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波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簡論威廉姆森的《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
陳波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威廉姆森的新著《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2015)以“反駁相對主義”為主題。相對主義認為:在各種看似相互沖突的看法和主張之間,沒有真假對錯之分;從其主張者的立場或視角看,它們其實各有道理,都可以是有用的;“知識”和“真理”象征權力,容易導致對持不同看法者的不寬容。該書對這種相對主義做出了多方面的有力批判。該書還涉及巫術、科學、邏輯、真理論、認知概率主義、可錯論等諸多論題。該書剛出版不久,就受到廣泛關注,目前正在籌備出版多種語言的譯本。
相對主義;巫術;科學;邏輯;真理;可錯論
《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1]是一本好讀且有趣的書、一本啟人深思的書、一本幾乎沒有什么哲學行話的哲學書,是一位當紅牛津哲學家寫給普通讀者的哲學入門書。該書出版不久,就受到廣泛關注,即將出版德文、西班牙文、羅馬尼亞文、韓文和中文等語種的譯本。
先說說作者蒂莫西·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他是英國人,1955年出生于瑞典,當時他的父母在那里教英語。后來其父母任教于牛津大學,講授英國文學。從本科開始他就讀于牛津大學,直至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他先任都柏林三一學院哲學講師,后任愛丁堡大學邏輯學和形而上學教授,現(xiàn)任牛津大學威克漢姆邏輯學教授。其主要研究領域是哲學邏輯、認識論、形而上學和語言哲學,其專著有《同一和分辨》(Identity and Discrimination,1990,新 版 2013)、《模 糊 性》(Vagueness,1994)、《知識及其限度》(Knowledge and itsLimits,2000)、《哲 學 的 哲 學》(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2007)、《作為形而上學的模態(tài)邏輯》(Modal Logic as Metaphysics,2013)。以我之見,他的著作至少有三個特點:一是高度的原創(chuàng)性,無論談論什么哲學論題,他都能談出一些與眾不同的觀點,甚至是驚世駭俗的理論;二是非常技術化,他的著作大量使用現(xiàn)代邏輯、概率論等方面的知識;三是不大好讀,比較晦澀難懂。威廉姆森的論著在當代西方哲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他也變得大名鼎鼎,西方學界已經(jīng)出版了討論他的哲學的專題文集和多期雜志特刊。他先后當選為英國科學院院士、英國皇家學會院士、歐洲科學院院士、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丹麥文理科學院院士、愛爾蘭科學院院士以及愛丁堡皇家學會院士等。
這一次,威廉姆森一反常態(tài),放下身段,采用對話錄的形式為普通讀者寫了一本帶有入門性質的哲學書——《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該書有統(tǒng)一的主題:反駁相對主義。對話的場景設置在一輛奔馳的火車上。首先出場的人物是莎拉和鮑勃,倆人相鄰而坐,就巫術和科學展開對話和辯論。隨后加入對話的是扎克,一名熱情的相對主義者。最后加入對話的是羅克珊娜,一位率直而有點不講禮貌的邏輯學家,她主張清晰和嚴格地思考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她就是威廉姆森的化身。這主要指其學術立場,就待人處世而言,威廉姆森是一位非常友善且易于相處的好人。
鮑勃在當代社會中算得上“奇葩”,他相信巫術。當他在花園種花時,花園墻壁突然倒塌,砸傷了他的腿。他把這件事歸因于鄰居老太太對他的花園墻施加了咒語。除了在正規(guī)醫(yī)院就診,他也求助于一位號稱懂巫術的女巫醫(yī)。但他并非“不可理喻”,實際上,在對話過程中,他在很多時候表現(xiàn)得很理性。例如,他也講求“證據(jù)”,只不過對“證據(jù)”有自己的理解;他尋求因果關系,試圖搭建不同事件之間的因果鏈條;在遭遇異議和反駁時,他也利用現(xiàn)代科學具有的一些弱點為自己辯護;他相信人們的思維不能自相矛盾,也相信在相互沖突的說法中有真假對錯之分?!八迸c莎拉合作,在第一幕對話中就把扎克所主張的相對主義逼入絕境。
在對話開始階段,莎拉是一位當代科學理論及其方法的熱情擁躉。她認為,科學之所以值得信賴,是因為它基于可以分享的證據(jù),有一套可以操作的程序和方法,并做出一系列可以檢驗的預言。已有的科學理論已經(jīng)被證實,已經(jīng)給我們所居住的世界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因此它們肯定是正確和真實的。在其他三位對話者的夾擊下,她后來有所退讓,認為或許應該加上限制詞,科學理論“很有可能”或“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即把概率引入認識論斷言中。她還主張,由于我們?nèi)祟惖恼J知局限,幾乎任何科學陳述(至少在原則上)都是可錯的。但她的三位對話者使她明白:像扎克的相對主義一樣,她的概率主義和可錯論也會導致無窮后退,從而使她的科學失去可靠的立足點。她意識到:“我們不應該如此輕易地說出‘我有可能是錯的’,這會貶低它的價值。使‘我知道’太困難和‘我有可能是錯的’太容易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為‘我知道’建立一種我們永遠達不到的標準是沒有意義的,為‘我有可能是錯的’建立一種我們總是達到的標準也同樣沒有意義?!盵2]84
扎克是一位旗幟鮮明的相對主義者,威廉姆森把他寫成是???、尼采和后期維特根斯坦的精神后裔。他主張,在各種看似相互沖突的看法和主張之間,沒有真假對錯之分。從其主張者的立場或視角看,它們其實各有道理,都可以是有用的,“它們只是一種觀點而已”。但莎拉和鮑勃反擊說,當一個人說“這只是你的觀點”時,隱含的意思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你的觀點很可能是錯的”。扎克改口說,我應該說“每種觀點都是一種觀點”,但莎拉和鮑勃反擊說:“這句話等于什么也沒有說,因為誰都知道,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的觀點,很多人都擁有或多或少不同的觀點?!痹嗽僖愿?碌目谖钦f,相對主義其實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它倡導寬容和理解,反對獨裁和壓迫。若把知識視作真理,擁有真理似乎就擁有了某種(政治或道義的)權力,很容易導致對持不同看法者的不寬容。如果我們用相對主義去解構“知識”“真理”這類絕對主義的話語,所導致的結果就是“解放”“自由”。其他三位對話者把扎克的說法視作“胡扯”,因為即使我認為你的說法是錯的,也不意味著我可以在人格和身體上侵犯你,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情。威廉姆森在本書中把相對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荒謬化了,或許也漫畫化了,忽視了其復雜的形態(tài)及理據(jù)。
羅克珊娜在第二幕才加入對話。她率直、冰冷、直截了當,甚至稱得上“簡單粗暴”。在四個人中,她說得最少,只在關鍵時刻說幾句,像上帝宣布“圣喻”一樣。威廉姆森或許以此暗喻:真理是簡單的,且常常不討人喜歡。她是一位有邏輯學背景的哲學家,當面對“不講禮貌”的指責時,她的回應是:“如果你想理解真和假,邏輯比禮貌有用。”[1]44她堅持亞里士多德的主張,“說是者為非,非者為是,是假的,而說是者為是,非者為非,是真的”[2]85。她強調,這些基本原則是關于真的邏輯的根本,仍然居于當代研究的中心。她用這種截然分明的真理邏輯去揭示莎拉的認知概率主義和可錯論之“廉價”和“無所謂”,去揭露扎克的各種相對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論調之“不靠譜”。在我看來,羅克珊娜過于自以為是,在四個人中是說理最不充分的一位。
到第四幕時,事情出現(xiàn)了一點戲劇性。原先在科學理論上持絕對主義立場的莎拉,在遇到道德問題時卻變成了一位相對主義者,她希望給任何道德判斷加上一個限制詞“從我的觀點看”,而不愿意徑直把它們稱作“真”或“假”。以“打嗝”為例,在有些文化中,打嗝是禮貌的,甚至是表示對主人所提供食物的贊許;在有些文化中,打嗝是不禮貌的,甚至很惡心。因此,我們無法一般性地判斷打嗝是否禮貌,而必須相對于不同的文化背景,相對于很多其他東西,道德判斷才有意義。羅克珊娜反駁說,這并不是支持道德相對主義的例證,而是話語的普遍的語境敏感性的例證。例如,“我在感冒發(fā)燒”這句話的準確意蘊取決于是誰說的、對誰說的、在什么情景下說的,一旦把這些隱含的語境因素補全之后,它就是真的或者假的。同樣,把“打嗝是禮貌的”這樣的道德判斷補全成“打嗝在A文化中是禮貌的”或“打嗝在B文化中是不禮貌的”之后,后者也有確定的真假。亞里士多德關于真假的論斷仍然適用于道德判斷,莎拉所主張的道德相對主義缺乏充分的理據(jù)。
威廉姆森在《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的譯本“序言”中道出了他的宗旨:“……為了幫助那些剛剛開始哲學思考的人們,無論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我沒有假定任何專業(yè)的哲學知識,而只想給出一些提示:讓人們懂得如何更加清晰、更加精確、也更加深入地思考這類抽象的問題,以及如何避免被膚淺的答案所蒙蔽。那些答案也許聽起來很機智,甚至讓人覺得深刻,但實際上卻以混淆或未經(jīng)批判就加以接受的錯誤假設為基礎。我想說明,少量的邏輯就能給我們的思想帶來秩序。有些時候,它能解決難題;有些時候,它能提醒我們,在那些我們未曾注意的地方,存在難題?!盵1]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卡爾·波普關于哲學的一些說法:“所有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哲學家。假如他們沒有意識到有哲學問題,他們至少懷有哲學成見,其中大多數(shù)成見是他們未經(jīng)考察就接受下來的理論?!薄爸T如此類的理論是所有科學和所有哲學的不可靠的起點。所有哲學都必須從可疑的并且常常是有害的、未經(jīng)批判的常識觀開始,其目的是要達到澄明的、經(jīng)過批判的常識,達到一種更接近真理并對人類生活更少有害影響的常識?!薄叭藗冇斜匾械乜疾爝@些廣為流傳、影響深遠的理論,這就是為職業(yè)哲學家的存在權利所作的申辯。”[3]
再談談這本書的寫作形式——對話錄。對話錄曾經(jīng)是中西方古代哲學寫作的一種重要體裁。柏拉圖以擅長寫作對話錄稱雄于世,他絕大多數(shù)的哲學作品都采用對話錄的形式,堪稱經(jīng)典,其中一位主要人物就是他的老師“蘇格拉底”。不過,據(jù)古典學者研究,“蘇格拉底”所說的很多話確實是歷史上的蘇格拉底所說的或至少會說的,但另外一些話卻是柏拉圖放到“蘇格拉底”嘴里的,借他之名說出柏拉圖自己要說的意思。中國經(jīng)典《論語》實際上是孔子與其弟子的教學對話記錄;公孫龍的很多篇章如《白馬非馬》和《堅白之辯》采用了論辯雙方詰抗的形式;《莊子》的許多篇章也采用了對話形式,如《濠梁之辯》提出了深刻的哲學問題,做出了有力的哲學論證,堪稱中國古代知識論的經(jīng)典。直到歐洲中世紀和近代,西方哲學作品仍大量采用對話錄形式,萊布尼茨、休謨、狄德羅等人都是寫作哲學對話錄的高手(參閱休謨的《自然宗教對話錄》)。這種對于大眾讀者具有親和力的對話錄在現(xiàn)代哲學中卻逐漸退居邊緣,幾乎消失不見,除了罕見的例外,如拉卡托斯的《證明與反駁》。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哲學作品都采取學術論著的形式,其中所用的技術和行話使得外行人很難得其門而入,甚至不同學術背景的哲學同行有時候也難以理解。作為一位當代享有盛譽的哲學家,威廉姆森重拾對話錄的體裁為非哲學的普通大眾寫作,這種嘗試值得鼓勵和提倡?!罢軐W”意味著“愛智慧”,但“智慧”會以多種方式發(fā)聲,其中一種重要方式就是對話。
最后談一個問題:對話真的能解決分歧和紛爭嗎?回答大概是——很難。因為大多數(shù)人在持有某種觀點之前,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投入了自己的情感,還隱含自己的利益關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理定式和思維定式,也有自己的知識局限和理解力局限,很難在一兩次對話中完全理解并接受對方的觀點,從而改變或放棄自己的觀點。所以,大多數(shù)對話的結果仍然是:“我是對的,你是錯的?!蔽也孪?,這是威廉姆森為這本書選擇這個副標題的原因。哲學爭論中常見的現(xiàn)象是:不同學者一再重申自己原來的立場及其理由,反駁對方的立場及其理由,即使雙方都明白對方在說什么,爭議仍然難以解決。不過,我們也不能夸大我們之間的理智分歧:我們都是人類的個體,有幾乎相同的遺傳稟賦,在相似的文化傳統(tǒng)中受訓,有大致相同的理智背景和思維習慣。以《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中那四個人為例,盡管他們的性格、知識、觀點有很大差別,但他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對話,也能達成某種程度的相互理解,從而或多或少對自己所持的觀點有所反思和修正。這就是對話所帶來的益處。再說,在遭遇意見分歧時,若不訴諸對話協(xié)商,難道讓我們拿起刀槍去打架或打仗,僅憑拳頭和力氣去決定某個說法或理論的真假對錯嗎?
[1]Timothy Williamson.Tetralogue:I’m Right,You’re Wrong[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蒂莫西·威廉姆森.《四人對話錄:我對你錯》[M].徐召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
[2]Aristotle.The Metaphysics[M].Translated by W.D. Ross,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3]卡爾·波普.“我如何看哲學”[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2004,25(1):5—9.
編輯 真 明
陳曲
B81
A
1007-905X(2017)04-0097-03
2017-02-10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2AZX008)
陳波,男,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邏輯學、邏輯學史和分析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