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樂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馬克思正義觀的雙重向度及其方法論原則
劉祥樂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在馬克思的視閾和語境中,“正義”既有作為事實性的法權意義的形式正義的涵義,又有作為價值性的規(guī)范意義的實質正義的涵義。在這樣兩個層次的差別與統(tǒng)一中,馬克思對正義觀的批判及其建構呈現為雙重維度,即基于法權事實基礎上的外在客觀批判與基于規(guī)范訴求基礎上的內在價值批判、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契合統(tǒng)一。只有將馬克思的正義觀置于其真理原則與價值原則、事實與價值辯證統(tǒng)一的方法論視域中,才能真正辨識馬克思正義觀雙重向度之間的內在關系,從而糾正以往在馬克思正義觀研究中或偏重于事實或偏重于道德的“單向度”的認識論中心主義的方法論誤區(qū)。
馬克思正義觀;形式正義;實質正義;方法論原則
自上世紀70年代以伍德和胡薩米為代表的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圍繞馬克思正義理論挑起“馬克思與正義之爭”以來,此一論爭逐漸由學院內部的討論從國外拓展至國內,形成對待馬克思正義觀兩軍對壘、難分軒輊的鮮明格局。本文試圖基于馬克思的文本語境闡明其正義觀所內蘊的雙重向度及其內在關系,并將其置于馬克思運思和處理正義問題的方法論原則的視閾中,揭示這一論爭的實質和以往研究可能陷入的方法論誤區(qū),從而形成更為辯證地對待馬克思正義觀的立場和方法。
近代自由主義正義觀是市民社會的所有權關系在自然法權觀念上的反映和表現,資產階級正是以象征“自由、平等和博愛”的正義大旗推翻了封建特權和宗教神權的不正義的統(tǒng)治并將其作為主導意識形態(tài)寫進資產階級法典的權利宣言之中,由此確立了自由主義正義觀的霸權話語,這也正是馬克思正義觀出場的一個無法忽視的歷史語境,馬克思也正是在由自由主義正義觀所開啟的歷史性場域中展開對后者的批判并建構自己的正義觀的。如果割裂或遮蔽這一歷史語境,我們就難以理解馬克思為何要拒斥正義,進而也就無法證偽馬克思不存在正義觀的“偽問題”??梢哉f,對于自由主義正義觀,馬克思抱持歷史辯證法的姿態(tài):一方面,他拒斥和批判自由主義的正義觀;另一方面,將其改造為自己的正義觀的一個向度——作為事實—法權意義上的正義觀,并使其轉化為自己哲學建構中的組成部分。①金里卡說:“馬克思消解正義的方法是某種更寬泛的理論形式的一部分”,可以說馬克思是將對正義的批判與建構轉變?yōu)榛谡谓洕鷮W批判之上的政治和歷史問題,作為其哲學建構的潛在環(huán)節(jié),而不是作為專業(yè)的政治哲學家建構一種正義論體系。因此,如果脫離馬克思的哲學建構“提純”其正義理論,無異于緣木求魚,由此馬克思正義論存在的合法性也就被消解了。(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上卷,劉莘譯,上海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318頁。)
馬克思與自由主義正義觀分道揚鑣的原因就在于他認識到后者所宣揚的自然法式的政治原則只不過是一種形式上的、有限的正義,是作為資產階級法權的最高意識形態(tài)反映和表達,但它卻掩蓋自身的歷史局限性和虛假性并試圖裝扮成為人間立法的“永恒正義”,馬克思則將其還原為事實性的法權概念,辯證地批判了這一正義觀的歷史合理性和局限性,并將其作為自己正義觀建構中的一個下位的、依附性的概念,使其從屬于并統(tǒng)攝于作為上位的、價值—規(guī)范意義上的實質正義觀。
馬克思充分肯定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歷史合理性和進步意義。他指出,在奴隸社會中,奴隸等級制被認為是天然合理、公平正義的制度,所以亞里士多德盡管在人們的商品交換活動中發(fā)現了這一價值等同關系,卻無法抽象出“價值”概念及其等價形式——抽象的人類勞動,而“只有在人類的平等概念已經成為國民的牢固成見的時候”,只有在“商品形式成為勞動產品的一般形式……商品占有者的關系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關系”[1](p75)的社會中,奴隸等級制的公正外衣才能夠被戳穿而為商品交換關系中的等價交換原則這一更為公平正義的歷史形式所取代。而“成為國民牢固成見的平等”作為資產階級正義觀的內在規(guī)定也只是商品交換的平等原則擴展到政治領域的表現而已,這也是資產階級訴諸正義原則取得的“人的政治解放”的實質成果??梢哉f,自由、平等、權利和正義等法權觀念無不是借助于資產階級政治解放的形式獲得的,正義的歷史合理性就取決于政治解放的歷史必然性,而后者在馬克思看來“在迄今為止的世界制度內,它是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2](p32)它所確立的正義原則和觀念當然也具有其歷史合理性和進步性。
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視閾中,所有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都只不過是與之相應的社會存在的反映并為其所決定,[2](p525)自由主義正義觀也不例外,它只不過是奠基于市民社會的商品經濟關系基礎上的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超越自由主義正義觀的狹隘性并將其還原為市民社會中占主流的法權觀念。這樣,他對市民社會的政治經濟學解剖決定了其對奠基于市民社會基礎上的正義觀的認同與肯定只能是一種有限度的、歷史的同情式的承認,而不是無批判地像空想社會主義者一樣將啟蒙以來盛行的正義理念奉為圭臬并以之作為批判資產階級社會和建構理想社會的原則。換言之,自由主義的正義觀的確構成馬克思正義觀的內在規(guī)定,但它在馬克思的視閾中只是作為事實性—法權概念而存在,只具有邏輯上的下階意義的從屬性質,它不可能成為在馬克思正義觀中居主導地位的維度和形態(tài)。不能明了此點,便只能模糊馬克思與自由主義的正義觀范式的異質性,陷入將前者只是單義地歸結為事實—規(guī)律意義上的、與自由主義正義觀同質的認識論中心主義的誤區(qū),進而馬克思正義觀的超越性的、形上的具有價值規(guī)范意義的正義觀向度也就由此被遮蔽了,更為甚者是以外在于馬克思正義范式的方式將他對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有限肯定等同于一種從技術化角度對資本主義不正義所作的辯護性解釋和否定。
在馬克思看來,自由主義正義觀作為一種被自由主義資產階級神圣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正義觀念,只是一種帶有階級和歷史局限性的片面的法權觀念,它理應受到批判。他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閾中匡定自由主義的正義觀范式時,還原了為后者所標榜的正義概念的“歷史原象”,即它只是一種具有歷史從屬性的、法權概念,而它與市民社會的私人所有制相關聯并為后者所決定,由此它就不可能超出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和雇傭勞動剝削體制的歷史局限性而成為它所標榜的普遍的、永恒的正義。而馬克思對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批判也始終關聯著對其由以成立的前提和基礎即市民社會的私人所有權的批判,明了此點,我們才能避免陷入將馬克思對“形式正義”觀的有限肯定解讀為一種技術性的“價值中立”、甚至將其歸類為自由主義正義觀的“問題式”的陷阱。他明確指出,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所有權對于資本家來說,表現為占有他人無酬勞動或它的產品的權利,而對于工人來說,則表現為不能占有自己的產品。所有權與勞動的分離成了似乎是一個以它們的同一性為出發(fā)點的規(guī)律的必然結果?!盵1](p674)而自由主義正義觀恰恰是在掩蓋或剝離其由以成立的私人所有權和占有制的前提下假定和虛構了資本與勞動力之間交換的平等正義。馬克思以他所匡定的法權正義觀說:“勞動力使用一天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比勞動力自身一天的價值大一倍。這種情況對買者是一種特別的幸運,但對賣者也決不是不公平”,[1](p226)這種對生產資料所有權關系的正當性和合法性“存而不論”而只是圍繞流通交換領域鼓吹“公平正義”的做法正是自由主義正義觀范式的隱性邏輯,而它也只是徒具正義的外表,即它只是一種“形式正義”,一種反映和表達資產階級物質利益關系的權利原則,一種在市民社會的商品經濟交往活動中普遍通用的“語法規(guī)則”——等價交換原則——市民社會所催生的正義標準和尺度。這種“形式正義”在商品經濟關系占主導的市民社會無疑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所以馬克思說“生產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產生出來的……這個內容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上,奴隸制是非正義的;在商品質量上弄虛作假也是非正義的?!盵3](p379)自由主義正義觀建立在市民社會的生產方式的基礎上,由此決定它必然只是一種歷史性的、狹隘性的法權—事實觀念;馬克思則通過對自由主義正義觀所立足的根基的批判既指證了其歷史有限性和合理性,同時又批判地將其改造為自己正義觀的一重規(guī)定而納入自己正義觀的建構中。
可以說,馬克思對當時作為霸權話語的自由主義正義觀始終抱持一種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他總是首先指認這種正義觀存在的歷史合理性和必然性,這與他對市民社會辯證的、歷史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內在關聯在一起的。馬克思明確指出,“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fā)展”,[4](p435)按勞分配作為市民社會的經濟關系在法權領域的具體表現形式,符合自由主義所奉行和標榜的正義取向——等價交換原則,這種正義原則作為一種歷史必然性當然是一種歷史進步。問題在于,作為自由主義代表的資產階級卻把它標榜為“永恒正義”,而作為其對立面的拉薩爾派則試圖跨越這一虛假的“永恒正義”實現其所謂的“公平分配”和“不折不扣的勞動所得”,兩者的主張看似兩極對立,實則分享相同的邏輯,即他們都不懂得歷史的辯證法,離開或掩蓋市民社會的私人所有權關系和商品生產關系而空談所謂的“分配正義”,這種非歷史的“分配正義”在馬克思看來只能是一種“陳詞濫調”,所以兩者可謂兩級相通。馬克思詰問道:“難道資產階級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難道經濟事實是由法的概念來調節(jié),而不是相反,從經濟關系中產生出法的關系嗎?”[4](p432)市民社會的生產關系作為一個不可避免的、具有歷史必然性的階段,決定它也只能撇開生產所有權關系采取按貢獻原則分配的“按勞分配”,這種不平等的“平等權利”被馬克思稱之為“資產階級的權利”。由此可以看出,馬克思對當時作為主流正義范式的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批判始終是立足于對市民社會批判的基礎之上的,并以其歷史主義的姿態(tài)對其予以限度性的肯定和認同,“形式正義”觀也就由此構成馬克思正義觀的一重向度,當然,它只是依附性的僅具有從屬的意義。
質言之,這種“形式正義”觀構成馬克思與自由主義的“重疊共識”,只是前者批判地揭示出它的歷史暫時性和合理性,后者則無批判地將其夸大為超歷史的“永恒正義”。正如馬克思對私有制采取辯證地批判態(tài)度一樣,他對奠基于其上的自由主義正義觀也持一種辯證的批判態(tài)度,即認為它們都是一種“必要的惡”,而不具有“根本惡”的性質。誠如恩格斯所說:“在馬克思的理論研究中,對法權(它始終只是某一特定社會的經濟條件的反映)的考察是完全次要的;相反地,對特定時代的一定制度、占有方式、社會階級產生的歷史正當性的探討占著首要地位”[5](p557),這也恰恰是馬克思超越自由主義正義觀的限度并將其納入到建構自身正義論范式的根源所在。
馬克思對自由主義正義觀有保留地肯定性認同與批判性否定是內在關聯在一起的。那么,這種否定性評價的標準何在?如果馬克思公正觀像某些分析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只是一種單線條的“形式正義”,那么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具有超越自由主義正義觀的視野和可能性,其正義觀也就不可能具有根本的價值指引作用和超越性維度而成為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批判的武器”,如此一來,其正義觀所具有的革命—實踐批判的范式意義也就在與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混同中被遮蔽了。因此,我們認為馬克思的正義觀同時包含一種有別于作為事實性—法權概念的公正觀向度,即“實質正義”。它作為高階的、上位的正義維度統(tǒng)攝作為低階的、下位的“形式正義”維度,是一種基于事實性基礎上的超越性的、形上的正義向度。
恩格斯說:“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加以判斷的各種情況很簡單,公正、不公正、公平、法理感這一類說法甚至應用于社會事務也不會引起什么誤會,可是在經濟關系方面的科學研究中,如我們所看到的,這些說法就會造成一種不可救藥的混亂”,[4](p323)而引起這種混亂的原因就在于作為霸權話語的自由主義正義觀對市民社會中各種不合理的社會關系和異化現象的非批判地加以認同甚至美化,并將現行的法權意義上的“形式正義”神圣化為超歷史的“永恒正義”。馬克思雖然對法權意義上的“形式正義”采取有限的包容和認同的態(tài)度,但其正義觀所內涵的另一維度——價值規(guī)范意義上的“實質正義”決定他必然對前者采取嚴格審判的態(tài)度,從而將自己的正義觀建立在一個更為合理的歷史基礎和更為高遠的價值平臺之上,從而異質于自由主義的正義論范式。這一點,我們從他對當時占主流的“正義”話語的拒斥中就可窺見一斑。他明確將“公平”、“平等”這些主流的正義話語指斥為一種“陳詞濫調”、[4](p436)“現代神話”。[6](p420)在對自由主義正義觀及其歷史基礎的市民社會的限度肯定中,馬克思以其價值—規(guī)范意義上的正義觀向度歷史地和邏輯地超越了自由主義虛假的、單向度的正義觀念。
以往,在關涉到馬克思哲學中的價值或道德維度時,人們或者堅決拒斥這種有損馬克思哲學“科學性”的“謬見”,或者將其簡單機械地歸結為一種價值—倫理主義的道德學說以拒斥將其“實證化”的“偏見”,這兩種做法看似兩極對立,實則兩級相通,即它們雙方都只是以一種外在于馬克思辯證法的方式試圖將其學說一元化、單極化的形而上學式的“僭越”。毋庸諱言,在馬克思的語境中,無論是“異化”還是“剝削”等核心概念無不包含強烈的道德譴責和價值判斷的意味,可問題在于:道德評價是否建立在現實的歷史基礎之上,這種價值評價是否有其必要的和合理的根據,否則只能成為像浪漫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那樣訴諸沒有任何歷史效力的有關正義的“道德說教”。盡管恩格斯在為《哲學的貧困》所寫的德文版序言中如是說:“按照資產階級經濟學的規(guī)律,產品的絕大部分并不屬于生產這些產品的工人。如果我們說,這是不公平的,不應該這樣,那么這首先同經濟學沒有什么關系。我們不過是說,這個經濟事實同我們的道德情感相矛盾。所以馬克思從來不把他的共產主義要求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7](p203-204)人們據此認為馬克思的學說(包括其正義觀)不具有道德預設和價值評價的維度。但是恩格斯說馬克思通過政治經濟學的客觀研究將共產主義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與他的客觀研究是否包含主體的研究態(tài)度、價值立場是兩個層面的問題,并不存在互斥的關系,否則只能把馬克思的學說變成為人所詬病的“實證經濟學”。正如賓克萊所說“正是馬克思的異化觀使馬克思的道德洞察力具有現代性”,[8](p101)而馬克思則是自覺地把這一“道德洞察力”內化為其正義觀的內在規(guī)定和價值評判的內在尺度,而不是像歷史上的浪漫主義者和空想社會主義者一樣停留于對資本現代性的不正義作外在的道德譴責。作為馬克思的宿敵的波普爾指認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一種道德譴責,而資本主義體系“受到譴責,是因為它通過迫使剝削者奴役被剝削者,這兩種人的自由都給剝奪了。馬克思不反對財富,也不贊美貧窮”。[9](p309)由此可見,馬克思的“道德譴責”不是立足于被剝削者的“道德偏見”,而是立足于對“人類解放”及其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實質正義”的價值訴求和指引,由此呈現出馬克思正義觀的另一重面相。由此“形式正義”觀的向度必然遭到馬克思的再度審視和批判,并使其統(tǒng)攝于“實質正義”觀。正如有學者所說:“馬克思的正義觀是在不同層面和不同位階上得以呈現的,他經常以高標準正義原則來審視低標準正義原則,這是在處理正義問題上與眾不同的重要手法。”[10]
馬克思與自由主義正義觀的分野的關節(jié)點是從他對市民社會的私有制的否定批判中生發(fā)出來的,這同時也構成其“實質正義”的發(fā)源地。他對市民社會雇傭勞動體制下的“按勞分配”這種“平等的權利”的歷史正當性明確予以承認,指出這種私有制法權范圍內的“分配正義”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同時指出:“權利,就它的本性來講,只在于使用同一尺度;但是不同等的個人要用同一尺度去計量,就只有從同一角度去看待他們,從一個特定的方面去看待他們……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4](p435)資產階級將按照“貢獻”原則即勞動尺度作為分配的根本原則,表面上看是承認了勞動價值論和勞動者的主體性,并且符合其等價交換的正義原則。但馬克思明確指出這種貌似“正義”的正義論恰恰是不正義的,因為它不僅掩蓋了生產資料私有制的不平等,而且也無視勞動者之間的內在差別及其需要,與其說是肯定人的毋寧說是“敵視人”的“不平等的權利”,所以馬克思說“在雇傭勞動制度的基礎上要求平等的或甚至是公平的報酬,就猶如在奴隸制的基礎上要求自由一樣。你們認為公道和公平的東西,與問題毫無關系。問題就在于:在一定的生產制度下所必需的和不可避免的東西是什么?”[4](p56)他指出資產階級基于其正義原則所宣揚的“分配正義”只能是自由主義正義觀的虛假承諾,而他訴求的“實質正義”所內蘊的價值規(guī)范意義必然將矛頭指向造成剝削的不正義的制度及其觀念的批判。
所以,馬克思一開始就站在與自由主義正義觀相對立的另一個思想平面上,對市民社會私有制和所有權關系的歷史考察和批判必然使他所訴求的正義具有超越性的維度和價值—規(guī)范的性質和意義。他看到的是私有制的必然崩潰和私有制下階級之間的對立和人的普遍異化,由此消滅私有制和雇傭勞動制度、建立屬人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制度,實現人的自我解放和自由全面發(fā)展就必然構成馬克思正義觀建構中的重要內涵。所以,他把為自由主義所尊崇的“分配正義”指斥為“保守的格言”,[4](p77)把揚棄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歷史基礎即資本主義私有財產作為超越后者的歷史根據。他指出:“認識到產品是勞動能力自己的產品,并斷定勞動同自己的實現條件的分離是不公平的、強制的,這是了不起的覺悟,這種覺悟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的產物,而且也正是為這種生產方式送葬的喪鐘”,[11](p112)勞動與資本的分離和對立是資本私有制和自由主義賴以存在的前提和基礎,一旦這種生產方式發(fā)展到頂點,就必然發(fā)生“內爆”,這無異于是對自由主義正義觀釜底抽薪式的超越,而這種“實質正義”觀乃是建立在資本私有制自身運動發(fā)展的歷史辯證法的基礎之上的:“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資本主義占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1](p874)而超越自由主義正義觀的狹隘性、形式性的“實質正義”這一內蘊著價值規(guī)范意義上的正義觀也正是由此生發(fā)出來的,它也由此構成統(tǒng)攝馬克思法權意義上的正義觀的高階的、上位的正義內涵。如此,建立在資本私有制基礎上的“分配正義”的不正義性也就必然會被揚棄和否定,按“貢獻”分配的原則也就為按需分配的原則所取代,即“各盡所能,按需分配”,[4](p436)這種分配原則無疑構成對法權意義上的正義觀的最終超越,它所指向的乃是對每個人的潛能的自由發(fā)揮和全面發(fā)展的價值關切和對人之為人的無限豐富的個性的自覺確證和形上關懷。也正如金里卡所說,“需求”原則作為馬克思正義觀的具體表現和內在要求,“如果需求被理解成對純粹的生活必需品的需求,這個原則就不太具有吸引力……事實上,對馬克思而言,人的需求是由他們‘無限可塑的本性’決定的,因此,人的需求包括‘在生產和消費上全面展現自己的豐富個性’?!盵12](p342)可以說,建立在“個人所有制”基礎上的“分配正義”本身所內含的對人之本真存在的價值關切超越了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分配正義”,人的價值的自由實現和發(fā)展本身就構成馬克思正義觀的題中應有之義。
當然,馬克思把“實質正義”的實現訴諸當時最具革命性的無產階級力量,這也是在“后革命時代”其正義觀遭到辨難和批判的原因之所在。但我們認為這種非議與其說是合理的,毋寧說它是非歷史的。馬克思正義觀的價值規(guī)范內涵非但不因為訴諸無產階級這一歷史力量而遭到貶損,相反它恰恰說明其“實質正義”觀所內具的歷史性和客觀性,他從來不把自己的正義觀標榜為所謂的“永恒正義”,而只是歷史地指明它實現的現實基礎和力量,這也再次說明革命—實踐批判范式乃是馬克思正義觀的應然訴求而不是烏托邦式的構想。正如他指出的,“社會從私有財產等等解放出來、從奴役制解放出來,是通過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來實現的……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整個的人類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對生產的關系中,而一切奴役關系只不過是這種關系的變形和后果罷了。”[2](p167)這不正是馬克思試圖超越政治解放的內在歷史限度——在正義觀上就表現為“形式正義”觀的形式性、狹隘性和虛假性——尋求人的解放以達成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實質正義”所內在追求的價值理想嗎?這也正是它超越以往以“應得”為核心理念的傳統(tǒng)正義觀的徹底性和科學性之處,也是以“改造世界”為鵠的的“新唯物主義”超越以“解釋世界”為目的的“舊唯物主義”的根本之處。究其根本,就在于馬克思歷史地批判和超越了自由主義正義觀的狹隘的世俗基礎并以其實質正義的內在價值尺度邏輯地揚棄了這一正義觀范式的偏狹之處:“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2](p502)我們同樣可以說“舊正義觀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正義觀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而“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正構成馬克思實質正義的超越性訴求。
概言之,作為價值規(guī)范意義上的“實質正義”正是馬克思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對自由主義正義觀的批判的過程中生發(fā)出來的,這一正義觀向度非但沒有貶損馬克思正義觀的科學性和有效性,反而構成規(guī)范、指引馬克思正義觀理論建構及其現實生成的價值尺度和合法性根據,是對近代自由主義正義觀所實現的邏輯的和歷史的雙重超越。
馬克思是從不同層面、不同視角來審視和面對正義問題的,這既給那些試圖單義地為其正義觀歸類的、堅執(zhí)形而上學的“類型化”思維方式的人提供了質疑、批判的口實,也使其自身的正義觀有別于以往的正義觀范式而呈現出內在的張力和矛盾,然而,這與其說是馬克思正義觀的缺陷,毋寧說這恰恰是馬克思以其歷史辯證法建構其正義觀范式并超越以往正義觀范式的優(yōu)勢所在。
如果說,“形式正義”觀構成馬克思正義觀的下位的、依附性的向度,是一種“弱正義觀”;那么,“實質正義”觀則構成其上位的、指引性的向度,是一種“強正義觀”。前者是馬克思在批判自由主義正義觀范式對其進行批判改造后的限度肯定,后者則是他超越這一正義觀的局限發(fā)展出的屬于其本己的正義觀層面和維度。當然,我們也只是“分析地”說這是其正義觀的兩個不同層面、不同向度,實際上在馬克思的正義觀視閾中這兩個層面乃是內在關聯在一起的,它們共同構成其正義觀的“總體”。而它們之間的內在張力和矛盾乃是現實歷史的分裂在不同層面(事實和價值)的表征和體現,而馬克思正義觀的超越之處就在于立足于對現實歷史的分裂和張力的“彌合”從而實現了“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的辯證統(tǒng)一,即它構成兩者的“合題”。相反,如果偏離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則只會造成在其正義觀問題上的認識論中心主義的“偏見”,即或偏重于事實或偏重于道德的“單向度”的、簡單機械的錯誤。因此,澄清馬克思正義觀的雙重向度的內在關系及其方法論原則,糾正以往存在的方法論誤區(qū)就顯得極為必要和關鍵。
如上所述,“形式正義”乃是馬克思正義觀中居下位的、依附性的觀念,它要受到作為價值性的、規(guī)范意義上的正義觀的指引和統(tǒng)攝,只有這樣,它作為已然的現實才能夠在展露自身的內在歷史限度的過程中揚棄自身從而趨向高階的、更具歷史合理性的正義觀——“實質正義”。①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說:“光是思想力求成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力求趨向思想?!保ā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馬克思之所以在拒斥自由主義的正義觀的同時又對這種法權意義上的正義觀給予必要的寬容并將其改造為自己正義觀的內在向度,乃是源于“形式正義”所源發(fā)的歷史基礎尚存在其歷史的合理性,“作為上層建筑的一個構件,它(指“形式正義”、“弱正義”——引者注)并不一定是歷史要去否棄的東西,被決定者并不意味著就是應被歷史淘汰者”。[13]他從來沒有脫離這一低階的、“弱正義觀”去審視現實的歷史及其正義觀念,否則其與浪漫主義者、空想社會主義者“高調”宣揚“應然”的非歷史的道德理想主義全然無異,這也是那些沒有看到這一點而將馬克思正義觀單義地歸結為的人道主義的、倫理批判的原因所在;相反,如果只是看到他對“形式正義”的肯定性認同,而看不到“實質正義”對“形式正義”的價值規(guī)范引導和批判的維度,則會滑向相反的方面,即將其正義觀單義地歸結為事實性的、實證性的科學研究而與價值無涉,由此也就遮蔽了其與自由主義正義觀范式之間的異質性。
另一方面,“實質正義”乃是馬克思正義觀中居上位的、指引性的觀念,它只有立足于作為已然的法權正義觀的基礎上才能真正起到價值評價、規(guī)范和指引的統(tǒng)攝作用,使“形式正義”在歷史的辯證運動中失去其合法性并自覺趨向“實質正義”的規(guī)范指引,也正是在此一過程中兩者之間的內在張力和矛盾才真正得以消解。馬克思的正義觀范式之所以能夠超越作為霸權話語的自由主義正義觀范式,其根源之一在于它本質上乃是一個內含規(guī)范性的事實概念,“實質正義”所內蘊的超越性的、形上的價值指向性使他總是立足于歷史的辯證法,在歷史的正當性與暫時性的動態(tài)運動中發(fā)現以往正義觀的虛假性,進而在對現實歷史的價值觀照中建立新形態(tài)的正義觀。馬克思從來沒有脫離現實的歷史和低階的、依附性的“形式正義”而單向度地把“實質正義”作為橫判歷史和以往正義觀的“應然”標準,這也正是其科學社會主義與流于“道德說教”的空想社會主義的本質差別。①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指出:“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保ā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9頁。)如果只是看到馬克思正義觀視閾中的“實質正義”的價值指引和批判的作用,而忽視或無視這一“強正義觀”所奠基的現實歷史基礎及其對“形式正義”這一“弱正義觀”的包容性統(tǒng)攝的一面,則會倒退到把它等同于人道主義的道德學說的另一極端當中。
“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內在張力和矛盾源于現實歷史的內在分裂和二律背反,事實與價值的抵牾、實然與應然的沖突無不是這種分裂的表征和再現?!霸谖覀冞@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著自己的反面”[14](p775)這一現代性的吊詭決定了“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必然處于一種內在的矛盾之中。而在馬克思的正義觀視閾中,“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內在張力和矛盾則被邏輯地和歷史地消解了。所謂歷史地消解,即他揭示了消解和超越這一對立的歷史邊際條件;所謂邏輯地消解,即他的歷史辯證法所包含的事實與價值、真理原則與價值原則的內在統(tǒng)一的方法論給出了消解和超越這一對立的內在學理根據。這一方法論對于我們辨識馬克思正義觀的雙重向度的內在關系,糾正以往在馬克思正義觀研究中的認識論中心主義的方法論誤區(qū)具有“糾偏”的方法論意義。
在談及“剝削”在馬克思主義中的作用時,羅默說:“把剝削用作一種統(tǒng)計量既有實證性的目的也有規(guī)范性的目的。在其實證性的用法中,對工人的剝削被說成是為了解釋利潤。在其規(guī)范性的用法中,剝削被說成是為了指出工人受到資本家的不公平的對待”,[15](p59)可謂是對馬克思正義觀雙重向度之間的內在關系的一個絕好的辯證詮釋。我們知道,事實與價值、真理原則與價值原則的內在統(tǒng)一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方法論原則,也是馬克思在批判傳統(tǒng)正義觀和建構自身的正義觀的方法論原則。其中,“形式正義”恰恰是真理原則的運用和體現,它反映的是事物的客體尺度以力求把握事物的規(guī)律和真理;而“實質正義”則是價值原則的運用和體現,它彰顯的是人的主體尺度以力求滿足主體的需要和實現主體自身的價值。這種實然與應然的分裂實際上也只是現代社會內在分裂的產物和表現,而發(fā)現這種張力和矛盾也的確是人類認識史上的進步,但是如果堅執(zhí)這種二元對立,“把兩者的差別和矛盾看作是絕然對立的、不能相容的,認為在事實與價值之間存在一條鴻溝,則是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一種表現,也是執(zhí)迷于傳統(tǒng)思辨哲學或理論哲學的認識論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表現”。[16]而這種形而上學思維模式“試圖把萬物都追溯到‘一’”,[17](p137)這種理性—認識論中心主義的“大一統(tǒng)”表現在馬克思正義觀的研究中就是堅持“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二元對立,即要么以前者否定、消解后者,形成對待馬克思正義觀中的唯科學主義的研究理路,只從科學即“形式正義”這一事實性的、法權正義觀的角度來理解馬克思的正義觀;要么以后者否定、消解前者,形成對待馬克思正義觀中的人道主義的研究理路,只從價值即“實質正義”這一價值性的、規(guī)范正義觀的角度來理解馬克思的正義觀。這兩種研究理路在某種程度上割裂了馬克思正義觀雙重向度之間的內在關系,背離了馬克思的辯證法原則。[18]
馬克思則立足于科學的實踐觀消解了事實與價值、真理原則與價值原則的二元對立,實現了在正義觀視閾中的“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內在統(tǒng)一。他指出:“動物只是按照他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造”,[2](p163)其正義觀的雙重向度即“形式正義”所表征的真理原則與“實質正義”所表征的價值原則也恰恰是在實踐的基礎上現實地和觀念地辯證統(tǒng)一起來。馬克思是在對“形式正義”的限度指認和批判中將正義邏輯地和歷史地指向更為合理的價值規(guī)范意義上的“實質正義”,將對“實質正義”的追求奠基于對事實法權意義的“形式正義”的歷史正當性和局限性的審視和批判之中??梢哉f,其正義觀“具有著雙面的訴求:一面指向它的價值追求——人道,一面指向它賴以產生的世界——物質世界。因此,正義從其具有人道的指引和追求來說,它具有一股‘形而上’的向往;從它試圖對物質世界進行規(guī)范、謀劃、界分和評價,以至于擺脫不了物質的糾纏這一點來說,正義充滿了一種‘形而下’的欲望和指向”,[19]形下的“形式正義”與形上的“實質正義”是內在契合在一起的,由此也就不難理解馬克思緣何在《巴黎手稿》中將共產主義與自然主義和人道主義內在關聯起來。[2](p185-186)
總之,“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作為馬克思正義觀的雙重向度實現了內在有機的辯證統(tǒng)一,使其正義觀的方法論原則在歷史與邏輯的交匯處得以澄明敞顯,同時這也構成其正義觀范式異質于并超越于自由主義的正義觀范式的根本質點。任何割裂馬克思正義觀的雙重向度的研究范式都是對其雙重向度的內在關系的遮蔽及其方法論原則的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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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曉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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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7)01-0011-08
劉祥樂(1988—),男,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國人民大學2016年度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培育資助計劃”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