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展
摘要:谷崎潤一郎在散文集《陰翳禮贊》中闡述了貫穿其創(chuàng)作歷程的“望鄉(xiāng)-戀母”情結,這是日本文學主題的根源,也是其個人“戀母情結”的體現。無法再見的故鄉(xiāng)與母親都以陰翳的形象存在的,這種存在方式源于日本神話傳說。在日本人自古以來的“望鄉(xiāng)-戀母”情結中,吸引與恐懼并存,通過分析,矛盾雙方調和圓融,最終達到和解與回歸。
關鍵詞: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戀母情結;神話原型
谷崎潤一郎一生都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描述兩種懷念之情:一是懷念故鄉(xiāng),一是懷念母親。對谷崎潤一郎而言,兩者都是不能親見、不可接近的,因為故鄉(xiāng)是過去歷史中的日本,母親也早已逝去,只存在于記憶中。古典的故鄉(xiāng)、母親的身影,都在記憶中不斷美化,最終合二為一。在《春琴抄》《刈蘆》《吉野葛》等小說作品中,谷崎潤一郎總是選擇以歷史、物語、和歌與漢詩來架構、點綴故事,并選擇與母親相似的年輕女性為主人公,這正是他的戀母情結的側面體現。而在他的散文集《陰翳禮贊》中,他正面敘述了自己的“望鄉(xiāng)-戀母”情結。下面將以神話原型分析方法論證。
一
谷崎潤一郎是天生的日本人,他欣賞懷戀著過去的風雅日本。他之所以選擇居住在大阪,即是基于對歷史文化的懷念之情。東京本就是明治維新之后的新京,早已是西化的前線,唯有京都、大阪還保留著古代日本獨有的神韻。在文學藝術中,平安京時代的貴族風華仍可追憶,而在生活中,日本“古代三都”之一的“難波京”大阪至今仍尚存著古風舊俗。這樣符合古典文化的城市就是谷崎潤一郎所追求的夢中故鄉(xiāng)的載體。
這樣的故鄉(xiāng)有其獨有的歷史文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崇女慕女的傳統。戰(zhàn)國時代,在德川幕府崛起之前,風云兒豐臣秀吉在織田信長與之相對抗的難波本愿寺的遺址上建筑了雄偉壯觀的大坂城,以此作為其統一日本的據點,并在此撫養(yǎng)了個個都擁有絕世美貌的信長外甥女——淺井三遺孤。長女茶茶后來成為豐臣秀吉的側室淀殿,為他生下兒子秀賴,成為天下繼承人的母親。秀吉過世后,她擁戴秀賴進入大坂城,登上大坂城女帝之位。二女阿初是京極高次正室常高院,嫁給了自己的意中人。三女小督命運最為傳奇,先是奉秀吉之命嫁給織田信長的外甥,和她是表兄妹關系的大野城主佐治一成。后來佐治一成由于不服從豐臣秀吉,秀吉大怒,便將這對夫妻活活拆散。第二任丈夫是豐臣秀吉的外甥羽柴秀勝,在朝鮮遠征中病歿,成為寡婦的小督只得再度回到秀吉身邊,被秀吉收為養(yǎng)女,嫁給了與豐臣相對抗的德川家康的三男德川秀忠?;楹髢赡?,小督生下將軍家長女千姬,與豐臣秀吉之子秀賴訂下婚約,母憑子貴,小督登上了將軍夫人寶座,地位在一夜之間凌駕于兩個姐姐之上。且當幕府成立,她親生的長男德川家光又升任第三代將軍時,小督又成為將軍的生母。她的女兒和子后來成為后水尾天皇中宮,而外孫女興子內親王甚至登上天皇寶座?!吧砣绯?,飄渺隨夢,大阪叱咤風云,繁華如夢一場?!盵11]這是在難波本愿寺的遺址上建造大阪城的風云兒豐臣秀吉的辭世詩。當淀君守護的大阪城被德川所侵占后,雖然仇女弱女成為了導向,但過去的崇女慕女的傳統就像豐臣時代的錦繡藝術品一樣,是不會真正消逝的,它記錄在歷史文獻之中,也記錄在大阪城的每一處,只等有心人去發(fā)現。
住在大阪的谷崎潤一郎,就是這樣的有心人,對他而言,再回不去的夢里故鄉(xiāng),才是最美的地方。“望鄉(xiāng)”是谷崎潤一郎熱愛日本的方式,只有傳承歷史文明、扎根于古典文化之中,才能保有日式特色,做一名真正的日本人。
二
故鄉(xiāng)之夢里,最令人思念的是母親的形象,回到故鄉(xiāng)就等于回到母親的懷抱。母親總是令人眷戀的,她給予了人生命,因此崇高令人膜拜,因此弗洛伊德認為,孩子天性喜歡和母親在一起。在兒童時期幾乎所有人都有戀母情結,這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但是在“戀母情結”中的母親形象,并非生理意義上的母親,而是一中心理意象,是一種經過意識加工后保存在潛意識之中的虛像,這個虛像具有超現實的完美,是現實個體的理想化,且會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而不斷美化,直到孩子長大成人,減少在心理上對母親的依戀為止。母子是獨立的兩個個體,同樣在隨時間而改變。但如果過早的失去母親,就會造成母親的形象成為孩子心目中的永恒,孩子依戀母親,卻不可能再回歸母體,對母親的懷念就只會隨時間而增加,無法從精神上結束兒童的“戀母情結”時期。
尋覓母親的影子是日本文學永恒的主題。從最古老的物語文學、同時也是人類文明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開始,日本文學明確開啟了一種追憶母親、寄托愛戀的表現傳統。書中主角光源氏3歲時母親含恨病故,因此當聽說藤壺女御相貌酷似母親后,“這幼年公子便深深戀慕,因此常常親近這位繼母”。[9](P14)他成年后無法與女御相守,便在同血統中尋覓與女御酷似的女子——從紫姬到三公主,對源氏來說都是“類藤壺”,他一直在她們身上尋找著女御的影子,可女御也只是他生母桐壺更衣的影子罷了。源氏的愛,是“不能愛、不敢愛,卻又偏偏放棄不了的愛”。[8](P119)重重愛的疊影之下,說到底,源氏一直選擇尋求本得不到的女性,進行各種曲折到甚至會影響仕途的戀愛,根本上是因為他愛著早已與他天人永隔的母親。這種戀母傳統滋養(yǎng)了日本的文明,也為谷崎潤一郎所繼承,在崇尚古風的他看來,女性不再是女性本身,在陰翳中的她們成為了某種象征,因這象征而被視為美的存在?!肮艜r候的男人既不是愛女人的個性,也不會為某個特定女人的容貌美和肉體美而動情,對他們而言,‘女人永遠就是同一個‘女人,正像月亮總是同一輪月亮一樣,黑暗中聞其聲息,嗅其衣香,觸其鬢發(fā),親其肌膚,但曙色初現,它們便都消逝得無影無蹤——他們認為,這就是女人?!盵3](P46)
谷崎潤一郎敏銳地發(fā)覺到,女人與黑暗是一體的,過去的女性隱藏在黑暗之中,本有的高貴總在傳統中閃光,衣香鬢影若隱若現,卻令人無法停止尋覓。日本的古諺中,美女的標準是“色白”,但看美女需要“夜目遠目笠之內”[5](P93)。就像日本古典文學《徒然草》中所言:“萬物之光華、裝飾、色調,入夜方見其妙。白晝時適于簡單、素樸,夜間則絢麗明亮為佳。人之容顏氣色,夜燈中觀之,愈顯其美。暗夜中細語悄悄,聽來真切優(yōu)雅。香味、樂聲,夜聞益覺曼妙?!L雅男子日暮方梳發(fā),女子至夜闌時方離座,對鏡妝顏。此等皆有情趣?!盵4](P150)“或于梅花溢香之朦朧月夜,陪伴心怡女子身側;或聽憑墻垣野草之露沾濕衣襟,共她一道頭頂曉月歸去。若無此等旖旎情事供日后回憶,莫奢望能百年好合?!盵4](P183)只有在陰翳之中,女性之美才會達到極致,引發(fā)愛慕,而那華美的燈燭下,幽幽的光影中,白皙的面孔與奪去血色的鬼火般的青唇[3](P130),這般美色簡直不屬于人間,而屬于幽冥。
三
對日本人來說,幽靈似的女性美本就是吸引人的,從神話分析的角度來說,那就是日本人最初的母親的形象。在日本繩文時代的遠古源頭,土偶女神崇拜表達了當時人們對承擔生命生產的女性能力的敬畏及對豐收的祈禱,地母神從此也發(fā)展成為日本獨特的戀母文化之根。[6](P25)新石器時代之后,在記述日本神話起源的《古事記》中,伊邪那岐所生的三貴子之一的須佐之男更是心心念念想要到黃泉之國去,只為見被幽閉在死國黑暗中的母親伊邪那美一面。[1](P19)伊邪那美,又稱伊弉冉尊,是日本神話中的母神,日本諸神是她與其兄伊邪那岐所生。在火神出生時,伊邪那美難產而死。因為思念亡妻,伊邪納岐伊便一直追到黃泉之國,以“創(chuàng)造的國土還沒有完成”為理由,邀請妻子跟他回去,伊邪那美答應了,唯一的條件是回去之前千萬不要看她??梢列凹{岐按耐不住好奇心,看了隱藏在黑暗中的妻子一眼,結果為妻子的亡者之態(tài)所驚嚇,于是轉身便逃。憤怒的伊邪那美一路追趕,伊邪那岐搶先一步逃到地上,用千引石堵住黃泉比良坂,從此夫妻決絕,被封在地下死國的伊邪那美繼而也被稱為黃泉津大神。[1](P16)女神在幽冥中的形象令相愛的丈夫都能望之而逃,可從未見過面的兒子卻無論如何都要到她身邊去。可見,日本人自古就有依戀回歸母親之心,即使母親過去的豐姿已不可再現,她的形象亦可以在日本傳統女性身上體現出來。就像谷崎潤一郎所說:“美并不存在于物體本身,而是存在于物體與物體所產生的陰翳的圖像和層次之中。”[3](P127)
但陰翳中的美畢竟是可怖的,就像伊邪那美因丈夫的棄絕而發(fā)下了“每天殺死一千名國人”的詛咒。因此谷崎潤一郎將平安京時代的貴婦比作土蜘蛛,認為并非她們隱藏于重重黑暗之中,而是從她們肢體發(fā)梢噴吐出黑暗,也是可以理解的了[3](P131)。土蜘蛛為蜘蛛的一種,于夜間挖坑捕食,在陷阱里等待獵物。在日本,土蜘蛛特指與大和族朝廷不和而藏匿在深山中的原住民(國棲)死后怨靈所化作的妖怪,它體形異常巨大,經常在山中出沒,又被稱為“山蜘蛛”,它性格兇殘,常將見到的人用蛛絲綁住,帶回山洞住所里食用。但最初的土蜘蛛并不是這樣的。在《肥前國風土記》里,有一段土蜘蛛幫助天皇祖先的傳說:天照大神的孫子瓊瓊杵尊,為了統治陸地而降臨九州??墒牵敃r的九州一片黑暗。這時出現了兩個土蜘蛛。他們教瓊瓊杵尊在四方撒下稻谷。瓊瓊杵尊照這方法去做,結果天空立刻變亮起來。[10]土蜘蛛竟然帶來了能養(yǎng)育生靈的食物,促進了生命之光的誕生,這是專司繁殖力及象征大地恩惠的大地之母或母神才能做到的,可是母神已經被封印在了地下黃泉,或許這記載中的土蜘蛛正是她的化身。一方面因為被幽閉的怨恨而不斷從黑暗中獵捕,一方面她永遠是大地之母,不斷帶給大和民族生命與文明?!澳暽顪Y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但即使如此,真正的日本人也無法停下對陰翳的探尋與渴求。這樣的吸引力正是日本傳統的永恒底色與魅力來源,從古至今,都在暗與光、母與子、女與男之間不斷地回旋,這也是“望鄉(xiāng)-戀母”情結的體現。
最初的母親從此永遠停留在地穴之中,也停留在日本人的記憶里。三貴子之一的太陽神成為了其后的最高神——這位天照大神同樣是女性,她在高天原開墾田地,傳授養(yǎng)蠶、織布技藝,治理有方,使諸神過著安逸和平的生活,可見,她本身便是光明與文明的象征。這樣一位光之神,也曾像母神伊邪那美一樣隱藏進洞穴里,使得天下黑暗,民不聊生。那是因為被放逐的須佐之男在赴黃泉國見母前,決定先去高天原找其姊天照大神,但他行走時山川與諸土震動,反而驚動了天照大神。她以為他要侵占高天原,全副武裝準備迎戰(zhàn)。須佐之男到達后說明來意,天照大神仍些許懷疑,于是兩人以生子為證,分別生了五子三女,結果須佐之男胡鬧起來,天照最終忍無可忍,只能逃到天之巖戶,緊閉上了天石屋的門,躲藏起來。照耀整個世界的光輝都來自天照大御神,她這一行為使得整個天高原變得一片漆黑,群魔出來亂舞,邪神開始肆意破壞,眾神只好又想辦法騙回了她。于是,高天原和大地,又恢復了往日的光明,而須佐之男被從高天原驅逐出境,后來定居于出云國。[1](P23)雖然未能見到母親,但經歷了與母親相同的黑暗,須佐之男也算是二次誕生于世了,從此成長為英雄之神。這正是傳統日本的女性崇拜精神的來源,不論是母是姊,女性都是“崇高”“悠久”“嚴肅”“清凈”的,“即使不是君臨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樣自由”。這樣的女性,使得男性“甘心跪拜于她面前”[3](P28)。
四
陰翳是包容一切的,因此以陰翳形式體現出的傳統文化與女性,都是日本人所思慕的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的體現。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種回歸的“望鄉(xiāng)-戀母”情結是可以滿足的。雖不能回到黑暗之中、地穴之下,但也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使男女之間調和圓融。在這一基礎上再次解讀谷崎潤一郎引用的《今昔物語》中那則《女盜秘話》[7](P1365),便有了不同的意義。這并不只是一則關于性虐待的故事,在岡野玲子的《陰陽師之玉手匣》中亦引用了這一則:武士模樣的男子與女子相愛之后,生活稱心如意,男子不論生死都愿意聽從女子的指示。在一個白天,女子讓他穿上新做的單衣與指貫褲,將他喚到庭院。庭院中有一個架子,女子讓男子將那架子當做是自己,然后將他牢牢地綁在木架上。過了一會,女子頭戴漆黑帽子,穿著漿布裙褲,袒著肩,出現在男子眼前,開始鞭打他,每一鞭都帶來腫脹的灼熱感,但男子并不以此為苦。之后,女子將他從架上放下,用灶土熬煮湯藥,涂抹傷口,比以前更加憐惜男子,花心思照顧他,喂他喝上等好醋,把地面掃干凈讓他躺下。男子整個人俯臥在地面上,大地吸走了男子身上散發(fā)出的滾燙熱氣,取而代之地,一股深沉的力量慢慢滲透到他全身,大約過了一刻鐘,男子已恢復原有的活力。[2](P33)在這個故事中,女子的裝束是“白拍子”的裝束,這代表她超越性別,雖為女人身,但是卻超脫了對女人限制的枷鎖,同時又承載著作為巫女的神性。灶土又名伏龍肝,有止血功效,而泥土跟肉軀本是同一體,女子使用巫女的秘術,借用大地母親的力量來療愈男子受傷的肉體,帶給他全新的陰性之力,可見她深愛著男子,因此這個故事的主題也可以解讀為兩性之間的和解與回歸。
陰陽本就是并存的,就像光影一直共生,只有在黑暗中的閃光才最迷人。有著“望鄉(xiāng)-戀母”情結的日本人如谷崎潤一郎,即使不能回到母體之內,也可以無限接近于故鄉(xiāng)。日本已然西化,不惜犧牲傳統,但根骨里的陰翳情結是永不消失的,總會令欣賞本土文明的日本人思慕。因此,谷崎潤一郎選擇以文學藝術的方式,喚回他們業(yè)已失去的陰霾世界,尋覓失去的故鄉(xiāng)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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