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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交橋上的西瓜蟲

2017-03-01 13:49趙雨
鴨綠江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桃紅醫(yī)生醫(yī)院

趙雨

1

我怎么都想不到,老汪會是這種死法。

他和我一樣來自農(nóng)村,我們年齡相仿,到這城市打工已有三年了。他長得人高馬大、體格健壯,三個小伙子都近不了他的身,這樣一個人活到一百歲我都不會奇怪,但他莫名暴斃了。

那時我們在一個立交橋施工隊當(dāng)澆筑工,這活以前我們都沒做過,我們虛心好學(xué),拿出在老家做農(nóng)活的干勁任勞任怨,上手就比較快,沒過半年,兩人就能獨立一組完成一個橋段的澆筑工作。這項工程是一年前啟動的,從本市西區(qū)到東區(qū),橫跨大半個天空,要架起一條城市的彩虹。我們干活的時候會站在橋面俯瞰下面的新老兩個城區(qū),它們被整齊地切割開來,新城區(qū)的樓房猶如積木一樣美麗精致,住在那里的人穿得好、吃得好,當(dāng)然就要有好的樓房供他們棲息,就像天空中的飛鳥,不管在哪里總有它們精心修筑的巢;相比之下,老城區(qū)的房子就顯得寒酸,灰突突的,矮了一大截,多半都是馬上要被拆除的。但這些跟我們無關(guān),我和老汪既沒住在老城區(qū),也沒住在新城區(qū),我們住在工程隊的工棚里,一個鐵皮屋子,就在立交橋下,兩張床,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什么狗屁都沒有,拉屎還要跑過幾個街區(qū)去公用廁所蹲坑。不過我們沒什么不知足的,因為我們來這里只是打工賺錢,賺了錢寄回家里,我們以后都是要回去的。

那天,我們和往常一樣在橋面上施工,時間是下午兩點,天氣特別熱,入夏以來我還沒見過這么熱的天。剛澆下的混凝土冒著白煙,如果這時撇下一只雞蛋我敢保證幾秒鐘就能煎焦。我們的背早就濕透了,汗水順著胸口往下淌,脖頸上掛的毛巾一捏就能滲出一泡水來,澆注機“突突突”響著。我實在熱不住了,跟老汪說去一旁休息下,這里實在沒有狗屁遮陰的地方,我們身處離地幾十米的半空,太陽就掛在頭頂,立交橋的柱子撐起的這塊地面是我們活動的全部范圍。我站在橋沿抽了根煙,看了一會兒遠處的城區(qū),心中盤點了一番前兩天剛到手的這個月工錢,心底冒出了一點暖意。就在這個時候,我覺得腦子有點疼,仿佛一條蟲在里面爬,最近總是這樣,無緣無故的,頭痛欲裂,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像在夢里踩著棉花地一樣。然后聽到一聲悶響,回頭一看,老汪栽倒在橋面上,我丟掉煙頭,趕過去扶他,他臉色煞白,全身汗淋淋,臉上卻沒有一滴汗水,反而透出一股陰氣。他半睜著眼睛,急促喘氣,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問:“老汪你他媽的怎么了?”他說不出話,他平時有說有笑的,我判斷他可能是中暑,便掐他的人中,一開始他還能咽幾口水,動一動手,很快就不動了,跟軟癱了一樣,連氣息都沒了。我害怕了,忙撥打120,叫救護車。

救護車鳴著呼嘯的笛聲把老汪一路載到人民醫(yī)院,一路上,隨行的醫(yī)護人員給他用上了氧氣瓶,吊上了針,跟個重癥患者似的。人民醫(yī)院這樣大的醫(yī)院我們以前從沒去過,平時有個小災(zāi)小病我們都是去的保健站,我們又沒醫(yī)保什么的對吧,大醫(yī)院消費不起。我想,老汪你娘的,這次也讓你坐回救護車,享受享受進大醫(yī)院的滋味。到了那里,原以為他只去門診打個針什么的,畢竟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沒想到抬下救護車后,他就被直接推進了急診室,沒過十分鐘,一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出來跟我說,病者情況不好,要馬上進行手術(shù)。

“手術(shù)?”我說,“怎么要做手術(shù)?”

醫(yī)生看了我兩眼說:“不做手術(shù)有生命危險。”這更讓我不可思議,醫(yī)生不等我回話,問我是不是病者的家屬。我說不是,他問“:他的家屬呢?”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他的家屬在哪里呢,我們每個月都是自管自給家里寄錢,這時候去哪里找他的家屬?我把這些如實跟醫(yī)生說了,醫(yī)生皺了皺眉頭:“手術(shù)要馬上做,那你愿不愿意代表家屬在手術(shù)單上簽個字,然后去把手術(shù)費交了?”我聽得一愣愣的,有點犯難,牽涉到錢的事,眼前這陣仗讓我心里沒底,假如真出了什么意外……但救人要緊,最后我還是點了點頭,把字給簽了,去窗口交錢。交錢的時候,我把口袋里剛焐熱的這個月的工資拿了出來,這還只是預(yù)付金,我想,大醫(yī)院真是來不起,老汪你娘的千萬別有個事,否則我錢都沒處去報了,我老婆兒子這個月就要喝西北風(fēng)了。

交完錢,我在手術(shù)室外的長凳上等,走廊上行人來來往往,我坐了有一個多小時,去走廊口抽了八根煙,有幾次我甚至想沖進去看看,那幫醫(yī)生到底在搞什么鬼。又過了半小時,手術(shù)室的燈終于滅了,一個醫(yī)生走出來,就是剛才叫我簽字、交錢的那位,他摘下白口罩,向我招了招手。

我跟他走進一間小辦公室,那里一個人都沒有。

“很遺憾,病人死了?!彼f。

“什么?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他說,“很不幸。”他好像真他娘很難過似的。

“怎么會死呢?”

“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沒氣了。”

“死因是什么?”

“我們不知道?!?/p>

“什么叫不知道?”

“就是查不出原因,一開始我們以為是熱氣悶胸,導(dǎo)致休克,但動了手術(shù)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我的意思是沒那么簡單,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知道他的具體死因是什么,這太奇怪了?!彼槌鲆桓鶡?,遞給我一根,剛才那八根煙抽得我口干舌燥,我拒絕了。

“那怎么辦?你們總要給個說法?!蔽艺f。

“會給的?!?/p>

“怎么給?”

“我們已經(jīng)申請了法醫(yī)鑒定,公安機關(guān)很快就會介入。”

“這事還驚動公安了?你的意思是,法醫(yī)會把他給剖掉?”

“必要時,會這樣,”他說,“所以在這之前,請你耐心等候?!?/p>

我看著他,不知說什么,我身上的汗已全都收了,房間內(nèi)冷氣充足。

2

離開醫(yī)院往回走時,我有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陽光已收盡,夕陽在天邊做成一個滾黃的暈。我想好好理一理頭緒,早上出工前,老汪還好好的,還跟我說他婆娘又從老家來電話了,說兒子讀書很乖,老爹老娘身體健康,家里一切都好,叫他別掛心上,好好打工。他在說這些時笑得那個燦爛,提出晚上要請我去“明成街”玩一玩。“明成街”是這一帶有名的雞窩,我們偶爾會去,出門在外,男人嘛,又不是成仙成佛了,你說對吧。但是這渾蛋,怎么一眨眼被拖進手術(shù)室,還把小命給玩完了?他那賤命,中個暑至于這么嬌氣么!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他是因為中暑死的。

夕陽沉入地平線,周邊只剩從店鋪里透出的燈光,我回到工棚,一開門,迎面撲來一陣霉味,關(guān)了一整天的窗讓隔夜的飯菜都發(fā)了餿,這是常事。我脫掉被汗浸透的工服,往臉上抹了一把,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這工棚只有我和老汪兩人住,今天晚上他估計就要被那幫人把肚子剖開在腸子里翻來翻去找他娘的狗屁死因了。從醫(yī)院出來時,那醫(yī)生說,馬上就會有辦案人員跟我聯(lián)系,我想老汪又不是我干掉的,跟我聯(lián)系個屁。這樣一想,我的臉上又全是汗,用濕工服抹了一把,坐在老汪的床上,隨手摸到他枕頭邊放的一張畫,是他兒子畫的,是老汪和他老婆和兒子,三個人牽著手走在一條寬敞的馬路上,人頭上分別用字注著:爸爸、媽媽、我。這張畫老汪每天要看好幾遍,好幾次跟我說,看他兒子多乖,以后肯定是個大畫家。畫上的老汪英俊瀟灑,完全是翩翩美男子,這就是他兒子眼中的老爸?我真想把畫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我想他再也看不到畫中那個帥的自己了,他馬上要變成一堆像豬一樣被人開腸破肚的東西了。

3

我一直睡到晚上九點,醒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小時,工棚里的溫度更加高了,鐵皮吸收了一天的陽光,這時候散發(fā)出來,把我烤成大乳豬。我從床上坐起來,拿著臉盆和肥皂去棚外的水龍頭洗了個澡,外面的空氣比里面涼快多了,洗完澡回到棚里,這時,手機發(fā)出“嘟嘟”兩聲,過去一看,是小桃紅給我發(fā)了短信,問我晚上來不來。我想了想,不去的話在這里也沒事干,便回復(fù)道:來的。她發(fā)回兩個字:等你。十分鐘后,我穿戴好,去了明成街。

我說了,明成街是這個地方最大的雞窩,請你們原諒我這么說,我實在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它。我剛到這里,就是工友們帶我去的,男人一起去那種地方能增進彼此的感情。那是一條兩百多米長的老街,布局整齊地站著兩排老房子,墻體刷成黃色,不知哪個年代留下來的,一到晚上里面透出粉紅色的光。工友們?nèi)ツ抢镏粸閷せ▎柫?,打一槍換個地方,老汪也去,但和他們不同,他很長情,每次都找同個女人,就是小桃紅。

我也找小桃紅,這還是老汪介紹給我的,一開始我覺得挺刺激,后來覺得有點別扭,我說:“老汪你娘的,我們每次都搞同個女人,我們算啥輩分?”老汪哈哈大笑,他一笑就露出兩排白牙齒,跟牙膏廣告里一樣,這在農(nóng)村出來的人嘴里是很少見的。

今晚他跟我說好,要一起去找小桃紅耍的,但他死了,這渾蛋。

我到了明成街,推開小桃紅店面的玻璃門,進到屋里,只見粉紅燈管掛在兩面鏡子上,每面鏡子前坐著個女人,穿得袒胸露乳,畫著狐貍一樣的濃妝,都是熟人。

“今天怎么一個人?老汪呢?”其中一個問。

“死了?!蔽艺f。

“死了才好,你最好也死了,每次都不找我們,你們兩個?!蹦桥苏f,另兩個女人笑起來,我有點想哭。

她們告訴我小桃紅正在接客,讓我坐在沙發(fā)上等。等了十來分鐘,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從后門出來,看了我一眼,鬼鬼祟祟出去了。小桃紅跟著出來,對我笑笑,喝了口水,對著鏡子梳了梳頭發(fā),帶我從后屋的一道木樓梯上去。

二樓有四個房間,被三條幕簾隔開,我們來到最靠里的一間,坐在床沿。

“老汪呢?”小桃紅問。

我本來想說“死了”,但說不出口,就說:“他有事。”

她沒往下問,我們坐了一會兒,她給我脫衣服。我想起自己剛洗過澡,每次來之前,我都會洗澡,平時一兩天不洗很正常,但在小桃紅面前我必須有一副干凈的樣子。小桃紅很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下巴棱骨分明。這樣的女人做雞我覺得很可惜,她不喜化濃妝,只描了眼線,眼睛看起來更大了??粗@樣的眼睛我做起那事來就很帶勁,她懂得怎么讓男人舒服,有時還很溫柔,不像干一樁買賣,好像真的對你有什么狗屁感情似的,這又讓我覺得她做雞可惜了。如果她不做這行,我想我會娶她的。

今晚她把我的衣服脫掉,把她自己的衣服也脫掉后,我怎么都提不起勁,我想如果她不干這行的話,老汪也會娶她的。我又想到老汪,一想到他,我整個人就軟塌了,不僅軟塌,越想越難過,到后真他媽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怎么了?”小桃紅嚇了一跳,摸摸我的臉說。

“老汪,”我說,“老汪……他,他娘的?!?/p>

“他怎么了?”

“他,死了?!蔽医K于說了出來。

小桃紅沒反應(yīng)過來,睜著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說的是一句笑話。她說:“你別開這種玩笑。”我說:“不是開玩笑,他真的死了,今天下午我和他在工地澆筑水泥,他突然就倒了下去?!毙√壹t捂住嘴,那雙大眼睛慢慢滲出一包亮晶晶的淚水來。

“我是看著他倒下去的,”我接著說,“當(dāng)時還以為他娘的中暑了,沒想到送到醫(yī)院就動手術(shù),動了手術(shù),一個渾蛋醫(yī)生跟我說他死了,你說,這人死起來怎么比一只狗還快。”

“死因是什么?”過了好久,小桃紅問了這么一句,緊緊咬著嘴唇。

“查不出,醫(yī)院方面請了法醫(yī),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在剖了。想到他被人用刀剖開肚皮,像只死豬一樣躺在鐵皮床上,我就難受?!?/p>

小桃紅吸了口氣,站起來,打開床頭的抽屜,從一堆五顏六色的避孕套中找出一包煙,點燃一根,把煙盒給我,我也點了一根。我們死勁抽了兩口,看著煙霧升騰在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光線中,她從床底拿出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嗆了兩聲,給我,我搖了搖頭。

“本來還想見他一面的,沒想到不能了?!边^了一會兒,她說。

“怎么了?”我問。

“過兩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里?”

“回老家?!?/p>

“好好的為什么回老家?”

“好好的?你覺得我好嗎?我他媽的每天在賣肉?!彼蝗粊砹饲榫w,把煙頭丟在地上,一碰到地毯的卷毛就灰了一小塊,我忙踩滅它。

“到底是什么時候決定的?這么突然。”

“一個禮拜前?!?/p>

“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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