺得熟悉和振奮。

霄云,霄云,我是天神。我們已順利完成出艙任務(wù)。

天神,檢查探天狀態(tài),準備啟動。

天神報告,信號發(fā)送完畢,探天已正常啟動。

天神,準備撤離。

霄云,霄云,我是驕陽,準備完畢。

撤離。

當白色的身影在機械臂的幫助下慢慢靠近驕陽,沖著攝像頭擺手,想在感謝宇宙的接納。在藍色星球和黑色天幕的映襯下,那白色非常醒目。他已發(fā)不出聲音,只有從嘴型辨別出他說的是“兒子”,被單下伸出手,大拇指微微屈伸著。

他想說:兒子,你真棒!

張連奎仿佛聽到張丹陽快樂的笑聲,忽遠忽近,清脆悅耳。還有他的笑聲,爽朗舒心,原來是他和兒子在一起飄動,嚯,那是年輕的他和少年的兒子,斑駁的光影打在臉上,有了雕刻的感覺。沖上去,滑下來,笑著,笑著,享受著……

爸爸,我要飛起來了!

兒子,我們一起飛!

張連奎笑著沉入夢中,他累了。

一天后,著陸場上。幾架直升機的螺旋槳飛轉(zhuǎn)著,一陣紅色煙塵飄過,飛機慢慢飛上藍天。遠處一道淡淡的彩虹橫架空中。

張丹陽透過舷窗凝視著不遠處另外一架被剛剛升起的太陽照得有些耀眼的直升機,那里坐著與他朝夕相處十多年的戰(zhàn)友、太空中日夜相伴六天的兄弟王霆鈞……此時,王霆鈞也在那架直升機上凝望著這邊的兄弟張丹陽……

責任編輯/蘭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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