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十六

未抵達

文/沈十六

除了勇氣， 她什么都可以失去。

攝影/小湮婉姝

一

水逆時，人會走衰運。

在經(jīng)歷下樓梯摔傷膝蓋、畢業(yè)論文差點漏交、實習(xí)期跟的項目總出問題，以及早上乘地鐵被劃包之后，姚敏不得不信這句話了。她還專門在手帳里貼了一張幸運簽，期待自己能夠改改運。

11月11號，她的單肩包在地鐵上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姚敏剛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能源投資公司實習(xí)。她平時負責一些小到別人不愿跟進的項目。在確認過工作郵件后，她用私人手機登錄了工作號的微信，發(fā)了條朋友圈，提示所有人自己的工作手機丟了，如果收到借錢信息不要相信。

她陸續(xù)收到幾條關(guān)心信息，還沒把亮起來的紅點全部消滅，手機震動了一下，有一條新短信進來。

是陌生號碼。

對方問，你是姚敏嗎？

她回，是。

對方迅速發(fā)來了一段信息，說：我是一號線地鐵司機，在車廂撿到了你的手帳。因為要找聯(lián)系方式，擅自翻看了內(nèi)容，抱歉。我第一次見把生活記錄得如此細致的人，猜想丟了會很可惜，如果你還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約個時間，我把本子還給你。

姚敏再翻了一下包，才發(fā)現(xiàn)天藍色手帳本不見了。那個本子上記錄了她近一年的日常生活，小到生理期的日期，大到項目跟進計劃，她都在上面做了標注和簡短的感慨。

姚敏迅速地給對方打了一個電話，認真道謝。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熟悉，但匆忙間她也沒有確認，只是盡快約定了取回手帳的時間和地點。

掛了電話，姚敏突然想到，那本手帳里還有自己關(guān)于路遠的記錄，原本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真的是，路遙且遠。

二

路遠是姚敏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高中校友。

他高二下學(xué)期才從北京轉(zhuǎn)學(xué)到姚敏所在的市二中。

路遠成績很好，受老師喜歡，但性格很孤僻，不愿跟同學(xué)有更深入的交流。好事的男生碰了幾次釘子，后來就聯(lián)合起來找他麻煩。

男生們的挑釁對路遠來說無關(guān)緊要，除了學(xué)習(xí)和發(fā)呆，他在學(xué)校里沒有任何多余的舉動。這種無視加劇了男生們的不滿，他們從無傷大雅的玩笑，一點點變成了惡意中傷。有人甚至利用父母的關(guān)系，專門調(diào)查出路遠從北京轉(zhuǎn)學(xué)回來的原因。

“你別看他一副清高的樣子，家里關(guān)系特別亂。半年前，路遠父親生意失敗了，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人，就是個廢人。他母親不久前生病去世了。是他姥姥姥爺看不下去，把他從北京接到咱們市里的?！?/p>

“真是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他多有背景才能這么驕傲呢！”

每次姚敏聽到這樣的話都會很生氣，但她沒有勇氣上前阻止。尤其當這種欺凌開始像傳染病一樣，席卷全班的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個躲在大多數(shù)人后面的膽小鬼。

其實，姚敏了解到的路遠并不像學(xué)校里那么孤僻。

她家住在城東，距離路遠姥姥姥爺家很近。他們家經(jīng)營一家文具店，姚敏隔三差五去買圓珠筆、透明膠和手帳本，對路遠的接觸要比其他人多。

姚敏經(jīng)?？吹铰愤h低著頭坐在收銀臺旁邊看書或?qū)懽鳂I(yè)。他很高，縮在角落里也很顯眼。姚敏喜歡邊選東西邊偷偷看他。

路遠的姥爺年過花甲，留著一把山羊胡子，常穿一件灰色的厚布外套。他精神很好，路遠不在的時候，就一個人顧店。

“小遠，你快去吃晚飯，姥爺今天做了你喜歡的紅燒魚?！?/p>

這時，路遠會很順從地答一聲“好”，并抬起頭，看著姥爺?shù)难劬π?。他的眼神那么溫柔，像是四月的風(fēng)，吹皺了姚敏心底的漣漪。

從那天起，她選了一個天藍色封面的手帳開始記錄與路遠有關(guān)的一切。她知道這是一場心事的開端，卻從未想過也是另一場心事的結(jié)尾。

三

柴昊22歲，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通過家里的關(guān)系進了地鐵系統(tǒng)，每天兩點一線，從蘋果園到四惠東，從四惠東到蘋果園， 一趟車一小時零四分鐘，三班倒。

在同事和領(lǐng)導(dǎo)的眼里，柴昊屬于不惹人厭的官二代。他或許很快就會被升調(diào)到更好的部門，所有人都對他很謙和有禮。

11月11號那天，柴昊像平時一樣，在地鐵到站后，一個人檢查車廂。在經(jīng)過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藍色皮面的本子。本子的背面有一道長約4厘米的刀痕。

他一開始沒有在意，以為是有人隨手丟掉的本子。但翻了幾頁之后，他認為沒有人會隨意丟掉這么重要的東西。

柴昊通過手帳上留下的幾個聯(lián)系方式，跟對方聯(lián)系后得知這本手帳的主人叫姚敏，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路遠這個名字。

一個塵封在心底，以為已經(jīng)忘記的名字，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重見天日了。

他讀了所有與路遠有關(guān)的部分，并不能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對應(yīng)起來。但他像著了魔一樣，認為這是一種啟示，或許，能夠通過這個本子找到路遠，并在時隔數(shù)年之后，再見另一個人一面。

見到姚敏那天，他特意換了一件干凈的外套，洗了頭，刮了胡子，像是去赴一個鄭重的約。他們約在了一號線中間的西單站，柴昊當班，11點45分的時候會路過這里三分鐘，姚敏約了朋友在附近吃飯，這樣既可以不耽誤彼此的安排，又能把手帳物歸原主。

柴昊對路遠的記憶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但對林巧的事，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柴昊一開始并不煩路遠。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性格孤僻的轉(zhuǎn)校生而已，根本不會放在眼里。但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林巧對路遠的事情無比上心。她竟然對他說要好好讀書，將來要跟路遠考同一所大學(xué)。

“你瘋了吧？”他卷起校服袖子，邊喝汽水邊說。

“你才瘋了呢！天天這么玩兒有什么意思，再說我們本來就是要考大學(xué)的，我找了個榜樣你不開心嗎？”林巧滿不在乎地說。

“呸，就你那墊底的成績，再怎么學(xué)也就那樣了。咱們還是畢業(yè)之后出國留學(xué)吧?！?/p>

“那我也要學(xué)，你愛出國你自己出。還有，你要再這么說，咱倆連朋友也別做了?！?/p>

柴昊喜歡林巧，這是整個二中都知道的事。

他從來都不遮掩這種喜歡，對林巧將來能成為他女朋友這件事也十拿九穩(wěn)。那種少年心性里沒由來的篤定，讓他充滿了自信。所以，當路遠成為阻擋這種自信的屏障時，他顯得非常憤怒。

沒多久，柴昊叫來關(guān)系好的男生跟他一起孤立路遠，但他從沒有想過傷害林巧。

四

姚敏一見到柴昊，就認出了他。他不再像高中時那么鋒芒畢露，但眼神里的銳利并沒消退。

他們曾經(jīng)在同一所高中讀書，不同班，姚敏不太肯定對方有沒有認出自己。她不喜歡柴昊，或者說討厭柴昊。因為他就是那個到處散播路遠家里情況，并一手把路遠推向林巧的人。

姚敏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等待地鐵門打開。

她看著柴昊從窄小的車頭里走出來，右手拿著那本天藍色手帳。她擠出一個笑臉，說：“謝謝你，這個手帳對我來說很重要?！?/p>

“不用客氣，順手的事兒?！?/p>

“那你看哪天有時間，我請你吃飯，今天你還在上班，就不耽誤你時間了?！?/p>

“好，那你通過一下我的微信。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姚敏點點頭，并跟柴昊說了再見。地鐵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些放松。

姚敏通過了柴昊的好友申請，第一件事就是翻看他的朋友圈。但能夠看出他是一個無趣的人——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內(nèi)容，一半是轉(zhuǎn)發(fā)，一半是生活中看似值得炫耀的事。那些轉(zhuǎn)發(fā)也是隨處可見的文章，像是腌過的咸菜，乏善可陳。姚敏翻了幾頁，就作罷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手帳上寫路遠的事情。這本手帳里的路遠似乎距離自己更遙遠了一些，但她覺得更真實。畢業(yè)前，路遠選擇了出國。因為他聽說林巧在高中畢業(yè)前，曾經(jīng)想過出國留學(xué)，他覺得這是能夠找到她的一個方式。

姚敏恨自己懦弱。這恨意，五年了也沒有消解。她一直認定是自己先喜歡上路遠的，就算是幫助路遠，也應(yīng)該是自己沖在最前面。

但那個人成了林巧。

升入高三，所有人的壓力都大了起來，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里，一丁點的調(diào)劑都能被無限放大。路遠成了調(diào)劑這種壓抑的出口。他逆來順受，從不反抗，只安心待在自己的殼里，不論別人怎么說他，他都不會氣惱或憤怒。

姚敏不知道那天體育課結(jié)束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當時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抱作業(yè)，回到教室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林巧正扶著額頭受傷的路遠。她的眼神那么堅定，像是能夠在此時此刻豁出去了，這種姿態(tài)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姚敏注意到了柴昊，他很生氣地說：“林巧，你別后悔，我能讓人欺負他，就能讓人欺負你！”

林巧笑了：“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你們家現(xiàn)在不就開始欺負人了嗎？”

“他跟你無親無故，你為什么幫他！他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幫?！?/p>

“我就是想幫，就是看不慣你們欺負他行了吧！他家里的事怎么樣，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干撐的，凈想著找茬，有本事你們在成績上欺負他啊！”

柴昊不依不饒，說： “我讓他撿球，他不聽，我給他點顏色看看怎么了？”

“那我也給你找點顏色看看?！闭f完她扶著路遠去了醫(yī)務(wù)室。

姚敏怎么也沒想到，林巧真的被大家孤立了。

這多少有些滑稽，因為林巧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不能惹的主兒。她做事果決，從不計后果，誰讓她不開心，她就讓誰不舒服。更何況，原本還有柴昊為她撐腰。

五

姚敏跟著路遠回家的時候，被林巧抓了個正著。

她辯解道： “我家也在這附近?！?/p>

林巧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你笑什么，我來買本子罷了。路遠姥爺家的本子質(zhì)量比較好?！?/p>

“我沒笑你，我笑笨蛋和膽小鬼?！?/p>

姚敏有些惱，也不再遮掩，說：“林巧，你要真喜歡路遠，就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還讓大家都覺得他奇怪?！?/p>

“姚敏，你真的很可笑，如果認為什么都不做就是在幫路遠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沉默有時候也是一種武器，比推波助瀾更惡毒更可怕。”

“那你這么做就能幫到他嗎？你難道不是在害他嗎？”這句話問出口之后，她有些后悔，但硬著頭皮看了林巧一眼。對方?jīng)]有理她，踢踢踏踏地走了。

姚敏猜林巧一定是喜歡路遠的，但她并不懼怕和嫉妒這種喜歡。反而她有些羨慕林巧的孤勇，那種孤勇有一種力量，就好像有千軍萬馬來襲，林巧也會堅定地站在路遠身邊，不會退讓分毫，這讓她覺得羞愧。

姚敏對路遠的喜歡，是有所保留的。她從不敢在他被人孤立的時候幫助他，因為她害怕自己也因此受傷害。

所以，真當林巧面對孤立的時候，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柴昊一呼百應(yīng)的本領(lǐng)都用在了這上面，他似乎卯足了勁兒來做這件事，不過他策劃的所有整人游戲都只針對路遠——劃花課本，扔書包，藏作業(yè)，沒有人去阻止這些幼稚又惡毒的事情。除了林巧。

而讓柴昊覺得失控的事情是，當林巧做多了反抗的舉動，原本不針對她的事情，開始轉(zhuǎn)移矛頭，朝她襲去。柴昊可以控制一些人不這么做，但他無法控制所有人。

其實，路遠知道姚敏喜歡自己，但他無力回應(yīng)。而且當他那天看到?jīng)_出人群，把他護在身后的林巧之后，就更加確定了不能回應(yīng)的想法。

他的確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也對生活有一種不得要領(lǐng)的淡漠。父親的頹廢，母親的離世，都讓他覺得難以接受?；蛟S，在其他人看來，這些事情都可以扛過去。但他不行，他時常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除了在姥姥姥爺面前，他可以獲得充足的屬于晚輩的寵愛，得以放松。

在學(xué)校，在其他地方，他都是游離的，像飄蕩的浮萍。在林巧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他似乎抓住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抓住。但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他想要保護林巧，這是他第一次想要主動反抗生活。

六

可高三下學(xué)期開學(xué)后，林巧就沒有來了。隔了一周之后，姚敏才知道她轉(zhuǎn)學(xué)了。

從那天起，路遠像變了一個人。

他找柴昊打了一架，急紅了眼睛。

“你們不是發(fā)小嗎？你不是喜歡她嗎？你怎么還讓那么多人欺負她？”

“我根本不知道會這樣！林巧一整個寒假都沒跟我說話。我根本不知道她退學(xué)的事。她們家都搬走了！”

“要不是你，根本就不會有這么多事！”

“我還想說這句話呢，要不是你，林巧根本不會變！”而真正讓林巧決定離開的事情，其實是因為她曾看過姚敏的手帳。最后一個寒假前，學(xué)生們像炸開了鍋。學(xué)期末的大掃除，所有人都拿著工具隨便比劃，根本沒有人認真干活或?qū)W習(xí)。

林巧跑去路遠的班里玩，路遠沒在，她坐在姚敏的位子上等他回來。她隨便翻東西，看到了一個天藍色的本子。林巧從第一頁開始就看入了迷。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路遠。這個手帳里似乎濃縮著一個更鮮活有趣的路遠，比她在學(xué)?？吹降母猩鷼?，更像一個真正的人。

林巧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姚敏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姚敏生了氣，這個手帳本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不可見光的秘密?，F(xiàn)在，這個秘密被攤在了林巧的手里。

她們吵了一架。姚敏看著笑嘻嘻地說“對不起”的林巧覺得難堪，也不認為她在誠心道歉，反而說了兩句更刻薄的話。

林巧性子急，一下子動了氣，順手就把旁邊的凳子踢翻了。同學(xué)問姚敏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只說，林巧偷看她日記，然后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

林巧也不爭辯，恰好路遠回來了，但她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出去。

原本她就是要因為家人的工作關(guān)系搬家的。柴昊的父親應(yīng)該知道，因為這是他頒布的調(diào)令。

放假前，林巧唯一覺得放不下的就是路遠。所以，她打算跟他道別，并把事情解釋清楚。如果不是為了父親被調(diào)走的事兒伺機報復(fù)，如果不是自己在柴昊跟前說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話，或許，就不會橫生這么多事情。

她不知道柴昊在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可這一切都因她而起。在看完姚敏的手帳后，她更不能原諒自己。

任何人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哪怕是年少無知時的行為，都要有一個妥善的結(jié)局。這是林巧在十七歲的冬天學(xué)會的。這對她來說，無比重大又無比簡單。林巧失去了很多東西，但唯一沒有放手的就是勇氣。

七

姚敏收到林巧的短信的下午，她剛剛報完志愿。

她偷看了路遠的志愿書，所以跟他報考了同樣的大學(xué)。

她突然有些釋然：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生活不受這些理由的控制，所以，事情常常朝著不夠好的方向發(fā)展。

如果現(xiàn)在這樣就是最好的軌道，那就讓一切歸于平靜好了。原本林巧想要告訴路遠一切事情的始末都是因為她，但姚敏制止了她。因為她知道，那件看似不夠光明和磊落的事情，反而救出了路遠游離的心。

所以，她從未刻意靠近過路遠，依舊像個膽小鬼，安靜地躲在大多數(shù)人的身后，看著他?？粗龔囊粋€封閉的自我里走出來，變得舒展、自信，像她手帳里記錄的那樣。如果這個他，喜歡的另有其人，那自己何必執(zhí)念下去。這一次，她應(yīng)該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路遠對姚敏而言是道路遙且遠，但對另外的人來說，或許是一條坦途。可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