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潤良
在當代文壇,安徽作家洪放應該算得上一個“異數(shù)”。1968年出生的洪放,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90年代后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代表性作品有系列組詩《蒼?!罚l(fā)于《詩刊》等五十多家報刊,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首屆魯彥周文學獎提名獎等獎項。從2 007年起,洪放突然放棄了自己寫得越來越順手的散文,寫起了小說,而且是從長篇寫起。或許是彼時方興未艾的官場小說熱激發(fā)了他的靈感,他發(fā)掘自身多年的機關工作經驗,寫出了《秘書長》系列長篇小說、《秘書長》《掛職》《黨校》《領導司機》《最后的駐京辦》等官場小說。在洪放看來,“官場亦是世象之一部分,官員亦是人群之一部分,只是這一部分不為更多人所了解、熟知,或者說:這一部分現(xiàn)在發(fā)生了畸變、模糊、曲折和隱晦。關鍵是:不管什么題材,你必須得是文學,得是小說。文學性和對人性揭示的重要性,必須蘊含在作品之中”。(洪放創(chuàng)作談《為人性的深井借一束光》)這些小說不僅獲得了市場意義上的成功,而且由于作品有著作者自身豐厚的生活積淀及其扎實的寫作功底,以及作者對官場生涯寄予的人文思考,使得這些作品獲得了與通常的“官場小說”不一樣的人文深度與品格。
在《菩薩蠻》《蘇幕遮》等作品中,洪放事實上還是主要聚焦自己熟悉的官場生活?!妒й櫿摺肥呛榉抛钚聞?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這一次,作者沒有將目光對準官場,而是移向了歷史記憶的深處,移向歷史記憶的斷裂處,以文學語言書寫20世紀30年代初鄂豫皖蘇區(qū)肅反擴大化造成的歷史悲劇。是什么樣的因由使得洪放選擇了這一相對陌生的題材領域呢?這一題材的選擇對他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
事實上,1934年紅軍長征之前的歷史時期是一個各種勢力、各種矛盾復雜糾結的時期,國民黨內部左右派、中間派的對峙、割裂,共產黨在領導人民軍隊斗爭時一方面要應對國民黨的多次瘋狂圍剿,還得應對共產國際的僵硬指示、王明等“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錯位指揮,黨內軍內不同的聲音以及人民軍隊初創(chuàng)時期人員素質的參差不齊等等問題。在這種大的時代背景下,才發(fā)生了肅反運動以及肅反擴大化的悲劇。這種糾纏復雜的關系、尖銳的時代矛盾、悲劇性元素等等都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大的空間??上?,因為種種原因,這一題材領域尚未得到很好挖掘。洪放選擇了這一題材領域加以表現(xiàn),無疑表現(xiàn)了他的睿智和勇氣。
作者在題記中寫道:“據有關資料介紹:紅軍時期,僅安徽省金寨縣一地,就為中國革命犧牲近十萬人。這里面,還不包括因各種原因失蹤人員三萬余人。這些失蹤者,被隱沒在紅軍史中,成為中國紅軍史上最難以釋懷與疼痛的一筆?!边@一題記為作品增添了一份無比凝重的力量。今年是紀念紅軍長征勝利八十周年。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份,弘揚、謳歌紅軍的長征精神理所當然應該成為主旋律;但是,我們的文藝作品在表現(xiàn)1927年到1937.年紅軍的革命歷史時,是否也應當看到在人民軍隊成長的初期階段,這支軍隊所曾經經歷的苦難、挫折與內耗、曲折以及在內耗、曲折中無辜逝去的英靈呢?迄今為止,關于20世紀30年代肅反運動,相關的學術研究已經相當充分,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除了賀捷生《高聳入云的碑》等報告文學作品有所涉及之外,依然少有作品對此加以表現(xiàn)。
在對這樣一個沉重的歷史事件進行文學書寫的時候,首先對相關歷史史實進行探究是非常必要的。關于鄂豫皖蘇區(qū)肅反運動的起因,在現(xiàn)有的學術探討中依然有爭議的空間。大部分學者認為主要歸因于張國燾等執(zhí)行以王明為代表的第三次“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學者姜義華的觀點比較典型,“肅反鋤奸,本是革命隊伍內部一項正常而必要的工作??墒?,在以王明為代表的第三次‘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統(tǒng)治我們黨的時期,肅反卻被用來對付在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上持不同意見的革命同志。它使‘左傾機會主義者所推行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這一黨內斗爭的錯誤原則,發(fā)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一九三一年秋冬間鄂豫皖蘇區(qū)所進行的‘肅反,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主持這場‘肅反的,是當時擔任鄂豫皖中央分局書記和軍事委員會鄂豫皖分會主席的張國燾?!保ńx華《論一九三一年鄂豫皖蘇區(qū)的“肅反”》)另一些學者則對此觀點有所商榷和補充,比如張永在《鄂豫皖蘇區(qū)肅反問題新探》一文中指出,除了張國燾的個人野心和沈澤民、陳昌浩等的“左傾”教條主義,鄂豫皖肅反發(fā)生原因至少應補充三點:一、當時鄂豫皖紅軍中確實存在嚴重的紀律問題,需要大力整肅;二、20世紀30年代初政治派系極為復雜,斗爭殘酷,真假難辨,容易誘發(fā)冤案;三、紅四軍干部在南下行動中對抗中央分局,違反了“黨指揮槍”原則。紅四軍白雀園肅反被殺人數(shù)不是2500人,約有800人作為反革命組織成員被捕,其中小部分人被殺,另外有超過1500人作為富農等階級異己分子被驅逐出紅軍。中下級干部在肅反擴大化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不管這次肅反運動的正當性是否存在或是否充分,肅反擴大化造成的悲劇則已成為公認的歷史事實。對這一歷史悲劇進行文學化的書寫不僅是修復歷史記憶的一種重要方式,也是告慰那些在歷史中無辜逝去的英靈的一種方式。那些失蹤者的命運究竟如何?他們在生前經歷了怎樣的悲歡離合?洪放的《失蹤者》力圖通過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命運故事對此加以解讀,讓人們在八十多年后重溫那段充滿熱血與忠誠、幽暗與慘烈的歷史。
《失蹤者》沒有正面去描述被“肅反”者所遭受的種種悲劇,而是從悲劇的幸存者的角度進行書寫。小說從女主人公丁小竹去駐在接善寺的保衛(wèi)局送文件寫起。丁小竹十八歲,從農會被轉到保衛(wèi)局后,負責通訊聯(lián)絡,具體事情就是負責傳遞保衛(wèi)局內部往來文件。丁小竹和保衛(wèi)局的葉局長之間的第一次對話就說明了當時肅反擴大化的嚴重情形。葉局長問丁小竹:“昨天晚上那個黃老根是不是叫了一晚上?”“是的。一直在罵。說他冤枉?!倍⌒≈裾f,“黃團長說他革命這么多年,一心想著打白匪,怎么忽然就成了AB團?他說他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比~局長的回應是,“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AB團的。越是反動,越是頑固。丁小竹同志啊,斗爭很復雜哪,很復雜!”這種荒謬的審判邏輯不尊重事實和證據,完全憑借上級精神和審判者的主觀臆斷,由此導致無數(shù)冤案的發(fā)生。事實上,正如后來許多學者指出的,政治保衛(wèi)局這些干部的素質低下是肅反擴大化的一個重要原因。丁小竹之所以被信任,派到保衛(wèi)局工作,是因為她出身貧農,沒有文化,不識字,能夠不折不扣地完成上級指示。小說通過人物對話等提到,許多軍隊高級干部都被抓走并處決。相關史料也提到,一些師從班長以上的干部都被當作AB團、改組派、第三種勢力抓起來。他們最好的出路是被遣送回鄉(xiāng),剩下的則被無情處死。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江子龍就面臨這樣的命運。丁小竹從葉局長手里接過的文件中已經下達了對他進行處決的命令。在江子龍下屬丁三樹的提醒下,丁小竹面臨著艱難的抉擇:要不要參與江子龍的營救計劃。作者以令人信服的理由讓我們接受了丁小竹的選擇。江子龍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在敵人虎口之下取回丁小竹哥哥的頭顱,讓丁小竹的哥哥得以全尸埋葬,并做了丁小竹的“干哥哥”。這份情誼不亞于血緣關系,并且摻雜著青年男女之間的隱秘好感。在冰冷的組織命令和個人情感偏向之間,丁小竹最終選擇相信自己的感覺。事實上,縱覽現(xiàn)當代文學史,無論是張愛玲的《色戒》還是王安憶的《長恨歌》、莫言的《豐乳肥臀》中的女性形象,女性似乎天然地與政治主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使得她們更相信日常生活、相信常識與倫理感覺,而不會輕易投入時代政治的風云中。丁小竹在關鍵時刻的選擇似乎也確證了這一點。江子龍三人在逃脫后并沒有改變自己革命者的本色,在敵我夾擊的情況中,仍然試圖以五支隊獨立分隊的名義展開對白匪的斗爭,說明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純正的革命信仰和理想。在丁三樹被白匪擊斃、丁小竹失散的情況下,他一個人仍然堅持對敵斗爭,讓敵人心驚膽戰(zhàn)。和丁小竹重逢后,他們在相濡以沫的生活中走到了一起,成為一對夫妻。最終,在白匪的包圍中,他把懷孕的妻子藏了起來,自己壯烈犧牲。
小說通過江子龍、丁小竹的經歷反映肅反擴大化的歷史悲劇,雖然沒有對處身悲劇中的歷史人物的遭遇進行正面書寫,但還是有著“一兩撥千斤”的功效,讓有心的讀者通過這個故事感受當時的時代氛圍,緬想歷史中沉淪的英靈。
新時期以來,對紅軍歷史功績的正面書寫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應該說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但是對于紅軍所曾經遭受的挫折,由于種種原因,我們很多作家都止步不前了。正所謂,“忘記歷史意味著背叛”,失敗的歷史同樣需要我們去直面。書寫失敗的歷史、失敗的英雄同樣具有總結歷史經驗、啟示未來、凝聚正能量的作用。正如八十年代喬良的中篇小說《靈旗》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敢于直面并深刻書寫湘江戰(zhàn)役這一失敗的戰(zhàn)役中的歷史人物及其心路歷程。徐賁在其文章《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中寫道,“記住過去的災難和創(chuàng)傷不是要算賬還債,更不是要以牙還牙,而是為了厘清歷史的是非對錯,實現(xiàn)和解與和諧,幫助建立正義的新社會關系。對歷史的過錯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的罪行責任,而是以全社會的名義承諾,永遠不再犯以前的過錯?!比绻浴鹅`旗》作為比較,洪放的《失蹤者》在哲理的思考、人性深度的發(fā)掘、人物關系復雜性的揭示等方面仍然存在許多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但這畢竟是當代小說家在這一題材領域做出的第一次開掘,其意義自然深遠!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