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小 琴
(河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明中后期兩浙鹽場賦役制度的變革
呂 小 琴
(河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明中后期,兩浙鹽場賦役制度發(fā)生了重大變革。正統(tǒng)年間,水鄉(xiāng)灶課率先由征收實物鹽改為征收折色銀,這一做法后來逐漸推廣,用于濱海灶課的征收。自成化末年起,半數水鄉(xiāng)灶課銀由水鄉(xiāng)蕩價銀抵補,另一半的水鄉(xiāng)灶課銀由州縣于秋糧帶征。萬歷末年,部分灶課由按丁或戶征收改為按蕩征收,總催之役編僉的依據也隨之發(fā)生了從按丁到照蕩的轉變。從表面上看,這些改革的動力源自州縣、鹽場、鹽場豪強、灶戶等群體各式各樣的利益博弈,但其中隱藏有技術難以適應財政稅收需求的矛盾,也折射出明代賦役制度整體都具有的技術與需求之間不協(xié)調的一般性矛盾。
明中后期;兩浙;鹽場;賦役制度變革
賦役制度是明代鹽場管理中最重要的一項制度。梁方仲和黃仁宇分別從灶戶賦役優(yōu)免權的實施和灶戶蕩地坍漲不定的特性、灶戶流動性的增強等要素,探討明代中后期鹽場賦役管理的復雜性;劉淼系統(tǒng)地闡述了明代灶戶的賦役形態(tài),并揭示了灶戶賦役優(yōu)免權運作的實態(tài)。近年來,一些學者對明代鹽場賦役制度變革進行個案研究,重在探討明代鹽場與州縣的互動關系以及鹽場一條鞭法的運作機制①參見梁方仲《一條鞭法》,《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黃仁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三聯(lián)書店,2001;劉淼《明代灶課研究》及《明朝灶戶的戶役》,《鹽業(yè)史研究》1991年第2期及1992年第2期;徐靖捷《鹽場與州縣:明代中后期泰州灶戶的賦役管理》,《歷史人類學學刊》2012年第10期;楊銳彬、謝湜《明代浙江永嘉鹽場的賦役改革與地方變遷》,《安徽史學》2015年第2期;葉錦花《明代鹽場制度變革與州縣賦役調整——以福建同安縣為中心》,《社會科學輯刊》2015年第5期;吳滔《從計丁辦課到丁田各半——〈劑和悃誠〉所見西路場之一條鞭法改革》,《史林》,2015年第6期。。這些成果無疑深化了相關問題的研究,但對明代鹽場賦役制度的矛盾根源尚缺乏深入分析,為后人的研究留下不少空間。
明代的戶籍主要是民籍、軍籍、匠籍和灶籍四大類。被編僉入灶籍的人戶稱為灶戶,世代為朝廷煎辦鹽課。明初,在兩浙鹽運司下設松江、寧紹、溫臺三個分司,轄三十四個鹽課司,共有27557個灶丁,共辦鹽課440915小引(每小引200斤)。就每灶丁而言,平均分撥蕩地約5.13畝[1],平均歲辦鹽約16小引,所納鹽課由鹽場大使征收?!案鲌鲈疃。q各縣之有里甲。鹽丁之辦納鹽斤,猶里甲之供納賦稅。鹽歸于倉,猶賦納于官也”[2]。兩浙灶戶有水鄉(xiāng)灶戶和濱海灶戶之分,與此相應,灶丁也有水鄉(xiāng)灶丁和濱海灶定之別。洪武年間,“凡灶丁俱發(fā)團煎鬻”[3]。但事實上,有的灶丁根本不擅長煎鹽,其生活場所距離鹽場有二三十里之遠,“原因濱海丁闕,僉以補之”[4]379,這勢必影響到灶課的正常征納?!昂笠蛟顟翦拓擕}課,命巡撫侍郎周忱提督,忱以遠處灶丁不諳煎鹽,近場灶丁不務耕植,令遠丁出米給與近丁代煎,彼此俱利,鹽課充足”[4]384。正統(tǒng)二年,巡鹽御史周忱將兩浙灶丁分為水鄉(xiāng)灶丁、濱海灶丁兩類,“灶戶附近煎鹽者曰濱海,住遠不煎鹽者曰水鄉(xiāng)”[4]379;水鄉(xiāng)灶丁和濱海灶丁相互合作,即濱海灶丁代水鄉(xiāng)灶丁煎鹽辦課,水鄉(xiāng)灶丁向濱海灶丁提供工本米或其他生活日用品等?!懊慷≠N助鹵丁米六石或四石,代與辦鹽,每歲鹵丁到鄉(xiāng)陸續(xù)收取,雖云貼米,錢布雜物無所不受,出者不覺其難,是收者各得其用”[4]379;后改由百夫長統(tǒng)一向水鄉(xiāng)灶丁征收,“貯場倉,官為給濱海灶”[5]。這一做法充分考慮到了兩浙灶丁的實情,是對明太祖一刀切式灶課征收模式的修正,但是也使兩浙灶課征收和管理趨于復雜化。
后來,總催(即百夫長)中飽私囊,一方面刻意向水鄉(xiāng)灶丁多征收糧米。如松江府水鄉(xiāng)灶共9999丁,該辦鹽約27935大引,共“折納米四萬三千四百一十石,分貼濱海灶丁,代為辦課。近歲,催目刻取,有一丁出米八石至十石”[4]375。另一方面又扣取濱海灶丁從水鄉(xiāng)灶丁那里應得的糧米?!霸顟粲袨I海、水鄉(xiāng),其后鈔法變更,柴價又為總催扣取,濱海鹽丁日就貧困”[4]374。起初,明朝廷向濱海灶丁支付工本米麥,至洪武十六年,規(guī)定“各鹽場給工本鈔”[6]1962。寶鈔一貫折銅錢一千文或白銀一兩,可兌支糧米四石,“當時法嚴鈔貴,灶丁得利”[7],后來,鈔法日壞,至正統(tǒng)十三年,“每鈔一貫折銅錢二文”[8],而米一石值寶鈔一百貫。官給工本鈔制名存實亡,加上總催上下其手,導致濱海灶丁難以養(yǎng)家糊口,被迫大量逃移[9],其所負擔的灶課和所代辦的水鄉(xiāng)灶課化為烏有。為此,明朝廷將水鄉(xiāng)灶課由納實物鹽改為納折色銀。“后濱灶逋課,累水鄉(xiāng),議水鄉(xiāng)自納折色鹽銀”[3],又“其水鄉(xiāng)灶戶,每引納工本銀三錢五分,解司給散灶丁,或年終解部送太倉,各邊支用”[10]。這一變通性做法,拉開了明代兩浙鹽場賦役變革的序幕。
水鄉(xiāng)灶課折銀后,鹽場百夫長負責征收,但是他們故技重施,從中舞弊苛征,導致上述周忱之法難以推行?!霸O百夫長集收,百夫長往往過征,灶為之困”[3]。于是,成化末年,兩浙巡鹽都御使彭韶“改議水鄉(xiāng)灶盡歸民役,其折色銀歸糧耗帶征”[3]。即下令水鄉(xiāng)灶丁由鹽場官管理改歸州縣官管理,其所納折銀灶課,由鹽場官征收改為州縣官于征納秋糧耗米時附帶征收,解送到鹽運司。成化二十二年,時任松江知府的樊瑩支持彭韶的做法,“議將水鄉(xiāng)折鹽米均入該縣糧耗項下帶征,白銀徑送運司交納……其納米灶戶還入民伍當差”[4]377,但是,他反對“水鄉(xiāng)草蕩亦給派濱灶……蕩不起科”[11]543。蕩地本為斥鹵之地,“以供樵采”。明初,朝廷鼓勵有力灶戶開墾濱海地區(qū)廣闊的蕩地,“堪耕種者許開墾”[6]1937,所墾蕩地并不起科。如上??h“下砂三場九團富家,占塘外灘蕩者,自國初至弘治末,并不賦役”,以致顧炎武感慨蕩地“府縣鹽司,兩不編差,東海士民視為仙境”[12]。后來,蕩地也征課,水鄉(xiāng)灶課除納丁銀外,還需納蕩價。水鄉(xiāng)草蕩歸濱海灶丁所有,卻不起科的做法,有違明朝廷按丁給蕩,按蕩征鹽的賦役征收原則,對水鄉(xiāng)灶丁極不公平。
于是,樊瑩提議水鄉(xiāng)草蕩可以撥歸濱海灶丁所有,但需起科征銀,所征蕩價銀抵補水鄉(xiāng)灶丁半數的折銀灶課,剩余一半的水鄉(xiāng)灶課銀再由州縣帶征。“原撥草蕩價仍與各場征解”[4]377,“疏請以蕩價抵水鄉(xiāng)課鹽之半,立蕩戶收之,余半于各縣秋糧加耗余米帶征,而丁盡歸有司應民役。此州縣包補水鄉(xiāng)額鹽之始”[13]。這種做法旨在最大程度上減輕鹽場賦役改革對州縣民利益造成的損害。但是,“自鄉(xiāng)灶歸民,原撥草蕩乃立蕩戶,歲征其入曰蕩價……各設收頭征之,欺弊視百夫長尤甚”[3],致使上述做法大打折扣。
嘉靖年間,州縣官貪圖蕩價之利,借助一條鞭法清丈田土以均平賦役之機,將水鄉(xiāng)蕩地清丈為民田?!肮偎酒珗?zhí),丈蕩作田,喜清查溢額,以博能察美譽,海、平多田蕩混淆之弊,久久莫覺”[11]542。蕩地被丈為民田后,需同州縣民田一樣納糧當差。“嘉靖中,有司改議蕩價并歸秋糧”[3]。這一做法使豐厚的蕩價銀變相歸州縣所有,極大地損害了鹽場的利益。于是,巡鹽御史萬廉力爭將蕩地的歸屬權重新劃歸鹽場?!俺踔剖幹巩a草,戶止樵采,僅僅抵稅而足,嗣后地利漸辟,戶丁日孳,蕩臨河墾為田,佃米或至石,而自藝者倍焉,以故議加鏹以補米縣課,而灶額稍減,業(yè)已行之矣。乃丈均,時柄事者不原本始,概以蕩入有司征糧,糧倍課不啻十五,而灶病甚。會御史萬君廉知之,行郡更而復焉”[4]400。最終,明朝廷站在維護鹽場舊有秩序的立場上,恢復了成化末年松江知府樊瑩對蕩地和蕩價銀的處理辦法。該辦法一直延續(xù)到明朝滅亡。
由上可知,兩浙鹽場水鄉(xiāng)灶課征收發(fā)生了如下變化:一是正統(tǒng)年間,水鄉(xiāng)灶課率先由征收實物鹽改為征收折色銀(這一做法后來逐漸在濱海灶丁中推廣,至萬歷四十五年,兩浙所有灶課均改為折銀)。二是自成化末年起,半數水鄉(xiāng)灶課銀由水鄉(xiāng)蕩價銀抵補,另一半的水鄉(xiāng)灶課銀由州縣于秋糧帶征,相應地,半數水鄉(xiāng)灶課銀的征收過程發(fā)生了由總催催征(鹽場大使收貯→鹽運司→戶部)到州縣里長催征(州縣官帶征→鹽運司→戶部)的轉變。
洪武二十三年,兩浙鹽運使呂本奏請“計丁辦課”。后來,明朝廷在兩浙改行按戶等辦鹽法,即按灶戶丁口和家產多寡,將灶戶分為上、中、下三個戶等(每五年一次重新編審戶等),按戶等課鹽。灶丁多的場分,上戶歲辦每丁20小引,中戶每丁10小引,下戶每丁平均6.67小引;灶丁少的場分,上戶每丁仍歲辦20小引,中戶每丁13.33小引,下戶每丁歲辦10小引。計丁和按戶等辦鹽,都是以官撥灶丁蕩地為依據的。它的實施有賴于明朝廷能夠牢固控制灶丁和蕩地,嚴禁灶丁和蕩地的流動。
但是,兩浙鹽場在元代就存在世家大族,如松江下砂場瞿氏,“有當役民田二千七百頃,并佃官田共及萬頃,浙西有田之家,無出其右者”[14]。他們與地方官吏勾結,剝削貧弱灶丁,轉嫁賦役負擔。明朝建立之后,兩浙鹽場舊有的世家大族一如既往地勾結官吏,把持鹽場。至明中葉以后,他們大量冒占、詭寄、兼并灶田,占有少量灶田或灶地的貧弱灶戶,卻要承擔沉重的鹽課?!霸顟籼锏剡B接民產,易為隱蔽,灘蕩并無勝岸,難以丈量,冊籍頃畝俱是隨意捏寫,以應官司督責,若論原有土地十才開報一二。自前元時附近大家往往據為私業(yè),至于國朝舊習猶存,富家占地萬畝不納粒米而莫能究詰,貧弱不取寸草歲輸重課而無所控訴”[4]375。除了詭寄、冒占、兼并灶田或灶地外,鹽場豪強大族還利用蕩地坍漲不定的特性,肆意影射,使計丁和按戶等分蕩制度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被架空?!案`見廟堂條議未嘗不計坍漲定蕩,未嘗不計丁分蕩,然而灘蕩之影射通神,丁戶之捏名入鬼,又安所得而核其實乎?此亦愚之所知而其所未及知者弊端,又不知幾千百也”[4]375。明朝廷曾多次試圖重新清理灶田、灶地、蕩地和重新清審戶等,結果都不了了之。
明中葉以后,蕩地墾種之風盛行,所墾荒蕩變成熟蕩后,需升科納糧,所納夏稅秋糧由鹽場大使征收?!皟烧阍畹赜姓n蕩、稅蕩之分。課蕩者煎鹽辦課之蕩,征蕩丁而不征稅;稅蕩者其地潮水不至,無由刮煎,只種花豆,征稅而不征丁”[15]。但是,灶丁和州縣民之間違禁買賣蕩地,加劇了鹽場賦役征收的難度?!懊髡y(tǒng)以前,或已墾蕩成田,據為民業(yè),而征收空丁鹽課仍如故額,丁不聊生”[16]。
嘉靖年間發(fā)生的倭寇之亂,危害大,持續(xù)時間長。作為倭寇登岸之地,兩浙鹽場鹽業(yè)生產遭受嚴重破壞,灶丁流散、逃亡殆盡,這直接摧毀了兩浙計丁、按戶等辦鹽制度推行的基礎和條件,造成“課坐空丁”的窘境。如松江分司所轄的青村鹽場,“原額灶丁四千一丁,嘉靖間倭亂后,灶丁逃亡殆盡,蕩地屬民戶耕收,課坐空丁,灶甚苦之”[17]。這也凸顯按丁或按戶等辦課制度的缺陷。但是,時任浙江鹽法道的鄢懋卿,一方面召集鹽場附近州縣民開墾蕩地以升科納糧;另一方面又保留鹽場灶丁的鹽課,讓現(xiàn)存灶丁分攤既有的額定鹽課,這給現(xiàn)存灶丁帶來極大的賠納痛苦,因此也留下“一田兩賦”的罵名。“至嘉靖年間,倭寇侵疆,灶戶流散,草蕩無人承管,經浙江鹽法道鄢懋卿召民開墾,地另升科,而丁輸課,此一田兩賦所自始也。名曰白骨丁銀。凡族大丁多者尚可派賠,丁少者止責一人,如一人病故攤派同名,同名若絕,攤派同甲,甚至賣男鬻女以完此項,更有慘者生男不留,寡婦莫娶,恐其貽累也”[17]。松江婁縣橫浦鹽場與南匯縣的下砂頭和下砂二三兩鹽場,也是“自明嘉靖年間灶戶逃亡”[15],其賦役處理與奉賢縣的青村鹽場相同。鄢懋卿的應對方式顯然極其不合理,也難以持久。
于是,隆慶三年,兩浙鹽場開始重新清丈蕩地,以均平賦役。鹽場清丈土地與均平賦役改革,與州縣均平賦役改革的步伐糾纏在一起。“隆慶三年,丈田均糧,富家將水鄉(xiāng)蕩或報為科糧民田,以絕灶戶之告分,或指為濱海丁蕩以拒縣人之丈量,俱該場奸人受賄而除富家之額”[13]。在實施清丈蕩地的過程中,豪強勢力遇到鹽場丈田時,通過賄賂場官,將水鄉(xiāng)蕩地報為州縣民田,以達到隱占詭寄蕩地的目的。
至隆慶、萬歷年間,由于種種原因,灶丁與蕩地已嚴重分離,鹽場出現(xiàn)“有丁無地,占地非丁”的怪現(xiàn)象,按丁給蕩制度名存實亡。“隆、萬間有霸占蕩者,有貧灶出佃與人者,有私相典賣者,有歸并總催者(丁多而富者僉報總催),于是或有丁而無地,或占地而非丁”[18]。萬歷四十二年,平湖縣諸生趙志奎會同倪維城、趙志守等指出,“本場豪戶蕩連千頃而反漏役,小灶苦無立錐而竟陷催,惟是役不照蕩則賣上賣下,只供場霸之需求,蕩不著役,則派東派西,悉憑團書之出入,謬沿照丁給蕩之空名,竟失因蕩役灶之本意”[11]544-545。上述豪強灶戶坐擁成千上萬的灶田和蕩地,反而通過種種手段得以規(guī)避賦役,灶田和蕩地被兼并的貧弱灶丁卻要承擔繁重的賦役。時任兩浙巡鹽御史楊鶴,在奏疏《鹽政議》中指出:“國初有鹽丁有灶戶,有場有蕩,雖勞而不厭其苦,故能興屯政相表里,而利賴甚薄。至于今則不然,奸胥作蠹,丁戶銷亡,豪強并吞,成法廢盡。華亭水鄉(xiāng)膏腴巨萬,富室擁占者動以千計,歲入倍于沃壤,兼以例援優(yōu)恤役豁而累消,田從改折,糧輕而利厚,不知歲額若干兩,而攤場草蕩不知其幾者,豪強受其惠乎,抑貧窮灶丁受其惠乎?”[4]394鹽場賦役日益嚴重不均,貧弱灶丁日漸貧窮,最終出現(xiàn)了灶丁大量逃亡,鹽課日漸萎縮的悲慘局面。
至此,仍然按丁或戶等辦鹽,極不合時宜。為了避免地方豪強灶戶無休止、變本加厲地與明朝廷爭利,兩浙灶課征收原則發(fā)生了變革?!霸疃∠模h民受害,固由富家竊據鹽司田土,若歷年官司莫能清理,亦由貧催欲分富家世業(yè),以致此輩聞有言及者,即走馬會黨,計產合財五六百金,指日可集,以賄吏書,吏書為之心醉,以饋士大,士大謂之游說,以構奸猾,奸猾為之告擾,查勘申詳,動輒經歲月,言者力竭而事在高閣矣。合無悉聽,此輩世為永業(yè),但計畝依官地起科,以足額銀,則富家不須阻擾,貧催咸得減課”[4]381-382。鹽場富強勢力為了規(guī)避貧窮總催希圖借助清丈土地的契機,瓜分其世家大業(yè),遂聯(lián)合起來,通過賄賂丈量田土的胥吏,最終使清丈之議束之高閣。明朝廷也利用鹽場豪強大族懼怕貧窮總催瓜分其世家大業(yè)的心理,提議“計畝依官地起科”,即變灶課由按丁、戶等為按蕩征收?!白允嵌°y征蕩,而灶與蕩分矣”[18],“萬歷中計畝納課,灶丁無產者,可以無課矣”[11]544-545。這種類似雍正年間攤丁入畝的賦役變革,僅在兩浙青村、橫浦、下砂頭和下砂二三共四個鹽場推行過。真正在兩浙鹽場改“照依實在蕩地輸納”[15],將灶丁“悉攤入地畝征輸,丁累永息[17],則遲至雍正初年完成。
確立按蕩課鹽的原則后,巡鹽御史楊鶴還改進了鹽場征課方法,即向灶丁發(fā)行“易知單”。在向灶丁征收錢糧之前,先將按田地等級應收若干錢糧的數目,列單刊印,發(fā)給灶丁,使之容易知曉應繳數目?!爸昧⒁字獑危瑢⑹谷巳酥姓n稅定額,以絕欺隱飛灑之奸”,“知照完辦,以杜多科……票給灶催辦,最為良法”[11]546。該法得到松江知府和嘉興分司運判的支持。具體做法是,“催據該場開造蕩額課稅數目,前來合行填給,單付某戶某收署,完柜即取印,照通完之日該場給催領解及給傾銷役費,永為定例,俱毋違錯”[11]546。為了防止在上納的過程中遭遇盤剝,巡鹽御史楊鶴又仿照民戶納糧之例,“立柜征課,剔奸蘇灶”[11]546。該舉措得到平湖前后兩任知縣羅尚忠和陳熙昌的大力支持,從而達到通過“縣令時行稽察,而司役場胥尚不敢肆為誅求,即場使亦不敢公行需索”[11]546的效果。
洪武初年即規(guī)定,民屬民籍,灶屬灶籍,民由州縣管轄,灶由鹽場管轄。這易讓人產生灶民僅是鹽業(yè)生產者的認識偏差。其實,灶民往往具有雙重身份,他們既是鹽業(yè)生產者,又是農業(yè)生產者。只不過,他們以從事鹽業(yè)生產為主,輔以農業(yè)生產。役隨田出,有田即有役?!懊裼刑飫t有租,有身則有役,歷代相承,皆循其舊”[19]。灶田或灶地的徭役本應由州縣官僉派,“蓋灶有丁,而丁亦有田,田之徭役,郡邑司之”[20]。故灶民除了納鹽課以及承擔與鹽業(yè)相關的力役外,每年仍需像州縣民一樣繳納田賦和應承差役。在應承差役方面,由于制鹽業(yè)和農業(yè),都深受時令節(jié)氣的影響,往往旺煎時節(jié)也是農忙時節(jié)。灶民同時從事鹽業(yè)生產和農業(yè)生產,已屬十分不易,若還同時承擔徭役,在時間上會存在沖突,灶民將難以顧及,如宣德三年,戶部尚書夏元吉指出:“素聞灶戶驗丁煎鹽,歲辦不給,豈可別役……蠲其夫役?!盵21]朝廷也不愿灶民因為承擔徭役而耽誤鹽業(yè)生產,所以優(yōu)免灶丁雜泛差役。但是承擔與鹽業(yè)有關的差役,尤其是極為重要的總催之役,是灶丁分內之事。
明代,鹽課司之下設置團灶組織。一般來說,每團管轄一百一十戶,共設十戶總催(一般是五年一換),剩余一百戶劃分為十甲,每甲設輪充甲首(或稱團首、頭目等)一名。鹽場的總催相當于州縣的里長?!翱h有里長,場有總催;縣有甲首,場有頭目”[22]。總催在鹽場發(fā)揮重要的作用,其職責主要是“完課安灶”,“蓋今鹽課出于總催,催有逃缺,課即虧失”[4]382??偞哂蓤龉購纳系仍顟糁袃L派。從性質上講,它是一種差役。但是,它上承場官意志,下達灶民意愿,從中可以攫獲不少可資利用的資源,故灶民中不乏謀求充任總催者。“上海鹽場總催一名向值銀一百兩,今不下二百余兩,緣每名分受海灘若干弓,直至海濱,約上鄉(xiāng)田百畝,中鄉(xiāng)田百畝,草蕩百畝,沿海便于泄瀉,其值倍于膏腴,各團邊海皆然,而歲額亦不過若干兩,此其利豪強得之乎?抑灶丁得之乎”[4]394-395?總催本就出自人丁眾多、家道殷實的上等灶戶,加上朝廷未能對之進行有效監(jiān)管,結果造成其借助官府的權威謀取私利,對貧弱灶丁貪求不已。
正統(tǒng)三年,巡撫直隸行在工部侍郎周忱指出,“松江鹽場總催頭目一年一代,中間富貴良善者少,貧難刻薄者多,催納之際,巧生事端,百計朘削,以致灶丁不能安業(yè),流移轉徙”[4]383。除了借催征之機,剝削貧弱灶丁之外,總催還大肆兼并鹽場蕩地,嚴重干擾和破壞了鹽場社會正常的生產與生活。嘉靖時,詹事陸深說:“夫欲曬土,必有攤場;欲煮鹵,必有草蕩。今之場蕩,悉為總催者所并?!盵23]1551-1552萬歷時人李廷機也指出,“灶丁之困,自總催始也。場蕩歸其并兼,鹽課為之干沒,灶丁不過總催家一傭而已”[23]5045。此外,總催還斂取貧弱灶丁生產的余鹽,從事非法的私鹽貿易以圖暴利。季存文指出,“灶民居場雖至富者,不過充總催之役而已,催足鹽之外,甚有斂取窮灶之余鹽,入為已有,以罔厚利,是使富者益富,貧者益貧”[24]。
后來,隨著兩浙鹽場在籍灶戶日益減少,總催深受賠納之害?!凹尉搁g,將本色俱征折銀,于是有總催催課解司,給商買補”[10]。這是對明中期以來灶丁長期逃移或改為他業(yè),本色鹽難以催征的事實的承認,也為總催設法完成催征之役提供了新的思路。“各場灶丁多不至場,凡稱辦課免均徭者皆本管總催,既造冊書手之田本戶,未嘗聞也,各場歲辦鹽課俱是總催各以所管田地、灘蕩,召附近貧民耕樵曬煎,收其租銀,納場解送運司,運司以銀轉解京庫及給引商引,商以銀向貧民買鹽運掣”[4]384。為完成催征任務,總催被迫將逃移灶丁遺留下的田地、灘蕩佃給附近貧民,以之收取租銀。“但各催納銀略同,所分土地美惡、頃畝多少亦略,分地多而又美者完課猶余百金,分地少而又惡者賣男鬻女以填充,或地雖同而有民田多者冒免徭銀,浮于鹽課,窮無田者歲輸二十金,不獲免毫厘,故貧催多逃,每五年一編補,凡承役者漸減無遺,當補役者聞風先去,此濱海灶丁消耗而催役常缺,課銀常虧之大略也”[4]384。兩浙鹽場各地灘蕩、田土有數量多寡不同,有肥沃和貧瘠之差異,故總催仍難免陷入賠納的窘境?!翱偞咧墼诘赜蟹蜀?,課無重輕,貧灶逃亡,總催杖比”[4]384。萬歷三十五年,嘉興分司通判徐元旸指出,兩浙西路場“充催一分,其費十倍民役,無論絕灶多寡,皆屬總催代償,節(jié)遇清查,逃亡過半,故其難在編審”[25]57。總催與逃丁之間,長年上演著貓捉老鼠的追逃游戲,“催逐逃丁如逐寇盜,丁避催役如避鷹鹯,甚乃變姓名雜庸保,或為養(yǎng)子贅婿,于阻奧之區(qū)長往不還”,“即使丁皆見在,猶或難支,況丁因課重而逃,催以丁逃而累,本名尚難支辦,逃丁又累虛賠”[25]63??偞叱3O萑搿百r累不堪”的窘境,致使總催之差淪為畏途。無奈之下,貧弱總催和貧弱灶丁一樣選擇逃移。如上??h“灶戶充總催者猶多詭名,謂之逃催,額課率累本印該年,若夫不堪編催之灶,莫能究其有無存亡,間或有之,不至各場已百年矣”[12]。面對這種狀況,場官強行僉補總催,也難逃屢亡屢補、屢補屢亡的惡性循環(huán)。
萬歷四十三年,巡鹽御史楊鶴,鑒于“場窮灶困苦,皆緣蕩去丁存,照丁當催之貽累耳”[11]547,請定照蕩計畝僉催之法,即“但將蕩戶名下實查蕩產若干,不許花分影射,計畝僉差,按籍可定,其貧灶有丁無蕩者不許波及,課從蕩出則丁差自減,造福多矣。仰府會同嘉興分司速審定派,無庸復詳列入鹺規(guī),遂為定憲,于是郡守吳公國仕、分司張公蘭堂刻日清僉,貧灶概與豁免,蕩戶照產著役,翕服稱平[11]547。由此,總催之役編僉的依據,以前是丁多、家境殷實,現(xiàn)在變成灶田、灶地或灘蕩等地產,即發(fā)生了從“照丁僉催”到“照蕩僉催”的轉變。
明前期,有關州縣的賦役制度甚為復雜[26]。比之前朝,明代鹽場賦役制度的繁復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鹽場賦役制度的設計是明太祖朱元璋畫地為牢式農業(yè)社會靜態(tài)管理思想在鹽場的集中體現(xiàn)。它的實施,既依賴于明朝廷對鹽場灶丁、灶田、灶地和蕩地等的嚴格掌控,又需要州縣官與鹽場官的密切配合。但是,該制度設計的先天缺陷破壞了其實施的基礎。至明中葉,兩浙鹽場豪強大族的暴虐奸詐,總催、吏胥的貪婪舞弊,以及二者的相互勾結,致使灶丁大量逃亡,蕩地大肆被兼并,灶田或灶地嚴重詭寄,賦役嚴重不均。明初制定的鹽場賦役制度遭遇難以實施的困境,其變革勢在必行。明代兩浙鹽場賦役制度的變革,率先在水鄉(xiāng)灶課領域發(fā)生。正統(tǒng)年間水鄉(xiāng)灶課率先由征收實物鹽改為征收折色銀;成化末年起,半數的水鄉(xiāng)灶課銀由水鄉(xiāng)蕩價銀抵補,另一半的水鄉(xiāng)灶課銀由州縣于秋糧帶征。明后期濱海灶課也發(fā)生了變革。萬歷末年,部分鹽場的濱海灶課由按丁或戶等改為按蕩征收。隨之,總催之役編僉的依據也發(fā)生了從“照丁僉催”到“照蕩僉催”的轉變。由上可知,明中后期鹽場賦役制度的變革,與州縣一樣,也是朝著“一條鞭法”折銀、賦役合并的性質和方向演進的。從根本上說,它的宗旨并非從根本上均平賦役,以重新恢復洪武時期鹽場賦役制度和鹽場“畫地為牢”式的社會秩序,而是對既成鹽場社會新秩序的認可。故明代兩浙鹽場賦役制度變革的過程,折射出兩浙鹽場鹽業(yè)資源的重新調整和再分配,是鹽場豪強灶戶、貧弱灶戶與明朝廷三者之間長期博弈的結果。
明代兩浙鹽場賦役制度的變革,為我們了解明代賦役制度的矛盾根源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維度。明代中后期,財政稅收的“洪武模式”已經難以適應商品經濟發(fā)展帶來的巨大沖擊。財政稅收制度的“一條鞭法”改革實際上是在承認商品經濟、貨幣經濟對財政稅收實踐沖擊的基礎上,合并稅種、擴大稅基,以此提高稅收效率,增加財政收入,其實質是財政稅收技術因應社會經濟變化而進行的完善。鹽場賦役制度在設計之初,因涉及地方財政和鹽場財政這兩個財政主體,又較一般賦役制度為復雜,其不僅涉及鹽場稅收技術與中央王朝政權財政需要之間的相適,而且也需協(xié)調利益集團之間的矛盾。而兩者更常糾結一起影響鹽場賦役制度的正常運轉。并且賦役制度運轉中的問題更多是以利益之爭的面貌出現(xiàn)的。因此,明代鹽場賦役制度改革的動力在表面上總是源自州縣、鹽場、鹽場豪強、灶戶等群體各式各樣的利益之爭,但其中總隱藏有技術難以適應財政稅收需求的矛盾。面對鹽場賦役制度運作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明朝廷諸種舉措恰如無意識地抽絲剝繭,最終要在經歷諸多嘗試后,才意識到需在稅基、稅種等稅收技術上進行改革才能有所成效。然而,此時既有制度下存在的利益群體成為改革的主要障礙。同時,在傳統(tǒng)中國貨幣金融、商品經濟等發(fā)展極不充分的情況下,鹽場賦役制度的技術改革步履維艱,始終難以達到改革者的目的,這種窘境既反映了鹽場賦役制度設計之初在處理稅收主體上存在的先天缺陷,也反映了明代賦役制度整體都具有的技術與需求之間不協(xié)調的一般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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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記錄]
The Refrom of Taxes and Corvee of Liangzhe Saltern in Mid-late Ming Dynasty
Lu Xiaoqin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The taxes and corvee of Liangzhe Saltern have been revolutionized as follows: The first, Shuixiang salt-makers’ taxes changed from salt to silver in the period of Ming Zhengton and gradually promoted to Binhai salt-makers; the second, since the end of Chenghua period, half Shuixiang salt-makers’taxes compensated by marshes silver,the other half silver incidentally levied by State and county; the third, at the end of Wanli, part salt-makers’taxes levied according to marshes; the fourth, the basis of requisition Zongcui salt-makers have been transformed from population to marshes. On the surface, the power of reform was from a wide range of interests. There was a hidden contradiction that technology was difficult to meet the needs of fiscal and taxation. It reflected the general tax system contradiction between technology and demand in the ming dynasty.
the mid-late ming dynasty; Liangzhe; saltern; reform of taxes and corvee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2.012
呂小琴(1981-),女,江西鷹潭人,歷史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5BJL026);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17-ZDJH-094)
K248
A
1000-2359(2017)02-0071-06
2016-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