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存光,韓泳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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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一個故事的歷史與神話意義——“孔子誅少正卯”之故事含義的再詮釋
林存光,韓泳詩
(中國政法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北京102249)
“孔子誅少正卯”的故事曾經在歷史上引發(fā)各種各樣的真?zhèn)沃婧褪欠侵疇帲瑫r亦被人們利用來為各種各樣的目的服務,無論他們認為孔子誅卯是真是假、是對是錯,無論他們是出于尊孔或批孔的目的,究其實質,他們都是在借這個故事來表達其個人的、思想的、政治的種種現(xiàn)實需要和具體訴求而已。正因為如此,孔子誅卯一事才從“死的”故事演化成了“活的”生命,這才是這個故事的“神話”價值和意義所在,也就是說,這個故事的價值和意義更主要的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這個故事在不同時代被人利用而對不同的人和事所造成和產生的實際影響,這一影響亦構成了我們歷史的一部分而具有其歷史的真實性。
孔子;少正卯;歷史;神話
歷史上流傳下許多有關孔子所言所行所思的教誨和故事,如果全信其偽,未免顯得狹陋,如果全信其真,則又未免顯得膚淺。但,有關孔子的故事和傳說中,實有不少真?zhèn)坞y辨而不可不辨者,“孔子誅少正卯”便屬其中之一例。對“孔子誅少正卯”一事,歷來眾說紛紜、各說各理,一直沒有達成共識,迄今仍然是一件懸疑的公案,或信其真,或疑其偽,并不時在人們中間引發(fā)、激起學術的甚或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激烈論爭,由此足見這個故事在歷史上以至今天所具有的重要性和敏感性。本文的目的和主旨不在于通過一系列詳實資料的考辨來求證“孔子誅少正卯”故事的真?zhèn)?,而在于探究和考察這個故事在不同時代所具有的歷史和神話的意義,其意義是由不同時代的人根據(jù)不同的需要和訴求而形塑和構造而成的。要而言之,這個故事之所以流傳廣泛而久遠,一再地被不同時代的人所征引和援用,乃至不時激發(fā)起人們探究和討論的興趣,更主要的不是為了要擴大或加深對這一故事的理解,而是要使之為各種現(xiàn)實的需要和目的服務。而我們撰寫此文的目的和意圖,主要就是要通過反思這一點而盡可能地展示和呈現(xiàn)這一故事不同層面的含義及其時代性和復雜性、隱微性和模糊性,以使人們更加審慎地、歷史地思考和看待這一故事,不再輕易地援用和斷言其真?zhèn)闻c是非。
一般而言,只要能夠掌握充分而可信的歷史文獻材料,并能正確地理解和解讀其含義,后來的人們便可以撥開重重疊疊的迷霧、跨越時空間距的疏離而洞悉和了解一些歷史事件的真相,乃至盡可能地再現(xiàn)過去或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然而,這一“再現(xiàn)”或“還原”畢竟只是基于一種事后之見,我們不是歷史事件的當事人或親身經歷者,我們不可能完全了解當事人或親歷者的真實感受和想法。除非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人類真的能夠穿越時空的限制而回到歷史的某一時刻,去感受當事人的感受,經歷親歷者的經歷。譬如,我們能夠回到孔子的時代,并親歷“孔子誅少正卯”的那一歷史時刻,才能真正了解這一歷史事件的真相——這一事件是否真的發(fā)生過以及孔子何以要誅少正卯、少正卯是否真的確有其人等等,否則,我們只能根據(jù)現(xiàn)有的不完整的歷史文獻材料加以揣測、推論和想象,而如果我們具備歷史學家的審慎眼光的話,那么,在這一歷史事件不能被完全證實的情況下,最好還是采取闕疑的歷史態(tài)度和審慎的學術立場。
誠如美國學者柯文所說,歷史學家不是歷史事件的當事人或親身經歷者,這一“局外人”的身份既是其局限性所在,即“由于歷史學家不是當事人,所以都有誤解和歪曲歷史以及曲解研究資料的原意的潛在可能性”,但同時“也可能是個優(yōu)點”[1]328,既能夠使他擺脫和超越“當事人”的局限性而從事后之見的角度來了解歷史發(fā)展演變的整體脈絡和線索,又能夠使他不同于僅僅“以片面的觀點看待歷史”或者“把過去當作神話”的歷史神話制造者,神話制造者“從歷史中找出個別的一些特點、特性或模式,把它們當作歷史的本質”[1]233,其意圖和目的“不在于擴大或加深”對過去的“理解”,“而是要使之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自我修飾和情感等方面的現(xiàn)實需要服務”[1]232,相反,“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復雜性、細微性和模糊性”,其主要目標乃是“在盡量占有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盡可能準確和真實地再現(xiàn)過去”[1]231。
不過,就“孔子誅少正卯”這一歷史事件或故事本身而言,我們不是當事人和親歷者,目前我們既無法穿越時空回到當事人的歷史時刻,也不可能使當事人起死回生來向我們重新展演這一歷史事件,我們只可能“在盡量占有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盡可能準確和真實地再現(xiàn)過去”。然而,從現(xiàn)存有限的有關這一故事的歷史記載或文獻材料來看,它所遺留給后人的難以從根本上消除的諸多疑點和困惑,恐怕只能讓我們深切感受到歷史研究的“模糊性”和“復雜性”。正是因其“模糊性”而在歷史上不斷引起真?zhèn)坞y辨和是是非非的爭議,又正因這種種的爭議而使我們認識到這一故事在歷史上所產生影響的“復雜性”。而所有這一切,都與歷史上的人們把這一故事當作是一種“神話”,并從各自不同的現(xiàn)實需要和訴求出發(fā)來援引這一故事而使之服務于自己的目的有關。今天,我們認為,最亟須要做的一項學術工作就是,從歷史學家的角度來揭示這一故事的歷史和神話意義,而不是再繼續(xù)或重新把它當作一種“神話”,以便利用這一故事來使之單純地“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自我修飾和情感等方面的現(xiàn)實需要服務”,因為你可以利用,他人亦可以利用,交互利用的結果只會徒滋無謂之紛爭,而無益于對這一歷史事件之理解視野的擴展和深化。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關于“孔子誅少正卯”故事的發(fā)生、流傳和發(fā)生爭議之古今情況,趙紀彬先生在《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一書中有極為詳盡而全面的搜羅和梳理,最具參考價值,我們下面的論述和辨析主要依據(jù)的便是這本書中的相關材料。
“孔子誅少正卯”的故事,過去一般認為首先出現(xiàn)或載見于《荀子·宥坐》篇,然后逐漸流傳開來,相繼出現(xiàn)于各種文獻之中,如《尹文子·大道下》《史記·孔子世家》《說苑·指武》《孔子家語·始誅第二》等。而據(jù)徐復觀先生的梳理考辨,這一故事的出現(xiàn),“最先見于記錄者為《淮南子·汜論訓》之‘孔子誅少正卯而魯國之邪塞,子產誅鄧析而鄭國之奸禁”;其后來的演化,“就詳細的記錄看,則系依《說苑》→《尹文子》→《荀子·宥坐》→《孔子家語》的次序而演進的”[2]102。不過,這一點與本文論旨關系不大,在此不必詳說,重要的是,為了論說的方便,需要首先明確臚列一下故事的幾項主要構成要素:
1)故事的人物:主要人物為孔子和少正卯,孔子時任官職為魯攝相(或曰司寇,或曰魯司寇,攝行相事),而少正卯為“魯之聞人”或“亂政大夫”;次要人物為孔子門人,或明言是子貢,因孔子誅少正卯一事而向孔子提出疑問。
2)誅卯的時間:孔子朝七日(或曰為政七日),即始誅(或曰先誅)卯。
3)誅卯的地點:《荀子·宥坐》和《尹文子》無說,《說苑·指武》說“誅少正卯于東觀之下”,《孔子家語》說“誅亂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兩觀之下,尸于朝三日”。
4)誅卯的原因:孔子解釋說,卯為人“心達(或曰辨或曰逆)而險,行辟(僻)而堅,言偽而辯(辨),記丑(或曰強記或曰志愚)而博,順非而澤”,此是比竊盜(奸私)行為更為嚴重的罪惡,人有此五惡之一則不免于君子之誅(或曰王者之誅),而卯兼有此五惡,故其“居處足以聚徒成群(或曰撮徒成黨),言談足以飾邪營(熒)眾,強(或曰強御)足以反是獨立”,而為“小人之桀雄(雄桀)”,或曰“奸人之雄”“人之奸雄”。
5)誅卯的性質:孔子誅卯乃是行“君子之誅”“王者之誅”或“圣人之誅”,與“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或潘正),周公誅管叔(或管蔡),太公誅華仕(或華士),管仲誅付里乙(或付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或史何)”(或只舉五例、六例)同屬一類性質。
由上可見,有關這一故事的文獻記載,可謂大同小異。而且,最初人們對這一故事的真實性和合理性似乎并未發(fā)生任何的疑問。尤其是,自漢以后,在孔子和儒術最受尊崇和表彰的時代,這一故事更被許多學者、政治家和統(tǒng)治者廣泛征引援用,從而產生了深刻而久遠的歷史影響。然而,至南宋大儒朱熹,因這一故事“《論語》所不載,子思、孟子所不言,雖以《左氏春秋、內、外傳》之誣且駁,而猶不道”[3]16,從而首先提出質疑之后,這一故事確定無疑的真實性與合理性似乎再也不是那么理所當然了。信者依然確信不疑,而疑者則不斷地提出各種疑問,尤其是“五四”之后,隨著“打倒孔家店”運動和反傳統(tǒng)思潮的興起,人們圍繞這一故事之真?zhèn)问欠堑恼撧q更趨復雜化,“批孔”者為了對孔子的偶像及其所代表的舊傳統(tǒng)施以最激烈而徹底的掊擊和破壞,不僅寧信其真,而且援引用作“批孔”的最直接而真實的有力證據(jù),反之,“尊孔”者卻轉而力辨其偽,甚至更有如梁啟超先生者,曾先后徹底轉變其態(tài)度,即先是“承認‘誅卯’為‘孔氏之極大污點’”,而后來又認為孔子“是最尊思想自由的人”,故“孔子誅少正卯”以“壓制思想自由”這件事“決不是事實”[3]24。
綜觀古今人們對這一故事所抱持的觀點、看法、態(tài)度和立場,大體涉及兩個認知的問題維度,一是真?zhèn)沃娴膯栴},二是是非之爭的問題。綜合這兩個維度來看,人們所可能抱持的觀點、看法、態(tài)度和立場事實上不外有四種:一是,信其為真,且對之持肯定性評價而力主孔子誅少正卯之是;二是,疑其為偽,且對之持否定性評價而力辨孔子誅少正卯之非;三是,信其為真,但對之持否定性評價而力斥孔子誅少正卯之非;四是,疑其為偽,但卻對之持肯定性評價而亦主孔子誅少正卯之是。我們可分別簡稱之為觀點1、觀點2、觀點3和觀點4。不過,就人們事實上所持有的觀點、看法、態(tài)度和立場而言,我們目前只能明確地辨識出或找到前三種觀點的例子,而最后一種觀點卻不易找到直接與之相對應的例子,不過亦有一例可說與之頗為近似。大體而言,在歷史上,一直占據(jù)主流并在思想和政治上產生了實際影響的主要是觀點1。自朱熹始,學者中持有觀點2者逐漸增多,并在學術界日漸產生其廣泛的影響。觀點3主要出現(xiàn)、盛行于“五四”和“文革”之“批孔”期間,而作為對這一潮流的回應,亦有不少學者仍然堅持并繼續(xù)闡揚觀點2。而與觀點4相近似者,有清人孫星衍《孔子誅少正卯論》,似乎對孔子誅卯一事持猶豫懷疑的態(tài)度和看法,雖然不明確疑其為偽,但卻從字義詮釋的角度否定訓“誅”為“殺”的主流觀點,故“別造此‘誅’不訓‘殺’而訓‘責’的新說”,以為“夫少正卯魯之聞人,罪無死法,兩觀非行戮之地,孔子不能專殺”,而從“誅”之訓“責”的含義上講,所謂孔子誅卯而“戮之于兩觀之下”,只不過是說“責之于兩觀”,即“兩觀者,宮闕懸像之所,于此申明法禁,在朝言朝義也”[3]28-29,顯然,此說既懷疑和否定孔子誅(殺)卯之真,而又肯定孔子誅(責)卯之是,故與觀點4最為近似,或者也可以說,觀點4似乎只能以這樣一種形式隱曲地表達出來。不過,觀點4確屬極少例,茲就前三種觀點詳說如下。
就觀點1而言,最初記載這一故事的文獻作者事實上都持這一觀點,“到漢文帝時,博士奉詔作《王制》”,更將少正卯兼有之“四惡”即“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而“以疑眾”者著為“必殺”之令(《禮記·王制》)。另如,漢儒韓嬰《韓詩內傳》言:“孔子為魯司寇,先誅少正卯。謂佞道已行,亂國政也。佞道未行,章明遠之而已?!卑喙桃嘣唬骸柏水斦D何?為其亂善行、傾覆國政?!盵3]10,38就其實際影響而言,趙紀彬先生曾列舉過一系列歷史上援引孔子誅卯的事例[3]41,如:
(1)漢儒劉向以西漢元帝朝宦官弘恭、石顯為少正卯,而奏請“放遠佞邪之黨”,上封事曰:“自古明圣,未有無誅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罰,而孔子有兩觀之誅,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漢書·楚元王傳》)
(2)西漢元帝朝安定太守王尊以五官掾張輔為少正卯,因其“懷虎狼之心,貪污不軌,一郡之錢盡入輔家”,而將其系獄致死。(《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
(3)后漢末黨人李膺任司隸校尉,以宦官張讓之弟、野王令張朔為少正卯,因其“貪殘無道,至乃殺孕婦”,逮系“付洛陽獄,受辭畢即殺之”。(《后漢書·黨錮列傳》)
(4)明思宗朱由檢以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黃道周為少正卯,將其削籍下刑部獄,責以黨邪亂政,杖八十,而且,究黨與,牽連多人。當思宗斥道周為少正卯時,道周辯解說:“少正卯心術不正,臣心正無一毫私。”(《明史·黃道周列傳》)
(5)清末洋務派文人陳玉澍,以變法維新首領康有為為少正卯,以孔子的兩觀之誅為榜樣,請求慈禧太后速誅之。(《后樂堂文鈔》卷一)
(6)滿清時京師大學堂監(jiān)督劉廷琛者,素主三綱之說。楊度在諮政院演說,忠義之衰,由于孝悌;劉大非之,詆楊為少正卯,宜加兩觀之誅。(吳虞《儒家主張階級制度之害》)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史籍中找出一些相關材料,如:
(7)晉人鐘會以嵇康為少正卯而讒害之曰:“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圣賢去之??怠驳妊哉摲攀?,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晉書·嵇康列傳》)
(8)晉人范寧“崇儒抑俗”,以為時人“以浮虛相扇,儒雅日替”,“其源始于王弼、何晏”,故著文援引孔子誅卯故事以論“二人之罪深于桀紂”。(《晉書·范汪列傳》)
(9)《新唐書》作者以祝欽明為“順非而澤”的少正卯,評之曰:“欽明以經授中宗,為朝大儒,乃詭圣僻說,引艷妻郊見上帝,腥德播聞,享胙不終。蓋與少正卯順非而澤,莊周以詩書破冢者同科。獨保腰領死家簀,寧不幸邪!后之托儒為奸者,可少戒云?!保ā缎绿茣ぷJ明列傳》)
(10)北宋“蜀人龍昌期著書傳經,以詭僻惑眾。文彥博薦諸朝,賜五品服”,而劉敞與歐陽修諫止之曰:“昌期違古畔道,學非而博,王制之所必誅,未使即少正卯之刑,已幸矣,又何賞焉。乞追還詔書,毋使有識之士,窺朝廷深淺?!辈诼勚瑧植桓沂苜n。(《宋史·劉敞列傳》)
(11)明末魏忠賢當權,有監(jiān)生陸萬齡援引“孔子誅少正卯”而建議“忠賢誅東林”,至謂:“孔子作《春秋》,忠賢作《要典》??鬃诱D少正卯,忠賢誅東林。宜建祠國學西,與先圣并尊?!彼緲I(yè)硃之俊輒為舉行,會熹宗崩,乃止。(《明史·閻鳴泰列傳》)
由上引材料可知,當事人之所以援引孔子誅卯故事,不僅接受和認同故事本身的真實性與合理性,認為少正卯為奸佞之人而當誅,孔子之誅實為“圣人之誅”,而且直接用于支持其當下的言論、行為和主張之正當性。然而,事實上,誠如趙紀彬先生所言,此類事例之意義與價值,“只能從具體分析中區(qū)別判定,不可一概而論”[3]41。例(1)為儒士儒官反對宦官專權的事例,例(2)(3)為儒官鏟除貪官污吏和宦官親戚爪牙的事例,例(4)(5)(6)(8)為因政治、思想、學術之見的左異不同而引發(fā)的政治、思想斗爭,例(9)(10)僅限于對個別人物的具體評價問題,例(7)(11)為小人讒害忠良之士的顯例,故其援引孔子誅卯故事只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已。但不管怎樣,這些例證已足以說明“孔子誅少正卯一事為歷代政治家所共信及其在歷史上所起影響的深遠”[3]41-42。
然而,這一故事的出現(xiàn)、形成和演化,既非毫無緣由,亦非毫無疑問,故至朱子發(fā)生疑問之后,越來越多的學者不斷提出和辨析這一故事的諸多疑點,從而形成了意在疑偽辯誣的觀點2。朱子之疑在此故事不見載記于一些重要的儒家經典文獻如《論語》《左傳》中,子思、孟子亦從未言及,唯荀子書中獨言之,故朱子疑其為“齊、魯陋儒,憤圣人之失職,故為此說,以夸其權耳”。當然,朱子的懷疑并不徹底,但“此說一出,和者日眾”。譬如:南宋葉適指出,通過這一故事與緊接這一故事而同時并錄的另一父子相訟的故事進行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所記孔子行事彼此相互矛盾,即“夫父子訟真大罪,而孔子尚欲化誨之,使復于善;少正卯為國聞人,其罪未彰,而孔子乃先事設誅,播揚其惡;由后為夫子本旨,則其前為非夫子本旨明矣”,故孔子誅卯“殆書生之寓言,非圣賢之實錄也”,徒“使后世謂圣人之用,不量先后緩急,教未加而遽震于大討,輕舉妄發(fā)以害中道”。金人王若虛亦疑其“妄”而謂之曰:“刑者,君子之所慎,不得已而后用者?!裟苏_其疑似,發(fā)其隱伏,逆詐以為明,徑行以為果,按之無跡,加之無名,而曰吾以懲奸雄而防禍亂,是則申、商、曹、馬陰賊殘忍之術,而君子不貴也?!憋@然,王氏與葉適所持觀點基本一致,強調孔子本旨在重德教而不尚刑殺,而“孔子誅卯”一事實與“申、商、曹、馬陰賊殘忍之術”無異,非君子之所貴,更非圣人之所為。不過,吾人既“生千載之后,不獲親見圣人,是真?zhèn)螣o從而知之,則亦求乎義理之安,而合乎人情之常而已”,也就是說,千載之后,我們已無從而知孔子誅卯故事的真?zhèn)?,也只能從義理之安、人情之常的角度來探求其是非。明人陸瑞家作有《誅少正卯辨》,引證孔子答季康子問政而曰“子為政,焉用殺”之言曰:“豈有己為政未滿旬日,而即誅一大夫邪?卯既為聞人,亦非不可教誨者,何至絕其遷善之路,而使之身首異處邪?魯季氏三家、陽貨,奸雄之尤者,司寇正刑明弼,當自尤者始;尤者尚緩而不誅,誅者可疑而不緩,兩觀之鬼,不亦有辭于孔氏哉?不告而誅,不啻專殺大夫矣,圣人為之乎?凡此皆涉于無理,故不可信。”此后學者亦有“通過《家語》辨?zhèn)涡问健弊C成其偽者,其論亦“頗涉史實”方面的辨析,如清人范家相考論春秋所謂“相”只是“會儀”“輔佐”之義,故孔子所任職官即“攝相之相”,亦“明是儐相”而非后來秦之專設“丞相”一官也;范氏又以《論語》證“少正卯一事”之“非”曰:“夫子對季康子患盜曰:子為政,焉用殺?豈身甫執(zhí)政,先殺少正卯以立威哉?”孫志祖亦疑孔子誅卯乃“戰(zhàn)國好事者所為”,并說:“此穰苴、孫武行兵立威之法,豈圣人為政之道耶?!贝奘鲆嘁浴墩撜Z》證孔子誅卯之“非”曰:“圣人之不貴殺也如是,烏有秉政七日,而遂殺一大夫者哉?”并說:“春秋之時,誅一大夫非易事也,況以大夫而誅大夫乎?……此蓋申、韓之徒,言刑名者誣圣人以自飾,必非孔子之事?!廊私孕胖?,是助異端以自攻也,故余不得不辨?!盵3]16-23
觀點2顯然是直接針對觀點1而提出的,然而,疑者傳疑,信者傳信,觀點2亦引發(fā)了一些學者對觀點1之真實可信的重申與堅持,如清末陳玉澍《孔子誅少正卯論》云:“……然熟思之,則無可疑也?!蠓蛞玻敲褚?;少正其官也,而非氏也。大凡士之亂政也,害倍于民;官之亂政也,害倍于士;大官之亂政也,害倍于小官。故欲振王綱于頹替之日,殺百民不如殺一士,殺百士不如殺一官,殺百官不如殺一大官?!P必先加尊貴,而后卑賤者有所憚而不敢嘗試也?!瓎韬?!殺一人而吾道行,不殺一人而吾道廢;殺一人而魯大治,不殺一人而魯驟衰;雖以宣圣之道大而德盛,且不能舍鈇鉞為治,況去圣什佰千萬者,而欲束歐刀于高閣之上,求臣民之不犯義犯刑,何可得哉?宜乎有具五大惡若少正卯者,肆行無忌歟?!盵3]5-6不過,陳氏之重申觀點1其實已是接近傳統(tǒng)對這一故事之真?zhèn)问欠侵疇庌q的尾聲了。至“五四”之“批孔”和反傳統(tǒng)思潮的興起,更有觀點3開始出現(xiàn)和流傳,從此問題爭論之性質遂發(fā)生了饒富意味的轉向。如趙紀彬先生所說,“七日而誅說與‘尊孔’觀點融為一體”,“但是,從新民主主義革命開始,就一反兩千二百年的傳統(tǒng)觀點”,乃至“將誅卯的史實”轉化成為批判“尊孔讀經”的一個重要根據(jù),如易白沙《孔子平議上》云:“孔子講學,不許問難,易演成思想專制之弊?!僬源蠓蛑v學于魯,孔子之門,三盈三虛,不去者唯顏回。昔日威嚴,幾于掃地。故為大司寇僅七日,即誅少正卯,三日尸于朝示威。弟子子貢諸人為之皇恐不安。因爭教而起殺機,是誠專制之尤者矣?!眳怯菰凇度寮抑鲝堧A級制度之害》一文中亦云:“《荀子·宥坐》篇記孔氏誅少正卯,……以尊貴治卑賤,竟無學說異同與政治犯之可言?!w孔氏之誅少正卯,實以門人三盈三虛之私憾,所以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脤W深思之士,試研究之:自孔氏誅少正卯,著侮圣言非圣無法之厲禁,……于是儒教專制統(tǒng)一中國,學術掃地?!瓌t儒教徒之心理與獷悍,可以想見?!薄拔母铩敝芭住逼陂g,楊榮國更從守舊派與革新派即儒、法兩家禮治與法治之爭的角度來分析孔子誅卯一事曰:“孔子攝行魯國宰相的職務,……不到七天,便把魯國的一位革新派人士少正卯殺了?!僬蟾攀欠磳@行將腐朽了的禮治,而要施行適應時代要求的法治的一人,和鄭國的鄧析差不多。這,孔子當然不能容忍,他一上臺,……也就把少正卯殺了。……孔子殺了少正卯,不但少正卯‘邪說’了些什么,‘淆亂’了些什么不讓人知道,甚至連他這一被殺的事實,當時也一無記載,待荀子才宣布出來以后,又為儒家所否定?!盵3]6-8趙紀彬先生本人之撰著《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一書,其目的亦主要在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從儒法斗爭的角度繼續(xù)闡發(fā)觀點3,依趙先生之見:
在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春秋末期(魯定公十二年,公元前498年),孔子濫用其司寇職權,殺害了“魯之聞人”、法家的先驅人少正卯。此實“君子”維新與“小人”變革兩條路線斗爭尖銳化的標志,同時亦即先秦儒法兩個對立學派斗爭的發(fā)端;而尤為揭露當前“尊孔”逆流反動實質的一大關鍵。[3]1
少正卯所代表的商賈、“小人”階層的利益,與孔子為奴隸主貴族階級世襲統(tǒng)治服務的“君子”維新(改良)立場,正相對立,所以卯、孔思想亦針鋒相對。[3]36
公元前498年,少正卯在魯被孔子所殺害,并非儒法斗爭的結束,而僅僅是其開始;直至公元前221年秦王朝的統(tǒng)一大業(yè)建成,斗爭才告結束。結束時的斗爭場面,與起點上的少正卯被殺相反,而是刑儀先王的《詩》《書》和頌古非今的儒生受到嚴厲的懲處。此亦即是說,先秦思想戰(zhàn)線上的儒法斗爭的過程,是從孔子誅少正卯到秦始皇焚書坑儒。此一思想史過程,反映人民(烝民和小人)斗爭的偉大勝利,社會歷史從奴隸制到封建制的偉大發(fā)展[3]88-89。
“五四”之后,針對信其真而意在“批孔”的觀點3,亦有學者繼續(xù)堅持疑其偽而為孔辯誣的觀點2。如梁啟超說:“孔子主張調和,不主張排斥,……是最尊思想自由的人,他的書里頭,沒有一句排除異己的話。有人說孔子殺少正卯豈不是壓制思想自由?我說這件事決不是事實?!蚁肟鬃邮侵鲝埗Y治主義的人,象法家的殺人立威,他是根本反對的。后來偽書最喜歡講齊太公誅華士、子產殺鄧析、孔子殺少正卯三事,三個被殺的人,罪名都是一樣的,……天下哪有這情理?所以我要替他三位辨冤?!焙髞恚X穆和馮友蘭亦相繼辨其偽誣[3]24-27。20世紀50年代,有臺灣學者撰文主張制裁“現(xiàn)代的少正卯”說:“我們自由中國的境內,也有一些聞人,以自由為標榜,以科學為號召,以民主為掩護,從事亂政的工作,我想孔子如生在現(xiàn)代,對于這些現(xiàn)代的少正卯,恐怕也不會輕輕放過而不予制裁的?!倍?,因為“在最近的刊物報紙上”有好幾處提到孔子誅卯的故事,乃至激發(fā)了徐復觀先生著文考辯論證這一故事是非真?zhèn)蔚呐d趣,依徐先生之見,“孔子在政治上是最反對用殺,乃至用刑的人?!谌寮宜枷胫校瑳Q找不出用殺來解決思想異同之爭的因素”,事實上,“孔子誅少正卯的故事,經過法家思想、專制政治長期醞釀后,對其正式出現(xiàn)時期的合理推測,當在秦統(tǒng)一天下之后,或可視作為實行焚書坑儒所準備的謠言攻勢之一”,其整個演進過程為:“醞釀于戰(zhàn)國末期的法家思想(以韓非為代表),成立于秦政焚書坑儒之世,盛傳于兩漢之間,一直到《孔子家語》而故事的演進才算完成,因把《家語》的同一材料竄入于《史記》的《孔子世家》而其影響乃更為擴大,這是與法家思想及專制政治有密切關聯(lián)的故事?!盵2]98,99,102,108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就其內容來講,梁啟超和徐復觀的申辯,顯然已非對觀點2的簡單重復,容后再論。
以上是我們在略去了爭論中涉及的一些無關緊要的細微的或重復性的枝節(jié)問題之后,對這一故事的出現(xiàn)、流傳及其在歷史上引發(fā)的真?zhèn)沃婧褪欠侵疇巻栴}所作的盡量客觀的概述。如柯文先生所說,“就意圖而言,把過去當作神話與把過去當作歷史是截然不同的”,“歷史學家的目的是了解和解釋歷史;神話制造者則從歷史中汲取能量,為現(xiàn)實的政治或宣傳目的服務,為深層次的心理基礎造勢”[1]231,70。那么,就我們的意圖而言,我們做上述概述的目的事實上只是意在從歷史學家了解歷史的角度來展現(xiàn)這一故事的復雜性和模糊性。接下來,我們將嘗試再做出一些進一步的解釋。
依我們之見,不管是確有其事,還是憑空虛構,孔子誅卯的故事都不是無緣無故發(fā)生的,那么,歷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它究竟是歷史上一個真實發(fā)生過的歷史事件,還是只是一種“人為虛構”的寓言故事,又抑或是柯文先生所說的因人們將“相信自己認可的真相”用于“為現(xiàn)實的政治或宣傳目的服務”而制造出來的“神話”①如柯文說:“照一般的說法,‘神話’是指‘人為虛構’或‘不真實’的事情。我在此處用這個詞,含義更廣泛、更模糊,關注的問題也不同,其中的一個問題就是:從歷史角度看,‘真相’到底是什么。關于某件往事的明確結論一旦深深印進人們的腦海里(或心中),人們就會相信自己認可的真相,即使這一真相與過去真正發(fā)生的事情完全不同。至少,這樣的結論與人們‘相信’的真相是相符的,因而準能在人們的歷史觀念中占據(jù)最重要的位置。”(《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杜繼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0頁。)?要想給出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必須重新反觀和審視這一故事的出現(xiàn)、演化的歷史過程及其引發(fā)的真?zhèn)沃婧褪欠侵疇?,看看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其實質意義又究竟為何。
孔子生活在一個變亂日亟的時代,故而懷抱著救世的熱忱采取積極入世的行動,但他為政之日不久,竟引出了一個頗具“傳奇”色彩而且迄今爭議不斷的誅卯故事——一個仁智不蔽而備道全美的圣人誅殺了一個五惡兼有、盛名聞達于一國的奸邪小人。當初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孔子誅卯究竟是為了發(fā)泄個人之“私憤”,還是為了懲治奸佞亂政之“公義”?要想徹底解答這一問題,除了故事本身寥寥數(shù)百字的記載文字之外,我們已很難再能找到其他直接相關的佐證材料。故事出現(xiàn)之后盛傳于兩漢和后世的觀點1,其實只是一種未經反思和審查的觀點,而觀點2的出現(xiàn),則將一道難題永遠擺在了人們面前,即疑問一經提出,人們實際上再也無法完全回避這一故事的真?zhèn)问欠菃栴}了。人們不能不質疑和追問,這一故事究竟是如何出現(xiàn)和演化的,又究竟具有什么樣的歷史和神話意義。
在有關孔子誅卯故事的真?zhèn)沃媾c是非之爭中,涉及與這一故事之出現(xiàn)和演化密切相關的幾個方面的主要緣由和問題。一是孔子故事的寓言化問題。如所周知,孔子生前,人們對他的評價已經發(fā)生很大的差異,在其死后既被他的弟子后學尊為圣人,更遭到諸子各家各種各樣的譏評和非議,耐人尋味的是,孔子的故事亦往往在諸子書中被寓言化了,《莊子》書中的孔子之被塑造為道家之代言人的情況即其顯例,而如徐復觀先生所指出,《韓非子》書中的孔子其實亦有被塑造為樂以刑殺立威的法家之代言人的寓言意味[2]100,懷疑論者正是以“大抵諸子之說,寓言居多”[3]23為理由之一來質疑孔子誅卯之偽的,這一質疑在我們看來并非毫無理據(jù)。然而,信其真者亦可以說《荀子》一書“究為先秦著作,凡其所著人物、事件,其細小情節(jié)雖不可盡信,而要為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其性質究與《莊子》不能同科,絕非子虛烏有的寓言”[3]30,客觀地講,此說亦并非毫無道理。二是思想異同與儒法之爭的問題。就孔子誅卯的起因而言,或認為出于個人之私怨私憤,即兩人同時講學而相互競爭,乃至使夫子之門三盈三虛,故孔子一朝當政而大權在握,心懷怨憤而首先殺掉了卯,果真如此,恐怕只關乎孔子個人之品行問題而不值得反復申辯其真?zhèn)问欠?,而之所以能夠引起長期爭辯不休者乃更有深層次的思想動機,其中至關重要者便是兩人思想主張之不同及儒法之爭的問題,歷史上的懷疑論者之所以質疑孔子誅卯的真實性,正是因為在他們看來,誅卯的行為在性質和動機上更像是法術家和陰謀家之樂以刑殺立威的殘忍做派,而現(xiàn)代學者如趙紀彬和徐復觀則從儒法之爭的角度來分析孔子誅卯故事的發(fā)生、出現(xiàn)及其演化,所不同的是,趙先生認為故事為真且為儒法之爭的開始,而徐先生認為故事乃系出于偽造,而且其出現(xiàn)和演化正是受了法家思想滲透和影響的結果。不過,果如趙紀彬先生所言,如果孔子誅卯乃意味著儒法斗爭的開始,而至秦始皇焚書坑儒取得斗爭的偉大勝利,那么,問題是,何以這一故事盛傳于兩漢之世,而后來卻“又為儒家所否定”?而依徐復觀先生所說,孔子誅卯故事的正式出現(xiàn)乃是“當在秦統(tǒng)一天下之后,或可視作為實行焚書坑儒所準備的謠言攻勢之一”,那么,同樣的問題是,何以這一故事卻盛傳于兩漢之世,而后來“又為儒家所否定”?顯然,僅僅從儒法兩家關系的角度來辨析故事的發(fā)生、出現(xiàn)和演化,似乎仍然無法圓滿地解釋、回答和消除后來信者傳信、疑者傳疑的難題。三是當誅不當誅以及誅之發(fā)生有無可能的問題,同時亦涉及到孔子誅卯的故事何以出現(xiàn)在一些文獻典籍中而不出現(xiàn)在另外一些文獻典籍中的問題,說到底,這是整個真?zhèn)沃婧褪欠侵疇幹凶顬楹诵暮完P鍵的問題。持觀點1者認為,孔子誅卯乃圣人誅惡,反之,持觀點2者卻認為圣人不可能以刑殺立威,如徐復觀先生所說,“綜合他們的論據(jù),可以分為三點。第一是從思想上看,認為此事與孔子的整個思想不相容。第二是從歷史上看,認為在春秋時代,孔子不可能做出此事。第三是從文獻上看,此故事不見于《論》《孟》《春秋》三傳、《國語》、大小《戴記》等書。”[2]96不過,雖有觀點2的質疑,但卻無法從根本上消除觀點1的流行與影響,后來信其為真而又持“批孔”立場的觀點3之出現(xiàn)則更使問題的爭議趨于復雜化,逼使一些對孔子和儒家懷抱同情和敬意的學者不得不就這一故事之造偽和孔子之冤誣而為之重新加以申辯。
歸根結底,問題也許正如王若虛所說,后人“生千載之后,不獲親見圣人”,故“真?zhèn)螣o從而知之”,即使是后來信此故事為真者亦不得不承認,既然“孔子殺了少正卯”,那么我們其實已很難知道當初究竟“少正卯‘邪說’了些什么,‘淆亂’了些什么”,后人只能從推求義理人情或者通過“過度詮釋”的方式來推論這一故事的真?zhèn)问欠?,歷史上的懷疑論者并不諱言只能“求乎義理之安,而合乎人情之常而已”的問題,而在我們看來,趙紀彬先生在《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一書中對“五惡”的疏證則有“過度詮釋”的意味。但不管怎樣,有一點卻是我們可以搞清楚的,那就是從歷史之“神話”的意義上講,不管人們如何看待孔子誅卯一事并持有哪一種觀點,其實問題的實質并不在于故事本身的“真相”如何即究竟是“真”是“偽”是“是”是“非”,而在于人們究竟相信什么樣的“真相”并借此想干什么。
在我們看來,姑且不論故事之真?zhèn)问欠?,孔子誅卯故事的出現(xiàn)和演化以及觀點1之所以能夠盛傳于兩漢之世,很明顯是與儒家思想之發(fā)展變化和儒法兩家從斗爭到合流的整個演化脈絡以及當時大一統(tǒng)統(tǒng)治秩序的建立和穩(wěn)固密切相關的。不可否認,孔子儒家思想雖然并不完全反對用刑施政的手段和方法,但最初確乎是偏于道德教化的,而法家極力主張實行嚴刑峻法,故與之完全處在政治思想主張的對立面,而儒家思想發(fā)展至荀子,融合儒、法而明確主張“元惡不待教而誅”(《荀子·王制》),故如傳統(tǒng)說法所言,孔子誅卯故事首先出現(xiàn)于《荀子》書中,實絕非偶然。降至兩漢之世,不僅漢文帝時將誅卯的理由著為“必殺之令”,載入經籍,而且,武帝“獨尊儒術”之后,誅卯故事及圣人當誅奸佞之人的觀點1更加盛傳開來,說到底,實是源于維持漢家王朝大一統(tǒng)統(tǒng)治秩序的現(xiàn)實需要。然而,誠如上文所列舉觀點1的實際影響所示,現(xiàn)實的復雜性卻并不如故事的寓意那么單純,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就是,一個仁智不蔽而備道全美的圣人誅殺了一個五惡兼有、盛名聞達于一國的奸邪小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如何可能?什么樣的一個人能夠像圣人孔子那樣有資格實行“圣人之誅”?什么樣的一個人又可能像少正卯那樣五種大惡兼而有之?從我們列舉的具體的歷史事例中可以說無一當之者,不僅如此,而且,事例中既有正人君子誅殺奸惡小人者,亦有奸佞小人讒害正人君子者,在這些事例中,其實當事人所關心的并非孔子誅卯故事的真?zhèn)?,而是直接援引孔子誅卯的故事來為自己的行為、做法和想法尋求正當性和合理性的支持,在他們的心目中,孔子是擁有絕對權威的至圣素王,卯乃五惡不赦的奸佞小人,孔子誅卯乃理所當然,自己的行為、做法和想法亦理所當然。然而,對于持有觀點2的學者來講,孔子同樣是擁有絕對權威的至圣先師,而圣人之為圣人正在其能如同天地,而有大公無私、含洪包容小人之量,如宋儒程頤所說:“圣人者,天地之量也?!盵4]192“古之圣王所以能化奸兇為善良,革仇敵為臣民者,由弗絕也?!盵4]890宗奉程子道學思想的朱子首先質疑孔子誅卯故事的真實性,蓋亦非無由也,繼朱子之后而致力于這一故事真?zhèn)沃娴膶W者,其實也都是要證成孔子的圣人身份不在專以刑殺立威而在能以德教化人??傊?,對持觀點1的人來說,誅卯的孔子絕對是圣人,而對持觀點2的人來說,正因孔子是圣人,誅卯的事決不是事實,而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偽造的。說到底,觀點1乃是源于“尊孔”,而觀點2則是為了“尊孔”,只是他們心目中的孔子圣人形象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而已。
不過,爭議并未因此而終結,持觀點3的人終于在“五四”之后顯身了,他們告訴我們,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正因為如此,孔子決不是什么擁有絕對權威的圣人,而是喜歡發(fā)泄私憾而殺人以及在思想和政治上誅戮異己的專制惡魔,因此,必須對孔子及其所代表的腐朽的專制政治和思想傳統(tǒng)加以掊擊,以便為西洋新文化的引進掃清道路?!拔母铩逼陂g的“批孔”論者亦對孔子誅卯故事的真實性深信不疑,而且更通過“史實明辨”的學術方法來論證這一故事的真實性,然而,其明辨“史實”的目的卻并不在使人們了解歷史的復雜性和模糊性,而是明確地在為“評法批儒”和階級斗爭的現(xiàn)實需要來服務,在此意義上,趙紀彬先生雖然在其書中指出過孔子誅卯一事曾“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成為統(tǒng)治階級進行‘黨爭’、殺害異己的借口”[3]40-41這樣一種“神話”意義,但他本人亦正是一位“神話制造者”。正如柯文先生所說,“當過去被當作神話時,其內涵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當人們關注的重點發(fā)生變化時,歷史的內涵必定會發(fā)生相應的變化,有時候,變化的程度非常之大”[1]260。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化以及觀點3的出現(xiàn),作為一種回應,堅持觀點2的學者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重點以及對孔子誅卯問題的看法亦發(fā)生了非常之大的變化,他們之所以質疑孔子誅卯故事的真實性,不再單單是因為孔子是一位擁有絕對權威的至圣先師,而是因為孔子是一位“最尊思想自由”的思想家,是因為孔子“在政治上是最反對用殺,乃至用刑的人”以及“在儒家思想中,決找不出用殺來解決思想異同之爭的因素”,換言之,他們辨析“史實”而質疑孔子誅卯之偽的目的也正是要為維護“思想自由”的現(xiàn)實需要服務的。
綜上所述,可以說,孔子誅卯一事曾經在歷史上被人們利用來為各種各樣的目的服務,無論他們認為孔子誅卯是真是假、是對是錯,無論他們是出于尊孔或批孔的目的,究其實質,他們都是在借這個故事來表達其個人的、思想的、政治的種種現(xiàn)實需要和具體訴求而已。正因為如此,孔子誅卯一事才從“死的”故事演化變成了“活的”生命,這才是這個故事的“神話”價值和意義所在,也就是說,這個故事的價值和意義更主要的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這個故事在不同時代被人利用而對不同的人和事所造成和產生的實際影響,這一影響亦構成了我們歷史的一部分而具有其歷史的真實性。
[1] 柯文.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M].杜繼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2] 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3] 趙紀彬.關于孔子誅少正卯問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4] 程顥,程頤.二程集[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
(責任編校:衛(wèi)立冬 英文校對:吳秀蘭)
Reconsidering the Historical and Mythological Significance of a Story: A Reinterpretation of Confucius’ Executing Shaozheng Mao
LIN Cunguang, HAN Yongshi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2249, China)
There were various debates of truth and falsehood as well as rights and wrongs about the story of Confucius’ executing Shaozheng Mao in history, and the story was also used to serve various purposes. No matter whether they held that this story was true or false, right or wrong, or they used it out of respect for Confucius or out of criticism of him, in essence, they aimed to express their various practical needs and specific demands either in ideological aspect or in political aspect. Just because of this, the story of Confucius’ executing Shaozheng Mao evolved from a “dead” one into a “l(fā)iving” one, which is the mythical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story, that is to say,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this story lie not in itself but in the practical influence that it had on different people or things when it is used in different eras, and this influence has become part of our history and it is historically authentic.
Confucius; Shaozheng Mao; history; myth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3.007
林存光(1966-),男,山東濟寧人,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韓泳詩(1993-),女,廣東廣州人,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在讀碩士。
B222
A
1673-2065(2017)03-0042-09
2017-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