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俊榮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藝術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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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明清鹽商“高文化”中的散曲曲唱藝術
板俊榮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藝術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06)
在多學科交叉發(fā)展的學術研究中,對同一個問題投以不同視角,便會有創(chuàng)新與收獲。散曲研究無疑主要集中于文學領域,但是,當我們運用社會學、音樂學的學理理論觀照其作品及呈現形態(tài)時,研究成果必將不會顯得那么一致。同時,爭論也由此產生了。已有文獻告訴我們,散曲的唱已不復存在,但如果深入田野,我們或許會有顛覆性的發(fā)現。
明清鹽商;高文化;曲唱
形成于明中葉、衰落于清末民初的兩淮鹽商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幾百年來,他們對地方經濟發(fā)展、建筑藝術、園林設計和文化繁榮作出了杰出貢獻。鹽商以徽商居多,還有少部分晉陜商人,多居住在京杭大運河沿岸城鎮(zhèn)。兩淮鹽商,尤其徽商中多儒商,他們憑借雄厚的經濟實力、良好的教育背景和較高的社會地位,鑄就了特色鮮明的鹽商文化。他們交結文人,資助寒士,蓄養(yǎng)家樂或家伎。文人與藝人共同鑄就的散曲曲唱藝術,許多是從鹽商的家樂中流出的,且在交流和提升中延續(xù)數百年。筆者在多年民間俗曲音樂研究過程中,發(fā)現在被冠以地方性稱謂的曲藝音樂里,有較多尚在流傳的曲調、曲牌具有濃郁的文人音樂特質,且在曲牌名、曲詞內容上與散曲有著頗深的淵源關系。為使歷史文獻與田野調查取得互證,實現接通,筆者曾在較長一段時間里聚焦于對散曲曲唱藝術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研究,旨在分析明清兩淮鹽商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散曲曲唱藝術的形成、演唱和流傳的基本特點,分析文辭與唱腔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理,考其腔韻,觀其節(jié)奏步韻,概覽其盛行的內在驅動,并考察其后衰微的主要原因。
國際上從事散曲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較多,主要集中在港臺及東南亞一帶。但關于散曲的音樂及其文化生態(tài)的研究,尤其對當下的散曲曲唱及流變特征的考察,則不見有專門的學術成果問世,偶有介紹江蘇旅游資源的外文資料,也多聚焦于兩淮自然景觀和鹽商留下的古老建筑及人文景觀等,僅停留于基本信息介紹,概不涉及其文化藝術的研究。
在國內,關于鹽商文化的研究成果較多。在《鹽商與揚州》[1]《兩淮鹽商》[2]等著作中,作者對鹽商的文化生活進行了比較細致的描述,其中也有零星文字介紹鹽商家中的清客及家樂班社的活動情況,以及“清曲”演唱等內容。在學者朱宗宙撰寫的系列文論(《清代前期揚州鹽商與地方文化事業(yè)》[3]《清代揚州鹽商與戲曲》[4]《明清時期揚州鹽商與文人“雅集”》[5])中,有涉及鹽商家樂生活的內容。學者王振忠、王偉康、汪崇筼、王雪萍等人也撰文(《明清兩淮鹽商與揚州青樓文化》[6]《兩淮鹽商與揚州文化》[7]《明清徽州鹽商的文化特色》[8]《揚州鹽商的儒賈性》[9])介紹了鹽商對揚州文化的貢獻,其中也有少許文字描述了個別門客與青樓女子在歌唱方面的創(chuàng)演、交流情況。綜合分析這些研究論文發(fā)現:各作者均能關注明清鹽商的人文情懷。這些鹽商富甲一方,賺錢之后,均能注重文化發(fā)展和子女培養(yǎng),并努力讓自己及其依附者們均處于較好的文化氛圍和較高的社會階層。但遺憾的是,對兩淮鹽商消費音樂藝術論及較少,更無系統(tǒng)性文字梳理。
文化具有很強的階層性,這是客觀存在的。在階級社會中,人們的生活、文化因社會階級地位的不同,存在較大差異?;适椅幕韽妱菖c神秘,官商階層的貴族文化體現了富足與安逸,底層庶民的文化則伴隨著疾苦與悲切、靈活與頑強,體現了濃郁的草根特色。各階層的文化雖有交融和整合,但隔閡與沖突、個性與特色則是處于不同階級、階層文化的基本屬性,各階層文化的締造者、消費者也基本持有這樣的心理認同和文化自覺。即便今天,文化的階層屬性依舊明顯。
中外社會學領域都對當下的“階層文化”投入了較多關注和研究。劉軍從社會學的視角對“階層文化”進行界定,他認為:“階層文化是人們用來展示和確定自己社會身份的各種‘符號’,包括物質產品、精神產品、階層意識、價值觀念、行為方式等,是由生產方式所決定的階層在取得經濟政治等合法利益方面所產生的階層意識、階層價值觀和階層行為等的綜合體現?!盵10]對兩淮鹽商來說,他們自己,以及依附于他們門庭的清客、家樂團體與個人創(chuàng)演的音樂文化,便是標識其身份地位的“符號”,而這些“符號”及所涉內容,反映了這個特殊群體的階層意識、價值觀念、文化階層屬性。就其創(chuàng)演及消費群體而言,具有民族音樂的“高文化”特質。
“高文化”是大致與“通俗文化”對應的名詞。這一概念在我國音樂學領域的運用始于音樂學家黃翔鵬先生在20世紀末寫的兩篇文章(《傳統(tǒng)樂種召喚著研究工作》[11]和《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高文化特點及其兩例古譜》[12])。其內涵是: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具有本國自己特有的高文化特點,以其特有的“遺傳基因”聯系著古今;涵有專業(yè)音樂的嚴格理論規(guī)范,并且具有頗為完備的樂律體系。韓鐘恩先生在總結楊蔭瀏先生關于樂種三個界定意見的基礎上,補充了第四點,即“它在音樂生活中形成了穩(wěn)定的社會集體,作為愛好者的‘雅集’,以自娛為主,具有非商業(yè)化的特點。它一方面較少受到民俗生活劇變的影響,一方面又不會因為音樂的商品化而完全趨向時好,是本樂種得以常存古傳特點的重要原因。由此可見,高文化又牽扯到民間與文人的關系,至少是半民間半文人狀態(tài)”[13]。
基于以上分析,進行民族音樂田野調查時,我們追求文獻與田野縱橫接通,在研究散曲曲唱藝術本體的同時,立足其文化生態(tài)分析,從而總結出明清時期兩淮鹽商的文化貢獻及地域音樂文化的風格特征。從文人、藝人的創(chuàng)演主體和以鹽商為代表的官商階層的文化消費及階層文化屬性出發(fā),探究散曲曲唱以文本和音聲結合傳承的基本特色,使其保持良好“遺傳基因”,且體現較高文化層級關系的散曲曲唱藝術的“高文化”屬性,則是研究工作聚焦的核心所在。當大量傳統(tǒng)論著局限于現象描述層面時,本研究對象已擴展到對一個社會群體(包括其依附群體)的文化層面的探究,大大地擴展了研究對象所涉范疇。
明清時期,由徽商為主體的鹽商、鹽吏及部分漕運商人主要集中居住于揚州、鹽城、連云港和淮安一帶,在兩淮形成了一個優(yōu)越而特殊的群體階層,是兩淮文化的主要締造者和引領者。他們在日常生活和行為中形成了自己的階層文化,并通過商業(yè)合作與生活交流來確定階層或群體內部的地位,昭示自己的身份。這個群體中有人富可敵國,有人賈而好儒。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注重自己及子女的文化修養(yǎng),有著良好的教育傳統(tǒng)。在音樂消費層面,他們與農民、市民有著截然不同的審美趨向,在與文人、歌妓的交往中,以其雄厚的經濟實力支持了文人與歌妓共同鑄就的散曲曲唱藝術。還有,部分鹽商或他們的子弟本身就是遠近聞名的文人,他們在與寒士、歌妓的交流中創(chuàng)演了不少詞曲作品。
于是,依附于兩淮鹽商文化的傳統(tǒng)音樂及其創(chuàng)演群體應運而生,且較好地延續(xù)其“遺傳基因”,如“五大宮調”“四大宮調”及“宮曲”等,成為極具特色的階層文化“符號”。這些作品的曲詞在詞格上都具有散曲的屬性,且演唱中遵循著嚴格的板眼步韻,可謂散曲曲唱藝術留今的音聲形態(tài)。只是它們被一些地方性曲藝音樂的稱謂所掩蓋。筆者在研究中將這些典雅的大調曲牌單列出來,經過與農民、市民演唱的曲調進行比較分析,最后提出了詞曲小令體曲牌和民間小調體曲牌的曲牌分類標準,并認為這兩類曲牌的創(chuàng)演群體有著不同的層級差別和審美趨向。前者主要是官商主導下,由文人、藝人共同參與構建的階層文化,其創(chuàng)演與傳承都具有“高文化”的屬性;后者則是由農民、市民構筑的階層文化,具有“通俗文化”的特質。
關于散曲曲唱藝術的研究,當屬戲曲學、詞學、音樂學專家洛地先生(1930—2015)的成就最高。他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撰寫了與曲唱相關的論文30余篇,出版著作多部。在他的研究中,尤其在《詞樂曲唱》[14]一書中,系統(tǒng)地論述了“曲唱”與“歌唱”的關系,考述了曲唱中“板、眼”節(jié)奏、宮調理論、步韻節(jié)拍等問題,并提出了“以文化樂”和“以腔傳辭”兩種基本的中國傳統(tǒng)“唱”的創(chuàng)作途徑。近年來,亦有馮艷、張婷婷等青年學者就“曲唱”及其相關問題展開研究,成果零星,不顯系統(tǒng),且還在堅持和進一步深化中。以上研究均從文獻出發(fā),沒有展開現實的田野調查,成果均未能與當下現存的民間音樂形態(tài)觀照起來,結果,進一步印證了“散曲絕唱”的“現實”。
筆者通過田野調查及本體分析,認為“散曲并未絕唱”,且在民間依然延續(xù)著,只是影響不大罷了。其部分作品的曲牌名被諧音訛傳、歌(詞)代牌(調)名了,它們已沒有自己獨立的稱謂。是被“曲藝音樂”這個大的類名,或地方性稱謂的音樂曲種名號所掩蓋。若不進行具體分析,我們很難辨其真實面孔。
筆者的研究在第一個層面上首先辨清其“是什么”,搞清楚其創(chuàng)演群體的階層屬性,研究了滋養(yǎng)其發(fā)展繁榮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同時還觀照了它們的流傳途徑與傳播方式?;谶@些研究,可以將散曲分為由“可唱”變?yōu)椴辉俪奈娜恕鞍割^散曲”和可唱且依舊在民間茍且延續(xù)的“民間散曲”。而后者與“俗曲”“俚曲”“小曲”等稱謂接近,但不包括在農民、市民口中流傳的短小民間小調。
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基于其特有的階層群體生產并傳承的,在屬性上具有能夠代表其階層身份的“符號”。散曲藝術亦是如此。它是在社會變革中,由詞發(fā)展而來,其創(chuàng)演主體是文人和藝人。散曲在特定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下發(fā)展繁榮起來,又隨著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劇變而衰微。與靜態(tài)的曲詞文字相比,生動婉轉的聲音從亮麗動人的藝人口中傳出,怎能不讓人悠悠忘返呢?許多民間文化都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這么典雅迤邐的曲詞藝術,在上層社會流傳數百年,被掌控著地方乃至全國經濟的官商階層和文士們推崇備至,怎可能在全國范圍內很快就銷聲匿跡了呢?它能在適宜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發(fā)展繁榮,必有其內在的價值基礎,又怎么可能被操演群體主動放棄呢?如果我們依舊重復著歷史文獻的描述,不走向生動的田野,怎么能持以定論呢?筆者以為,田野與文獻的接通與互證,是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的根本?;蛟S筆者的研究暫且不能被學界所認可,但基于多年的努力,以多學科交叉的視角提出了關于散曲在當下存現的音聲形態(tài),如若能引起學界的關注,使更多具有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參與其中,運用不同的學科理論將該論題的研究推向深入,便已非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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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寧
I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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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7)01-0047-03
2016-11-20
江蘇省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明清兩淮鹽商‘高文化’中的散曲曲唱藝術研究”(16YSA001)。
板俊榮,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民族音樂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