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934)
楊柳樹、銅鋼鞭和牛肉
——《水滸傳》瑣屑三題*
李建華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934)
《水滸傳》累積成書,矛盾之處學界已多有指陳,楊柳樹和銅鋼鞭的前后抵牾又增新證。牛肉作為書中俯拾皆是的飲酒佳伴,不僅是非凡武功和力量的契合,更是宋明時期社會風俗的折射。
《水滸傳》;楊柳樹;銅鋼鞭;牛肉
《水滸傳》累積成書,矛盾之處學界已多有指陳,楊柳樹和銅鋼鞭的前后抵牾又增新證。牛肉作為書中俯拾皆是的飲酒佳伴,不僅是非凡武功和力量的契合,更是宋明時期社會風俗的折射。
花和尚魯智深是《水滸》中知名度最高的梁山好漢之一,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豪俠和大鬧野豬林的義氣使其成為梁山英雄中獨一無二的集俠義于一身的人物。除去俠義壯舉,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恐怕是“花和尚倒拔垂楊柳”一節(jié)。
魯智深原名魯達,原是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手下的一名提轄官,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落難的金氏父女,三拳打死惡霸鄭屠,到山西五臺山出家做了和尚。后因兩次違犯寺規(guī),惹惱眾僧,被長老推薦到東京大相國寺安身,負責管理菜園,由此引出“花和尚倒拔垂楊柳”一節(jié)。魯智深拔的是楊樹還是柳樹,在1983年山東版、1998年央視版和2011年鞠覺亮版的電視劇《水滸》中,其所拔均是柳樹。河南開封相國寺是《水滸》中魯智深的修行之地,也是“拔樹”故事的發(fā)生之所,為吸引游客,該寺立有一尊“魯智深拔樹”的雕塑,所拔亦為“柳樹”。但《水滸》第七回明確寫道,魯智深與眾人吃酒,門外老鴉哇哇的叫,掃了大家酒興,原來是“墻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只咶到晚”①,眾人提議搬梯子拆了老鴉巢,魯智深乘著酒興,要在眾人面前一顯身手,“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小說兩次明確交待,魯智深所拔是“楊樹”,而非“柳樹”。既然所拔是“綠楊樹”,為何此一章節(jié)不名為“花和尚倒拔綠楊樹”而卻作“花和尚倒拔垂楊柳”呢?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之一,《水滸》不僅為文人所喜愛,在民間亦有深厚的根基,就“魯智深所拔是柳樹還是楊樹”這一問題,筆者咨詢過數(shù)百中文系的學生和老師,回答是清一色的“柳樹”。生長于江河湖塘之際的柳樹因其婀娜纖柔、綠絲垂拂,引發(fā)了歷代文人墨客的吟唱,如今作為城市的綠化樹,更是廣布于南北各地。“垂”作為柳樹之特征根植于人們的腦海,成為其標志性特點。其實,“垂”并非柳樹所專有,楊樹亦有垂者,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妾弄青梅依短墻,君騎白馬伴垂楊”的詩句早已為人所知。就《水滸》而言,其寫到“垂楊”的有三處: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柴進大石橋莊園,第九回);繞岡一帶長流水,周遭環(huán)匝皆垂楊(祝家莊,第四十八回);裊裊垂楊影里,茸茸芳草郊原(杭州菜市門城外,第九十五回)。寫到“垂楊柳”的一處: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渭州潘家酒樓,第三回)。“楊柳”是中國文學中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既是楊樹和柳樹的合稱,也可作偏義復詞,專指柳樹。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jīng)·小雅·采薇》)與“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蕭愨《秋思》),將楊柳解釋為柳樹,更符合詩旨。
山東版、央視版和鞠覺亮版電視劇及開封相國寺雕塑中魯智深所拔均為柳樹,并非沒有內(nèi)部依據(jù),《水滸》第九回,林沖受高衙內(nèi)陷害,刺配滄州道,解差董超、薛霸受高俅指使,打算野豬林結(jié)果林沖性命,誰知半路殺出魯智深,救了林沖,一直護送至滄州附近,臨別時,魯智深一禪杖打折一株碗口粗松樹,警告二位解差不要再生歹心。董、薛二人并不認識魯智深,驚嘆其非凡的力量,林沖道:“這個直得甚么,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起來。”據(jù)林沖所言,魯智深所拔乃是柳樹。
林沖和魯智深相識于相國寺菜園,交情甚深,“倒拔綠楊樹”這一驚為神力之事,斷沒有記錯之理。此等低級錯誤只能解釋為林沖和魯智深的故事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故有此紕漏,此可為《水滸》乃成書于眾手的一個有力佐證。
梁山英雄用鞭者有兩位:呼延灼和孫立,二人的綽號也都因鞭而立。孫立綽號病尉遲(尉遲指初唐名將尉遲恭,面色黝黑,一條鋼鞭神出鬼沒),因其面皮淡黃,善用鋼鞭而得名,呼延灼更直接,綽號雙鞭。
與呼延灼單純用鞭不同,孫立是長槍、鋼鞭協(xié)調(diào)使用。在鞭的類型上,二人也存在差異:孫立自始及終,無一例外用的是鋼鞭;呼延灼則忽而用銅鞭,忽而用鋼鞭。梁山泊攻破高唐州,聲勢日張,中央政府決定遣軍圍剿梁山泊,太尉高俅推薦的將領(lǐng)為汝寧郡都統(tǒng)制呼延灼。在舉薦呼延灼的奏言中,高俅云“此人乃開國之初,河東名將呼延贊嫡派子孫,單名呼個灼字。使兩條銅鞭,有萬夫不當之勇”(第五十四回)。高俅的推薦說得再明白不過,呼延灼所用武器為兩條銅鞭,但在攻打東昌府被張清石子擊中手腕,十節(jié)度進攻梁山泊之際鞭死荊忠,呼延灼所用皆為鋼鞭。武器對于武將如影隨形,成為他們身份的代名詞,最明顯的,梁山英雄綽號以所用武器命名者甚多,如大刀關(guān)勝、金槍手徐寧等,還有的即使不以武器名身,武器也成為他們自身的招牌,如魯智深的鐵禪杖、花榮的弓箭。同樣,雙鞭作為呼延灼身份的象征自然也是隨身攜帶,不離不棄,豈有今日用銅鞭、明日又用鋼鞭之理?仰或呼延灼同時有銅鞭、鐵鞭兩套設備,但中央政府初次用兵梁山泊證明這種推測不能成立。呼延灼擺布連環(huán)馬大舉進攻梁山,同樣使鞭的孫立與其有一番精彩的交鋒。交鋒之前,書中首先交待“兩個都使鋼鞭”,接著對兩個人進行仔細的皴染,孫立使一條竹節(jié)虎眼鋼鞭,而呼延灼則使兩條水磨八棱銅鞭,左手的重十二斤,右手重十三斤。一場交戰(zhàn),一段文字,所用武器竟有鋼鞭、銅鞭之沖突,此種低級幼稚之誤,編者實在難逃其咎。
呼延灼用的究竟是鋼鞭還是銅鞭,我們不妨從《水滸》故事的演變和史書中尋求答案。
南宋學者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上引龔圣與《宋江三十六人贊》是據(jù)今可靠《水滸》故事最早源流,三十六人中有呼延綽(小說作呼延灼),綽號鐵鞭,其贊云:“尉遲彥章,去來一身。長鞭鐵鑄,汝豈其人?”[1]453《水滸》最早雛形——元人無名氏小說《大宋宣和遺事》所載三十六好漢亦作“鐵鞭呼延灼綽”。小說交待呼延灼為宋朝開國功臣呼延贊之后,呼延贊《宋史》有傳,為一代名將,綽號“鐵鞭王”,曾經(jīng)揮鐵鞭、棗槊為宋太宗表演,與諸子受到太宗重用。習武之家武功世代相傳,兵器也歷代相襲,成為獨門絕技,被貫上某家之名而聞名四海,《水滸》中關(guān)勝之刀、楊志之長槍、徐寧之鉤鐮槍皆此類。呼家鞭與關(guān)家刀、楊家槍一樣成為呼延家族的一張名片,名揚宇內(nèi),作為呼延贊后人,呼延灼理所當然用的是鐵鞭而非銅鞭。小說編者孤陋,擅改鐵鞭為銅鞭,遺人笑柄。
在漢族地區(qū),肉類的最大宗消費非豬肉莫屬,其次才是牛羊肉、再次為雞鴨鵝及魚蝦,因此,百肉之中,豬肉價格的高低也是政府的菜籃子工程首要關(guān)注點。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此種豪情與自在成為眾多好漢投奔梁山的直接誘因之一,此類場面在《水滸》中反復為作者皴染,然而在如此眾多的吃酒情景中,幾乎清一色的吃的是牛肉,從沒提到豬肉者。
第十回,林沖受高俅陷害,刺配滄州,負責看守草料場。大雪之日,酷寒難耐,林沖到五里外市井買酒御寒,因與草料場看守老軍熟稔,“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盪一壺熱酒,請林沖吃”。吃完之后,林沖“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shù)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nèi)揣了牛肉”,迎著朔風回來,由此引出大鬧山神廟一節(jié)。第十五回,吳用游說阮氏三兄弟參與劫持生辰綱,在石碣湖水閣酒店,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相似好肥肉?!比钚《溃骸按髩K切十斤來。”吳用決定當晚留宿阮小二家,又向酒家“沽了一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四人回石碣村繼續(xù)宴飲。林沖、吳用、三阮對牛肉的嗜愛由此可見一斑。林沖與三阮吃酒的地方都是鄉(xiāng)村,宋代城市的酒店又如何呢?第六十二回,石秀來到北京城,在市曹十字路口一家酒店臨窗坐下。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只是獨自酌杯?”石秀睜著怪眼,說道:“大碗酒,大塊肉,只顧賣來,問甚么鳥?”酒保聽后便打兩角酒,佐酒菜肴是“一大盤牛肉”。客人到酒店吃酒,用什么下酒的葷菜,酒家不需詢問,徑直送上或推出牛肉,似乎這是宋代酒店的行規(guī),酒家與客人之間達成一種默契,任何詢問都是多余的。
史家莊史太公招待借宿客人王進母子、桃花莊劉太公招待僧人魯智深,所供肉制品皆為牛肉;梁山泊朱貴酒店與五臺山下傍村酒館,牛肉都是店家首推肉食;武松打虎之地景陽岡酒店與揭陽嶺李立酒店,招待客人下肚之物,唯有牛肉;孟州十字坡孫二娘酒店,用蒙汗藥麻翻過往客人,“肥的作黃牛肉賣,瘦的作水牛肉賣”。無論鄉(xiāng)村還是城市,牛肉似乎是人們?nèi)粘I钛缯埧腿吮匦杵罚渤蔀榫频赀\轉(zhuǎn)的物質(zhì)前提。李逵、戴宗由高唐州前往薊州尋找公孫勝,恐醉酒惹事,戴宗千叮萬囑只準吃素酒,而李逵偷偷摸摸尋找機會偷吃牛肉來下酒。一手持酒杯,一手持牛肉,開懷暢飲,盡情大嚼,構(gòu)成了梁山英雄吃酒時的典型場景。
在《水滸》眾多吃酒畫面中,江州琵琶亭酒店宴飲是屈指可數(shù)的不吃牛肉的一次。宋江發(fā)配江州,因戴宗系江州監(jiān)獄院長,犯人宋江在江州的生活與老家鄆城一樣多姿多彩。宋江、戴宗、李逵三人于潯陽江畔的琵琶亭酒店宴飲,最初只點了菜蔬果品及魚辣湯,結(jié)果李逵將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吃了。看到這種情形,宋江吩咐酒保道:“我這大哥(李逵),想是肚饑。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吃,少刻一發(fā)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里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本票5幕卮鸶嬖V我們,牛肉無疑是當時肉類消費的最大宗,“肉”在當時已成為牛肉的泛稱,言及“肉”者,均指牛肉。正因為如此,景陽岡和揭陽嶺兩座酒店下酒之物,它物短缺,唯牛肉有供,孫二娘的黑店也用人肉冒充牛肉銷售?!端疂G》中還有兩次宴飲場面,只提到下酒之物為“肉”,一為魯達、史進、李忠共飲之渭州潘家酒樓,另一為江州潯陽樓宋江獨自酣飲,據(jù)該書的敘述慣例,此肉當為牛肉無疑。
當然,由于所處環(huán)境及消費規(guī)模的限制,個別鄉(xiāng)村酒家在肉類供應上會暫時短缺,如白虎山孔家莊酒店,武松到達時只有酒,沒有肉類供應。
中國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社會,耕牛作為最重要的畜力歷來受政府重視。宋時官府幾次下令,禁止宰殺耕牛。宋真宗時,“西北‘渭州、鎮(zhèn)戎軍向來收獲蕃牛,以備犒設’,皇帝特詔‘自今并轉(zhuǎn)送內(nèi)地,以給農(nóng)耕,宴犒則用羊豕’”[2]47。史衛(wèi)民《元代社會生活史》云:“宋、遼、金時期,北方農(nóng)業(yè)區(qū)的肉食以羊肉為主,北宋的御廚中便‘止用羊肉’?!盵3]130政府只允許屠宰年老或病死的耕牛,而且要經(jīng)上司批準方可開剝。雖然政府頒布禁令且多次重申,但屠殺耕牛之事時有發(fā)生,根本無法杜絕。無論如何,此種舉措無疑會限制牛肉在市場上的供應規(guī)模,官府的禁令,使牛肉成為肉中之珍。
宋元時期在食用的家畜中豬肉所占比例僅次于羊肉,但長期以來,中國醫(yī)學界對豬肉的營養(yǎng)價值認識不足。據(jù)明代著名藥物學家李時珍《本草綱目》引南朝陶弘景的《別錄》和唐朝孫思邈的《千金方》,陶、孫二人均認為常食豬肉人容易得病。作為中國古代醫(yī)藥學界的泰斗,陶、孫二人的觀點對后世的飲食習慣肯定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蛟S正因為如此,在飲食習慣上,從養(yǎng)生的觀念出發(fā),梁山英雄很少吃豬肉。
牛肉的相對難得與中國傳統(tǒng)的養(yǎng)生理論的偏見使得牛肉成為肉類消費的上品,牛的堅韌有力與梁山好漢驚人的武功及非凡的力量的相吻合,非等閑之輩的梁山英雄自然對牛肉青睞有嘉。
注釋:
①百回本《水滸傳》第七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本文所引《水滸傳》正文皆出自該版。
[1]馬蹄疾.水滸資料彙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0.
[2]朱瑞熙等.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3]史衛(wèi)民.元代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譚淑娟)
Willows, Steel Maces and Beef——Three Trivial Questions onTheWaterMargin
LI Jian-hua
(School of Literature, Luoyang Normal University, Luoyang Henan 471934, China)
A lot of contradictions have been pointed out by scholars inTheWaterMarginand new evidences have been found about willow and steel mace contradictions. Beef was choice delicacy when drinking, which not only corresponded with excellent Gong Fu and strength, but only reflected the social customs in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TheWaterMargin; willows; steel maces; beef
1673-2103(2017)04-0013-03
2017-05-20
2016年度河南省政府決策研究招標課題(2016B065)
李建華(1977- ),男,河南郾城人,副教授,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I20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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