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
越來越感受到,辦好一所學校,實現(xiàn)教育的理想境界,必須依靠教師。無論學校提出什么主張,回歸也好,創(chuàng)新也罷,都要依靠教師。這幾年,我們一直在推崇“情懷”“擔當”“原創(chuàng)性”這三個詞。這是由于當時還不熱行“核心素養(yǎng)”,只是感覺到“情懷”“擔當”“原創(chuàng)性”是師生最重要的品行。這些年,我們提出并一直踐行著“詩性教育”,那什么樣的教師是具備“詩性教育”品行的教師呢?我以為,具備“情懷”“擔當”“原創(chuàng)性”這三樣品行的教師,就是我們對好老師的個性化詮釋。
“詩性教師”在哪里?在理想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中?我們蘇州第十中學曾用三年時間,在教師中開展了一個活動:在校教師寫自己的老師,并出版了一本書——《我的老師》。人人回想自己的老師,人人寫自己的老師?;叵氲倪^程,是回想自己做學生的過程;寫自己的老師,寫的過程是對教育、對教師重新思量、重新感悟的過程。
作為校長,我?guī)ь^回想,帶頭撰寫,首先是在骨干教師中提要求,然后在全校教職工中推廣,將其作為校本研修、教師專業(yè)發(fā)展的一項具體工作。我是這所學校的畢業(yè)生,對這所學校的歷史、教師有比較深刻的了解、理解。這所學校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校教師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從母校走出去又回來做教師的,文化傳承有其獨到之處。費孝通先生是我們的校友,他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與自信”的思想,在學校尤為突出。
我在此做學生,一批教師影響了我。之所以最終選擇文學與語言專業(yè),不能不說沒有受到這里的語文教師的影響。初中語文教師是奚老師,高中語文教師是秦老師,兩人各有特點,其不同的特質(zhì)都對我產(chǎn)生了影響。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若干年后,回想起來,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多多少少地有他們的影子。
我寫奚老師,回憶了一個課堂細節(jié):
奚老師當年給我們上語文課,具體講什么,是什么課文,我已記不得了。她上課語調(diào)舒緩,語音柔和,從不高聲說話,生氣時也是儒雅的樣子,只是對我們嘆息。她喜歡我,這只是我的感覺,因為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喜歡我的話。雖然每年春節(jié)或教師節(jié)時,我總是去看望她。奚老師上課,眼睛總盯著學生。我總有一種感覺,她的眼睛總是對著我,講課或提問題,總對著我,感覺我聽懂了,才會把課文繼續(xù)講下去。多少年來,同學聚會時,我總要講這個感覺,無奈同學總說我是錯覺,他們也會說奚老師的眼光總是對著他們的。有一次,學校召開“什么是教育”的教育研討會,在會上,我講了這些往事,講了奚老師的故事。一位教師站起來發(fā)言,說:“什么是教育?奚老師的那個眼神就是教育?!笔前?,有名人也說過,什么都遺忘了,被留下的那個就是教育。說得多好,那幾年奚老師的語文課上,那個眼神被留在我的記憶里,烙在我的心上。那個眼神包含的是愛,是信任,是期待,有教育的全部藝術(shù)和技巧。
幾十年過去了,奚老師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眼神。我們要做什么樣的教師?專家學者說到教師專業(yè)和教師素養(yǎng)時,往往口若懸河,有無數(shù)條準則或標準,但我以為,從某種角度來說,都不如“奚老師的眼神”詮釋得精妙、形象,讓人直接領(lǐng)悟。我喜歡直觀地表達,遇到某個場景,會讓我聯(lián)想、深思。
比如,那年我在挪威的“人體公園”,站在被稱為“生命之柱”的雕像面前,我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慨:每一個石雕人體或銅雕人體,都是鮮活的生命。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老人還是小孩,都像神一樣,讓人驚心動魄,又讓人內(nèi)心柔軟。這個叫作“生命之柱”的雕像,一百多個男男女女,赤身裸體,向上攀登,把人性揭示得淋漓盡致。
我曾去過那里,曾站在那里久久徘徊,從各種角度、各個方位觀察它。他們那些人,個個都是本真、唯美、超然的,他們生命的呈現(xiàn)狀態(tài)和呈現(xiàn)方式,被嫁接到了我們?nèi)粘5膶W校教育中來,就是“詩性教育”。
詩性教育與詩性教師直接相聯(lián)系,詩性教師需要有“生命的質(zhì)感”,像“生命之柱”上的男男女女,像奚老師那雙眼神,要有生命質(zhì)感。
我還寫了高中語文教師秦老師,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
秦老師是一個書生意氣的人,一生著作等身,但榮譽幾乎與他無緣。我不記得他獲得過什么榮譽稱號。他是學校的一個博學之人,對語文教學的理解,即使現(xiàn)在學校也少有人超越他。他是江蘇省乃至全國其他省份正在使用的初中和高中語文蘇教版教材的主要編寫者之一,但語文特級教師與他無緣。他是一介“布衣”,身上沒有“光環(huán)”,人生高度卻是我們這些上蒼“恩寵”有一點榮譽的人所無法企及的。我曾與他很誠懇地探討過這個問題。
那一天,他坐在我的辦公室里,靠在藤椅上,陽光很好,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我的身上。他對我說:“你現(xiàn)在提出的‘詩性教育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真是生逢其時啊。你寫詩著文,沒有人反對你,還支持你,你是校長,有這個空間。假如你是一個一般的教師,遇到了一個視野狹窄的校長,你非但得不到鼓勵,還會被說不務正業(yè)呢……”他說,有一年他教的高三畢業(yè)班的高考成績最好,校領(lǐng)導很高興,表揚他之后又笑著說:“假如你不寫那些文章,或許你的高考成績還會更好呢……”
有生命質(zhì)感的人,也是豐滿的人。內(nèi)心的豐滿與人生的豐富,對教師尤其重要,僅僅有態(tài)度不行,僅僅有敬業(yè)精神不行,僅僅有愛心也不行。我曾經(jīng)去過西藏的墨脫,站在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地方,激動、震撼:雅魯藏布江無疑是西藏的驕傲,雅魯藏布江奔騰的江水,向南流。它劈山開嶺,在大山峽谷里穿行。最壯觀的是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本當直行而去,竟繞著一座山,拐了一個圓圈,再順勢而出。
我曾站在它的邊上,領(lǐng)略它的氣勢,看白云在它身上遮蓋、掀開,如棉被,又如輕紗。所謂人的專業(yè)發(fā)展,是不是就是走捷徑,就是盡快在崗位上成才?教師是不是也當如此?職業(yè)發(fā)展與生命成長是相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兩回事。人是不是應該多一些愛好、個性與特長,甚至是看似與職業(yè)關(guān)系不那么密切的愛好、個性與特長?教師也是一樣,在崗位上,看似緩慢了他們成才的步子,其實是在拓展人生,放開眼量?
秦老師無疑就是雅魯藏布江的大拐彎,是一個豐富、立體的人,也是一個真實的人。好老師的前提是一個真實的人,秦老師與奚老師是有不同特點的“好老師”。教過我的老師我寫,沒有教過我的老師,我也寫。
夏老師,孤寡老人,一生沒有結(jié)婚,一生把學校當作自己的家,93歲去世。她去世40天后,我開始寫她,在手機中寫,有空就寫,積累了幾天,最后成文。許多教師,讀著這篇文章會流淚,想起她的一生,想起她平凡卻感人的點點滴滴。此文的最后三段,我這樣寫道:
每年春節(jié),我都會在初一看望她。今年她得病沒有去,那天我在開車的路上接到她的電話,說不在家里,不要來看她了。過了沒多久,她侄兒給我來電話,告訴了我夏老師的病情。在她生命的最后半年多時間里,進醫(yī)院,出醫(yī)院,她仍是那種坦然、自信和堅強,沒有說過一句喪氣、傷心的話。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在病床上,靠著床,仰著身子,說:“我從反對你到支持你,你對學生要寬松,對老師要抓緊?!彼识鴪远?、慈愛和嚴肅的神情,把我們圍著她周邊的人,都逗樂了。夏老師要把她所有積蓄的20萬多元人民幣,用來建立助學金,幫助那些貧困學生。她要我們不問成績高低,是貧困生就幫助。在病房,她與我說妥了此事。那一刻,醫(yī)生告訴我,她離生命的終點不會超過一個月。
那天早晨,灰蒙蒙的天,天地似乎靜止了。我與她的外甥女、侄兒,推著她的棺床,緩緩地走向那個“終點”。夏老師身上鋪滿鮮花,平靜、安詳,站定在那個生死兩茫茫的“門口”。她的兩個至親的外甥女,流著淚,伏下身子,對她說:“大姨,您是這樣的優(yōu)雅,一輩子這樣優(yōu)雅。大姨,即使在您病得那樣重的時候,還是這樣優(yōu)雅。大姨,我們還要聽您講故事。大姨,您先去,以后我們也會來的,還是要聽您講故事。下輩子,您還做我們的大姨。”
這個場面,讓我心中流淚。我大步轉(zhuǎn)身,沒有告別,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轉(zhuǎn)身。
不是我的文章寫得感人,而是夏老師本身感人,我只是如實地記錄夏老師的故事,沒有渲染,沒有夸張,白描而已,只是平靜地敘述。夏老師、奚老師和秦老師,他們都是有情懷、有擔當、有原創(chuàng)性品性的好教師。好教師不在書本里,不在我們的夢想里,不用到不可捉摸的未來尋找,他們就在我們的身邊,就是你、我、他,就是我們自己。
請在校教師寫自己的老師,算不算有創(chuàng)意的活動?假如算,意義在哪里?——引導、啟發(fā)教師尋找身邊的美好,人人如此,相互成為相互的榜樣,是一個相互發(fā)現(xiàn)、再塑造的過程,是教師更加自律、自強、自覺的過程,這個過程伴隨真、善、美。它更是一種學校文化的塑造過程,包括教師文化的塑造過程。這樣的過程,屬于潤物細無聲式的價值引領(lǐng),悄無聲息,卻引領(lǐng)教師在文化浸潤、情感體驗中實現(xiàn)健康而美妙的生命成長。
責任編輯:孫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