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模楷

（安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安慶246011）

陳震《讀詩識小錄》之鑒賞論

謝模楷

（安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安慶246011）

陳震《讀詩識小錄》鑒賞詩歌，受到明代文學(xué)評點風(fēng)氣的影響，不以“即詩見道”為目標，而以“即詩見文”為旨歸，是清代文學(xué)闡《詩》的重要作品。陳震強調(diào)詩歌的“誦讀”，認為古詩中有“性情”，不用講解只需吟誦，就可理解詩歌的情感。陳震以“誦讀”鑒賞詩歌情感，基本上以“悲音”為主；《詩經(jīng)》中不乏“樂音”的作品，但陳震很少闡釋《詩經(jīng)》“樂情”，這可能與他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陳震對詩歌的藝術(shù)鑒賞，只作感性評論，憑借自己對《詩經(jīng)》的感悟，將一些重要的文學(xué)概念包含其中。鑒賞詩歌多引入其他詩文，作詩歌的情景、情感、旨意、風(fēng)格等方面的類比，具有深刻獨到的藝術(shù)眼光；鑒賞詩歌的過程中，往往指出鑒賞者錯誤所在，包括曲解文字、八股解詩、泥虛為實、輕重平列等，以警示來者；但陳震自己卻有明顯曲解詩歌，甚至有刻意回避之處，說情不說戀，即是其明顯特征，這無疑影響到闡《詩》的質(zhì)量。陳震個人情感常在鑒賞中流露，明顯受到司馬遷及其《史記》創(chuàng)作的影響，模仿太史公借《史記》以哭泣，將其一生坎坷悲情寄寓其中。陳震闡《詩》善寫妙文，善作妙喻，使得他的鑒賞具有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

陳震；《讀詩識小錄》；鑒賞；悲音

清儒陳震，字淑起，號春麓，別號筤墅，河北文安人。一生以教諭為業(yè)，課余勤奮著述。清俞湘撰《筤墅陳公傳》載：“所著有《筤墅說四書》、《讀詩識小錄》十卷、《左傳日知錄》二十卷、《文安文獻備考》二十卷，皆親筆楷寫，朱墨批點，裝成卷帙，并有評選古詩、古文、唐宋八家、唐詩各體，以及隆萬天崇名家、國朝制藝，均成善本，雖未獲發(fā)刻問世，然附近郡邑景仰先生之文學(xué)者，業(yè)已借抄殆遍，幾于洛陽紙貴?！保ā栋仓葜尽肪碇牛宓拦飧灞荆┛梢婈愓鹬鲐S富，只是當世并未刊刻，而是以抄本流傳。本文所論《讀詩識小錄》[1]依據(jù)之版本，通篇以毛筆書寫，書法美觀，疑即陳氏之清稿本，或為同時代之傳抄稿本。

陳震著《讀詩識小錄》，后世治《詩》者多有引用。張佩綸《讀詩識小錄》序曰：“先生是編，遠取毛鄭，而輔以漢諸家之說，近取朱子，而輔以宋諸家之說。虛心平意，無主奴門戶之見，而惟以真是為歸?！保ā稘居诩贰拔木砩稀?，民國十五年澗于草堂刻本）今人夏傳才等編《〈詩經(jīng)〉要籍提要》[2]最為詳備，但未錄此書；今人專著如朱孟庭《清代〈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3]、何海燕《清代〈詩經(jīng)〉學(xué)研究》[4]，博士論文如寧宇《清代文學(xué)派〈詩〉學(xué)研究》[5]、李兆祿《清前中期〈詩經(jīng)〉文學(xué)詮釋史論》[6]等，亦無只語論及，專題論文更未見到。陳震《讀詩識小錄》不以“即詩見道”為目標，而以“即詩見文”為旨歸。本文擬對陳震識詩之“鑒賞”進行分析，以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

一、仆本恨人：讀詩之哀音

這是陳震對詩歌的情感鑒賞。陳震認為，詩歌的情感和“音節(jié)”有很大關(guān)系。其《詩大序》注曰：“聲不止于言，凡嗟嘆永歌皆是也。成文謂其清濁高下、疾徐疏數(shù)之節(jié)，相應(yīng)而和也，然情之所感不同，則音之所成亦異矣?！盵1]21由于作者所含情感不同，發(fā)之于詩，則詩之音節(jié)也不同。如《邶風(fēng)·燕燕》首章陳震評曰：“哀在音節(jié)，使讀者淚落如豆。”[1]172《大雅·蕩》陳震評曰：“至其憂憤沉痛，有不在語言之內(nèi)，而寓于音節(jié)之中者，所謂貌不瘁而神傷也?！盵1]369作者即使不在語言中明白表達內(nèi)心情感，但情感已無形寓于音節(jié)之中了。

陳震認為古詩中有“性情”，不用講解只需吟誦，就可理解詩歌的情感。其《詩大序》注曰：“則凡詩之節(jié)奏指歸，皆將不待講說而直可吟詠而得之。”[1]23如陳震評《王風(fēng)·黍離》：“永清諸生胡裕八歲讀此，則悲涕不自勝。問之，曰：‘不解其言為何，但覺凄入心脾?！伺c王阮亭七歲讀《燕燕》詩而何異？可見古詩發(fā)于性情，音節(jié)中具有天真，故通孺子之天籟耳?！盵1]309～310

陳震強調(diào)詩歌的朗誦。通過朗誦詩歌，可以深入理解詩歌內(nèi)在的情感。如陳震評《小雅·大東》：“作者字字皆潸然出涕中敷陳也，作流涕太息之聲讀之，乃盡其妙?！盵1]104陳震評《大雅·蕩》：“通篇皆作流涕太息之聲以讀之，即得其情矣。無此憂危之誠，則文字雖奇，只巧于謗者耳，圣人何取焉？”[1]369所謂“流涕太息之聲讀之”，是指充滿情感的朗讀，在這種朗誦的過程中，讀者容易深入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

朗讀不僅有助于對詩歌的理解，還能使讀者產(chǎn)生情感共鳴。如陳震評《陳風(fēng)·宛丘》：“佚蕩之人，無可自許，但自負有情耳。抑揚頓挫，即予即奪，千古文士，讀之不自歉者何人哉？”[1]538陳震評《大雅·召旻》：“咋斷咋續(xù)，似哽似咽。意接語不接，語接氣不接。冤促煩亂，與《商書·微子》篇音節(jié)意味皆同，真亡國之音也，讀之每使人不樂而疲?！盵1]480

陳震還運用“對比誦讀”的讀詩方法。如《小雅·何草不黃》陳震評曰：“《北山》、《鴇羽》諸詩，亦怨行役，然作者猶有生氣，讀者猶為之生怨心也。至讀此詩，但覺其氣象直如木落草枯、霜寒日薄。作者之怨，并無生氣，讀者為之索然意盡耳。文章隨乎世運，筆墨發(fā)乎性情，信然。此及《召旻》，真一卷之殿?！扼匀A》、《瞻卬》二篇，猶未至生氣俱盡如此?！盵1]227通過對比誦讀，陳震感受《北山》、《鴇羽》諸詩，有怨亦有望，見國勢尚有可為；而《何草不黃》氣息奄奄，已是末世的氣象，真正的亡國之音。又如陳震評《鄭風(fēng)·東門之墠》：“漢酒泉太守不得見宋纖，銘其山曰：‘丹崖百丈，青壁千尋。室邇?nèi)隋?，寔勞我心?！囈源艘庾x此詩，第見其語質(zhì)味厚，絕無鄭風(fēng)輕纖之態(tài)?！盵1]388～389陳震認為，《東門之墠》與漢酒泉太守尋宋纖意相吻合，所以以酒泉太守銘文與《東門之墠》對比誦讀，更見《東門之墠》“語質(zhì)味厚”，而沒有鄭風(fēng)輕佻纖弱的風(fēng)貌。

陳震還有間接的“讀詩”法，即詩歌通過詩人之口“讀出”，而由讀者感受到，本質(zhì)上還是讀者讀詩，但“哀音”卻是發(fā)自詩人之口。如陳震評《王風(fēng)·兔爰》：“君子所以痛哭流涕而道之也?！盵1]313《毛序》解釋是“君子不樂其生”[7]216而作此詩。“尚寐無覺”、“尚寐無吪”，詩人所道出，“痛哭流涕”則是讀者感受。又如《小雅·鴻雁》首章陳震評曰：“一幅鄭俠‘流民圖’。痛定思痛，語帶泣聲。此即所謂‘哀鳴嗷嗷’也。”[1]735“語帶泣聲”為詩人所發(fā)出，“哀鳴嗷嗷”為讀者所感受。再如陳震評《魏風(fēng)·十畝之間》：“朝廷無政，儉陋偏急，如不終日。詩人含此意于言先，而高吟首二句，遂字字與意中事對照，悠然神往，黯然神傷也。”[1]450首二句“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為詩人所發(fā)出，“黯然神傷”為讀者所感受。這種作者與讀者“互動”的闡詩方法，在陳著中并不多，但較好體現(xiàn)了陳震鑒賞詩歌情感的特征。

陳震以讀詩之“音節(jié)”鑒賞詩歌情感，基本上以悲音為主。在陳震的闡詩中，諸如“曼聲哀吟”、“曼聲危調(diào)”、“哀音曼響”、“音曼而悲”之類的文字，逐處可見。《詩經(jīng)》中不乏“樂音”的作品，但陳震闡釋《詩經(jīng)》“樂情”卻極為罕見，這可能與陳震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斗怖返谑龡l陳震曰：“蓋悔二十年來埋首時文，即以弋獲科名，亦為逐流而棄源，則是編存以志悔焉……科名之念難忘，正不妨以此當下帷之奮也?！盵1]18第十四條又有“中年以饑驅(qū)奔走”云云。科名難忘，下帷之奮，饑驅(qū)奔走，可見陳震人生坎坷、生活窘迫。心中盛滿愁苦，滿眼自是悲哀，恰如他對《衛(wèi)風(fēng)·氓》第四章的點評：“往復(fù)纏綿，曼聲長吟，淚落如豆。仆本恨人，何以讀此？”[1]284

二、筆峭味深：解詩之妙意

這是陳震對《詩經(jīng)》的藝術(shù)鑒賞。在這個鑒賞過程中，陳震使用頻率最高的是“妙”字，概括起來，大致包括妙筆、妙意、妙境、妙文幾個方面，它們之間并沒有絕對的分界線，往往融會貫通，并存在詩歌的鑒賞中。

陳震闡釋詩歌“妙筆”，多使用“……之妙”的格式。如陳震評《檜風(fēng)·隰有萇楚》：“有知及有家有室之苦，豈更仆能數(shù)者耶？只說樂物之無此，則苦我之有此具見，此文家隱括掩映之妙。”[1]575又如《小雅·采綠》第二章陳震評曰：“點明衍期，遂使首二句情態(tài)俱出。并上章歸沐之故，亦反照而見，此文章隱見互出之妙?！盵1]201再如《小雅·菁菁者莪》末章陳震評曰：“忽追想道未見君子時情景，遂使各既見君子句，神味皆飛動矣。此文家反剔之妙?！盵1]711陳震鑒賞突出了“妙筆”所呈現(xiàn)出的藝術(shù)特征，隱括掩映，神味飛動，使詩歌具有含蓄和靈動之美。

陳震闡釋詩歌“妙意”，大致有用意、寫意、作意、意味、意旨等，需隨詩而論。如陳震評《衛(wèi)風(fēng)·碩人》：“莊姜品德文章，不涉及一字，用意正妙。至其詩語無不直，正無意不婉。故全詩有起而無結(jié)，以其包里言皆在言外也?！稘h樂府·孔雀東南飛》一篇筆法，多從此脫出?！盵1]280這里的“用意”，當指詩歌的構(gòu)思技巧?！睹颉罚骸啊洞T人》，閔莊姜也……莊姜賢而不見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盵7]175作者構(gòu)思不寫這層意思，而是極力描寫莊姜的高貴出身與美貌，與莊姜無子而不見答于君，形成強烈的反差，則莊姜所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以及國人對之的“閔憂”之情，不寫而在其中了?！犊兹笘|南飛》“用意”確有相似，開篇描寫“十三能織素……”，見其從小受到良好教養(yǎng)。又詳細描寫“新婦起嚴妝”，見其秀外慧中的美貌與尊嚴。這些與她不幸的遭遇形成極端的反差，“時人傷之”之情也是不寫而寫了。

寫意本是國畫的一種技法，注重神態(tài)的表現(xiàn)，用到詩歌上也一樣。如陳震評《鄭風(fēng)·緇衣》：“語有相接者，有絕不相接者；有相贊者，有絕不相贊者。迷離恍惚，一片神行。是畫家寫意，決定筆墨?！盵1]334陳震指出其特點在于“迷離恍惚”與“神行”。又如陳震評《召南·鵲巢》：“只說鳩字，未說德字，令人從宜有此百輛處恍然見之，妙如畫家寫意法?！盵1]125陳震指出其特點在于“恍然”。詩畫藝術(shù)本相通，像“筆以神行”、“直以神行”、“悠然神行”類的闡釋語言，在陳著中比較多見，可見陳震比較注重詩歌的內(nèi)在神韻。

陳震詩歌鑒賞中還提到一種“意”，是與“語”相對立的。如陳震評《商頌·那》“湯孫之將”句：“語質(zhì)而意殷?！盵1]625“意”字是語言所包含的內(nèi)在意義，陳震注意到詩歌語言和內(nèi)在含義的對立關(guān)系。如《大雅·烝民》第四章陳震評曰：“字字玲瓏，然渾然無痕。蓋文章到微妙處，形跡不存，但余意味也?！盵1]427語雖“渾然無跡”，意則別有味道。又如陳震評《魯頌·閟宮》：“是全篇皆從一線天光中，頓開世界。以文字論，真盡變極奇之筆；以作意論，則納約自牖之旨也。然恒令人讀之不覺者?！盵1]615語則“盡變極奇”，意則始終如一。陳震闡釋的這種詩歌“語”、“意”的對立關(guān)系，意在提醒讀者透過詩歌語言表象，尋找隱藏在背后的豐富意味。

陳震鑒賞詩歌之“妙境”，主要是一種高妙的境界。如陳震評《鄭風(fēng)·將仲子》：“婀娜縱送，一波三折，然語不迫而意獨至，則愈婉愈嚴矣。此風(fēng)人妙境也?！盵1]337這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高妙境界。又如《王風(fēng)·揚之水》首章陳震評曰：“中二句與上不接，末二句與中不接。然如峰回岡伏，不聯(lián)以形而聯(lián)以脈，文字妙境。”[1]315這是詩歌句法的高妙境界。再如《小雅·楚茨》末章陳震評曰：“此章敘燕同姓，首四句已畢矣；下忽從頌禱中繳轉(zhuǎn)全文，且隱對時事。一以為反照入江，一以為沉潭寫月，古人文字，故有此妙境矣。”[1]132這是詩歌章法上的高妙境界。陳震對《詩經(jīng)》“妙境”的鑒賞并不很多，但體現(xiàn)出陳震對《詩經(jīng)》的由衷喜愛之情。

陳震鑒賞《詩經(jīng)》之“妙文”，往往也以“妙文”鑒賞之，陳震的文采筆墨，也體現(xiàn)在這里。如陳震評《衛(wèi)風(fēng)·考槃》：“山靜似太古，富貴如浮云。悠然曠然，令讀者神遇其人?！盵1]275又如陳震評《秦風(fēng)·蒹葭》：“頓覺波共天長，葭隨露冷，空濛秋色，杳然無際中。有高人逸士，若遠若近，可遙臆其蹤跡，而難接其形聲。尺幅之內(nèi)，恍見海上三神山矣?！盵1]515

文、筆、意、境原是古代文論中的重要概念，古文論家對此有過精彩的論述。陳震闡釋只作感性評論，對這幾個重要概念的使用，也顯得比較隨意。陳震本意是做文學(xué)闡釋，他憑自己對《詩經(jīng)》的感悟，卻能將這些重要的概念包含其中，這是難能可貴的。當然陳震的闡釋也有明顯的不足，比如“意境”是詩歌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陳震的闡釋卻很少關(guān)注到，這可能與他的學(xué)術(shù)個性有關(guān)。

三、詩可以觀：詩意之類比

陳震闡釋《詩經(jīng)》篇目的時候，有時會引入第三方進行類比，以便更深刻地領(lǐng)悟詩歌的情景、情感、旨意、風(fēng)格等。引入的第三方大致有詩、賦、筆記、史書和歷史人物。其中，作“詩意類比”引用詩書最為集中，內(nèi)容最為豐富，體現(xiàn)出陳震寬廣的視野和敏銳的悟性。

1．詩歌所反映的情景類比

陳震在體悟《詩經(jīng)》情景的時候，自然引入類比詩句，加深對《詩經(jīng)》的情景體悟，引入以唐詩為最多。如陳震評《周南·汝墳》：“由見而念其勞，由勞而念其所以勞。‘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早飄蓬，生還偶然遂?！椅壳覈@，極跌宕之妙矣。”[1]116按《毛序》的說法，此詩是在“王室如燬”的背景下，“婦人能閔其君子，猶勉之以正也”[7]23。陳震的闡釋引入杜甫《羌村》詩，把《汝墳》婦人“閔其君子”形象化了。又如《邶風(fēng)·燕燕》第二章陳震評曰：“‘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以為傳神語矣。此加‘以泣’二字情景不殊，深淺自別?！盵1]172引王維《齊州送祖三》詩，對《燕燕》詩送別情景復(fù)擬。又如《唐風(fēng)·葛生》第三章陳震評曰：“上二章遠取諸物，此一章近取諸身。獨旦之苦，深入獨處獨息?！S金不閉葳蕤鎖，長伴鰥魚夜不眠。’下兩首句已應(yīng)聲而起矣?！盵1]495這里引詩并非成句，唐韓翃《江南曲》有“春樓不閉葳蕤鎖”，宋陸游《晚登望云》有“愁似鰥魚夜不眠”，陳震引用稍有出入，可見引用時并未查看原文，很有可能是根據(jù)記憶所寫，兩句詩生動體現(xiàn)了《葛生》人物獨旦獨息的悲涼情景。

2．詩歌所蘊含的情感類比

陳震在體悟《詩經(jīng)》情感時，專門引入詩文類比。如陳震評《邶風(fēng)·綠衣》：“前兩章憂字淺看則悲惋常詞，《長門》、《團扇》可以方并，下二章乃具大本領(lǐng)矣?！盵1]169引入司馬相如《長門賦》、班婕妤《團扇》詩類比，二者皆是抒發(fā)內(nèi)心憂傷的情感，與《綠衣》前兩章直接抒發(fā)“心之憂矣”類似?！毒G衣》后兩章睹物思人，由嘆己而思人，境界拔高，所以陳震說“具大本領(lǐng)”。又如陳震評《小雅·鴻雁》：“人情遇困苦而畏人之不知也類如此，此《東山》、《四牡》、《采薇》、《杕杜》所以入人深也?！盵1]735陳震認為人之常情，怕別人不了解自己的困苦。如《小雅·四牡》：“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薄短骑L(fēng)·杕杜》：“獨行踽踽，豈無他人？”《小雅·采薇》：“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边@些詩篇和《鴻雁》一樣，悲傷的情感深入人心，如曹操《苦寒行》詩：“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p>

陳震還引歷史人物進行情感類比。如《衛(wèi)風(fēng)·氓》第二章陳震評曰：“此章則與耽之意已決矣。夫士之無良在反，而女之失德在耽。事事詳憶，正字字追嘆，此即耽不可說……文若失身于魏武，柳州濡首于叔文，雖悔曷追哉？詩之可以觀如此?！盵1]282陳震以為《氓》寫女子失身于氓，“悔曷追哉”？引入徐庶和曹操，柳宗元和王叔文，雖然女子遭遇與徐庶、柳宗元的性質(zhì)并不一樣，但他們刻骨銘心的悔痛之情卻是一致的。又如陳震評《小雅·節(jié)南山》：“大書特書，字字著力，‘究讻’、‘訛心’，結(jié)盡全旨……張世杰、陸秀夫擁宋少帝于海舶中，講《大學(xué)》衍義，忠孝苦衷，千古一轍也?！盵1]26陳震引歷史人物進行情感類比，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3．詩歌所體現(xiàn)的風(fēng)格類比

《詩經(jīng)》不同篇目風(fēng)格不同，陳震引入類比的對象也不同。如陳震評《秦風(fēng)·駟驖》：“西秦校獵賦。格法、節(jié)奏、意味，皆具廉峭勁悍之氣，在秦風(fēng)中亦自不同也?！蹲蟆肥飞茖憫?zhàn)，揚、馬善賦獵，此奄有其勝也?！盵1]510陳震引《左傳》及揚雄、司馬相如游獵賦類比，認為《駟驖》詩兼具《左》史寫戰(zhàn)、揚馬賦獵的優(yōu)點，其風(fēng)格具“廉峭勁悍之氣”，是秦國的“校獵賦”。

其次引漢晉古詩。如《唐風(fēng)·蟋蟀》首章陳震評曰：“簡質(zhì)樸茂，居然西漢古詩……讀此詩，如見其人，如見其心?！盵1]462《小雅·大田》陳震評曰：“純乎記敘體，詩中不多見。古質(zhì)樸練，西漢詩得其近似?！盵1]149陳震指出兩首詩風(fēng)格質(zhì)樸，俱類西漢古詩，其實是西漢古詩受到《詩經(jīng)》的影響，具有典雅質(zhì)樸的風(fēng)格。又如陳震評《小雅·白華》：“故《綠衣》之思古人，《白華》之念碩人，皆不專為一己嘆者也。后世班婕妤《團扇》詩，左貴嬪《啄木鳥》，猶不能見及此。長門塘蒲，風(fēng)益下矣，于此見古人識大體，故無卑瑣之談也?！盵1]210陳震認為后不如前，同樣抒憂，后者一味嘆己，前者由己及人，所以形成詩歌風(fēng)格的不同，并嘆“長門塘蒲，風(fēng)益下矣”，顯示他對“古人”的偏愛。

其次引唐詩。如《衛(wèi)風(fēng)·伯兮》第二章陳震評曰：“語直而味深，唐人閨怨諸名作，遜此一格?！盵1]287陳震認為唐代閨怨詩在風(fēng)格上都遜《伯兮》一籌。《伯兮》第二章：“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此寫相思的手法為唐詩宋詞廣泛繼承。唐詩是詩歌的最高峰，但《詩經(jīng)》以其“首創(chuàng)”而更具價值。又如陳震評《周頌·訪落》：“雄宕渾浩，矯夭曲屈。后人唯杜陵、昌黎兩家古詩，差近此筆力。”[1]557陳震闡詩引入唐詩最多，但在風(fēng)格類比方面引入?yún)s比較少，可能陳震認為《詩經(jīng)》與唐詩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總體上不屬同類。

其次引宋人筆記。如陳震評《小雅·都人士》：“直是宋人一卷《夢華胥錄》，瑣屑重復(fù)，津津不已?！盵1]197《都人士》五章六句，每章都描寫周人的容貌、冠帶、發(fā)型和裝飾；《夢華胥錄》即宋孟元老筆記體散文《東京夢華錄》[8]，描述開封城風(fēng)土人情，它們的共同點是“瑣屑重復(fù)”。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重復(fù)”藝術(shù)，最明顯和典型的莫過于“重章”，清人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9]多有論述。但陳震對這個明顯的特征視而不見，卻關(guān)注《都人士》的“瑣屑重復(fù)”，并以“一卷《東京胥錄》”來評價，可見其獨特的價值判斷和藝術(shù)眼光。

4．詩歌創(chuàng)作主旨類比

《詩經(jīng)》主旨最難明確，陳震論《詩》主旨多從《毛序》說，常以《詩經(jīng)》不同篇目進行類比。如陳震評《小雅·瞻彼洛矣》：“詞措于實，而意運于虛。試身值《箢柳》之世，而口誦《車攻》之篇，則知此詩之游神遠矣?！盵1]154《毛序》：“《瞻彼洛矣》，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名諸侯，賞善罰惡焉”[7]776；“《箢柳》，刺幽王也”[7]819；“《車攻》，宣王復(fù)古也”[7]592。陳震闡釋《瞻彼洛矣》的主旨，身處幽王之世，口誦宣王之篇，與《毛序》“思古明王”吻合。詩歌詞寫“君子至止”，意托“古明王”，所謂“游神遠矣”。

陳震以《詩經(jīng)》不同篇目之間類比，有時還引唐詩以助理解。如陳震評《小雅·北山》：“獨勞而且畏咎，乃父母所憂者，不得養(yǎng)，乃《鴇羽》之旨，此篇似無此意也；‘王事靡盬’句，說者云忠厚，此《采薇》之旨，亦非此篇意也。此句蓋述‘上之意’如此耳，當與‘嘉我未老’四句類觀。杜子美《前出塞》有云：‘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亦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首四句即‘多殺傷’三字，亦述‘上之意’如此。全詩遂句句頓挫淋漓。”[1]120首先引《唐風(fēng)·鴇羽》和《小雅·采薇》篇類比，指出《北山》篇主旨既非“憂父母”，也非“言忠厚”。后引杜甫《前出塞》詩，前四句皆言多殺，后四句皆言少殺。前為“上之意”，后為“詩人意”。以此類比《北山》“王事靡盬，也實為“上之意”，則《北山》“怨上”的主旨就很明確了，也符合《毛序》謂“大夫刺幽王”[7]732說。

陳震也有識詩主旨不從《毛序》的。如陳震評《鄭風(fēng)·東門之墠》：“山深林密，隱之跡也。室邇?nèi)诉h，隱之品也。東坡寄子由詩曰：‘唯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创嗽娭??！盵1]388這里引用為數(shù)不多的宋詩類比，以《東門之墠》的主旨在“隱之品”。從詩歌來看，“豈不爾思，子不我即”，乃戀歌比較明顯。《毛序》謂“男女有不待禮而相奔”[7]269，雖然迂腐，卻也近似。陳震識詩大多從《毛序》，這里卻棄而不用。陳震識詩有個特點，即說情不說戀，如《王風(fēng)·采葛》、《鄭風(fēng)·將仲子》明是戀情無疑，陳震避開不談，卻大談經(jīng)學(xué)。陳震似乎在刻意回避，未識其中原因何在，但這無疑會影響到陳震闡詩的質(zhì)量。

陳震還有引《書》識《詩》的。如《豳風(fēng)·七月》陳震評曰：“《書》有《無逸》，《詩》有《七月》，一為法語，一為巽與，一確是書，一確是詩，合之見引君當?shù)馈！盵1]601《尚書》有《無逸》篇，一般認為是周公歸政時對成王的告誡?！睹颉罚骸啊镀咴隆罚愅鯓I(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fēng)華之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盵7]474“法語”、“巽與”[10]94出自《論語·子罕》篇，法語為正語，巽與為順從語?！稌芬哉妫对姟芬皂樦S，二者都是引導(dǎo)成王為君之道。陳震引《尚書》類比，《詩》、《書》并舉，《七月》、《無逸》并列，具有典型意義。

四、鴻文有范：詩人之詩趣

詩人作詩，自有“詩趣”所在。說者論詩，須得詩人詩趣，方為妙賞。如陳震評《周南·芣苢》：“熙皞忘情，脫口而出。以一時之天，寫四境之太和。作者未嘗多著一語，說者不必多下一解也?！盵1]109但詩人渺遠，詩趣難求，說者論詩，常入歧途。陳震在鑒賞詩歌的過程中，往往指出歧途所在，以示來者。

1．誤解文字

陳震認為《詩經(jīng)》文字有妙處，正確理解方能得之。《小雅·無羊》首章陳震評曰：“考室頌子孫，考牧頌富庶，皆文字結(jié)局熱鬧處。然一托寢者之夢，一托牧者之夢，皆文字不脫母而曲達本意處。下一正面贊美語，即成笨伯。”[1]25此將《小雅·斯干》與《小雅·無羊》比照論述，兩詩主旨俱在頌，但俱“借夢”點出本旨，而無一正面贊語。陳震指出這正是文字妙處，“以一毫端見出大千世界”，如果正面下贊語，則失詩趣了。

陳震闡詩卻有自誤解處。《鄭風(fēng)·溱洧》首章陳震評曰：“‘女曰觀乎’一語，突然生波，且敘語且敘事。滿眼看不過，滿心忍不住處，已藉以抒發(fā)凈盡。妙在不須一字下斷也?！秱鳌纺繛椤詳ⅰ?，無論汩沒詩人妙處，即字句已難訓(xùn)釋穩(wěn)順矣。未識前賢意將何為也？”[1]403～404陳震認為，“女曰觀乎”，這是詩歌中女子的語言，接下來是士女對話，作者心情借以抒發(fā)。而朱熹《詩集傳》卻理解為“自敘”[11]72，“汩沒詩人妙處”。朱熹并沒有誤解詩歌，而是陳震誤解了朱熹。朱熹所言“自敘”，前有“淫奔者”三字，即“淫奔者自敘”，和陳震闡釋女子“敘語”，本是一回事，陳震對“淫奔者”視而不見，未識意將何為也？

陳震還有曲解詩處。如陳震評《王風(fēng)·大車》：“‘不敢’，未言其事也，則‘不奔’，徒抱其心也，此所以‘谷則異室’也。‘死則同穴’，突轉(zhuǎn)成奇矣。然‘同穴’之誓，生死相要。而不敢奔，是加倍寫‘畏’字，有體開神合之妙。若謂‘不得合于生前，而相從于死后’，便成滯語。”[1]325陳震認為此詩主要表現(xiàn)“畏懼”和“不敢”，這個闡釋實在離奇。此詩明寫戀情，末兩句“謂予不信，有如皦日”，分明指天發(fā)誓，何來“畏懼”？如此曲解戀情詩，結(jié)合前文分析，筆者推測陳震心中或有隱情。

2．段畫分明

陳震認為《詩》應(yīng)作整體讀之，注重經(jīng)脈相聯(lián)、元氣貫通。如陳震評《小雅·桑扈》：“說者謂首章云得失，次章言衛(wèi)人，三章言在國，四章言在燕。此譬之一人之身，首背腰足，分截四段。筋脈何以聯(lián)？元氣何以貫乎？”[1]161所以陳震識詩最忌“段畫分明”。如《豳風(fēng)·七月》陳震評曰：“衣食二事，開手標出，為全文之綱。然敘法渾融無跡。說詩者求段畫分明，恐以割裂失其妙?！盵1]601又如《小雅·巧言》陳震評曰：“故首章勢極重，重然后厭得君子信讒意出。后三章筆極輕，輕然后掉得君子信讒意醒也。然信讒于讒之致亂，二三章直言之，歷言之，剴切言之。茍無后三章冷敲反掉，則文勢一望而盡，故后半只為信讒句烘托也。吳正傅師道乃謂‘前三章刺聽讒者，后三章刺讒人’，頓覺平拙，失詩趣矣?！盵1]85陳震的這個見解十分準確，“段畫分明”是八股文的做法，以此法識詩文，確實容易誤入歧途。

3．泥虛為實

“虛”是《詩經(jīng)》中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如“冥想”、“取影”等，讀詩不可泥虛為實，否則就會失詩妙趣。如《小雅·小明》首章陳震評曰：“二月出征，歲暮未歸，役非甚久，何至呼天吁人如此耶？須識其句句皆含意未申。末二章互相注射，乃有圭判璋合之妙。句句看成老實話，非詩旨也。”[1]122又如《周頌·泮水》第七章陳震評曰：“以上四章，如蜃氣樓臺，懸空現(xiàn)像。而‘順彼長道，屈此群丑’語，乃其根蒂也。昧者誤指虛景為實地，泊盡詩人意矣?！盵1]594又如《小雅·隰?！逢愓鹪u曰：“指拈波里月，心許畫中人。純是一片虛景，茍泥看‘既見’二字，將謂過屠門而大嚼者，為真獲饜飫耶？”[1]209

4．輕重文字平列看

陳震認為，詩歌文字有輕重，輕重皆含其義，識得其中要義，方可理解作者詩趣。如陳震評《大雅·皇矣》：“故列敘三代，似乎遞舉，實有輕重。蓋以德之輕重，為文字之輕重。其起落隱現(xiàn)，回伏歸結(jié)，遂有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之觀。作平列看，彌望皆黃茅白葦矣?！盵1]278文字“輕重”，就是作者寓意不同；“作平列看”，就是忽略作者寓意。同樣的道理，陳震還認為詩歌文字有“平列”，不可“輕重”讀，否則亦不得詩趣。如陳震評《大雅·烝民》：“規(guī)諷文字，寓于贊美中，而悉以理語出之，三百篇中僅見……泥為贊美，其失則愚；過為針鋒，其失則佻。蓋詩人只平舉平敘，而諷刺自寓其中，未嘗一字著跡也。”[1]427文字“平列”，是文字平中寓奇；不可“輕重”讀，即不可過分解讀，這樣才能理解詩歌“雁過有聲、踏雪無痕”的妙趣。如陳震評《小雅·斯干》曰：“如此奇變之作，無一句脫離居室題目?？v之千里，卷來一束，誰謂鴻文無范與？”[1]22

陳震識詩之鑒賞，內(nèi)容豐富而具有特點。從陳震闡釋常常引用《史記》來看，陳震明顯受到司馬遷及其《史記》創(chuàng)作的影響，將大量的情感投射到賞詩之中。陳震善識悲音，模仿太史公借《史記》以哭泣，將其一生坎坷悲情寄寓其中；對戀情詩的回避，對古人古詩的偏愛，似乎都暗示他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言說的痛楚。陳震善寫妙文，善作妙喻，引用詩書信手拈來，使得他的鑒賞具有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當然，陳震也有一些明顯曲解詩歌之處，有的地方求之過深，影響到詩歌的感性審美，這些都影響了陳震鑒賞詩歌的質(zhì)量。但瑕不掩瑜，陳震《詩經(jīng)》鑒賞內(nèi)容豐富，筆墨集中，情文并茂，在《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史上應(yīng)有其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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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熊顯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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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2－0066－06

2016-02-05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資助項目：09BZW015；安徽省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資助項目：sk2015A397；安徽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資助項目：AHSKY2015D116

謝?？?969-），男，湖北仙桃人，安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