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琳琳

（三亞學院 人文與傳播學院，海南 三亞 572000）

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說《刻花玻璃酒缸》的深層解讀

周琳琳

（三亞學院 人文與傳播學院，海南 三亞 572000）

《刻花玻璃酒缸》是美國20世紀著名作家F.S.菲茨杰拉德的一篇構思精巧的短篇小說，選取了伊芙琳從27歲到46歲這段經(jīng)歷中幾個重要的人生片段，展示了她由絢爛開始、終歸頹寂的悲劇命運。從故事表層看，小說重點敘寫了伊芙琳人生的三場變故；從故事深層看，卻透露出伊芙琳對青春消逝的感傷與哀嘆。在這里，刻花玻璃酒缸成了一種隱喻，象征著愛情的殘酷和時間的無情，也象征著伊芙琳青春終將衰頹的宿命。這一故事，很好地詮釋了“美麗”與“毀滅”這一主題。

菲茨杰拉德；《刻花玻璃酒缸》；作品解讀

《刻花玻璃酒缸》是美國20世紀著名作家F.S.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飛女郎與哲學家》（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中的一篇。基于菲茨杰拉德的處女座《人間天堂》在商界和評論界所取得的巨大成功，這部短篇小說集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了評論家們的興趣，不少評論家曾撰文表達對《飛女郎與哲學家》的贊賞之意。如《天主教世界》（1920年11月號）的匿名評論家稱贊“這部集子里的8篇短篇小說標志著作者在其長篇小說《人間天堂》的基礎上取得了進步……從中我們可以找到創(chuàng)造性、多樣性，還有非凡的想象力。”［1］33尤其是《刻花玻璃酒缸》贏得了很多評論家的贊譽，威廉·休斯即是其中之一。他在《芝加哥郵報》（1920年9月24日）撰文表示，《刻花玻璃酒缸》和《四只拳頭》這兩個短篇小說“實現(xiàn)了人們對《人間天堂》之后的菲茨杰拉德的期望……”［1］33菲茨杰拉德曾在寫給大評論家H·L ·門肯的信中把這本小說集里的8個短篇分成了3個檔次：“值得一讀的有：《冰宮》《刻花玻璃酒缸》《祝福禮》《戴里林波的墮落》；能博人一笑的是：《離岸的海盜》；檔次低劣的是：《腦袋與肩膀》《四只拳頭》《伯妮斯剪掉了頭發(fā)》?！保?］這段評論生動地反映了菲茨杰拉德嚴于律己的文藝精神及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嚴肅態(tài)度，也透露出他本人對包括《刻花玻璃酒缸》在內(nèi)的3個短篇是滿意的。而在菲茨杰拉德逐漸成為經(jīng)典作家的過程中，《刻花玻璃酒缸》也最終躋身于世界優(yōu)秀短篇小說之列。

《刻花玻璃酒缸》是一篇構思精巧的短篇小說，選取了伊芙琳（哈羅德·派鉑太太）從27歲到46歲這段經(jīng)歷中幾個重要的人生片段，展示了她由絢爛開始，終歸頹寂的悲劇命運。婚前的伊芙琳，正如《伯尼斯剪掉了頭發(fā)》中的馬喬里一樣，是個典型的“飛女郎”①飛女郎（Flappers），特指美國20世紀20年代衣著及行為均放蕩不羈的年輕女性。，冷酷、漂亮、空虛，“當年一次又一次的戀愛，構成了她的全部生活”［3］144。當20歲的她準備嫁給哈羅德·派鉑，并將這一消息告訴當時對她窮追不舍的青年卡爾登·凱貝時，后者深受打擊，說了這樣一段話：“伊芙琳，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也跟你一樣冷酷，一樣漂亮，一樣空虛，一樣只消一眼便能看透?！保?］122這件禮物便是文中那件美妙的瓷器——刻花玻璃酒缸。當時，刻花玻璃雖也不算什么新鮮事物，可是其耀眼的反光之處，帶來的是波士頓高級住宅區(qū)的時髦風尚。因此，婚禮過后，調(diào)酒缸就以大者居中，一一擺在了餐具柜上。在婚后的幾年，一些糖果碟子、小酒缸、中酒缸及高腳酒杯都有不同程度的折損，刻花玻璃器皿流行的時代也如明日黃花般過去了，但那件刻花玻璃酒缸卻一直端坐在餐具柜上。不僅如此，它還見證了伊芙琳生活中的幾次變故和青春的衰頹。

一、故事表層：人生的三場變故

第一場變故發(fā)生在伊芙琳婚后七年的時候。當時的伊芙琳27歲，仍保持著婚前的嬌俏和嫵媚。她當時和一位名叫弗雷特·甘奈的年輕先生保持著婚外情的關系，被她的丈夫哈羅德聽到了風聲，哈羅德勸伊芙琳到此為止，以后既不會責備她，也絕不再提此事。因此，伊芙琳決定要和弗雷特·甘奈斷絕往來。弗雷特·甘奈收到信后，來伊芙琳家找她，不料哈羅德·派鉑提前回家?；艁y中，伊芙琳把弗雷特·甘奈藏在飯廳里，準備等哈羅德上樓后，讓弗雷特·甘奈從前門出去。沒想到，哈羅德還沒上樓，弗雷特·甘奈就打算從后門溜走，在匆忙中胳膊撞上了刻花玻璃酒缸，發(fā)出了咣當巨響，這段婚外情徹底敗露了。這場變故給哈羅德留下了難以平復的創(chuàng)傷，伊芙琳曾試圖彌補夫妻間的裂痕，卻無濟于事。盡管夫妻兩人的表面關系看似和以前差不多，然而，一道隱隱約約卻穿不過的屏障卻阻隔在了夫婦之間。伊芙琳轉(zhuǎn)而把一腔火熱的愛都傾注在了兒子唐納身上。

第二場變故發(fā)生在伊芙琳35歲生日那天。35歲的伊芙琳盡管風韻猶在，卻已失去了青春的光彩。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多的共同利益和義務，以及曾經(jīng)有過的往事的影子，促使伊芙琳和哈羅德夫婦倆又和好了。人到中年的她也干上了好多對她來說是“打破常規(guī)”、但對于普通的家庭主婦來說卻是司空見慣的家務事來。在伊芙琳逐漸甘于平庸瑣碎的生活時，刻花玻璃酒缸又再次目睹了她人生的第二場變故。

伊芙琳35歲生日那天，女兒朱莉不小心被刻花玻璃酒缸劃破了大拇指，伊芙琳替朱莉包扎好傷口，并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當晚，她的丈夫哈羅德要在家里宴請新的合作伙伴阿恩夫婦，并叫來了堂妹夫婦、弟弟及伊芙琳的妹妹等人作陪。哈羅德為結成這一新的合作關系而興高采烈，而伊芙琳卻心煩于“派鉑兄弟公司”就要變成“阿恩-派鉑公司”總有些家運衰敗的味道。在為宴會張羅的過程中，伊芙琳和哈羅德又因為刻花玻璃酒缸起了爭執(zhí)：伊芙琳擔心有人喝醉，主張用小一點的酒缸，而哈羅德卻執(zhí)意用那只最大的刻花玻璃酒缸。宴會上，哈羅德的堂妹夫湯姆果然喝多了，對阿恩夫婦說了很多冒犯的話。而在這緊急關頭，朱莉因為傷口感染而發(fā)炎腫痛、煩躁不安，伊芙琳愛女心切，守護在女兒床邊安撫她。伊芙琳在樓上看護女兒的這段時間，樓下的鬧劇愈演愈烈，宴會不歡而散，并最終導致合作泡湯。而第二天，伊芙琳接到了一個更壞的消息：朱莉那只受傷的手保不住了。

伊芙琳46歲時，刻花玻璃酒缸又見證了她人生中的第三場變故，也是對伊芙琳最致命的一次打擊。哈羅德的事業(yè)日益衰微，夫妻之間不知不覺隱隱產(chǎn)生了一種對立的情緒，相看兩厭，勉強將就。伊芙琳回想起年輕時的快樂時光，不斷感慨生活的變幻莫測，如今構成她生活的是一個接一個的難題。13歲的女兒朱莉因為手的殘疾愈來愈敏感，怕去上學，寧愿呆在房里，守在媽媽身邊。而兒子唐納卻極力掙脫母親的束縛，參軍赴海外已有三個月了。正當伊芙琳為兒子接連三個星期沒有來信而心神不寧時，女仆告訴她有一封給她的信怎么都找不著了。聽了女仆對信封的描述，伊芙琳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她知道那封信準在那只刻花玻璃酒缸里，而信里帶來的是她靈魂的死訊。她悠悠忽忽地走到刻花玻璃酒缸旁邊，那封信果然在酒缸里，信里寫著她兒子唐納的死訊。

至此，伊芙琳終于醒悟過來，這個刻花玻璃酒缸盡管漂亮，卻是個冷酷、惡毒的化身，是一個她連他的長相都忘記了的男人送來的一宗不懷好意的禮物。多年來，就這樣不聲不響、端然森然地穩(wěn)坐在她家的廳堂正中，看著她，詛咒她。那只在她注視下的酒缸，似乎掛著一絲兇狠的冷笑，對她說“……你也知道我有多冷酷，多狠心，多漂亮，因為你自己以前也一樣冷酷，一樣狠心，一樣漂亮”［3］147。深受打擊的伊芙琳決定把這個玻璃酒缸抱出去扔掉，然而，由于用力過猛，在她扔出玻璃酒缸的那一瞬間，自己也隨著酒缸一起滾下石階，倒在了一堆奇形怪狀的玻璃碎片中間。

二、故事深層：青春衰頹三步曲

被譽為“爵士時代”桂冠詩人和編年史家的菲茨杰拉德，熱衷于描寫美國戰(zhàn)后年輕一代的喜怒哀樂，他筆下的這些“飛女郎”與“哲學家”們，醉心于享受，到處尋歡作樂，肆意地揮霍青春。他們懼怕成年、懼怕責任、懼怕變老。在菲茨杰拉德的很多作品中，都延續(xù)著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人公對美貌漸逝的不安和對青春遠去的焦慮，《刻花玻璃酒缸》中的伊芙琳亦如是。

46歲的伊芙琳曾回想起18歲時跟隨母親遠游歐洲的情景，由此可見伊芙琳的出身不錯。良好的家庭出身加上漂亮的容貌，使得伊芙琳在年輕的時候被無數(shù)男人所著迷。這是多么絢爛的青春開場，當年，一場接一場的戀愛構成了伊芙琳的全部生活。自然，肆意揮霍青春、享受生活的伊芙琳少不了會使一些男人傷透了心，比如卡爾登·凱貝就被伊芙琳無情拋棄。這也使他終于看出了伊芙琳盡管漂亮，卻冷酷、空虛，他送了她一只同樣冷酷、漂亮、空虛的刻花玻璃酒缸，并在此后遠走他鄉(xiāng)。自此，這只刻花玻璃酒缸，就如同奧斯卡·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中那神秘的畫像一樣，冷眼旁觀著伊芙琳從20多歲到46歲之間由絢爛走向沉寂的青春衰頹三步曲，并發(fā)出了辛辣的嘲諷。

第一個階段是婚后初年，伊芙琳仍保持著青春和美貌。27歲的她仍然明亮動人，笑聲嬌媚，朱唇宛如一朵鮮艷欲滴的玫瑰花。比她大7歲的丈夫哈羅德平庸木訥，忙于生意，于是，伊芙琳投身于更年輕、漂亮的甘奈先生?？袒úＡЬ聘啄慷昧诉@段婚外情的敗露，伊芙琳在那一刻突然迸發(fā)出對丈夫的憐惜和熱愛，然而，她丈夫感受到的卻是沉重的創(chuàng)傷，隨之而來的沉默和斥責使伊芙琳愛情消遁、心灰意冷。

第二個階段是人到中年，35歲的伊芙琳盡管風韻猶存，但她那曾令無數(shù)男人無限神往的風采卻已經(jīng)消逝。她那哀怨的眼波已不復是不朽的仙姿，她那曾如玫瑰花般嬌艷的朱唇也喪失了迷人之處。與之相反，伊芙琳還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當吃驚或惱火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擰眉、眨眼。她身上那最后一絲神秘的氣息也隨之不見了。隨著時間的流逝，盡管婚外情所導致的夫妻感情創(chuàng)傷漸漸平復，伊芙琳卻仍難免大為傷心，因為她已不再是青春的化身和愛情的象征。對伊芙琳來說，隨著青春的消逝和愛情的喪失，柔情蜜意的源泉已經(jīng)慢慢枯竭，如今的她已心如死灰，并逐漸淪為平庸。

第三個階段則是晚景凄慘。如果說30出頭的伊芙琳身上還有當年風采的遺跡，46歲時的她則和風采徹底絕緣了。不僅臉上皺紋增多、身形發(fā)胖，擰眉的習慣動作更成了一種自然的表情。而35歲生日那天的兩場災難：女兒朱莉的一只手截肢、丈夫哈羅德的合作泡湯，也使這個家庭走向了下坡路，籠罩在一片陰影中，一個個難題充斥在伊芙琳的生活中。伊芙琳回想起年輕時與戀人情意纏綿的情景，不禁發(fā)出“生活是屬于年輕人的”感嘆；她回想起自己的小馬、回想起自己18歲時跟隨母親遠游歐洲的情景，更是感慨生活的難以捉摸。她已甘心于被青春拋棄，但生活的磨難卻還沒有終結：被她視為半條命的兒子唐納在戰(zhàn)場上喪生了。此刻，她只覺得她和這只玻璃酒缸的那一場暗暗不斷的角斗分明又打了一個回合。那個多少年來“不聲不響、端然森然地穩(wěn)坐在她家的廳堂正中”、“像個千眼怪物”的刻花玻璃酒缸“始終不老，始終不變”，此時竟以“命運的主宰”自居，對伊芙琳發(fā)出了辛辣的嘲諷：

“你瞧，我就是命運的主宰”，那個聲音喊道，“你的小算盤哪里敵得過我？我決定事物的成敗，你那些渺小的夢想豈是我的對手？我可以令時光飛逝，我可以把良辰美景傾刻斷送，把尚未實現(xiàn)的心愿在事先扼殺。一切變故、失察，一切基于忽微的危難，都是我一手的創(chuàng)造。我出奇制勝，神妙莫測，我可以叫你手腕失靈，一籌莫展，我是菜里的芥末，生活中的辣子?！保?］148

慈濟曾在《希臘古甕頌》里為一只希臘古翁賦予了罕有的精魄和無窮的魅力，為愉快而生氣勃勃的古代藝術之不朽大唱贊歌，并在歌詠希臘古翁的過程中蘊含了“人生短促、藝術長久”這一主旨。如果說慈濟是想通過這首詩告訴人們：“生命的流逝不可避免，然而，真正的生命不存在于那些迅速消損的空虛的肉體，它存在于人類一種偉大的愛情，一種明朗的思想，一種癡心不改的信仰；存在于對世界最美麗的永恒事物的篤信與創(chuàng)造中?！保?］那么，菲茨杰拉德則通過刻花玻璃酒缸這一工業(yè)時代的藝術贗品來傳達一種隱喻：自私、膚淺、空虛的美注定不能長久。在小說開頭，菲茨杰拉德即寫道：“歷史上有粗石器時代，有細石器時代，有青銅器時代，過了許多年以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刻花玻璃器時代”［3］120。作為刻花玻璃器時代批量生產(chǎn)的這只刻花玻璃酒缸，顯然是一件藝術贗品。然而，由于它象征著波士頓高級住宅區(qū)的時髦風尚，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也引起了時髦人士的追捧，婚禮上也以贈送各種刻花玻璃的禮物為時尚。然而，因為缺少了“真”與“美”，刻花玻璃器皿流行的時代注定會如明日黃花般過去。而像這只刻花玻璃酒缸一樣冷酷、漂亮、空虛的伊芙琳，也同樣避免不了從絢爛一步步走向衰頹的命運，嘗到了她的美貌和絕情帶來的苦果。在這里，刻花玻璃酒缸成了一種隱喻，隱喻著愛情的殘酷和時間的無情，象征著伊芙琳青春終將衰頹的宿命。這個故事，很好地詮釋了“美麗”與“毀滅”這一主題。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字里行間掩飾不住的是菲茨杰拉德對伊芙琳青春消逝的感傷與哀嘆。可以說，《刻花玻璃酒缸》是一個微型的關于“美麗”與“毀滅”的故事，此后菲茨杰拉德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美與孽》正是延續(xù)了這一主題。

［1］ 程錫麟.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2］ 吳建國.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251.

［3］ 菲茨杰拉德.飛女郎與哲學家［M］.姜向明，蔡 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4］ 吳曉蕓，賈興旺.淺析《希臘古甕頌》的美［J］.青年文學家，2012（04）：14.

（責任編輯：倪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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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08

周琳琳（1981—），女，河南平頂山人，三亞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