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孤鴻詩人劉夢葦:飄零的歌與難圓的夢
彭 星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新月派早期詩人劉夢葦是中國新詩史上一道短暫而亮麗的風景。關注劉夢葦?shù)娘h零的人生經歷和求學熱情,可以發(fā)現(xiàn)他與《晨報詩鐫》的問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詩歌實踐上,他的愛情詩也為新詩的發(fā)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新月派;孤鴻詩人;劉夢葦;愛情詩
新月派早期詩人劉夢葦?shù)拿炙坪跻呀涬S著歷史的浪濤起伏輾轉,淹沒在風起云涌后塵埃落定的泥沙里。無法回避的是,劉夢葦在中國新詩史上的地位略顯“尷尬”:1926年,當他含淚逝世時正是新月詩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的黃金時期,大家林立的態(tài)勢已經掩蓋了這位青年詩人在世時所作的種種努力。出身貧寒,經濟拮據的他,逝世后遺作幾經輾轉無法出版,最終導致遺失甚多,讓劉夢葦頻頻被阻擋在大眾視野之外。然而,歷史的蛛絲馬跡常常讓個人命運在既定的眼光中得到驚訝的翻轉,細心查看可以發(fā)現(xiàn)劉夢葦不僅是當時新月派的主要發(fā)起人之一,而且他以詩歌作為創(chuàng)作實踐的突破口,其中他對愛情詩的吟唱,盡顯孤鴻詩人孤獨演奏的悲涼和單戀難圓的夢。
眾所周知,層出不窮的文學論著都有各自不同的關注重點與解讀線索,但也避免不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前推進,某些作家便滯留在偏僻一隅逐漸隱去。劉夢葦?shù)囊簧虝汗驴?,按解志熙對他的生平事跡考述,劉夢葦“在人世只活了短短22年?!盵1]這樣的人生經歷讓他自命為飄零的一只“孤鴻”,渴望在藝術與愛情中尋到自己最終的歸宿。在自由詩泛濫成災、毫無章法的混亂時期,劉夢葦挺身而出,率先倡導對自由詩的反撥,病入膏肓之時仍然執(zhí)著地將理想付諸實踐。
闡述劉夢葦?shù)脑妼W宏愿之前,我們不妨先來傾聽他凄涼而悲情的人生之歌。劉夢葦,原名劉國鈞,筆名有夢葦、孟韋等,出生于洞庭之濱的安鄉(xiāng)縣。據《安鄉(xiāng)文學志》人物小傳記載“劉夢葦三歲離開家鄉(xiāng)”,[2]原因是父親早喪、母親出走,脆弱的心早已蒙上了人生的苦恨。貧寒交迫的生活環(huán)境對于常人來說是不堪重負的打擊,但對于早慧的劉夢葦來說卻是不斷求索的驅動力。1918年前后,劉夢葦和所有熱情的年輕人一樣懷揣著外出求學的心,有同學回憶到他曾經到北京留法預報學校,想去法國勤工儉學。但經濟的匱乏讓他未能完成留學心愿,于是回到當時不收學費的長沙第一師范就讀。在長沙時期,劉夢葦積極參加湖南的新文化運動和反軍閥的運動,是一個愛好文學并且關心社會改造的新青年。當政治熱浪一過,劉夢葦?shù)呐d趣便轉向了新文學,尤其轉向是能唱出個人心聲的新詩。1923年《創(chuàng)造季刊》第2卷1號發(fā)表的《吻之三部曲》引起了文學界的廣泛注意,劉夢葦從此一躍登上詩壇。
1925年是劉夢葦藝術之花盛開的春天,同時也是他步入生命倒計時的秋天。離開湖南后,劉夢葦先后輾轉于北京、上海、寧波、南京等地,求學的愿望依然強烈。在奔走的路上,他偶然遇見了他藝術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朱湘,二人不僅是同鄉(xiāng),并有著大致相似的凄苦身世,于是很快成了摯友。隨后,二人結伴來到北京,同在適存中學教課,結識了后來成為新月派主將的聞一多。可以看出朱湘對于劉夢葦是人生的一個關鍵,羅念生在回憶朱湘時說“他為人是這樣,對一個朋友不滿,寧可當面大罵,或者寫信痛責,但他絕對不背地在別人面前說這朋友的壞話?!盵3]正是由于這種火熱直率的性格,劉夢葦在為中國新詩發(fā)展所作出的貢獻被新月詩派的光輝“遮蔽”時,朱湘才會忍不住撰文為劉夢葦打抱不平,并為他的遺作《孤鴻集》的出版四處奔走。
進入文化交流的風暴中心,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理想伙伴,劉夢葦開始了他建設詩學與創(chuàng)作詩歌的宏圖偉業(yè)。肺病的襲擊和經濟的拮據卻讓他的夢想戛然而止,失戀情緒更加重了他的精神負擔,最后身心交瘁,在1926年9月與世長辭。這位一生孤零凄苦的文學之才在最為輝煌璀璨的時候驟然離去,死后家中渺無音信,喪事是身邊的幾個友人湊錢將他安葬的。此時,新月社已經在文壇上有了一定的聲譽,聞一多、徐志摩等大將開始雄心勃勃,希望展露棱角,領導一股詩歌潮流。但名聲大噪的新月社名單中不能抹去劉夢葦?shù)拿郑谖膲粌H留下了不菲的詩歌成果,同時新月詩派的重要陣地——《晨報副刊·詩鐫》的問世與新詩形式建設開創(chuàng)都與劉夢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劉夢葦不僅與早期新月派的主要人物有所來往,并對新月派的重要陣地——《晨報詩鐫》的創(chuàng)刊及新詩形式運動有籌劃與開創(chuàng)之功。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典型的“紳士文化群體”,新月派最初以個人詩歌活動的兩大圈子為雛形:一是以聞一多為首的以興趣結合的清華文學社,另一個則是徐志摩“發(fā)起組織一種雅興的聯(lián)絡感情和培植勢力的聚餐會。”[4]4清華文學社于1921年11月20日成立,是我國最早的大學生文學社團,由聞一多、梁實秋等人牽頭,身邊圍繞著被稱為“清華四子”的饒孟侃、孫大雨、朱湘、楊世恩這四人。1926年聞一多一手打造了一間貼滿無光的黑紙和璧楣畫著金圈的小黑屋,“這間不同尋常的‘黑屋’成了一群豪邁灑脫青年詩人的聚集處,”[5]他們在這里談詩、朗誦,成為“一群新詩人的樂窩”,[6]125劉夢葦與朱湘同為湖湘人便順理成章成了聞一多讀詩會的???。起先與聞一多交往甚密的都是清華校友,能夠與清華圈外的青年詩人——蹇先艾、于賡虞等人取得聯(lián)系是憑借劉夢葦?shù)慕榻B,他們都是當時《詩刊》活躍的詩人。
與質樸的清華文學社不同,徐志摩發(fā)起的“聚餐會”不論是參會人的家庭背景、社會地位,還是會議規(guī)格都顯得高級氣派得多。徐志摩坦言最開始只是想做戲,想集合幾個人的力量,自編戲自演,于是他以自身的人脈優(yōu)勢聚攏了包括文化界、政治界、銀行界、商界、社交界等有著共同雅趣的上流人士。這種每兩周舉行一次的“聚餐會”就是新月社的前身,關于新月社的問世與成立,徐志摩在《劇刊始業(yè)》一文中做了說明:“我今天替《劇刊》鬧場,不由得不記起辦新月社時的熱心。最初是‘聚餐會’,從聚餐會產生了新月社,又從新月社產生‘七號’的俱樂部”。[6]133一介布衣劉夢葦對于這般文化交流圈似乎只能望塵莫及。但清華文學社與新月社這兩個圈子的聯(lián)姻卻是托了劉夢葦“做媒”,在聞一多的讀書會上“他提出希望辦一個幾年前文學研究會辦過的‘詩’那樣的刊物”,[4]3當時登記辦刊、籌集經費對于他們這些“窮學生”來說卻是天大的難題,于是他們把希望寄托于《晨報》,由劉夢葦出面與當時擔任編輯的徐志摩交涉。由此,開詩歌之新體的《詩鐫》就這樣問世了。
《詩鐫》的誕生標志著新月派先行者們獲得了合法性地位,他們對于詩歌理論的建設以及創(chuàng)作實踐有了傳播遠揚的船只。對于劉夢葦來說,《詩鐫》更是來之不易,他以火一般的熱情進行新詩的創(chuàng)作,從1926年4月1日創(chuàng)刊到1926年6月10日??瑒羧敯l(fā)表詩歌的數(shù)量居于首位。蹇先艾憑吊劉夢葦時說,“你對于詩歌的努力和熱心,是我從來在朋友中沒有看見過的”,[7]22其實在《詩鐫》創(chuàng)辦之前,劉夢葦就已經提出他對于新詩形式的建設,1925年12月12日的《晨報副刊》地1409號就發(fā)表了他的詩論《中國詩底昨今明》,這篇論文可以說是新月派詩歌理論的先聲。他呼吁大家“不僅從事舊的破壞”還要“趕緊從事新的建設”,[8]創(chuàng)造中國的新詩。
一個詩人內在的情緒與他外在的容貌有時會呈現(xiàn)兩種極端的反差。病態(tài)上的劉夢葦消瘦得可怕,肺病的不斷侵襲讓他時常吐血,情感上的挫敗更加重了他在人間的凄風苦雨。誰曾想到他以前也是激越的新少年,幾年的光景已讓他成為杜鵑啼血般鳴啼愛情之歌的苦情詩人。如今,他唯一一本詩集《孤鴻集》幾經輾轉已經不知去向,按當時劉夢葦?shù)脑姼鑴?chuàng)作總量來說,應當在90首左右,再加上后來失而復得的以及永遠散去了的,其實遠不止這個小數(shù)目?,F(xiàn)在,能夠輕易看到的也就只有寥寥數(shù)十首,這些主要是劉夢葦?shù)膼矍樵姟彩枪J他寫得最好的、影響最大的詩作。
劉夢葦是一個“唯愛主義者”,他的詩歌表現(xiàn)出一種以死的決心捍衛(wèi)愛情,堅決且刻不容緩?!吧迸c“死”是他愛情的兩個方面,唯有愛能夠讓生命的稍縱即逝得到暫緩,獲得生之意義和價值。劉夢葦曾在組詩《吻之三部曲》這樣袒露自己的心聲:“人生既是一剎那一剎那地過去/在各中你我可不要隨意地辜負/但只要一剎那中有一個親吻/生之意義與價值呀——已經尋出!”[9]347生命如此短暫,對于人生哲學的探討已無意義和價值,時間如此難留,怎么樣才能不算虛度呢?唯有熱吻與愛情將一剎那延長至萬年!創(chuàng)作這首詩歌的時間是1923年,正是詩人剛剛把腳邁入成人世界的時候。其實劉夢葦早在三歲就已經感受到了人世冷暖,生命的危機讓他時刻保持著警惕,時代的風吹雨打讓他渴望躲入愛情的幻境獲取溫暖與溫柔,于是他在《一夜》中寫到:“呵,我的愛人/我們應該感謝呀/感謝夜底恩惠/置我們在薔薇的樂園里了?!盵9]349但愛情的甘露縱使甜蜜、芳醇,死神之手卻從不為之感動,以“最后”二字開頭的兩首詩《最后之夢》和《最后的堅決》,這一前一后創(chuàng)作的情感流變中可見,“死”是“生”之宿命,是無愛后的最終結局。夢的破滅無法換來生的樂趣,即使作為愛人身邊一條殷勤的小狗,也已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了:“從夢始想到夢終/從起先想到最后/呵!最后的那一個夢/昨夜晚上的那一個夢呀/我狠心的愛人喲/你竟置我于這么一夢里/誒!我底夢之結局呵!”[9]352(《最后之夢》)到了《最后的堅決》,詩人一聲“您的愛不給我便是死的了結!”[9]356這種“非愛即死”的堅決,流露出詩人更加悲苦的情調。
對于曾經參與過湖南新文化運動的劉夢葦,可以說“五四”的高漲情緒和個性解放的余波一直在他體內產生化學反應。劉夢葦從當時的時代語境中培植出了個性的自我,如果這一點體現(xiàn)在愛情的獨白里,《鐵道行》一詩亦能闡述其中的奧妙。冰冷的“鐵軌”意象與火熱的愛情用常理難以混為一談,但就當時而言,“鐵路”和“鐵軌”是現(xiàn)代化的一種有力標志。詩人引入現(xiàn)代化的新詞不僅是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風尚,同時看似馬上相交的兩條鐵軌,跑近一看還是是遙遙無期地平行相隔,就如同愛情火一般的投射,鐵一般的慘烈結局。朱自清曾經指出:“中國缺少情詩,有的只是‘憶內’‘寄內’,或曲喻隱指之作;坦率告白戀愛者絕少,為愛情而歌詠愛情的更沒有?!盵10]新文化運動把人解放出來,喚醒了肉體里的“自我”和“人性”,近乎直白的愛情詩歌便作為反封建的一個方面,開始了放膽高歌。詩人劉夢葦戀愛中的苦悶彷徨就全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我們是鐵路上面的行人/愛情正如兩條鐵軌平行/許多枕木將它們牽連/卻又好象在將它們離間?!盵9]355這首詩的最后似乎給他絕望的聲音披上了一件冬衣,在失落之余還有一絲暖意:“愛人只要前面還有希望/只要愛情和希望那樣延長/誓與你永遠的向前馳驅/直達這平行的愛軌盡處?!盵9]355盡管現(xiàn)實總是失望,鐵軌貌似“相合未分”的假象卻可以撫慰自己,這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愛的決絕。
愛情是生命意識的本質體現(xiàn),“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之間的關系”。[11]劉夢葦?shù)脑姼璨粌H暴露了他自己的愛情需求,也暴露了愛情里最本質的生命體驗與情感的升華。劉夢葦將愛情放置在一個屬于他和愛人的“伊甸園”中,這里“碧綠的秋水和青蛇條條/蜿蜒地溜過了大橋小橋/被多情的春風狂吻之后/微波有如美女們底嬌笑?!盵9]354他以身體交觸作為愛情火熱的體現(xiàn),譬如“乘我底牙關還未緊閉之前/你的舌頭還可在我口中出進?!盵9]347;“用我們底腿兒手兒/緊緊地擁抱呵/貼著——貼著我們的軀體/讓被褥不知道是一個還是二個”;“青草為褥,陽光為被的山坡之/上/且讓我獨自來細嚼罷?!盵9]352這些充滿情欲的詩句沖擊著以道德本位為基礎的國度,以近乎赤裸的聲音闡述了人生的苦悶。
從各種資料和跡象來看,劉夢葦?shù)膼勰綄ο罂赡芫褪驱彉I(yè)雅女士,但戀愛對于他來說十分困難,他必須面對兩道屏障:一是家境貧寒,居無定所;并且他患有肺癆——當時的不治之癥,何況是貧窮的詩人也無錢醫(yī)治。蹇先艾說劉夢葦“一人兼?zhèn)淙龢印薄獰o地位、病了無錢醫(yī)治、催命的失戀——“這人間還有你留戀的余地嗎?”[7]23對此,劉夢葦有著足夠的認識,病魔終究會奪去生命,不如用盡最后的生命放手一搏。這樣就使他的情詩幾乎都近于絕命詞,交織著垂死者的愛與怨:“妹妹您把世界看得太無情/今后只讀我底墓草證明/它們將一年一度為您發(fā)青?!盵9]356劉夢葦與龔業(yè)雅被門戶的差距與病魔的偷襲所離間,終究未能得到完滿的愛情。悲歌未唱盡,情夢未能圓,為新詩作出眾多貢獻的理想青年也這樣與我們飄然遠逝了,但“新詩形式運動的總先鋒”稱號無愧于他為新詩所作的努力,詩歌中的深情演繹也無悔于他生命的短暫存留。
(責任編輯 遠 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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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454(2017)02-0061-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2.015
2017-02-25
彭星(1992-),女,湖南株洲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