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達,供職福建省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
一
劉曉妮一覺醒來,手涼腳涼,穿著薄薄睡袍的身體冰冷的,她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氣已入秋天。拉開了窗簾,從樓上往外看去,天空湛藍無比。打開窗門,涼爽的風(fēng)掃了進來,不帶潮濕,把肌膚吹得很光滑。低頭往下看去,街道兩旁樹木的綠色中已透出了隱約的枯黃,樹干變得黑黝黝的,直接露出了枯意,風(fēng)一吹拂,樹梢的晃動毫無生機,一些樹上結(jié)的果,已撒落在地面。山區(qū)城市,春季多雨,夏季酷熱,冬季寒冷,只有秋季,雖然有些肅殺,但是天高氣爽,劉曉妮很是喜歡。
一眼看到床前的小鬧鐘,時針已指向上午8點多了。往常,因為每天要張羅女兒早餐和上學(xué),加上自己上班,劉曉妮每天清晨6點則起。如今,女兒考上了北京的知名大學(xué),已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而自己又剛提前退休,劉曉妮早上無事可做,這段時間,她已試著讓自己早上遲些起床。
不過,今天能睡這么遲才醒,劉曉妮覺到主要原因還是昨晚跟老公又吵了一架。
昨晚睡前,老公有點怯生生告訴劉曉妮說,喂,跟你商量一下,明天是周六,我們高中的同學(xué)約好聚會。通知是今晚到鐵城縣賓館報到,不過,我算了一下時間,明早坐最早的一班高鐵趕去,還是來得及的,所以我明早一早就走,要后天晚上才回來。
劉曉妮一聽有點不高興,這不讓她一人在家了嗎?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如發(fā)牢騷似的說,什么同學(xué)聚會,這做同學(xué)的時候誰也沒搭理誰,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才忙著聯(lián)系,轟轟熱烈地搞相聚,真想不明白。
老公解釋說,都是這樣子。過了這么些年,大家見見也沒什么。這年頭,生活條件好很多,大家找個理由聚聚,也正常。只是,你能不能讓我?guī)c錢去?
老公的錢,全被劉曉妮管著。過去,老公單位還會有點加班費小補貼什么的,老公有沒有全額上繳,劉曉妮不知道。但現(xiàn)在,單位的工資、獎金什么的全透明,老公所有的錢全打在個人的工資卡上。管住老公的工資卡,就等于掐住了老公的錢袋子,劉曉妮從心眼里擁護和感激如此的管理制度。
什么什么?要帶錢?聚會是你請客嗎?劉曉妮聽到要錢,有點克制不住了。女兒上了小學(xué)后,考試總是全校的前三名,當時開家長會時,老師總是說這孩子絕對是個讀書料。劉曉妮聽在心里,那時就開始尋思著,能不能積攢點錢,到時像那些有權(quán)或者有錢的人一樣,把女兒送到國外留學(xué)去。但是以她和老公工薪階層的收入情況,劉曉妮又有點畏難。這個心思,劉曉妮就藏在心里,從沒有和老公說起過。但這么些年來,劉曉妮一直是省吃儉用,把錢摳得緊緊的,盡可能往這個方向努力。特別是女兒初中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進市第一中學(xué)后,劉曉妮的想法就更強烈了。所以,在家只要一說到錢,劉曉妮從來就極度敏感的,把得緊緊的,老公知道她看錢重,平常也盡量回避說到錢。
老公說,不是我請客。坐高鐵會貴點,但快而且舒服,車費來回要400塊,聚會是湊份子的,每人攤300塊,能不能給我1000塊帶在身上?有剩的回來我再上繳?
這么多?劉曉妮更不滿了,什么狗屁同學(xué)聚會,要花1000塊?都什么年齡啦,個個都奔5奔6的,還這么浪費搞浪漫?
老公據(jù)理力爭地說,說話干嗎總這樣,同學(xué)聚會是人之常情,這很正常的!好好的事情,怎么一到你嘴里,就變味了!
劉曉妮熱汗一下從后背沁了出來,臉頰潮紅,語帶譏諷地說,是啦,去把過去的夢再撿起來,撿回來,你們這些男人!
老公聽后,渾身有點顫抖起來,你怎么這么不可理喻!要不,你一起去!
我才不摻和你的人之常情!這同學(xué)聚會弄出點事的現(xiàn)在還少呀?劉曉妮說,我怎么不可理喻?這1000塊錢不能省下來給女兒嗎?她學(xué)習(xí)那么好,要讀研究生,如果還讀博士呢?萬一以后到國外留學(xué)呢?你那聚會,本身可去可不去!
老公臉色鐵青,大喊起來,這是我的事,與女兒兩回事,你不要強詞奪理,總拿女兒來說事!來壓我!
劉曉妮冷笑起來,我怎么強詞奪理?女兒不是你女兒?怎么,想比聲音大是嗎?你不怕我更不怕!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這么吵起來。過去女兒在家,倆人都還比較顧忌?,F(xiàn)在女兒不在家了,劉曉妮發(fā)現(xiàn)與老公吵架頻率變高了,吵得還肆無忌憚。
老公后來是瞪著怒眼,憤然地回到自己房間……
外邊很安靜,劉曉妮從臥室出來,走向衛(wèi)生間,拿起牙刷,開始刷牙。怎么這么安靜?劉曉妮邊刷著牙,邊走到老公的房前,門是開的,房內(nèi)無人。走到客廳,客廳里也沒見老公人影。
老公真的走了!
往常,所有的吵架,最終都是以老公退卻而告結(jié)束。老公會有幾天時間很小心的。但是這次,出乎意外,老公連話都沒留,還是走了。是昨晚走的還是早上走的?劉曉妮奇怪的是,老公怎么敢走,怎么有錢走呢?
劉曉妮有點氣惱,把牙刷一扔,漱了口,又走回房來,坐到床前,把枕頭疊高,人躺了下去。劉曉妮蹺著腳,雙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睛瞪著天花板,頭腦里有些空白。隔著全棉的睡袍,能夠感到肚皮有些鼓起,上面有不少生育后留下的皺褶。把手伸朝向胸脯,乳房明顯松弛下垂,軟不拉塌的,摸過去沒一點質(zhì)感。索性讓手再往下伸去,原先下面濃密的毛,跟頭發(fā)一樣,也開始有點稀疏了。難怪老公不愛了,歲月留下的悲催,看來女人可以從自己的身體變化和老公對自己的親密度,早早地判定出來。
自從女兒去上大學(xué)后,劉曉妮就經(jīng)常會莫名地和老公吵架。有天吃完晚飯,劉曉妮不知為何一下子就不想收拾飯桌和洗碗,老公見了,就主動抺桌洗碗。老公做完事后,劉曉妮看到了廚房水池前,地上落下不少的水滴,便拿來拖把,一邊拖著一邊埋怨說,做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洗個碗,滿地都是水,小事都做不好!
老公有點不高興地應(yīng)了句,就掉了幾滴水在地上,擦干就是,啰唆干嗎!
劉曉妮一下火了,什么什么,你一輩子做事都沒做清楚,說你兩句還不行?
老公也急起來了,什么一輩子做事做不清楚,你怎么一輩子都是說這么不清楚的話?
劉曉妮一聽就爆發(fā)了,臉頰熱燙,先是背部流汗,然后全身濕透,大汗淋漓,她記不清自己罵老公什么了,只記得突然無法自控地舉起拖把,砸向老公。老公一躲,拖把砸到客廳的木茶幾上,劉曉妮的手被震得好痛。
老公整個人傻了。
劉曉妮跑進房間,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向女兒數(shù)落老公。
女兒耐心地聽完說,老媽,肯定是你錯,就幾滴水,至于嗎?
劉曉妮被女兒一說,有些冷靜下來了,但嘴上不肯認錯,說,人家說女兒偏心爸爸,真是這樣。我說他一下,他不回嘴不就得了!他是個男人,不該讓我?
女兒說,老媽,男人也是人,是人都有脾氣和情緒,你怎么不讓讓他呢?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還男人女人的??赡苓M更年期了,我上網(wǎng)看過相關(guān)介紹,要懂得控制自己。
更年期?劉曉妮真沒想過,有點嚇一跳。也是,近些時候月經(jīng)量明顯越來越少了,人總感到煩,感到燥,感到渾身說不出的難受!
和女兒通完電話后,劉曉妮那一夜睡得很沉很沉。后來,她發(fā)現(xiàn),只要一跟老公大吵一架后,她居然都會睡得很好。
劉曉妮又有點慌,給女兒打電話。女兒說,因為你憋住的生理和心理的負能量太多了,通過吵架就釋放出來了,這個釋放過程有如火山爆發(fā),把人體心理垃圾都帶出來了,很損耗能量,吵完后身體就處于低能量狀態(tài),就會感到累,感到困。這正常,老媽,你別拿跟爸爸吵架來給自己催眠了。
女兒懂得真多!只有女兒的話,劉曉妮會聽進去。過去把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女兒和這個家上,不看電視不看報紙不上網(wǎng),現(xiàn)在才感到太多東西都不懂了。被女兒提醒后,劉曉妮也比較注意控制自己,昨晚如不是因為老公要錢,劉曉妮自信是不會激動起來的。
秋天的陽光從臥室的飄窗外擠了進來,滿屋通亮。這個陽光真好!劉曉妮從床上起身,在房里走了一圈,把櫥柜里的被子全都拿到陽臺去攤曬,接著,又把床上的被單、床罩什么的全都拆了,塞進洗衣機。
洗衣機開始轉(zhuǎn)動的時候,手機響了。手機放在床頭,劉曉妮從陽臺快步走進房間,一看屏幕顯示,來電號碼是老公的。不接,肯定是走時沒打個招呼,現(xiàn)在心虛了,假模假樣來個電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想緩和一下關(guān)系。哼哼,慣用伎倆,去急吧!
劉曉妮扭頭走出了房間,手機聲卻是停了下來又接著馬上響起,不依不饒,連著幾遍。劉曉妮停住了腳步,老公這次是回鐵城縣老家,會不會老家有什么事?劉曉妮重新進了房間,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機,沒好氣地說,干嗎?
聽筒里傳來老公有點怪怪的聲音,我到了。不過,是無意的,看到了《鐵城晚報》,上面有一則尋人啟事,找你的!
劉曉妮莫名其妙,說,你神經(jīng)呀,登報找我?同名同姓的人多著呢!
老公聲音變得很認真了,是找劉一妹!李齊霄,你記不記得?
李齊霄,這三個字有如三顆子彈,一下?lián)糸_了劉曉妮的記憶門鎖。劉曉妮全身有如過電了一般,呆住了許久,才擠了兩個字,記得!
老公說道,我手上的報夾是一整個星期的《鐵城晚報》,天天都登,連續(xù)呢。
劉曉妮不知如何回答,怎么會呢?他神經(jīng)病差不多!
老公用一種很中性的語言說,我用手機拍下,發(fā)給你!
老公掛掉了電話。劉曉妮頭腦里一下浮現(xiàn)出一位英俊少年,眉清目秀,細高個兒,頭發(fā)有點自然卷,眼睛很大,笑起來嘴角有些上挑,著一身紅色的運動衫,穿著一雙白色的球鞋,挎著一把吉他。
登報尋找!不可思議。劉曉妮聽到手機短信聲響起,急急點開一看。
尋找劉一妹
劉一妹,出生于1971年7月2日,曾就讀鐵城縣沿山中學(xué)職高班高一(二)班。看見本啟事后,請速聯(lián)系同學(xué)李齊霄,手機13905098611。如能告知劉一妹線索者,定給酬謝。
劉曉妮至少把短信看了10遍以上。從短信的字面上來看,無非是同學(xué)找同學(xué),真看不出什么東西來。但是,這么多年了,李齊霄還記得住她,還如此尋找她,劉曉妮想到這里,恍如回到了少女時代,全身發(fā)軟,一仰身又躺到床上,心如長出了絨毛,眼睛有點酸。
劉曉妮的父母沒有文化,出生后去上戶口,人家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父親隨便想了一下,說叫劉一妹。隨著年齡漸長,劉曉妮越來越覺得自己名字實在土氣,父親對自己實在太不負責(zé)了,就一直想更換名字,特別是考上了市里的商業(yè)??茖W(xué)校后,她去學(xué)校報到時,一旁有個城里的男同學(xué)當場就笑起來,說這個名字真好玩。劉一妹當時臉就紅起來。學(xué)校畢業(yè)后,劉曉妮留在市里一家商貿(mào)公司工作,落戶口時,來到派出所,就提出說要改名字,戶籍警看了她半天問,什么理由?劉曉妮不知如何回答,忸怩了許久,才說就想換個好聽的。那個戶籍警是個老家伙,搖著頭說,沒理由就不能改,這有規(guī)定,再說名字也是父母所賜,輕易亂改也是不孝,你們這些年輕人!劉曉妮又羞又惱地走出來。后來她才聽說,像她要改名字的人太多了,而且,改名字手續(xù)也挺麻煩的。
劉曉妮與老公相識,也和改名字有關(guān)。
劉曉妮的婚姻,是以介紹為主。好多次見面,前來相見的男方無話可說,總會先從她名字說起,你這名字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劉曉妮一聽起身就走。后來是本公司的一位阿姨,她有天想介紹一個對象給劉曉妮,那阿姨說什么什么來著,劉曉妮根本沒注意聽,她已有點麻木。可是,當介紹人說到男方的爸爸是在市公安局工作,還是個派出所所長時,劉曉妮眼睛放光,就說,好好,見面,馬上見面。劉曉妮想到的是,那可以幫自己改名字。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劉曉妮同老公第一次見面是在延平的湖春公園。
一見面,劉曉妮不讓老公先講話,而是自己單刀直入,聽說你爸在公安局?還是個派出所所長?那能幫我改個名字嗎?
老公瞪著眼整個人都傻了,奇怪地看著劉曉妮說,改名字,你要改名字?
劉曉妮嘴一撇說,行不行?行不行?語氣中明顯透出你辦不了我就走人的意思。
老公似乎一見面就挺滿意劉曉妮的,趕忙點頭說,這簡單,簡單。
可能是因為終于能改名字了,那次見面劉曉妮心情很好,第一次就讓老公抱了。
老公是很普通的一個人,相貌非常一般,個子偏矮,大專畢業(yè),在市中醫(yī)院做后勤行政工作。當時在醫(yī)院工作可沒現(xiàn)在這么吃香,現(xiàn)在找醫(yī)院里關(guān)系的人可多了。劉曉妮是后面才知道,老公和自己還是老鄉(xiāng),是鐵城人。有一次劉曉妮同老公吵架后,曾暗想過,要不是因為當年迫切需要更改名字,她可能就不會和老公交往下去,也許就沒了這個平凡的婚姻。
自從改名字后,劉曉妮極少再回鐵城縣老家,偶爾回去,家里人也不知道她改名了,仍叫她劉一妹,鄉(xiāng)下人對這些事沒概念,劉曉妮也沒說。但老公是知情者,對此清清楚楚的。如果不是有這則啟事,劉曉妮全然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叫劉一妹。
劉曉妮心里有點波浪,拿起手機,把號碼輸入進去,但在最后按時,劉曉妮又猶豫了,都30多年了,再聯(lián)系有意義嗎?更何況老公知道這事,老公會怎么想?這次他去同學(xué)聚會,昨晚自己不還罵他?報應(yīng)來得這么快,算了,就當不知道!
劉曉妮把手機一甩,扔到了枕頭上。此時洗衣機嘟嘟叫起來,設(shè)定的洗滌程序結(jié)束了,劉曉妮來到陽臺把被單、床單從洗衣機里掏出來,一一曬在陽臺上。她一下想起,當年與李齊霄的認識,也是因為洗被單和床單。
那時,沿山中學(xué)職高班是省里職業(yè)教育在山區(qū)農(nóng)村的試點校,學(xué)生是面向鐵城縣全縣招生的,城里的學(xué)生也可以報名就讀,實行寄宿制。李齊霄是來自城里的學(xué)生,而劉曉妮是當?shù)剞r(nóng)村的學(xué)生。城里會來到這里讀書的學(xué)生,都是學(xué)習(xí)不好的,沒有考上縣一中高中的,但都是有一定背景的,通過關(guān)系才能進來的。農(nóng)村學(xué)生會進這里,也是沒有考上縣重點高中的,但是讀書都是不錯的。城里生雖然不會讀書,但瞧不太起農(nóng)村生。而農(nóng)村生到這兒的,都明白來這里的城里生不咋的,也看不上城里生。因此,別看是小小的班級,里面不僅有男生女生之分,還有城鄉(xiāng)之別,情況小小復(fù)雜。雖然同在一個班里,劉曉妮知道李齊霄,李齊霄也知道劉曉妮,但他們倆在學(xué)校和班里從來都沒說過一句話。
直到下半學(xué)期的一天早上,劉曉妮晚上睡覺時來了例假,醒過來時床單和被子已被弄得一塌糊涂。劉曉妮早早起來,本想到學(xué)校的公共洗衣池去洗,但學(xué)校的洗衣池只有幾個,早上又是寄宿生起床后使用的高峰期,已有男生在那邊刷牙洗臉了,劉曉妮怕被男生看見不好意思,因此,就用塑料提桶拎著,再用塑料盆蓋住,跑到離校園不遠處的溪里清洗。
照說這個考慮也是挺周全的,不過當劉曉妮把被單床單洗好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錯誤,她忘記了叫個同學(xué)一起來,靠她一個人,無法擰干被單和床單,而濕濕的被單和床單放在桶里,如拎著一桶水一樣沉。
瘦弱的劉曉妮此時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拎著塑料桶走一段歇一下往校園走。就在這個時候,劉曉妮看到了迎面跑來的李齊霄。李齊霄上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裝,下著一條鑲著白邊的紅色運動褲,腳踏一雙白色運動鞋,迎風(fēng)跑步,溪邊的綠色小樹林,路邊綠色的灌木叢,把身材高瘦的李齊霄,映襯得格外颯爽英姿。
劉曉妮看呆了。
跑到劉曉妮身邊,李齊霄停了下來,看著額頭掛著細密汗珠的劉曉妮,驚訝地說,你,怎么到這邊來?見塑料桶內(nèi)盛著帶水的被單床單,李齊霄似乎有點明白,說道,你是不是一個人沒法擰干?我?guī)湍悖?/p>
劉曉妮瞬間血往臉上直沖,十分慌亂,神還沒回過來,李齊霄已從桶里先拿出床單,把一頭遞給劉曉妮說,你抓緊就可以了。然后,緊抓住另一頭,使勁一擰,水被擰出落下了,床單擰干了。接著,被單也擰干了。
李齊霄說,干嗎不放在學(xué)校里洗或帶回家洗?
劉曉妮感到自己來河邊洗被單床單的秘密被李齊霄發(fā)現(xiàn)了似的,更不好意思,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齊霄見狀又裝著明白的樣子,哦,我明白了,你們鄉(xiāng)下是不是習(xí)慣了?其實,河水沒經(jīng)過處理,洗得并不干凈!
你們鄉(xiāng)下,劉曉妮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一下心靜下來,冷冷地故作高傲地說,我是習(xí)慣在河里洗東西,謝謝你城里的!說完拎著桶就走了。
李齊霄愣住了,但很快明白,在后面大聲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劉曉妮堅持著頭也沒回。
還沒走到宿舍,劉曉妮就后悔了,人家如此好心幫你,為什么要那樣態(tài)度對他呢?等到了宿舍把被單床單晾好,劉曉妮就更是追悔不及。他是城里的,自己確實是鄉(xiāng)下的,他說的是事實。再說,現(xiàn)在的河水是很臟呀,用來洗被單床單確實不干凈,他又沒說錯,為什么要怪他?為什么要生氣?為什么不同他多說幾句話呢?
從這天起,劉曉妮頭腦中總會不經(jīng)意地快閃著晨光之下迎風(fēng)跑步的李齊霄的定格特寫,劉曉妮開始十分留意李齊霄,總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捕捉李齊霄。終于,在一個夜晚,劉曉妮夢見了李齊霄,李齊霄穿著一件高領(lǐng)的套頭衫,下著一條大喇叭褲,奮力奔跑在溪水上,但一不小心,跌入水中,在水里掙扎著。
劉曉妮被嚇醒了,睜著的眼睛就閉不上了。天剛蒙蒙亮,劉曉妮就隨手拿起語文書,急急往溪河邊走去。
劉曉妮走到溪邊時,天已放亮。果然不出預(yù)料,劉曉妮看到了在溪邊奔跑的李齊霄。李齊霄仍是一身鮮艷的紅色運動裝,在朝霞的映射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劉曉妮故意低頭裝著背書模樣,迎了上去。
倆人在草叢中的小徑上面對面相逢了。
李齊霄有點不知所措,在原地上跑著,手腳不知道如何停下來,看著劉曉妮傻笑著說,這么早?
劉曉妮滿臉飛紅,低頭用眼角瞥了一下李齊霄說,你不更早?
這么一說,倆人都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草叢里的幾只麻雀,撲棱棱地沖向藍天。
在這次相遇中,劉曉妮才知道,李齊霄不僅是城里人,還是省城里的人,他與那些校里的城里生不一樣,他爸爸是省里地質(zhì)勘測院的工程師,去年被派到駐在鐵城縣里的地質(zhì)大隊任領(lǐng)導(dǎo)。李齊霄從小是跟著父親生活的,這里走那里去的,先后住過好些地方。因為流動性太大,李齊霄自小就經(jīng)常更換學(xué)校讀書。李齊霄還告訴劉曉妮,他爸認為他不是讀書的料,讓他準備著,當“特長生”去報考體育學(xué)院,所以,他每天必須堅持跑步。來沿山中學(xué)職高班讀書,主要是過渡一下,下學(xué)年就可以通過轉(zhuǎn)學(xué)到縣一中補習(xí)文化課。
難怪他身上有著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連縣城都從未去過的劉曉妮,自然一下就被李齊霄深深吸引。
那天,他們在溪邊談了很久,全是李齊霄說,劉曉妮聽。
手機又響起,是老公打來的,問說,如何?看到了我發(fā)的短信了吧?那人是你原來的同學(xué)?職中的嗎?我怎么從來沒聽到過你提過呢?
劉曉妮被老公這么一連串地問,有點小惱火說,什么意思,想查我嗎?語調(diào)有些高起來。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過去的男同學(xué)登報滿世界地找自己,老公有點反應(yīng)和警惕,算是正常和應(yīng)該的,老公對自己多久不吃醋了,好像不該對老公發(fā)火,頓時自感有些氣短,語言又平和起來,說,這人是我高一的同班同學(xué),但是他高二就轉(zhuǎn)到縣一中了,走了,同班時間很短,我和他從此再沒聯(lián)系過,誰知道他發(fā)哪路神經(jīng),找我干嗎?
老公用很理解的語氣說,哦,這么多年了,不管怎樣,還很難得……
老公才說到這里,劉曉妮就在心里罵道,真是雞給黃鼠狼拜年,想來套老娘。馬上就接上話,沒好氣地說,都幾十年沒聯(lián)系了,你少來!
老公辯解地說,不是,這么長時間了,他登報找你,會不會真有什么事?
劉曉妮有點不耐煩,說道,估計也就像你們,無聊得沒事干嘛,想搞同學(xué)會之類的。我才不趕這時髦!
老公似乎聽出劉曉妮心里的煩躁,連忙說,好好,反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認為同學(xué)聚會是正經(jīng)事!
劉曉妮沒心思和老公再說,就把電話給掛了。都過了這么些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了,再聯(lián)系有意義嗎?人都是往前走的,退不到過去,如果能像快遞一樣選擇退回,那么地球只好倒轉(zhuǎn)了。李齊霄怎么想不到這點?難道真是老公說的有什么事?不然,為何登報?但如果有事,又會是什么事呢?那個時候,大家才幾歲,會有什么事?
劉曉妮把手機里的尋人啟事再看了幾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上面不是有說,“若有知道劉一妹線索者,也煩請一告?!蹦敲?,可以請女兒幫個忙,讓女兒以“知道線索者”的身份打電話給李齊霄,這一來,可以知道李齊霄找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如果沒事,也不必再登什么報了;這二嘛,也可以不讓老公產(chǎn)生什么不必要的想法和誤會。
劉曉妮覺得這個想法兩頭兼顧,很不錯,就撥通了女兒的手機。
星期六,女兒得空,正在逛故宮。一聽,就大不以為然地說,老媽,你同學(xué)找你,直接給他個電話,問他有什么事就得了,還要這么麻煩干嗎?你們這輩人,也太好玩啦!女兒似乎有點不太樂意。
劉曉妮被女兒一說,也有點小糾結(jié),解釋道,這么多年沒見了,我不想同他有什么聯(lián)系。但他尋人啟事這么登下去,影響不好,我怕別人會有誤會,你爸到時也有誤會。再說,萬一確實有什么事呢?
女兒在電話里“哦”了一聲說,老媽,你過去叫劉一妹,連我都不知道,別人會誤會什么。接著壞笑一下,老媽,看來這個同學(xué)不是你過去一般同學(xué)。好吧,為了我老爸別誤會,為你那個同學(xué)不要再花冤枉錢登報,我馬上幫你搞定。
就一會兒,女兒就回電了,老媽,我和他通了電話。我問他找劉一妹有什么重要的事沒有?他說沒有任何事情,完全是想聯(lián)系聯(lián)系而已。我就告訴他說,劉一妹出國了,去了澳大利亞,在墨爾本。他聽了就給我說,現(xiàn)在出國很方便,可以把國外電話或地址提供給他,他愿意給我重金酬謝,問我1000元如何?我告訴他說,國外的地址和電話我沒有。他說,那謝謝了。就這么簡單。
女兒在電話里笑起來,好像做了一件挺開心的事。
劉曉妮聽到這,心里涌上一股別樣的滋味,不知是傷感呢還是喜悅,淡淡地說,算了,沒事就好!
女兒說,OK,我非常贊同。不過,這個人這樣來找你,真有點怪怪的。女兒接著又說,老媽,這北京故宮真是太牛了,里面的文物寶貝超級嚇人,你什么時候來北京,我陪你來看看,開眼極了!
劉曉妮說,去趟北京要花多少錢,再說那些文物寶貝也看不懂。接著交代女兒在外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一通,就掛了手機,有點惆悵地看著陽臺外的天。
天很藍,很空曠,那個時候在溪邊,天好像也是這般。
二
中午,劉曉妮把昨晚的剩菜剩飯熱一下,隨便吃了點,就坐在沙發(fā)上打起旽。
李齊霄的身影居然又出現(xiàn),時而在教室的走廊里,時而在溪邊的樹林里,一會兒是笑臉,一會兒又是挺立的身姿。
那時,閉塞的山城讓學(xué)校的男生女生分得很清楚,男女同學(xué)的關(guān)系十分保守,平常連話都不多說。劉曉妮和李齊霄在班上也從不說話,好在他們都是在學(xué)校里寄宿,因此,偷偷地在早晨或黃昏時相見。最初是在溪邊,后來在溪的上游,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茂密的樟樹林,據(jù)說那是一片風(fēng)水林,所以當?shù)卮迕癖Wo得很好,幾十棵超百年以上的大樟樹,自如地伸出形狀各異的枝丫,冠蓋如傘。李齊霄總愛坐在樟樹露出粗壯的根莖上,彈著吉他。
一次,李齊霄給劉曉妮彈奏了一首《致愛麗絲》,劉曉妮被那優(yōu)美的旋律迷醉了,她問李齊霄,這是什么,這么好聽?
李齊霄說,是吉他古典彈奏的入門曲,根據(jù)貝多芬的鋼琴曲《致愛麗絲》改編的。
劉曉妮此時在李齊霄面前對自己的無知,已經(jīng)不會感到不好意思了,哈哈笑著說,這肯定是首那個的曲,你再彈一遍。
李齊霄笑了笑,又彈了一遍,微微歪著頭,目視著遠方,神情非常專注,那雙大黑眼不時閃動著,整個人如一個雕塑一般。
劉曉妮再也忘記不了這首曲。
一串接著一串的快節(jié)奏音符砸了進來,劉曉妮一下從迷糊中被驚醒過來。放在沙發(fā)邊茶幾上的手機響起了《小蘋果》,這首歌是女兒為劉曉妮設(shè)定的,只要這個曲子一響起,就是女兒來電。劉曉妮開頭并不太接受,建議改用《致愛麗絲》,《小蘋果》太鬧了。女兒說,什么什么,老媽,你還知道《致愛麗絲》?女兒用有點奇怪的眼睛看著劉曉妮,又說,不過,老媽,我還是喜歡《小蘋果》,我不是你的“小蘋果”嗎?劉曉妮苦笑一下,嘆口氣,不堅持了。
劉曉妮按下接聽按鈕,女兒的聲音一下闖進耳朵里,老媽,那個叫李齊霄的人真好奇怪,剛剛發(fā)來了一個長長的短信,跟寫文章一樣,我轉(zhuǎn)發(fā)給你,你看看,該怎么辦?
劉曉妮看到了女兒從手機上轉(zhuǎn)來的短信:
您好!我不知怎么稱呼您,但我真誠地請求您的幫助。上午與您通完電話后,我想了許久,感到不管從哪方面分析,您絕對是個知情者。這些年,我一直尋找劉一妹,多次到過鐵城縣沿山中學(xué)、她老家金坑鄉(xiāng)等,到處查找,但是只獲得她考入了市商業(yè)學(xué)校的消息。我也找到她就讀的延平市商業(yè)學(xué)校,但那所學(xué)校早在上個世紀就撤銷了,原校址上矗立的是一個大型樓盤,根本找不到其他的信息。我先后在交通廣播和電視臺播發(fā)過尋找啟事,仍一直沒有消息,最后只好在《鐵城晚報》上不間斷地刊登尋人啟事,我想總有一天,會有一個認識她的人看到吧。整整快半年了,您是第一個給我致電的人。雖然您說她出國了,但是我不想放棄這個唯一可能多知道點她信息的機會。所以,我查了一下您與我通話所使用的手機所在地,顯示地點是北京。為了體現(xiàn)我的誠心,我準備立即趕往北京,明天就會到達,正好是星期天,請您無論如何安排一點時間見我,任何時間都可以,時間和地點都由您來確定,哪怕是幾分鐘。我鄭重承諾,只要您能提供劉一妹下落有用的線索,我愿酬謝現(xiàn)金1000元。如果您能準確地告訴我劉一妹具體的情況和聯(lián)系方式,我愿酬謝3000元。這對您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十分重要,請您以善良之心,體察我良苦之意,前來一見,如有產(chǎn)生交通等相關(guān)費用,也由我承擔。
李齊霄
確實有點像寫文章,從什么開始,李齊霄的文筆變得這么流暢?
在沿山中學(xué),李齊霄最怕的是寫作文,最恨的就是語文老師。語文老師每一個星期都要布置一篇作文,李齊霄好多次都是求劉曉妮幫他寫。劉曉妮其實也是有點怕寫,但是感到總算可以幫李齊霄一點忙,為他做點事,也就同意了。反正沒要求寫得是好是壞,能夠?qū)憹M兩三頁的作文紙,上交老師就行了。
有一次,老師布置寫《我的理想》。李齊霄又讓劉曉妮幫寫。劉曉妮說,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總要告訴我?
李齊霄想了半天說,我想當個像崔健那樣的歌手,自寫自彈自唱。不過,我知道不可能,因為我太遲才學(xué)音樂和彈琴了,最好的時光錯過了。
李齊霄說完有點難過。
劉曉妮安慰李齊霄說,你要求也太高了,我覺得能考上大學(xué)就好了,成名成家,那是多難的事!
李齊霄沒有吭聲,只是用手指悵然地撥著琴弦。
劉曉妮淚水不知為何從眼眶里涌出,流到臉頰上。有多久沒流過淚了?反正記憶中的最后一次,是得知女兒獲得了全市高考狀元,那天劉曉妮在家里趴在床上,號啕大哭,哭得萬分盡情舒坦,把老公和女兒都嚇了一跳。
不能讓他去北京,不能讓他去找女兒。劉曉妮用微顫的手指,把李齊霄的手機號碼輸進手機中,13905098611,劉曉妮自己都驚訝,怎么就會記住了李齊霄刊在《尋人啟事》上的手機號碼?
劉曉妮按下了撥出鍵,把電話撥了出去。
對方的手機居然響起的是《致愛麗絲》,不過是用鋼琴彈奏的。
一個挺陌生的聲音出現(xiàn),你好,請問哪位?
像銀針刺進了穴位,劉曉妮全身顫抖起來,一句話說不出來,只將自己無法抑制的激動的喘息,通過話筒傳了過去。
誰?難道……你?是劉一妹?對嗎?喂喂,我是齊霄,李齊霄!聽筒里傳來了熱切驚喜的呼聲,李齊霄在話筒里幾乎是喊起來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劉曉妮哽咽著,任由淚涌,許久才說,你一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嗎?
李齊霄聲音很低沉地說,一妹,時間讓你對我陌生了,找你一定要有事嗎?只是這么多年了,不知為什么,經(jīng)常會想到過去,想到過去,就會想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聽說你到國外去了?
什么?劉曉妮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對了,女兒說過了,她告訴李齊霄,自己去澳大利亞了!劉曉妮只好含糊地說,現(xiàn)在在哪里不都一樣?聯(lián)系都很方便。
李齊霄應(yīng)道,也是,如果過去有現(xiàn)在這樣的便利,我可能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找你這么辛苦。李齊霄的話語之間,流出了一絲明顯的酸楚。
劉曉妮心里又涌過一波感動,想到了李齊霄短信中說的如何如何苦苦尋找自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李齊霄低聲地問,你現(xiàn)在一切都好嗎?在國外會適應(yīng)嗎?
這一問,劉曉妮想到了女兒,想到了老公,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說道,反正人都是過日子,日子能過下去,過得順,應(yīng)該就算好!
哈哈!李齊霄的笑聲有點干巴巴的,說道,是的,這個年代過日子大家都沒問題,這么多年,你還是保持著從農(nóng)村出來的質(zhì)樸本色!難得,難得!李齊霄的語言已失去了前面的濕潤,有點如寒暄。
從農(nóng)村出來?又說我是農(nóng)村人!劉曉妮一下就想起了第一次與李齊霄相遇時的對話,為什么在李齊霄眼里,自己總是農(nóng)民出身?不過,那時是農(nóng)村人,有著年少的無知和扭曲的自尊,現(xiàn)在成熟了,有著成熟的世故。劉曉妮在心里不禁莞爾,突然想幽默一下,仍然跟第一次一樣,說道,你呢?你現(xiàn)在怎么樣?城里人做得還好嗎?
李齊霄似乎聽出了劉曉妮的意思,反應(yīng)很快地說道,現(xiàn)在城里人遠不如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人人有土地,有責(zé)任田,有山林,城里人什么也沒有。我現(xiàn)在有一撥的朋友,都想著法子去農(nóng)村,有的變通著找關(guān)系,想把戶口都弄成農(nóng)村的,變成農(nóng)民。所以,如今,我這城里人過得太一般般,可能沒你好!說到這,李齊霄又有點感嘆地說,你還是跟過去一樣的!
劉曉聽出了李齊霄有點難堪,又有些后悔,話題一轉(zhuǎn)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高就?
李齊霄深嘆一口氣說,我沒什么高就,一直在省城,自己做自己的事,就如你說的,過日子而已。
李齊霄接著問,你呢?
我很好!我女兒很懂事爭氣,考上名牌大學(xué)!我今年辦了提前退休。劉曉妮已經(jīng)平靜多了,話語正常起來。
這么說,你是今年提前退休陪女兒去國外留學(xué)的?李齊霄話里有明顯試探的意味。
這……劉曉妮有點語塞,但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說道,有些事說起來話長,以后有機會再說吧!如果沒什么事,以后我們再聊好嗎?
一妹,你現(xiàn)在在國內(nèi)對嗎?因為你的手機號碼在我手機里顯示是延平市的手機!李齊霄突然發(fā)問。
劉曉妮措手不及,想了想,承認說,是,我在延平市!
一妹,你要知道,我找到你有多不容易,如果你在延平市,我等下就趕往延平市,好嗎?李齊霄似乎生怕劉曉妮掛掉電話,語氣又急切又誠懇地說,我真的很想同你見上一面!
劉曉妮不知該怎么回答,停頓了許久才說,都這么多年了,我們彼此走在街上也許都認不出來,各自都好就行了!以后有時間保持聯(lián)系就好了!
不,不!李齊霄連忙接上話說,一妹,通電話是一回事,見面又是一回事,真不一樣。我就想去看看你,看看你!我知道你肯定看到了我發(fā)給人家的短信,我如此找你,就是想見你一下!
真的沒這個必要!劉曉妮拒絕了,保持著過去各自的記憶不更好嗎?
那……好吧!李齊霄非常失落又非常無奈地說,我再打電話給你!
再說吧!劉曉妮本想再拒絕,但又有點猶豫,一直拒絕總是不好,也有點于心不忍。
你再考慮一下,我希望見你!李齊霄最后說道。
劉曉妮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往事如煙,過去就過去了。劉曉妮拿著手機呆坐了一會兒,心想,都這么多年了,自己已不是過去的劉一妹了,都快老太婆一個了,他李齊霄也不會是原來的李齊霄!
劉曉妮給女兒發(fā)了個短信說,我那同學(xué)你別管了,他也不會去北京煩你了。
一分鐘時間沒到,女兒電話就飆過來了,老媽,你是不是跟那個同學(xué)聯(lián)系了?怎樣,沒什么事吧?
劉曉妮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會有什么事!
女兒有些吞吞吐吐地說,老媽,我想想,覺得這小有問題,哪有這樣找同學(xué)的,要么電影看多啦,要么就是頭腦有病……女兒似乎突然意識到這么說有點不妥,口氣一轉(zhuǎn),不過,現(xiàn)在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也見怪不怪。我有個同學(xué),前幾天還有人找到學(xué)校來認她姐姐呢,說是她爸在外面跟人生的,他爸死于車禍,弄得她都要瘋了。
劉曉妮心里明白女兒的意思,就說,你放心,他就是個同學(xué)而已。
女兒說,他是個男同學(xué),老媽,他有拖泥帶水的老牛勁,你別給拉動了!
劉曉妮笑起來,有些底氣不足地應(yīng)道,你這個小死鬼,老媽都活到幾歲啦,你就別瞎操心了。
女兒還是不放心地說,老媽,他突然這么費盡心思地找你,好像不對,千萬要小心!
這年頭,也難怪女兒擔心。劉曉妮心想,管他有沒有問題,我到此為止了,還能怎樣?就說,好了,知道了,老媽要錢沒錢,要色沒色,都奔5走的人了!
女兒說,老媽,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上去還是很年輕!說到這,鬼鬼地笑了一聲,才接著說,再見老媽!幫我問候老爸,一定要給他說我愛他!
劉曉妮聽出了女兒話里有話,無非是想提醒自己。人說女大更向著父親,果不其然。
劉曉妮與女兒通完話后,那個穿著紅色運動衣的瘦高少年,挎著一把吉他,又闖進腦海中來。他吊著一只腳坐在樟樹的樹枝上,抱著吉他,一邊彈一邊低聲地唱: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那一切如在昨天,記憶是沒有時間的現(xiàn)場。
聽到這首歌時,劉曉妮是隨母親到鄉(xiāng)里去趕集,當時劉曉妮連縣城都沒去過,路過了鄉(xiāng)里的一家電子商店,聽到了從三用機里傳出的這首歌,是個女聲唱的,那也是劉曉妮第一次見到兩個喇叭的三用機。劉曉妮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一直到母親喊她了才走。但是,這首歌,劉曉妮印象太深了,回到學(xué)校與李齊霄見面時,她就讓李齊霄彈唱,李齊霄彈唱時,聲音都壓得低低的,唱得十分入情。
每個周末回村再回校后,劉曉妮總會看到李齊霄給她帶來或知道但從未見過的東西,或是根本不知道的東西。比如巧克力,劉曉妮在書中看到過,那時只有大城市才有,劉曉妮從未吃過。劉曉妮是從李齊霄那里吃到,并且知道,巧克力還有黑色和白色的,有好多種,味道也不盡相同。比如彩色照相機,李齊霄在河邊給劉曉妮拍了許多的照片。劉曉妮只在小學(xué)畢業(yè)和初中畢業(yè)時,在鄉(xiāng)里的照相館照過兩次單人照,還是黑白的。當李齊霄把厚厚的一沓彩色照片拿給劉曉妮時,劉曉妮看呆了,才知道自己在河邊的巖上,在草叢中,在水中,在藍天下,在樟樹林里,有那么可愛的笑容,有那么漂亮的身影,只不過皮膚有點黑,笑起來神情有點傻。
有一段時間,李齊霄帶來了一個小小的收錄機,借給劉曉妮聽。劉曉妮戴著耳機,躲在宿舍里,聽到了許多好聽的歌曲。就是從收錄機里,劉曉妮知道了有個唱歌充滿磁性的鄧麗君,聽到了費翔的《故鄉(xiāng)的云》、齊秦的《外面的世界》。
那年寒假放假前,劉曉妮剛好生日。山區(qū)農(nóng)村的女孩哪里有過生日。在清晨見面時,李齊霄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曾經(jīng)告訴過我,你從來沒過過生日,我當時就決定一定要幫你過個生日,你傍晚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
李齊霄上午專門向老師請假,回縣城去了。
傍晚時,劉曉妮在樟樹林等來了李齊霄。
劉曉妮老遠就看到了李齊霄快步走來,穿著一條大喇叭褲,背著一個背包,挎著一把吉他,真像電影里的人。
李齊霄到后,先把吉他放在一邊,然后把背包解下,那個背包是帆布做的,有不少的小口袋,李齊霄變魔術(shù)式的,從里面一一拿出東西來:先是一塊小的塑料野餐布,鋪在一塊干地上,接著拿出一個用紙盒裝的10厘米的奶油蛋糕,上面豎著個心形的小標簽,寫著生日快樂。再接著,是一小包細小的蠟燭,幾個小紙盤和一小把硬塑刀,最后,拿出了兩聽鋁罐裝的百事可樂。
奶油蛋糕,劉曉妮第一次見到。劉曉妮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看傻了,有點非驢非馬地說,你怎么買這么多東西,你這包也真能裝!
李齊霄應(yīng)道,這是我爸去野外勘探時用的包,這個是最小的,還有更大更能裝的。說完,突然想到什么,獨自沿著河邊跑去。
一會兒,李齊霄出現(xiàn)了,手上拿著一束野花,雙手捧給劉曉妮說,這是給你的。劉曉妮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連謝謝都忘了說。
李齊霄高興地坐下來說,你的運氣真好,縣城上個月剛好開了一家蛋糕店,奶油蛋糕,我今年生日都沒趕上。我?guī)湍悴搴孟灎T,你可以許愿!
李齊霄邊插上蠟燭邊說,你今年16歲了,就插16根。
于是,蛋糕被插得滿是蠟燭,那蠟燭有粉色、黃色、紫色、白色,很是精致。李齊霄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來,把蠟燭點燃說,這個蠟燭是無毒的,你別擔心滴在蛋糕上。你閉上眼睛許個愿,然后吹滅蠟燭,就能心想事成!
生日許愿很靈嗎?劉曉妮閉上了眼,雙手合掌,心中默默祝愿,李齊霄和自己都能順利地考上大學(xué)。
吹滅了蠟燭后,劉曉妮有點希望李齊霄能問自己許了什么愿,但李齊霄并沒問,他讓劉曉妮用塑料刀開始切蛋糕,然后拿起吉他,彈唱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唱完之后,李齊霄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用紙盒裝的東西,紙盒看來是李齊霄自己手工做的,很粗糙,歪歪扭扭的。李齊霄遞給劉曉妮說,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
什么?劉曉妮覺得不能再要李齊霄的禮物,就用手擋住說,你已經(jīng)為我花了這么錢,我不能再收你的禮物了!
李齊霄笑了起來,兩邊嘴角上挑起來,說道,沒事。我跟我爸在一起生活,我爸一出去,有時都要好幾天才回來,就只好給我一些錢買吃的。我平時會積點,所以能夠買這些東西。說到這,神情變得有點認真起來說,生日禮物是不能拒絕的!
劉曉妮只得接了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塊電子表,那時電子表可是時髦貨。劉曉妮也只是知道,而從未見過實物。
這是我爸帶回來的,據(jù)說都是從臺灣走私過來的貨,也不貴,人家從沿海給他帶來的,我家里有好幾塊,我同我爸說了,一個好同學(xué)生日,送給好同學(xué),我爸同意的!李齊霄說,你戴上吧。
劉曉妮把電子表戴上了手腕,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戴表。
花兒、蛋糕、音樂、禮物,一切歷歷在目,這是劉曉妮永生難忘的生日……
三
手機鈴聲一響,劉曉妮在迷糊中一下就猜到了可能是李齊霄,連她自己都奇怪為什么會這么猜。劉曉妮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是李齊霄。都這么晚了還來電話?是不是瘋了?劉曉妮把手機又放了回去,接還是不接?劉曉妮有點糾結(jié)。還是不接吧,都是成年人了,往事只可回憶了。劉曉妮任由手機鈴響,睜大眼躺在床上,突然,劉曉妮想起李齊霄在發(fā)給女兒短信中曾說過,將馬上趕到北京。上午,自己同他通話時,李齊霄也說要來延平市。李齊霄會不會現(xiàn)在趕到了延平來了?這個想法讓劉曉妮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不安。但等她覺得還是接聽電話時,手機鈴聲已停了。
劉曉妮想了想,決定回個電話過去。
正拿起手機想回電時,手機鈴聲又響起,這下,劉曉妮立即接通。
李齊霄充滿期待的聲音撲了過來,一妹,我已從省城到了延平市,現(xiàn)在就在舒美達酒店,你能過來一下嗎?
李齊霄的語速很快,如子彈掃射,聲音充滿了激動。
劉曉妮真如中彈一般,整個人呆了。許久,才對著手機說,你到了延平?
李齊霄完全不掩飾地說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當然急著想見你!再說從省城開車到延平市,高速公路,就兩個多小時,所以,我不請自到!
劉曉妮的不安在擴散,李齊霄是否也太無所顧忌了,完全沒有考慮她的感受如何和方便與否,好在今晚老公不在家,要不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劉曉妮本能地出現(xiàn)抗拒,把聲音變得淡淡地說,都這么晚了,你先住下,明天我有空找時間去看你吧。她想給李齊霄澆一盆冷水。
李齊霄停頓了一下,似乎終于明白了,聲音也低了下來,語氣有些抱歉地說,本來沒什么問題,只是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忘記了帶身份證,沒有身份證,酒店不讓我辦住宿,延平市我不熟,沒有其他能幫我的朋友,想了想,只好給你打電話,你能否幫我呢?
原來如此。李齊霄本來就是個粗心的男生,劉曉妮記得當時在班上,有好幾次考試,李齊霄總是忘了在試卷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被老師在課堂上批評過。劉曉妮不知為何,許多的不安一下煙消云散,覺得自己多慮了,就急急地說道,那好吧,你稍等一會兒,我馬上過來!
劉曉妮走進了衛(wèi)生間,沖洗了一下,披了條浴巾就出來。站在衣柜前,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長期的節(jié)儉生活,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就是體形大體沒什么變化,后背仍然消瘦,脖子仍然細長,肩胛骨兩旁仍然有著深窩。只是乳房徹底地耷拉了,乳頭偏大偏黑,小肚子有些向前突起。好在個子比較高,大腿仍然細長,挺直身體,整個人還是蠻亭亭玉立。
劉曉妮對自己苦笑了一下,綰了一個發(fā)髻,扯去了浴巾,對著兩腋和脖子噴了點香水,穿上了胸罩和內(nèi)褲,從衣柜里挑了一件藕色的蠶絲襯衫,套上了一條過膝的包裙,外面披上了一件淺灰色的外披,腳著一雙中跟的乳白色皮鞋,挎著一個棕色小包,就出門了。
劉曉妮下樓攔住了一部的士,直奔舒美達酒店。
延平市是個山城,沒有幾家像樣的酒店,舒美達酒店是近年來建得最好的酒店,雖然已是午夜時分,依然燈火輝煌。的士直接開到了酒店的大堂門前,劉曉妮下車后進了大堂。大堂通亮,時間太晩,已沒有什么人了,總臺內(nèi)有一個服務(wù)員在值班。
劉曉妮用眼快速地掃了一下,看到了左側(cè)的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一個瘦高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低頭看手機。
那男人同時也看到了劉曉妮,急忙起身迎過來。
一件蘋果綠的T恤,一條白色西褲,一雙棕色的皮鞋,一副鈦金眼鏡,向后長披的卷發(fā),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的軟提包,這已不是過去的李齊霄,劉曉妮整個不認識了,完全一副儒雅的老板形象,只是向后披著的長發(fā),又透出了點時尚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
你是……劉一妹?李齊霄沖上前來,伸出右手,先叫起來,臉上掛著笑容,嘴角向兩邊翹起,眉目中顯出了曾經(jīng)的一點痕跡。
這副笑容劉曉妮永遠記得,只有李齊霄才有。
齊霄!劉曉妮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握住了李齊霄的手。
李齊霄的手,掌大,有些潮濕;劉曉妮的手,細小,有點粗糙。
劉曉妮感到自己的手在微顫,忙抽了出來說,你等很久了吧?我先幫你登記房間。
李齊霄說,不麻煩你,你把身份證給我,我自己辦就行了。
劉曉妮從包里掏出身份證,正要遞給李齊霄時,突然覺得不妥。女兒不是告訴李齊霄自己在國外,這身份證一給李齊霄,什么不都被戳穿了?當然,這件事遲早要同李齊霄說清楚的,只是一見面就說這事也不合適。想到這,劉曉妮又多了個問號,李齊霄是真忘了帶身份證,還是想從她的身份證上看到什么?確定什么?但她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覺得自己現(xiàn)在也太成熟了。
劉曉妮說,你在一旁等吧,用我的身份證必須是由我本人來辦才行的,酒店規(guī)定。這點劉曉妮懂,因為公司過去舉辦年會之類的什么會議,劉曉妮經(jīng)常會被安排幫助接待。
李齊霄笑笑說,也是,現(xiàn)在酒店就是規(guī)定多。我就不客氣了,幫我要個高層的套間吧。
入住手續(xù)很快就辦好了,劉曉妮還刷卡墊上了1000元押金。劉曉妮將房卡遞給李齊霄,又把押金條遞上說,這是押金收據(jù)。
李齊霄一邊接過來一邊說,好的,好的,押金我等下給你,一妹,上去坐坐?
劉曉妮遲疑了一下說,算了吧,太晚了,明天我再過來坐吧!
李齊霄點點頭說,也行。那么,我用車送你!
劉曉妮又想到了女兒說自己在國外的事,立即推辭說,不用了,你又不認路,等下開回來怎么辦?
李齊霄說,回來可以用導(dǎo)航!很方便的!
劉曉妮堅持說,不用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
李齊霄更堅持地說,你覺得我睡得著嗎:這多久沒見了。再說送你是必須的,都這么晚了,我也不放心。當然,關(guān)鍵是路上我們還能說說話。
劉曉妮發(fā)現(xiàn)自己再推辭不太合適,不再說什么了,走出了酒店。
李齊霄跟了出來說,稍等,我去酒店車庫開車。
李齊霄很快就把車停在了劉曉妮跟前,是一輛奔馳。劉曉妮從未坐過,但是認得車頭前的那個漂亮的車標。看來,李齊霄的日子還過得不賴。劉曉妮伸手拉開了后座的車門,李齊霄搖下車窗說,一妹,邀請你坐前頭來,說話方便。
劉曉妮關(guān)上了后座車門,坐上了前面的副駕駛位置,說道,那你把我送到紫云賓館附近。
李齊霄應(yīng)了一聲,設(shè)置了導(dǎo)航,發(fā)動了車子,車內(nèi)的音響同時響起。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配合你到來。在慌張遲疑的時候,請跟我來。別說什么,那是你無法預(yù)知的世界,別說,你不用說,你的眼睛已告訴了我……
《請跟我來》,這是李齊霄教劉曉妮唱的第一首歌曲。劉曉妮上小學(xué)和初中都沒學(xué)過音樂,連簡譜都看不懂。那時,李齊霄邊彈一下唱一句,劉曉妮張動著嘴唇學(xué),不好意思發(fā)出聲來。李齊霄說,你要唱出來,不唱出來你怎么學(xué)呢?歌是唱出來的,唱出來你才會感到它的好聽,才會有感覺。
接著,又是一首《是否》。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是否,淚水已干不再流;是否,應(yīng)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
再接下來是《遲到》。
你到我身邊,帶著微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
當年學(xué)唱和聽唱這些歌時,年少的劉曉妮只有些朦朧的情感觸動和心靈感動,那個時候主要是喜歡這些歌的純樸、親切、隨意、清新的風(fēng)格、完全生活化的內(nèi)容。現(xiàn)在,經(jīng)過人生的風(fēng)雨之途,劉曉妮再聽起,體驗和感受真是大不一樣。李齊霄現(xiàn)在唱得也不一樣,過去唱時那種刻意的認真,那種著意的模仿,那種稚嫩的青澀感全沒了,他情感十分投入,技巧顯然比過去圓熟,也許這幾首歌也勾起了他很多的感觸,因此演唱得很輕松,情感表達也演繹的很好,很有感染力。雖然都是舊歌,然而一聽就那么撞擊心底,那么喚醒情緒。
劉曉妮思緒如飛,眼睛先是潮濕,再后來淚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李齊霄顯然注意到了劉曉妮的情緒波動和變化,見劉曉妮輕微哽咽,就把車靠到了街道一旁停下,一伸手摟住了劉曉妮肩頭。此時,《冬季到臺北來看雨》的歌聲又從音響里傳出。
李齊霄頭靠過來,臉頰與劉曉妮臉頰貼著,嘴附在劉曉妮的耳邊,夢囈般地隨音樂哼唱起來:
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旅,街道冷清,心事卻擁擠,每個角落都有回憶……
恍如穿越,恍如入夢,劉曉妮看到了當年沿山中學(xué)的那條溪、那片樟樹林,渾身顫抖著說,這些歌是你故意安排的,是嗎?見見面就好了,為什么要這樣?
李齊霄低沉地說,是精心安排,不是故意安排。為了找到你,與你見面,我找到省城最好的專業(yè)錄音棚里做的!李齊霄輕嘆了一聲,接著說,至于為什么,很簡單,我怕同你見面時,你會想不起我;我也怕這么多年了,我會認不出你。如今這個世道,同學(xué)算什么呢?更何況我們只同班過一年,而且那時我們還那么年少!所以,我想,這些歌都是我們相識的見證,都是我們過去的回憶,是可以喚起我們可以共享的美好!至少,可以讓我們相見就不會陌生。
時間是生命的風(fēng)霜,歲月卻是人生成熟的沃野。看來經(jīng)過這么多年,李齊霄變化很大,為了這次見面,他居然如此用心良苦。
相見時不會陌生!劉曉妮聽了更加感動,李齊霄怕她忘記這些,其實在記憶深處,她清晰地記著這一切!
李齊霄把頭轉(zhuǎn)了過來,嘴唇一下貼到了劉曉妮的嘴唇上。李齊霄的嘴唇濕潤,帶著一股口香糖的香味??梢?,在大堂等待時,李齊霄嚼過口香糖。
劉曉妮用手想推開李齊霄,但感到手實在無力,根本不聽使喚。李齊霄舌尖已伸進了她的嘴中,翻轉(zhuǎn)著,溫柔地撥撩著劉曉妮的舌尖,劉曉妮瞬間被一股強大的男性氣息淹沒了。
有多久沒有這樣的熱吻了?劉曉妮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迷醉。
真想不起從什么時候起,劉曉妮和老公再沒這么自發(fā)和熱烈地吻過了。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忙著吃和家務(wù),忙完之后,就感到累了,就想到明天還要早起,就想著早點上床休息。當然,最重要的是家里有個孩子,劉曉妮和老公都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面表達各自的親密。 時光在周而復(fù)始一天一月一年地流逝,劉曉妮就是這么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什么吻,什么擁抱,那真如感情史前的事情,那是夫妻之間的遠古,只剩歷史的記存了。沒有擁抱沒有接吻,反而成了夫妻之間現(xiàn)實的正常和生活的真實。有時夫妻做那事時,老公吻過劉曉妮。但是,當老公的嘴找到了劉曉妮的嘴時,劉曉妮聞到的是老公嘴里的煙臭,老公多年來都抽煙,那味道如此熏人,劉曉妮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劉曉妮整個身體埋進了李齊霄的懷中,李齊霄的手開始從劉曉妮的肩上往下滑動,伸進衣服里解開了劉曉妮的胸罩,等劉曉妮反應(yīng)過來時,李齊霄的手已經(jīng)牢牢地捏住了劉曉妮的乳房。
不可以!不可以!劉曉妮驚叫起來。但是,李齊霄的嘴已然含住了她的乳頭,并熱吸著,一股麻熱的感覺,迅速沖遍了劉曉妮的全身。
劉曉妮癱靠在座椅上,任由李齊霄的嘴在她的身上狂吻著,手在她的乳房上搓揉。
車載音響此時正播出《再回首》。
再回首,往事如夢……
劉曉妮如在云端上飄似的。
李齊霄的手開始往下伸,伸進了劉曉妮的內(nèi)褲里去。劉曉妮突然被驚醒過來,不知哪里來的力量,一把推開了李齊霄說,這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這一推很有力,很真實,對李齊霄也很受打擊。李齊霄停了下來,忙說,對不起,一妹,我太沖動了,對不起!
劉曉妮已經(jīng)開始在整理自己了,扣上了胸罩,整好了衣衫,然后平靜地說,太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李齊霄發(fā)動了汽車,倆人一時都無語,車內(nèi)很安靜。
很快,車到了紫云賓館。劉曉妮說,我到了!
李齊霄小心地說,一妹,明天?明天見面好好聊一下如何?到時我來接你,幾點你可以?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劉曉妮說,好吧,但是,你不能再這么沖動。到時我打你電話。
劉曉妮下了車,站著目送李齊霄開車遠去。下半夜了,街頭四周寂靜。城市的夜是看不到星空的,此時的燈火似乎也安靜下來了,發(fā)出做夢時的迷離光彩。
劉曉妮進了家門,打開電燈,把手包隨手往茶幾上一扔,一屁股癱坐在沙發(fā)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激情之后的疲憊。她感覺身體空蕩蕩的,心空蕩蕩的,家空蕩蕩的。
自從女兒去上大學(xué)后,老公有明顯變化了,就是開始很愛往外跑,非常熱衷同學(xué)聚會,同鄉(xiāng)聚會,同事聚會,反正只要是可以變成正當理由不著家的,他都很喜歡。劉曉妮心里有點明白,家里只剩夫妻倆,這老夫老妻的,愛情已變成親情和責(zé)任,而維系著親情和責(zé)任的孩子長大出門了,就如壁爐里的火滅了,房間的溫度開始降低。用愛情重燃?好像是有點難度。再用親情維系?又有點失去了具體對象。這家里的房間就變成了博物館,一切都是過去的古陶碎瓦,或是情感活動的遺跡,兩個人在里面就成了建館的老員工,角色變成了崗位,生活變成了下一代和再下一代,守護著一個巢,一段完整的歷史,等著他們不知何時歸來。事實也真是如此,現(xiàn)在只有談到女兒,劉曉妮和老公才不會吵嘴,前些天兩人一起給女兒整理房間,始終都充滿平和溫馨。
這人也奇怪,為什么有了女兒,就會把所有的情感和關(guān)愛甚至生命給了孩子呢?忘了自我,也忘了老公,老公只是女兒他爸,而不是自己所愛。那么,老公是不是這樣呢?雖然沒有如她這樣關(guān)心和照顧女兒,是不是同樣把女兒視為生命和生活的全部呢?因此,等到女兒一走,不知為何,倆人都好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有點不知所措了。
劉曉妮情緒一下低落起來,這種情緒在照顧女兒的這么多年中是很少產(chǎn)生的,難道真是進入了更年期變得多愁善感了?
劉曉妮脫去衣褲,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噴頭。熱水灑落到全身,她的手伸向乳房,搓洗著乳房,一下就想到了李齊霄在車上撫摸她乳房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只有緊張和激動,根本來不及體驗,現(xiàn)在想起,不知為何心中隱隱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來。
劉曉妮又有點害怕這種感覺,急忙忙關(guān)掉了熱水,用浴巾隨便擦干身體,走了出來。外面就是洗漱臺,鏡子映出她的身體。劉曉妮又在鏡前停住了,女兒在家時,她洗完澡一般是穿著睡衣走出來。女兒走后,她試了幾次,故意用浴巾半遮半掩地走出來,在老公面前晃動幾下,但是老公視而不見,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幾十年的家庭生活,為什么夫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熱戀時的狀態(tài),雖然大家心里明白這可能是個必然,但是這真是很奇怪的。從女兒幾歲開始,老公就再也很少去搓揉和親吻她的乳房。劉曉妮曾經(jīng)十分喜歡老公用力甚至是有點惡狠狠地搓揉她的乳房,她似乎也告訴過老公,但是,在后來的生活中,老公是忘記了,還是根本就沒有了那個浪漫?
劉曉妮心緒很亂,就這么祼著身子上床。躺下之后,她又想到,已經(jīng)有多少年了,她從來沒這么祼著睡過?整夜,劉曉妮都沒睡好,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夢見那條溪,夢見那片樟樹林,夢見穿著紅色運動衫的李齊霄。當然,劉曉妮居然也夢見了老公,老公和她坐在沙發(fā)上,突然緊抱著她,褪去她的睡衣睡褲,在沙發(fā)上和她親熱。
四
老公打來電話時,劉曉妮夢醒了。
天哪,老公有感應(yīng)?劉曉妮故意帶著睡意,柔聲地喂了一聲。
老公在電話里很小心地說,你剛起?跟你說一下,許久沒回來了,這次順帶走走看了一些親戚,他們一定要我多留一天,聚一下,盛情難卻,單位那邊我請假補休。
劉曉妮聽后不知為何非常失望,昨夜夢中對老公的一點柔情一下無影無蹤,心境跌回到了平時的狀態(tài),冷淡地說道,那你就待吧,順便去金坑看看我父母。
老公連說好好,怕劉曉妮翻悔似的,就把電話掛了。
出去就如放風(fēng)!劉曉妮輕嘆了一口氣,同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會莫名其妙地就那么隨口的讓老公多留一天?是為了能好好地見李齊霄?想到了李齊霄,劉曉妮又想到了昨晚李齊霄的摟抱、親吻和撫摸,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隱隱的騷動,這種騷動有點撓心,似激動,似沖動,像渴望,像等待,反正多種滋味混雜,還帶著失心般的慌亂,已是多年都沒有的。
劉曉妮急急起身洗漱完,打開了衣柜。今天應(yīng)該穿什么呢?站在衣柜前,劉曉妮才感到這些年太少購買衣服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是比較過氣的舊款。既然都是舊款,劉曉妮決定挑一套簡單一點的。
劉曉妮選擇了一件淺灰色的連身裙,再選了一件淺黃色的便西罩在外面,站在鏡子前,劉曉妮自我感覺不錯,這么簡單的著裝,樸素合體。劉曉妮又松開頭發(fā),讓頭發(fā)披肩,天哪,她感到自己此時變得年輕了許多。
劉曉妮看了看時間,已快10點了。怎么,今天李齊霄不著急了,現(xiàn)在還沒來電話?劉曉妮坐在沙發(fā)上,心里有點急起來。
劉曉妮想給李齊霄掛個電話過去,但想想會不會太主動了。因此,又把手機放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劉曉妮覺得連家里的小鬧鐘“嘀嗒”的聲音都走得有點急。終于,劉曉妮忍不住了,把電話掛了出去。
那首《致愛麗絲》沒響兩聲,李齊霄就接電話了。
劉曉妮盡量用很平和的語氣說,齊霄,你起床了沒有?
李齊霄說,我8點半就開車到了紫云賓館門口等著,怕你不便就一直在這里等你的電話!
什么?劉曉妮整個有點蒙了,你8點半就過來等了?
劉曉妮立即起身走出家門,邊走邊說道,你發(fā)個短信也好呀!
李齊霄說,我沒事,本來就是來看看你,已經(jīng)很打擾你了,在你這邊等著沒關(guān)系!
劉曉妮不知再說什么好。
劉曉妮住的小區(qū)就在紫云賓館隔壁,出小區(qū)大門,轉(zhuǎn)進一條小巷,到了巷口,劉曉妮就看到了李齊霄的那部奔馳。劉曉妮走過去,快到車前,李齊霄從車上下來,幫劉曉妮拉開了車門,劉曉妮坐進了車里。
劉曉妮決定這個時候告訴李齊霄,她實際上就在延平市。
劉曉妮說,齊霄,我其實就住在這附近,并不在國外。
劉曉妮等待著李齊霄吃驚的反應(yīng)。
李齊霄十分淡然地說,我猜到了。
你猜到了?結(jié)果是劉曉妮吃了一驚。
是呀,你是因為不想見我。李齊霄說。
劉曉妮有點不好意思說,那人是我女兒,在北京上大學(xué)。你居然猜到啦?
李齊霄這才笑了笑說,你女兒打電話給我時,那手機顯示的地址是北京。她聲音一聽就很年輕,講話口氣比較稚嫩,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就感覺到她可能是你女兒。你讓女兒從北京打電話給我,無非是不想見我,但又有點糾結(jié)我會一直尋找下去。不想見面,又讓我不再去尋找你,最好的理由就是移居國外。但是,你不知道現(xiàn)在出國也很方便?
說到這里,李齊霄得意地看了一眼劉曉妮。劉曉妮回了李齊霄一眼說,你真這么猜?有點神!
李齊霄繼續(xù)說下去,我發(fā)了那個短信給你女兒,我知道她如果真是你女兒,就一定會把短信轉(zhuǎn)給你,而你會怕我真去北京找你女兒,就一定會給我電話或見我!后來,你電話打過來時,手機地址顯示是延平市,你老家鐵城是歸延平市管轄,女兒又在北京讀大學(xué),基本可以肯定你不可能在國外。還有,就是你是用身份證幫我辦酒店入住,如果你已移民國外,你怎么還會有國內(nèi)身份證呢?你應(yīng)該是用護照!
李齊霄分析得頭頭是道。
劉曉妮啞然,現(xiàn)在的李齊霄已不是過去的李齊霄了,突然有些陌生了。不過,都不是中學(xué)生了,大家為了生活,加上生命的成長,都讓人心智必須成熟。想到這里,劉曉妮又有點釋然。
李齊霄用手摁下了車上的音響按鈕,車里響起了《趁你還年輕》。
趁你還不需要翻來覆去考慮又考慮,趁你還不知道為什么嘆氣,趁你還沒學(xué)會裝模作樣證明你自己,你想什么什么就是你……
一聽這歌,劉曉妮一下返回到過去,雖然頭腦里明確的東西都沒有,然而心一下百感交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磥?,人的心反應(yīng)比腦快。這是劉曉妮與李齊霄分別時他們共同最后唱的歌。淚水流出時,劉曉妮的腦海中才慢慢呈現(xiàn)出當時的場景。
高一學(xué)期結(jié)束時離校那天的上午,劉曉妮和李齊霄在樟樹林里相見。想到長長的暑期,劉曉妮心里有些離愁,但是不好意思說出。偏偏李齊霄在這個時候又告訴劉曉妮,他可能不會再回沿山中學(xué)了,他父親已經(jīng)幫他聯(lián)系好了假期進入縣里少體校集訓(xùn),如果順利,他就留在少體校,這樣文化課就可以在縣一中上。
劉曉妮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李齊霄遲早會離開這所學(xué)校,遲早他們會分開的,她是個農(nóng)村里的人,而李齊霄是城里的人,他們之間有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只是,現(xiàn)在分別終于來臨了,還來得這么快,她心中的難過真說不出來。
劉曉妮一句話都沒說,把臉扭到一邊,看著遠處的河流和田野。那天,陽光燦爛,天地之間亮晃晃的,遠處的群山輪廓清晰,靜默綿延。
李齊霄默默地撥動吉他琴弦,唱起了《趁你還年輕》。
這首歌李齊霄第一次彈唱時,劉曉妮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為了學(xué)會這首歌,劉曉妮讓李齊霄唱一句,她記一句,把整個歌詞記下來。
李齊霄彈唱完后,劉曉妮馬上就說,再彈一遍,我唱。
李齊霄說,一起唱!
倆人齊聲唱起:……也許你不相信,你也許沒留意,有多少人羨慕你年輕,這世界屬于你,只因為你年輕,你可得要抓得緊,回頭不容易……
唱完之后,李齊霄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塊黃色的石頭,遞給劉曉妮說,這是我在我爸的一個箱子里拿的。我爸去過很多地方,經(jīng)常會帶些石頭回來,他集了不少各地漂亮的奇石,都用紙包好,有些還會抹上豬油,然后放在箱子里,好寶貝呢,我拿了一塊最小的,送給你做個紀念!
劉曉妮用雙手接了過來,放在右掌上一看,石頭有一個雞蛋大小,通體土黃色,光滑細膩,上面刻有幾個根本認不出來的字,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的光雖不耀眼,但晶瑩溫潤,讓人越看越美。
這是什么石頭?劉曉妮十分喜歡,上面是什么字?
李齊霄搖著頭說,不知道,我爸從來不給我看他的石頭,那些石頭都是他的心肝。我也不明白,不就是些石頭。反正他有那么多石頭,我看這塊最小了,就把它拿來了。你就叫它齊霄寶石吧,留個紀念!
難聽死了!劉曉妮笑起來。叫它童話之石!劉曉妮脫口而出,你看,它像童話那么簡單質(zhì)樸純粹,但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美麗。
你喜歡就好。李齊霄神情有些黯然地說,我要走了,不然趕班車來不及了。我會給你寫信的,希望你收到信后,能給我回信!
嗯。劉曉妮緊握住那塊石頭,不讓自己眼淚流出。
李齊霄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轉(zhuǎn)身走了。
劉曉妮真希望李齊霄能夠擁抱一下自己,看著李齊霄走遠了,劉曉妮大聲哭了出來。
那是劉曉妮有生以來最傷心之哭,淚水如同小溪般止不住地流出。劉曉妮隱約有種感覺,她也許再也見不到李齊霄了,這個比父母對自己更加關(guān)心體貼愛護的男孩,他不會屬于自己,不會屬于這個鄉(xiāng)下。
學(xué)校開學(xué)后,劉曉妮急急回到學(xué)校,等待看到李齊霄的來信。但是,李齊霄沒有來信,劉曉妮給李齊霄寫了幾封信,但她不知往哪里寄。
從此,劉曉妮再也沒有李齊霄的音訊。
劉曉妮曾經(jīng)多次來到溪邊的樟樹林,希望李齊霄如童話般地出現(xiàn)。然而,生活畢竟才是真實的,劉曉妮并沒有等到李齊霄……
車到舒美達大酒店時,《趁你還年輕》正好唱完。
劉曉妮從車上下來時,表面仍然沉靜。這也是生活的磨煉,輕易不讓人看穿自己。
劉曉妮問,怎么,到酒店,去你房間?
你覺得在外面你方便嗎?再說,現(xiàn)在城市有合適我們好好聊天的地方嗎?李齊霄問。李齊霄今天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衫,一條背帶褲,走出來確實比較顯眼,惹人注意。
這個理由真很充分。延平市是個小山城,沒有咖啡屋和酒吧,與一個這么招揺的男人走在路上,被人看到也不好。劉曉妮不反對了,只是說,也是,我平常很少在外,真不知道這里哪里可去!
劉曉妮在酒店門口下車,然后走到電梯口等著,心中涌上一點說不出的緊張和不安。
李齊霄很快停好車進了酒店,倆人一起上了電梯。
李齊霄住在26層的一個豪華套間,一進門,連房卡都沒插進取電盒,李齊霄就轉(zhuǎn)身一把抱住了劉曉妮,同時把門關(guān)上。
劉曉妮嘴里低聲喊道,不行,說好的,齊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李齊霄沒有理會,只是把劉曉妮更緊地摟住。劉曉妮沒有推開李齊霄,反而不知不覺地把雙手搭在李齊霄的肩頭上,這一舉動明顯鼓勵了李齊霄,李齊霄嘴唇貼了上來,舌頭伸進了劉曉妮的嘴里,頂著劉曉妮的舌尖。
劉曉妮也把李齊霄緊緊抱住。
自從有女兒后,劉曉妮就和老公分開住了。當時,劉曉妮沒多想,覺得床太小,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怕不小心壓到女兒或把女兒擠下床。誰知,這一分開睡,就這么延續(xù)下來了。剛開始,老公有時晚上憋不住,會輕輕地推開門進房來,用手碰碰她說,到我房間里去。劉曉妮開頭總是很快起身,跟著老公到他房里。完事后,她會在老公床上賴著睡一會兒,等醒過來再回到自己房間。但大約在女兒剛上幼兒園后不久,一天晚上,老公又推開門來碰她,她輕身起床到了老公房間,與老公親熱到一半,突然女兒在房里大喊媽媽,大哭起來。劉曉妮聽到女兒喊聲哭聲,完全是本能地一把推開老公,披著一條毛毯,沖到自己房間。原來,女兒被尿憋醒,一看身邊沒了媽媽,嚇得大哭起來。劉曉妮抱著女兒哄著,女兒一直重復(fù)說,媽媽偷跑,不要媽媽偷跑。劉曉妮只好給女兒說,媽媽沒偷跑,媽媽口渴去廚房喝水。女兒說不要媽媽睡覺喝水,劉曉妮說好好,以后媽媽再也不喝。那晚上,劉曉妮抱著女兒哄了好久,才把她哄睡著。女兒睡去后,老公意猶未盡地又進房來,此時不知為何,劉曉妮一點也沒興趣,加上又被女兒緊緊抱著,她就對老公說,我困了,你也去睡。老公有點不高興地走了。從這次后,劉曉妮每次到老公房間里去,心里總放不下女兒,完事后,也不再有逗留。女兒開始上學(xué)懂事了,劉曉妮更是提心吊膽,久而久之,經(jīng)常不在狀態(tài)。有一次,女兒有點小感冒,老公又來纏她,劉曉妮這邊又不好拒絕老公,那邊又怕女兒醒來,就給老公說你快點。老公沒應(yīng)她,劉曉妮又說你快點!老公這下生氣了,突然停住,從她身上掉了下來,幾乎是吼道,你是我老婆,你催我,什么意思?我怎么現(xiàn)在每次感覺,都跟吃快餐似的。劉曉妮當時覺得必須鎮(zhèn)住老公,就坐起身來說,你喊什么?你好意思跟女兒爭?那個快餐你去吃過?老公欲言又無語,倆人不歡而散。從這次后,老公與她親熱也開始沒有什么前奏,更無后繼。女兒大了后,劉曉妮有一陣子也想過,應(yīng)該讓女兒獨自睡了,她應(yīng)該和老公睡在一起,不然以后真的關(guān)系會冷淡下來,至少親密度會受到嚴重影響。但是劉曉妮同女兒商量的話才說到一半,女兒就高聲哭鬧起來,我不要,我害怕,有怪物!堅決不肯。見女兒如此,劉曉妮也就作罷。劉曉妮從此也感到,老公明顯越來越少再進她房里來,一個月都不進來一次是常有的事,劉曉妮當時隱約覺得,長此以往,她與老公的感情可能會愈來愈淡薄,但這僅僅是一閃念的擔心,看到女兒,劉曉妮就忘了自己。
在女兒10周歲生日時,正好遇上是個周末。老公帶著劉曉妮和女兒到郊區(qū)的一個農(nóng)莊玩。當晚,為省點錢,一家三口就在農(nóng)莊里一間客房住下。那天晚上,老公一躺下不久,就呼嚕聲大起,劉曉妮被吵得無法入睡,先后推醒老公三次。那晚,劉曉妮才注意到老公發(fā)福了,肚子已隆起,脖子變得粗短了,打起呼嚕是聲大如雷,而且是毫無節(jié)奏,忽高忽低,變化多樣,聽了刺耳至極。劉曉妮是在瞬間明白,她可能再也無法同老公同睡在一張床上了,這可能是多年分床而居的結(jié)果,她真的不習(xí)慣了。那晚,劉曉妮在老公的呼嚕聲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女兒越長越大后,劉曉妮就更不好意思往老公房間里去,老公估計也是怕吵了女兒,更是很少很少進房來。一直到了女兒去外地讀書后,有天晚上,老公終于又進了劉曉妮的房間。女兒不在身邊了,劉曉妮心完全放松下來了,對老公的來到心中油然而起一種纏綿之情。誰知老公沒有二話,直截了當,如唱卡拉OK,自顧自地,快快了事,然后起身想走。劉曉妮用手拉住老公說,今晚你就在這里睡吧。老公沒吭氣,幾乎是沒幾秒鐘就呼呼大睡而去。劉曉妮感到不夠,感到不滿意,感到煩躁,很快再感到憤怒,越想越生氣,一腳踢向老公說,你那呼嚕嚇死人了,回到你自己房間去!老公被踢醒,聽了劉曉妮的話就起身,用有點惱怒的眼光邊斜視著劉曉妮,邊走出房間,用力把門摔上。從此,老公再也沒進過劉曉妮的房間里來,倆人就這么僵著了。
劉曉妮后來也有點后悔,有時半夜醒來,一翻身感到身邊空蕩蕩的,挺想跑到老公房間里去,但又放不下面子,覺得應(yīng)該是老公來她房間才對,就強忍住。有個晚上,劉曉妮都走出房間來到老公房門前了,然而,她最終沒走進去,她心里躥起一把怒火,媽的,憑什么是我來找你呢?她又生氣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一夜無眠。
劉曉妮想著想著,什么時候,外衣被李齊霄脫去,什么時候連衣裙也被李齊霄脫去,劉曉妮都不知道了。劉曉妮感到乳頭被李齊霄的嘴輕輕地啃咬,一陣陣無比舒服的麻癢如過電一般刺激著全身。李齊霄把劉曉妮推到了床上,劉曉妮無力做任何反抗,閉上雙眼。李齊霄開始扯下劉曉妮的短褲,劉曉妮掙扎了一下,用雙手護住下身,嘴里說,不行,不行,這不安全。
李齊霄沒有停下來,嘴里說,你放心,酒店里都有備著,就在床頭柜上。
劉曉妮這時才看到床頭柜上放著個小的硬塑盒,上面放著好幾種做那事的用品,貼了個條子,上面寫著有償使用,就說,你這也是早有預(yù)謀。一邊說著,一邊在李齊霄的搓揉和狂吻下,有意無意地放松了下來。
李齊霄身體撲了上來,舌頭在劉曉妮的身體上游走,一種新奇的快感讓劉曉妮眩暈,嘴里不由發(fā)出了呻吟之聲。李齊霄的手掰開了劉曉妮的手,不知是力量太大,還是劉曉妮已放棄了抗拒,李齊霄順利地進入了劉曉妮軟綿綿的身體里。
李齊霄做得很瘋狂,劉曉妮感到李齊霄有一種恨不能吞下她的力量,那是她與老公做愛時無法體驗到的,似乎也是心里一直渴望的。
劉曉妮迷醉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齊霄喊了一聲,停了下來,趴在劉曉妮的身上一動不動。房間里十分安靜,劉曉妮也滿意地回歸平靜。劉曉妮幽幽地在李齊霄的耳邊說,你是一直記著我,就想了結(jié)今天這個占有的愿望?
李齊霄動也沒動,含混地問,什么意思?
劉曉妮說,你不是這些年到處找我,我想不出你還有什么其他理由。
李齊霄從劉曉妮身上翻身下來說,我找你是一直想到你,見到你后,我就無法控制!
劉曉妮心中掠過一陣感動,側(cè)身把頭枕到李齊霄的手臂上,說道,這么多年了,你真的一直地?zé)o法忘記我們的過去?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小,做同學(xué)也就不到一年!
李齊霄用手輕撫著劉曉妮的身子說,有時,一秒的事情會一生記憶;而有時,一輩子的事情不想有一秒的留存?,F(xiàn)在,你應(yīng)該懂得。
劉曉妮有點想哭,一個男人記著自己30多年,這種至情至性,在今天的生活中,真是有多少不容易。相比較,自己呢,早就把他深埋在平凡的生活里,把他選擇性地封存和遺忘掉了。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的執(zhí)著,那么,這一輩子她永遠都不會再喚醒。好在今天又相見相遇激發(fā)出來了,她也補償了他。
你變了,又好像沒有變。劉曉妮邊說,邊用手緊摟著李齊霄。
李齊霄也緊摟著劉曉妮,你記得我們最后分離的時候嗎?那天,我就想抱你,想親你。但是那個時候真沒勇氣和膽量。
劉曉妮輕笑了,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就有勇氣和膽量啦?
李齊霄說,現(xiàn)在我們都是過來人,都成熟了,也知道把握。接聽你電話的那一瞬,我就強烈感到,你的心里還保存著我們那時的能量場,這就是記憶依托存在的地方,從這里我們就可以重新銜接上過去。
你真跟過去不一樣了!劉曉妮嘆了口氣,其實,你那天如果抱我和吻我,我都不會拒絕,那個時候,我整個人都想給你,就是怕你離開了就忘記了我!
李齊霄笑起來說,那時,那時哪敢,哪會知道你的心思,我連你的手都不敢碰一下!
劉曉妮笑出聲來,那你今天呢?你怎么敢這么大膽?
李齊霄嘿嘿了一下,活到現(xiàn)在,才知道人呀,有太多的后悔,都是在不斷的后悔之中度過的,等明白了,其實也錯過了。時間是舉世名醫(yī),而人生不過是一副后悔劑而已。
劉曉妮聽呆了,現(xiàn)在的李齊霄怎么成了這么文化的人,你快成哲學(xué)家了!
李齊霄很得意,不好意思,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幾年真還出過一本書。
出書?你過去連作文都求我?guī)湍銓懩?!劉曉妮有點不相信。
我?guī)Я艘槐緛斫o你!李齊霄坐起身,伸手拿過了放在床邊沙發(fā)上的黑色真皮軟包,放在床上,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一本書,遞給了劉曉妮。
劉曉妮接了過來,一看,裝幀精致,書名叫“寶石與人生”。
李齊霄在包里邊掏著邊說,我找下筆簽字給你。掏了半天,似乎沒找到筆,就把整個包翻倒過來,一個黑色的皮夾掉了出來,李齊霄像一時想起,打開了皮夾說,哦,我還欠你1000元酒店押金,現(xiàn)在還你。
李齊霄從皮夾里數(shù)錢時,劉曉妮一抬眼,就看到了翻開的皮夾里,在表面的左邊小夾層里,夾著一張身份證,透明的硬塑薄膜很清晰地顯示出來,那張身份證上的照片就是李齊霄。
劉曉妮如觸電般移開了眼睛,裝著翻看書的樣子。但是,心里浮上了被騙的感覺,李齊霄不是說忘了帶身份證嗎?可明明在錢夾里。
李齊霄沒注意到劉曉妮的變化,點好了1000元遞給了劉曉妮,劉曉妮接了過來,心里想著,李齊霄為什么要說忘了帶身份證?是為了立即見面,故意以此為借口把自己騙到酒店來?
李齊霄找到了包里的筆,簽上了“曉妮正之”和大名,把書遞給了劉曉妮。
扉頁上李齊霄的簽名龍飛鳳舞,顯然經(jīng)過簽字設(shè)計。但是“曉妮正之”四個字卻寫得歪歪扭扭,仍然是李齊霄在學(xué)校時的字跡。
劉曉妮的情緒落了下來,她忍住不表露出來,只說我去沖洗一下,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劉曉妮把淋浴噴頭開到最大,讓水嘩嘩地流出聲響。站在水中,想到了女兒電話中的提醒,劉曉妮懊惱之情油然升起,怎么會如此忘情和放任?怎么能這樣?劉曉妮又想到了老公,悔意更加強烈地襲來,心如被鉛壓著沉重,原來背叛也如此容易!
劉曉妮有些不想出去了。
衛(wèi)生間門沒扣上,李齊霄進來了,想摟住劉曉妮一起沖水。
感覺退去了,劉曉妮用手擋住李齊霄的摟抱,淡淡地說,我要出去了。沒理會李齊霄就先出了衛(wèi)生間,擦干身子,迅速穿上了衣服。
李齊霄此時感到劉曉妮態(tài)度有些變化,也快速沖洗一下走了出來,穿好衣褲,然后問,你怎么啦?
劉曉妮突然十分難過起來說,我真不知道今天會這樣,怎么能這樣!
劉曉妮抑制不住,哭了出來。
李齊霄拍著劉曉妮的肩膀說,今天我們穿越到了從前,這是一次愛的穿越!
真有穿越?真能穿越嗎?然后呢?你仍然回到你的省城,我仍然在這里。劉曉妮說。
李齊霄說,重溫過去,這只有人才能做到,這是人生和人的生命獨有的美好!
也是。話可以這么說,但現(xiàn)實呢?人還是有太多的責(zé)任和制約。
劉曉妮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可能無所謂,但我是一個普通人,是人妻和人母,這點改變得了嗎?這點能穿越嗎?這不是人的美好嗎?
李齊霄有些驚異地看著劉曉妮,哈哈干笑了一聲,你怎么也開始智慧起來?
劉曉妮說,是你啟發(fā)的。
李齊霄說,是嗎?這次來,我還想請你一起去一趟樟樹林,我們一起再回到過去一下行嗎?
再回樟樹林?劉曉妮一下想到了老公就在鐵城,萬一碰上了呢,面露猶豫。
李齊霄不等劉曉妮回答,伸手摟住劉曉妮,貼著劉曉妮的耳朵說,我們可以把車直接開到沿山中學(xué)那邊,不會讓人看到,舊地重游,也許會感受和領(lǐng)悟更多的。
李齊霄說話時,嘴里呼出的熱氣直吹劉曉妮的耳根,非常撩人,讓劉曉妮感到非常溫暖和舒服。
此時,無法拒絕。劉曉妮遲疑了一下,那今晚能趕回嗎?
劉曉妮想到老公明天要回來。
我算過了,為了找你,我也走過幾趟,走高速,可以直接到沿山,大約一個半小時就能到,晚上要趕回來,你會辛苦一點。
好吧。是你開車辛苦,晚上必須趕回。現(xiàn)在就走!劉曉妮說。離開沿山中學(xué)之后,她再也沒回到樟樹林過,如今李齊霄提起,她真的突然感到想再去看看。
與你同行,我怎么會辛苦,求之不得!李齊霄輕輕地吻了一下劉曉妮。
五
路上,劉曉妮坐在車里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直到李齊霄的手機鈴聲響起,劉曉妮被驚醒過來。
睜開眼的劉曉妮看到李齊霄拿起手機看了一下來電號碼,然而把手機放下,沒有接聽。手機響了一會兒就停了,然后鈴聲又響起。
你接聽吧,沒關(guān)系!劉曉妮想李齊霄不接是不是怕自己坐在身邊不便,就說。
我開車時從來不接手機,沒關(guān)系,等到了前面服務(wù)區(qū),我再回過去。李齊霄笑了笑說,一個生意上的朋友而已。
也是,開車接電話不安全。劉曉妮說道。
手機停下又響起,劉曉妮看了李齊霄一下說,這么打下去也很吵,要不你停到邊上接一下吧。
好好。李齊霄把車停到了應(yīng)急通道上的一個臨時停車處,車打著雙閃,拿起手機,開門下車接聽電話了。
劉曉妮坐在車內(nèi),十分無聊,就打量起車來。看到了面前有一個抽屜,就用手拉開,想找找里面有沒有碟片,放點音樂,一來以示自己根本沒去聽李齊霄的電話,二來增加點氛圍。拉開之后,劉曉妮一眼就看到里面放著一份《汽車租賃合同》,甲方是榕城汽車租車有限公司,乙方簽著李齊霄那設(shè)計過的龍飛鳳舞的簽名。
原來這輛車是租來的!
劉曉妮一下有點無意間看到了別人隱私的愧疚感,立即就把抽屜關(guān)上。但想了想,又有點好奇,看看,李齊霄在不遠處接聽電話,手不知在比畫什么,情緒有點激動和惱怒,就又打開,把那份合同拿了出來,迅速看了一遍。上面寫得很清楚,租用時間是到明天,前后三天時間,地點是到延城市,每天租金是5000元,每公里油耗按12公升97號汽油每天的牌價計算,汽油、高速公路等過路過橋及停車費等自理,如有違章等相關(guān)費用自付,押金兩萬元。
劉曉妮的心情一下有點沉下來。但想想,李齊霄如今這么愛面子,為找自己可以說是想盡了一切辦法,租部好車來見自己,也可以正面來理解,心情又有點好起來。
這些男同學(xué),這些男人!想想,老公這次去同學(xué)集會,向自己多要幾百塊錢,實在不過分!干嗎跟他生那么大的氣!
李齊霄開門上車了,對著劉曉妮干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這生意場,真是讓人煩透了!
劉曉妮看得出李齊霄的笑是裝出來的,理解地說,沒關(guān)系,做每個行當都有別人不知道的苦衷,大家現(xiàn)在都不容易!
李齊霄發(fā)動了汽車,車子繼續(xù)在高速上快速跑起來。
不一會兒,李齊霄手機又響起來,李齊霄看了一下電話,似乎想接又有些顧忌,不接又挺為難。最后,看了一眼劉曉妮,接了起來。
雖然科學(xué)很發(fā)達,但手機設(shè)計還是有缺陷,聽筒聲音很大,劉曉妮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通話就如在耳邊,想不聽都不行。
老公,你回來沒有呀,都兩天了,怪想你的!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只要不是呆子,都知道,這種電話一般都不會是正常夫妻之間的電話。
李齊霄哦哦了幾聲說,我在談事情,談完后打給你。
天天都說談事情,我看你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吧!哼哼!
電話掛了。劉曉妮臉色一下蒼白起來,突然感到,自己怎么就這么愚蠢,與李齊霄分別了這么多年,對他情況一無所知,怎么就憑著年少時的回憶和感覺,憑著一時沖動,一下就與他進入了一個不應(yīng)該有的狀態(tài)呢?!
李齊霄顯然發(fā)現(xiàn)了劉曉妮的變化,急忙解釋說,這些年,我的生活出了點問題,我離婚好些年了,一直是在單身狀態(tài),這個是最近談的女朋友,太小了,不懂事,整天黏著我,怕我在外面有人,如果不接她電話,她就會認為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回去后會讓我解釋半天,會跟我吵,跟我鬧,現(xiàn)在的女孩大多如此,實在是夠嗆!所以,不是不尊重你,實在沒時間也不好意思向你說說我的生活。
劉曉妮不知怎么回答,心里如堵著一塊石頭一般。李齊霄說的是真是假,根本無法去分辨,再說自己有權(quán)去了解和過問這些嗎?事到如今,只能怪自己過于唐突了!
李齊霄接著說,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向你說明一件事。
什么事情?劉曉妮問。
就是我們分別后,為什么我沒給你去信。雖然你沒問,但我想應(yīng)該告訴你。李齊霄說。
別再說這些了,現(xiàn)在我真不想聽!劉曉妮有點煩躁。
但那是我對你唯一的失信,不告訴你,我會永遠不安的!李齊霄說
你不會接下去再告訴我,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了結(jié)這個失信吧?劉曉妮說。
不,只是見到你,我感到應(yīng)該向你說明一下!李齊霄不管劉曉妮聽不聽,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年回到縣城,我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變故,我爸到一個閩北深山去做野外考察,誰知遇到山洪暴發(fā),山體滑坡,把他坐的車子推進了路邊的河里。我爸就再也沒回來,至今都還沒有找到他,連他最后一面我都見不到,他什么話都來不及留給我,就這么突然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我媽來把我接回了省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天想著我爸為什么就這么沒了。我連讀書都沒心思,上不了學(xué),后來只好輟學(xué)在家里,也沒有去考大學(xué),就這么混著過日子。我媽差點還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呢。剛開始,曾經(jīng)想給你寫信,非常想念你。但是筆拿在手上,不知說什么好。告訴你我爸沒了,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告訴你,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解脫出來?我堅決不信我爸走了?一直想去深山里找他?記得每次在紙上,我就是寫5個字,我爸不見了!然后什么也寫不下去了。
李齊霄說到這,停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劉曉妮聽進去了,心里又有點柔軟起來。
李齊霄見劉曉妮面部有些轉(zhuǎn)暖,有點生硬的身體放松了下來,伸手摟住劉曉妮。
劉曉妮用手堅決拒絕了,你好好開車,不然我就下車。
李齊霄繼續(xù)說,在家待了幾年后,我媽見我長大了,我沒有學(xué)歷那時根本找不到工作,就拿出了單位給我家的撫恤金和她的全部積蓄,讓我去開個文印店。開頭生意很好,我賺了不少錢,把文印店變成了電腦專賣店,后來電腦生意不好做,我看卡拉OK很流行,就跟幾個朋友合開了一家,沒想到這次虧大了,我主要負責(zé)音樂音響技術(shù)方面等,我的合伙人他們負責(zé)經(jīng)營。但沒想到為了賺錢,他們讓小姐在包廂里搞七搞八,卡拉OK廳被公安查封了,我的那幾個合伙人全被抓了,當時向銀行的借款,法院判定所有的債務(wù)由我來背,因為他們在牢里根本沒有償還能力。我怕也進去,就認了,因此欠了很多的錢。那些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我為了生存拼命,老實說,我很少想到你。但是,這兩年,是不是老了,人家說老的表現(xiàn)就是愛回憶往事,是越靠近的事越記不住,越遠的事就如在眼前,我經(jīng)常想起你,所以想方設(shè)法找你。
劉曉妮覺得李齊霄說的這些可信,心情又回轉(zhuǎn)過來一些說,你這么登報找我,不怕被人笑話?還好沒人知道我過去叫劉一妹,不然,我怎么給人家說!
李齊霄有些恍然大悟,你后來改名啦?難怪我一直找不到你!
劉曉妮幽幽地說,沒多少人知道我曾叫劉一妹,你當然找不到!
李齊霄感嘆道,難怪,難怪!我就奇怪如今傳媒這么發(fā)達,怎么如此找你,會沒你的音訊。我什么情況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你改名了。說到這,李齊霄突然問,一妹,你還記得我曾送你的那塊石頭嗎?
童話之石?劉曉妮脫口而出。
對對,童話之石,你還記得,現(xiàn)在那塊石頭還保留著嗎?李齊霄有些激動,充滿期待。
我……劉曉妮正想說出,但突然清醒地想到,與李齊霄必須有個了斷,不能讓他再心有幻想,而自己也不應(yīng)該再與他糾纏下去,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重拾舊夢毫無意義。此時是個很好機會,應(yīng)該讓他心死,應(yīng)該給他些暗示。話鋒一轉(zhuǎn),我離開沿山中學(xué)時,把它扔了!
什么?李齊霄顯得有些驚愕,失望,差點把剎車給踩了,連說幾遍,不會吧?你真的把它扔了?真扔了?
劉曉妮被嚇了一大跳說,你好好開車,不就一塊石頭嗎?你走后什么消息都沒有,高二畢業(yè)離校時,我去了那片樟樹林,那天,我想了很多,我也哭了很久,我就把你幫我照的那些相片全撕了,扔進了河里,我想這輩子,我們再也不可能見面了,想著想著,就把那童話之石也扔到了河里去了。
你把它扔到那條河里去?……李齊霄反應(yīng)十分異常,他又在應(yīng)急通道上停下了車,然后打開車門,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拿出一個金屬的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靠在車身上緩緩?fù)鲁?,頹然地說,怎么會是這樣?如受到很大打擊似的。
劉曉妮看到李齊霄點煙時,手都微微發(fā)抖,有些弄不明白李齊霄為何瞬間變成這樣,不解地問,怎么啦?你當時送給我,并沒有告訴我不能扔呀。再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生活和工作也換了幾個地方,怎么可能還留著!
李齊霄又吐出一口濃煙,情緒沮喪地說,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會留下的!
我為什么會留著?劉曉妮更奇怪了,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時間也過了多久,我們都快是老人家了,你把我想得太浪漫了吧?
李齊霄猛地吸著煙,眼睛看著前方。不,我不是想你浪漫,那塊童話之石是我爸爸生前之物。我偷出來給你后,我爸過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了,他在家到處翻找,并非常嚴厲地問我有沒有拿。我看他那樣子,當然死說沒有。我爸說,那塊石頭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最關(guān)鍵的是他請了省城當時一位很著名的雕刻大師,在上面用大篆刻有上善若水四個字,很寶貴,很重要??次野职帜墙辜彪y過的樣子,我當時很害怕。我爸爸走后,我感到這是我唯一騙我爸爸的一次,實在對不起他,只要一想到我爸爸,我就會想到這塊石頭,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愧疚。我本來想如果你還留著,我希望你能還給我,讓我既能了結(jié)一個心事,又留著一個對爸爸的紀念。
聽李齊霄如此一說,劉曉妮又有點后悔,何苦騙他呢?不過,劉曉妮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李齊霄如今已變得有點復(fù)雜了,如此尋找自己,會僅僅是為了拾回過去這么單純的動因嗎?他會僅僅就是為他爸爸要回這個石頭?!
想到這,又想到剛才路上李齊霄接聽那個女人的惡心電話,劉曉妮無法克制心中的不解和不爽,決定再試探一下李齊霄,就說,我不知道這塊石頭對你還有這層意義,如果這次你是沖著你爸的這塊石頭來,只能讓你失望了。
不,不。李齊霄急忙辯解,我只是順便問問。說到這,李齊霄又再次問,你真的把那童話之石扔了?
扔了,真的扔了!劉曉妮很肯定地說。
李齊霄用手彈去了煙頭,一下變得冷冰冰地說,那我們不去樟樹林了,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下面一個高速口,我們就掉頭,回延平吧!
什么?劉曉妮簡直不敢相信,你什么意思?去樟樹林,你是為了這塊石頭?
也算是吧,我原先認為,你一定會一直保留著這塊石頭,也許把它放在你金坑老家的,既然你把它扔了,我替我爸找回的愿望也落空了,那么再去樟樹林,不過是徒增悲傷而已,不去也罷!
你!一股燃燒著的怒氣躥上了劉曉妮的心里,李齊霄,你簡直是……太過分了。劉曉妮本想罵出不是東西,但是憑什么罵呢?所以臨時改口。
李齊霄有點無所謂了,上了車,繼續(xù)開動汽車。到了下個出口,李齊霄真的出口掉頭,把車開往延平方向。
淚水從劉曉妮眼中溢出,整個是自取其辱。
李齊霄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也別難過了,我沒有時間,我們不是都活得很現(xiàn)實嗎?我知道,在我接了那個女人電話時,你在心里肯定決定了,不會再理我了!
既然知道了,為什么要這樣來傷害我?是傷害,你知道嗎?劉曉妮質(zhì)問道。
你真不知道那是塊寶石嗎?李齊霄冷不丁地說,接著又說,這次見了你,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個以家為全部生活的人,以你對社會接觸度和你這個層次的生活見識,你確實不會知道,那塊石頭是塊寶石,你對我也不會說謊,你應(yīng)該是把它扔了!
淚水突然間沒了,劉曉妮驚訝無比地說,什么什么,那塊童話之石真是寶石?
李齊霄眼睛都沒看劉曉妮,直盯著路的前方說,實話告訴你,當年,我怕我爸打我,所以拒不承認拿了那塊石頭。我爸也沒辦法,因為他放石頭的幾個箱子,從來都是鎖著的,他不知道我從一個同學(xué)那里學(xué)會了用回形針開鎖。我爸走了之后,在整理他東西時,那幾箱石頭還差點被我媽拿去給我爸的單位,是我看了那些石頭太漂亮了,想留做紀念,堅決要留下,那幾箱石頭才被運回了省城,一直放在我省城家里的雜物間里。我欠債之后,為了躲債,東躲西藏。有天,我偶然來到一家大城市的首飾店閑逛,發(fā)現(xiàn)店鋪里賣的一些石頭,居然和我爸箱子里的石頭有點相似,我看了那些石頭的標價,心里非常激動,立即回來,拿了幾塊去找人看看,人家告訴我,那幾塊全是寶貝。我將信將疑,挑了幾塊又來到那座大城市,直接找到那家店鋪,那是個私營的大老板,眼都看直了,全都收了,我居然賣了好多錢,一下就還清了欠賬。從此,我干脆就租了個小門面,開了個奇石館。有一天,我到一個大師的店里坐,跟他學(xué)點鑒別方面的知識,他讓我看了他收的一些好石頭,其中一塊石頭,那是他的鎮(zhèn)店之寶,是從保險箱里拿出來的,跟我送你的那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小些,只有鴿蛋那么大。他告訴我,這是塊老田黃,現(xiàn)在基本沒有了,市值幾百萬,而且還在升值。我整個人呆了!我告訴他說,我曾經(jīng)見過一塊差不多的,比他的還大些,上面還有一個雕刻大師的篆刻。他聽后不相信,一直問我在哪里見到。我當然沒告訴他,只說是小時候,太久了,記不清了,也不能確定。他說,如果有大師篆刻,一般情況下,絕對是真的。如果是我小時,那更能確定是。因為那時人們還不知道省城的老田黃,那個時候也沒人炒石頭,也沒有市場價,只有真正的圈子里的人和行家,才會玩石。而那時也只有名家,才會在那個上面刻字。
簡直匪夷所思,劉曉妮如同聽天方夜譚。
你別說!劉曉妮至今不知什么寶石,只是上班時女人閑聊,她才知道鉆石、紅寶石、藍寶石之類,根本沒聽過什么老田黃,語氣中透出根本不相信,也根本不屑。
李齊霄見劉曉妮不信,繼續(xù)說,如果我沒記錯那塊石頭,如果那塊石頭真是老田黃,還有當時大師的篆刻,那太值錢了,現(xiàn)在它的價格至少上千萬。
上千萬?一塊石頭?劉曉妮無法想象,一臉不解,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然后為了一塊石頭處心積慮地來找我,希望我還保留著,然后你再騙回去?!
隔行如隔山。你沒玩這些你不懂,只有進入了那個境界和層次,你才會明白,我的這些做法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李齊霄悵然無比。
劉曉妮終于明白了一切,也看清了李齊霄的嘴臉?,F(xiàn)在面前的這個男人,與那個河邊身著紅衣的男孩,有天壤之別。
你是從這個時候,因為這塊石頭,因為想著這上千萬元錢,才想到我,才開始尋找我?你找我其實是為了問問我,那塊石頭還是不是保留著?或希望我保留著?然后……再要回去?
劉曉妮說到這里,心如針刺刀剜似的好痛好痛。
李齊霄這時才有點反應(yīng)過來說,不,也不全是,不只是為了這塊石頭!應(yīng)該說,尋找你,我還是帶有感情色彩的。他的辯解很無力。
劉曉妮激動地說,那我現(xiàn)在問你,如果這塊石頭我還留著,你真好意思要回去?
這個,這個,不是的。李齊霄的話語有點含混,再說,你不是已把它扔了!
我是說,如果我還留著呢?請你回答!劉曉妮失控地叫喊起來。
這塊石頭,你剛才也知道,它與我爸爸有關(guān),如果你真的留著,我……當然,我……可能會想讓你把它給我,畢竟那是我爸爸生前最重要的東西。不過,我不會讓你白白還我,我會給你些錢的,至少低價收購。李齊霄此時被劉曉妮的憤怒鎮(zhèn)住了。
去你的低價收購!算什么呢?算是贖回?給我錢?多少?劉曉妮眼睛怒睜,直截了當?shù)貑枴?/p>
也可以這么說!只是,希望你不要這么單純理解,這里面有很復(fù)雜的東西!我本想看看,如果你真保留著,我會與你商量,我們好好商量。你不能明白,一個玩石的人,見到一塊好石的感覺。李齊霄回答得有些躲閃。
劉曉妮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喊起來,李齊霄,你太惡心了太可惡了!你為什么來找我?你為什么一開始不直截了當!
一妹,你千萬別這么誤會!我當時想,現(xiàn)在誰不在乎錢,現(xiàn)在人都是認錢不認人,我如果直截給你講,如果你知道這塊石頭的價值,你會把它還給我嗎?李齊霄也把話攤開說,再說,我對你的想念也是有的,也是真的!你也不要輕易否定!
劉曉妮回答不上來,憤怒歸憤怒,但李齊霄的話問到了她從未想過的一個問題,這塊童話之石,現(xiàn)在知道了它的價值,她會歸還李齊霄嗎?
劉曉妮沉默下來了,過了許久才問,李齊霄,你不該這么對我,如果你記錯了呢?如果那只是一塊根本不能賣錢的石頭呢?你還會來找我嗎?
我爸留下的那些石頭,不少也不是寶石,但從地質(zhì)專業(yè)的角度來說,都是非常稀罕的,很有價值的。所以,我想,那塊石頭,我爸生前那么在意,應(yīng)該不會沒價值!李齊霄說,再說,業(yè)內(nèi)的人都懂得,如果有名家會在上面留下篆刻,在那個時代,它絕對不是一般的石頭。雖然我不知道是哪位名家的篆刻,但是我了解過了,當時我爸不僅是一個高級地質(zhì)工程師,他同時已經(jīng)是省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金石鑒定專家,只是那時人們對金石鑒定沒有概念和不了解而已。我爸會拿出來給名家刻字的石頭和名家會給我爸刻字的石頭,肯定絕非凡品。
李齊霄,你把我送到延平后,你就離我遠遠的,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劉曉妮說。
車下了延平高速收費站后,劉曉妮說,停車!
李齊霄靠邊把車停了下來。
劉曉妮推開車門要下車,但李齊霄拉住了劉曉妮,能不能再聽我說一下?
劉曉妮回頭厲聲說,我不想再聽了!
李齊霄說,那你看看。邊說邊從口袋里摸出一份病歷,這是我兒子的病歷,他得了白血病,他現(xiàn)在住在省城的醫(yī)院接受治療,據(jù)說目前只有臺灣的一家醫(yī)院治療這個病是最權(quán)威的,只是費用至少要60萬,一年要去幾次,總共合起來要100萬,我現(xiàn)在急需要錢給他治病。
劉曉妮愣住了,完全是無意識地接了過來,抬眼就看到病歷上寫著榕城醫(yī)院,病人名叫李辰辰。
劉曉妮把病歷甩給了李齊霄,冷笑地說,100萬,對普通人是個天文數(shù)字,對你,你會差100萬?你不是隨便一塊寶石就幾百萬?
李齊霄一臉愁慘地說,一妹,坦白地說,我目前要籌這100萬也不是籌不到,但是,這些年我心太大,在界內(nèi)收石還有賭石時翻過水,我欠了很多的錢,如今被限高了,我不能乘飛機,不能住高級酒店,不能高消費,最關(guān)鍵我不能出境,我要把欠人的錢還了,才能帶著兒子去臺灣治療。所以,萬般無奈才想到了那塊童話之石,才來找你。你能不能看在我兒子病重的分上,再想想,那塊童話之石被你扔到哪里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是有善良之心的人!
劉曉妮根本不信李齊霄的話了,一臉不屑地說,你別再騙我了!
李齊霄說,不信你可上網(wǎng)查看,我已被列入全國的失信人員名單!
劉曉妮鄙視地哼了一聲,下車走了。正好一輛出租車從高速上下來,劉曉妮攔住了出租車,上車走了。
上了出租車后,手機一直響著,劉曉妮知道是李齊霄掛的,不想接聽,索性把手機關(guān)了。
進了家門,劉曉妮急急脫去了衣服,跑進了衛(wèi)生間,把淋浴頭開到最大,讓水沖洗全身。
劉曉妮先用洗浴露洗了兩遍身子,又用香皂再洗了一遍,她要洗去李齊霄留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痕跡。
披著浴巾,劉曉妮走進了臥室,坐在床邊,看著窗外,失魂落魄,獨自發(fā)呆。
一切都明白了,李齊霄尋找自己,就是為了那塊石頭!難怪他會那么挖空心思,那么長時間地想盡一切辦法來尋找自己,而她劉曉妮會傻乎乎以為他是為了找回那段年少的時光,為了對自己的念念不忘。
劉曉妮想到了女兒曾在電話里對自己的提醒,女兒才剛剛20歲,居然在這方面比自己更敏感和明白,看來自從有了女兒之后,她把所有的關(guān)注和精力全給了孩子,自己卻真的在生活和社會中落伍了。
劉曉妮想給女兒通通電話,就打開了手機,女兒電話幾乎是同時打了過來。
老媽,你怎么了?你從來都沒關(guān)過機,今天這大白天我剛才打了你幾次,你都關(guān)機,讓我急死了!女兒的話雖然急匆匆的,但讓劉曉妮感到真實的貼心。
哦,沒什么,剛才沒電了。劉曉妮說道,你有事?
老媽,你情緒不對,又和爸爸吵架啦?女兒真敏感至極。
沒有,你爸回老家去了,把我一人丟在家里。劉曉妮應(yīng)道。
不對,老媽,你絕對有事。你的聲音跟過去不太一樣。如果不是同老爸吵架,那我猜就是與你那個同學(xué)有關(guān)?女兒說,我剛才給你掛電話,就是我突然想到,你那同學(xué)在給我的短信里說,想來北京找我。那么,你如果同他通了電話,手機會顯示你號碼地址,他就可能會采取同樣辦法去延平市找你。我本想提醒你,但是,我猜是不是他到了延平市,又給你發(fā)了短信,你現(xiàn)在很煩很糾結(jié)?不知如何是好?所以關(guān)機了,對不對?
天呀,真是個鬼靈精!劉曉妮對著電話不知怎么回答。
老媽,你真的不要理他。女兒明白劉曉妮的沉默就是意味著默認,接著說,現(xiàn)在什么人都有,我想了很久,真的找不到他如此找你的理由。他如此尋找你,絕對超出同學(xué)的因素。但是,為了找個理由找你,他才搞得好像多少懷舊似的。這種人,不是有毛病,就一定是騙子。當然,也有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我好擔心!
生女如此,還有什么可求的?劉曉妮被女兒這么一說,心里痛雖在,但卻有些釋然。這一釋然,就想到了李齊霄說的他被列入失信人員名單的事。就說,你幫老媽做件事,查一下全國失信人員名單上,有沒有李齊霄。我不知道怎么查。
這容易!你等會兒。女兒說,他是老賴呀,老媽,難怪!明白了!
不一會兒,女兒電話打了過來,老媽,是的,有他,他欠了人家很多錢,大約有500多萬。劉曉妮呆住。
老媽,你怎么啦?女兒在電話里喊道。
沒什么,我知道了。劉曉妮感到心隱隱地痛,說話很無力。
老媽,離他遠點!女兒說。
劉曉妮什么都不想說。
老媽,愛你,再見。女兒說完,懂事地掛了電話。
劉曉妮想起了老公,覺得實在對不起老公,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強烈的內(nèi)疚感。
劉曉妮掛通了老公的電話。
老公在電話里剛喂一聲,劉曉妮就說,你還在鐵城嗎?
老公說是。
劉曉妮說,我想去,你幫我定一下最快的車次。
老公有點緊張,怎么啦,你不放心我?
干嗎,我不能去嗎?劉曉妮說,你本來不是還邀我去?
老公忙說,好好,我就訂。一會兒電話就打過來說,剛好搶了一張退票,是一個小時后的,你現(xiàn)在必須就動身,我把訂票短信發(fā)給你,你憑身份證,按我短信發(fā)給你的車次上車,找到車廂按座位坐就可以了。如果有查票,你就把手機里的訂票短信給他看。
劉曉妮說,你要在鐵城車站等我,要來接我!
老公說,好好。
劉曉妮從柜子里隨便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呼呼地出門就往高鐵車站去了。
路上,手機又響了,是李齊霄。劉曉妮接通電話,不等李齊霄說話,就直接說,你別再打了,我不會再接你電話,更不會見你!你說什么都沒用,我也不想聽,別再來打擾我!說完就把手機關(guān)了。
劉曉妮是第一次坐高鐵,原先回鐵城,她嫌高鐵票太貴,都是坐普通列車。
只40分鐘,就到了鐵城站,真是方便。當年劉曉妮從延平市回鐵城,可是坐了4個小時火車。同樣都是在鐵軌上跑,生活真是變化很大,只是自己一直沒去適應(yīng)和改變。劉曉妮心里生出一種感嘆來。一出站門,劉曉妮就看到老公,老公快步迎上來,幫劉曉妮拿下手中的行李說,跟我走,就把劉曉妮帶到停車場,拿后用遙控器打開了一輛小車,讓劉曉妮坐進去。
老公發(fā)動了小車,劉曉妮詫異地問,你怎么有車?
老公說,聽說你要來,我侄子很高興,專門把他的車給我,讓我隆重來接你!
劉曉妮說,你侄子還挺有錢的,都買私家車了。
老公說,我那侄子這些年迷上了古玩,開了家古玩店,倒騰些文物、奇石、字畫什么的,好像是賺了點錢。我來鐵城,車票就是他幫我用支付寶支付的,包括你的車票,也是他用手機訂的,用支付寶付的錢!
老公畢竟是老公,他知道劉曉妮肯定會奇怪他什么錢都沒帶,怎么來鐵城的,這明顯是借機告知。
劉曉妮坐在后排,沒吭聲。手機能付錢,她只聽女兒說過,自己搞不清。
老公小聲地說,好不容易回來,等下見到親戚,大家都高高興興,給我點面子好嗎,有什么問題,我們回去再說,如何?
你神經(jīng)呀,你以為我來問罪的?劉曉妮心里涌上一股悲哀,自己這些年對老公是不是真的太過分了。
我怕我多待一天,你以為又有什么目的,是為了見女同學(xué)之類什么的,或又說我有想法什么的,要不說我怕回家!老公說,其實有時真的什么原因、目的都沒有。
劉曉妮真不是滋味。
你這車能不能直接開到沿山去?劉曉妮問。
什么,開到沿山去?老公剎住車,立即就去沿山嗎?
可以嗎?劉曉妮說。
老公說,我家親戚都想陪你吃完飯,我們回來吃嗎?
劉曉妮說,開去我辦點事,不是回老家。老家明天回,這次我想多待幾天。
到沿山現(xiàn)在有高速了,20多分鐘就夠了,你不回老家,只去下就回來,那來得及!老公開始掉頭。
劉曉妮在鎮(zhèn)上的一家雜貨店里買了一把鋤頭,沒理會老公的疑惑。劉曉妮讓老公把車直接開到沿山中學(xué)門口,讓老公待在車上。老公不解地看了劉曉妮一眼,什么也沒問。
劉曉妮提著鋤頭,獨自一人走向那片樟樹林。
樟樹林更加茂盛了。農(nóng)村里的風(fēng)水林,大家約定俗成,比什么都有約束力,誰都不敢輕易去破壞。一晃幾十年了,林子一切都依舊。只是可能是大多數(shù)強勞力都外出打工了,林子沒人管理,也沒多少人進入,里面雜草叢生,原先的林中小道,都被湮沒了。
劉曉妮認得方向,慢慢地前行,按照記憶,很容易地找到了當年與李齊霄經(jīng)常相見的那棵樟樹。樟樹的樹冠更加延展,枝干上長滿綠苔和不知名的草本,透出潮濕的黑坳,顯得滄桑。因為樹下見不到陽光,樟樹根部的周邊,只長了一片喜陰的雜草。
劉曉妮看了一下,找準了位置,用鋤頭開始挖掘。不一會兒,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牙缸被拋了出來。當年,劉曉妮每周從家里就是用這鐵牙缸,裝滿咸菜,帶到學(xué)校。劉曉妮記得,當時用了很多層的塑料袋扎裹著鐵牙缸,然后再埋進土里。塑料袋此時也成碎片,鐵牙缸裸在外面,與泥土粘在一起,外漆已全被銹蝕,變成與泥土一般的黑色。劉曉妮有點喘不過氣來,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劉曉妮用手輕輕地和著泥巴,把鐵牙缸捧出來。鐵牙缸的蓋子已銹成如快碎了的枯葉,劉曉妮輕觸蓋子,蓋子立即碎了,劉曉妮看到了里面用一張小油布包裹的東西。彩照已粘結(jié)成一團與土一般的東西,電子表也銹得不成形了,散成幾個碎塊,只有那塊童話之石完好地顯現(xiàn)在那里,上面沾滿了不少骯臟的東西。
劉曉妮用顫抖的手把童話之石拿起,用手搓揉一下,石頭現(xiàn)出了透亮的蠟黃色。劉曉妮用嘴呵了呵,然后用衣服輕輕地擦拭一下,石頭頓時發(fā)出溫潤的光暈來,那光暈低調(diào)卻難掩高貴,整個色澤渾然一體,澄凈如脂。
此時,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這塊石頭確實非同尋常。
劉曉妮把石頭小心放在衣袋里,然后把挖出的坑填好,把鋤頭扔到不遠的河里,再把石頭拿出緊攥在手中,快速地走出了樟樹林。
到了車門邊,劉曉妮幾近虛脫,渾身顫抖不已。老公莫名其妙,連忙從車上下來,攙扶住劉曉妮,把劉曉妮送進了車里。
你怎么啦?老公關(guān)切地問。
劉曉妮靠在老公的懷里,多少年了,劉曉妮此時再次感到老公的懷中很真實,很溫暖。
快開車,離開這個地方。劉曉妮低聲說道。
晚上吃飯時,劉曉妮一直控制自己,一直到席散為止,表現(xiàn)都還得體。
吃完飯后,劉曉妮對老公說,我想去你那個開古玩店的侄子那里坐坐。
老公詫異極了,你不會是去查證一下我買票的事吧?
你那么緊張干嗎?我只想去坐坐。劉曉妮笑起來,同時心里想,今后對老公看來還是多點信任好。
老公在車上用手機給侄子打了電話,車到侄子的古玩店門前,侄子和侄媳都在門口迎著。劉曉妮不知不覺地把手伸向老公,緊抓住老公的手和老公一起進了店里。
店里有一個用大樹根做成的茶幾,侄子邊忙著泡茶邊說,嬸嬸難得回來,我給你泡一泡武夷山的慧苑肉桂,這可是正巖茶。
劉曉妮坐下說,別泡那么好的,我根本不懂得喝,浪費了!
侄媳從外面進來,手里拿著一串如玻璃般的珠子,遞給劉曉妮說,嬸,這是一串琥珀,送給你。說完,把琥珀手串戴在了劉曉妮的手上。
劉曉妮不知道琥珀是什么,心不在焉但嘴上還是客氣地說,很漂亮,謝謝。然后話題一轉(zhuǎn)就問,我聽人家說什么老田黃,你們能告訴我老田黃是什么?
侄子給劉曉妮捧上一杯茶說,嬸,老黃田可不得了,這是我們福建最寶貴的石頭,古人說一兩田黃三兩金,現(xiàn)在可是黃金易得,田黃難求。
劉曉妮喝了口茶,努力控制自己,不讓內(nèi)心的激動外露出來說,這么珍貴,你給嬸說仔細一些。
侄子說,嬸,我是小打小鬧弄著玩的,但是做這行當這幾年,我只在省上的一些大師展上見過老田黃。據(jù)說,老田黃就產(chǎn)在省城的一個叫壽山村的地方,是幾億年前地質(zhì)變化形成的,因產(chǎn)自壽山而得名。壽山石被尊為石中之王,而田黃被尊為石帝,傳說清代康熙皇帝每年元旦祭天時,都要率大臣向一枚大田黃膜拜,取諧意福(建)壽(山)田(豐),清代有10個皇帝,每個皇帝都喜歡壽山石,都用壽山石做印璽。如今,老田黃基本找不到了,壽山也被政府保護起來,老田黃被現(xiàn)在藏家視為絕寶,不輕易示人,可以說是天價難求。
劉曉妮裝著不信的樣子,真有這么回事,它不就一塊石頭嗎?
侄子笑了起來,嬸,現(xiàn)在石頭可就這么比人還貴,有錢人還就要這東西,這不是我們普通人能明白的。
劉曉妮也笑起來,不再說這話題。與侄子和侄媳東聊西聊了一會兒,起身告辭了。
老公把車還給了侄子,劉曉妮和老公走著回賓館。路上,劉曉妮幾乎是貼著老公走,老公被劉曉妮弄得云里霧里,開頭有點不適應(yīng),身體明顯僵硬,走了一會兒,才放松下來。
劉曉妮問老公,你是在醫(yī)院工作,能查到省城榕城醫(yī)院的電話嗎?
老公莫名其妙,榕城醫(yī)院,我知道,那是家外包醫(yī)院,主要搞整容美容的,你整容呀?
劉曉妮笑出聲來,要整容也是你整容,你還要跟我比美呀!
老公嘴里說,這個打下114查個電話號碼就行了。邊說邊掛了出去。
劉曉妮按老公查到的號碼打過去,說想查一下有沒有一個叫李辰辰的白血病住院患者。
對方回答說,我們醫(yī)院從未收治過白血病人。
老公在一旁說,這個還打什么電話,怎么白血病會去榕城醫(yī)院看,那是用牛給馬治病,簡直不可能。榕城醫(yī)院是女性??漆t(yī)院。
劉曉妮說,用牛給馬治病,你真有才!
小城的路上燈火少,抬眼看得到天空的星星。劉曉妮懷里揣著那塊童話之石,覺得星空很美麗,今后與老公的生活可能會變得很美好。
2016年11月6日于榕城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