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香
冬日寒,蟄居鄉(xiāng)下。飯后消食,常于防洪堤上散步。觸目可及,不遠(yuǎn)處的溪灘上,開滿了蘆花,清清白白,一簇簇地盛開,青的是葉,白的是花,輕盈如絮,低垂著頭,卑微地緘默著。搔首弄姿的事,蘆花是躲開的。開不出,多半也是不屑去開紫的、粉的、紅的、金燦燦的花兒招蜂引蝶。
風(fēng)一吹,絮狀的蘆花飄飛而去。飄不動了,就落下,落在巖石縫里,落在水洼里,落在污泥地……落在哪,全憑運氣。像玩擊鼓傳花的游戲,傳著傳著,忽然停下來,花就落在那兒,人的命運似乎也像這游戲,充滿了隨機(jī)性。
防洪堤不遠(yuǎn)處是一條溪流,枯水期細(xì)得像根蘆葦桿,露出一大片河床;豐水期溪面不僅變寬了,溪水的顏色也會變渾濁,溪畔常會見到村民或捕魚或釣魚,渾水抓魚。被魚抓去的村民也是有的,落進(jìn)了水里,沒游上來,家屬雇人打撈,多半撈不著,靜靜安身喂了魚。望著溪水久了,常會疑惑,見到的是同一條河流嗎?我沒找到任何佐證。冬日,溪流兩邊河床上,茫茫一色,如雪的蘆花盛開了。
由防洪堤向溪灘走去,拾級而下,河流一厘一厘地縮小,倏忽不見了。低頭是沒膝的狗尾巴草、蒲公英、芒草。抬首是高過人頭的荻和白茅,夾雜在同樣高過人頭的蘆葦叢里。走在蘆花叢里,窸窸窣窣,蘆葦葉與蘆葦稈扭扭腰肢,蘆花紛紛霏霏。撲棱棱,什么東西竄了出來,驚叫了一聲,后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凝神一看,原來是兩只白鷺。扇動翅膀,在半空盤旋了兩圈,又落入遠(yuǎn)處的蘆花叢里。前行,前行,再向前行。茫茫一片,全是蘆花蕩。走累了,索性就地躺倒,身下是軟軟的細(xì)沙。曲臂當(dāng)枕,天空似一塊藍(lán)盈盈的水晶,日光落下,在枝葉的間隙,篩下好看的光影。光影姍姍移動,舞蹈?手語?我看不懂光與影的交談,沒有安裝光與影的語言解碼器,正如超過20000Hz的聲音,不能為我的耳朵捕捉到。人的所知所覺實在有限,蘆花無所謂地晃了晃身子。
伸手?jǐn)堖^一叢蘆葦,懷抱在胸前。不意,手指留下幾痕血絲。鋒利扎手的疼,令我記起一則傳說,春秋末葉,著名的木匠師傅魯班,上山尋找木料造宮殿,無意中抓了一叢野草,割破了手,他細(xì)細(xì)地觀察,葉子兩邊長著許多小細(xì)齒,受了啟發(fā),發(fā)明了鋸子。不知割傷魯班手的,可是蘆葦葉?蘆葦葉長細(xì)齒不過為了自保。受了細(xì)齒啟示的魯班與其徒子徒孫,神器在手,從不招惹人類的木本植物,從此不得安生,葬身人手,只因為是有用的,便不能保全。蘆葦葉又細(xì)又長,硬挺挺地指向天空,像一柄柄寶劍,也像一根根控訴的手指。同為草木,蘆葦因無用,可安然立于天地間,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比細(xì)齒更鋒利、更帶煞氣的是貪婪。
為蘆葦葉緊緊包裹的是金黃色的桿。若將蘆葦稈攔腰折斷,也許你會驚疑,蘆葦芯子那么潔白,那么柔軟。完全不像葉子一樣冷硬。生冷的外殼下,包裹著柔嫩的本心。面對一株蘆葦,捫心自問,本心是否依然完好無損?不存心自欺欺人,多半不敢,作出肯定的回答。
蘆葦稈的頂端支撐著蘆花穗子。視角移之于人,為衣服緊緊包裹的是軀干,脖頸之上舉著一顆碩大的腦袋。蘆花穗子這一叢與那一叢,無甚區(qū)別。同樣被高高舉起的腦殼,并不完全一致,有的善、有的惡、有的仁慈、有的歹毒、有的謙遜、有的傲慢,各有各的不同。并不是每一顆腦袋,都如蘆花穗子一樣值得被高舉。
冬日的陽光暖融融落下,溪灘上的蘆花一簇簇,風(fēng)過,絮狀的蘆花蕭蕭而鳴,向遠(yuǎn)方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