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嵩
(山東大學 法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00)
“相互獨立”還是“密切聯(lián)系”
——從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模式分析看其完善路徑
朱曉嵩
(山東大學 法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00)
“先刑后民”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模式自首次得到我國刑訴法的確認至今已將近四十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模式與我國司法實踐的沖突也日益明顯。為了解決“先刑后民”模式所找?guī)淼膯栴},“刑民分離”模式和“先民后刑”模式應運而生。但是,“刑民分離”模式本身的一系列缺陷表明其不可能取代現(xiàn)行的“附帶”模式。因此,我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的完善路徑應當是結合“先民后刑”模式和“先刑后民”模式的可取之處,對當前的審理方式進行重構,以滿足我國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需求。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先刑后民;刑民分離;先民后刑;模式重構
為了確保刑民交叉案件被害人的民事權利能夠及時得到補救,我國 1979年刑事訴訟法首次確立了“先刑后民”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模式。雖然這種審理模式伴隨著97年刑訴法和12年刑訴法的相繼出臺一直延續(xù)至今,但是其本身的種種缺陷也逐漸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暴露出來。訴訟拖延、賠償范圍有限以及附帶民事判決“執(zhí)行難”等一系列問題亟待解決。為此,法學界和司法實務界分別提出了“刑民分離”和“先民后刑”兩種審理模式,從而形成了三種模式并存的司法局面。雖說是并存,其實三種模式又可以被劃分為兩個層級:第一個層級是“刑民分離”模式和“附帶”模式,即同一案件的刑事部分和民事部分是否應當合并審理的問題;第二個層級是“先刑后民”模式和“先民后刑”模式,即在“附帶”模式下,法院處理刑民交叉案件時的具體順序問題。本文擬通過分析“刑民分離”模式存在的問題以及其他兩種模式的正當性,在“附帶”模式的框架下充分吸收其兩種具體模式類型的可取之處,從而重新構建一種貼近我國司法實際的審判進路,維護司法權威。
有的觀點提倡采用“刑民分離”模式,即賦予被害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單獨提起民事訴訟的選擇權,甚至“廢除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采用刑事、民事訴訟分別進行的訴訟模式”。[1]這種將刑事訴訟與附帶民事訴訟分開審理的模式無疑是在人為地割裂附帶民事訴訟的雙重屬性,并把它視為解決被告人刑事責任的一種累贅。實際上,附帶民事訴訟是一種具有濃厚公法色彩的民事訴訟制度。首先,被害人損失的來源不是一般的民事侵權行為,而是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因此,“從其發(fā)生的原因來看,并不是一種純粹民事性質的損害,而是由刑事犯罪和刑事罪過引起的損害”。[2]而“刑民分離”模式卻將附帶民事訴訟視為一個獨立的訴訟程序,從而嚴重削弱了其公法屬性。
其次,我國《刑法》第36條和第37條對彌補被害人經濟損失的問題做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之所以這么規(guī)定是因為,雖然民事賠償?shù)哪康氖菫榱颂钇奖缓θ藫p失,“但實踐證明,它對于犯罪分子仍然具有一定的教育意義”。[3]特別是在犯罪行為致人重傷或死亡的案件中,被告人要支付給被害人或其家屬一筆不菲的補償費用,這無疑會使被告人背負一定的經濟負擔。因此,民事賠償能夠使其對自己犯罪行為的后果有一個更加直觀和深刻的認識,而這個過程帶給被告人的警示作用甚至比監(jiān)禁刑等刑罰更加有效。所以,在合并審理的情況下,法官可以將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實現(xiàn)公法和私法上的雙重目的。但是如果采用“刑民分離”模式的話,附帶民事訴訟部分將會按照獨立的民事訴訟程序來組織,而其公法屬性所能帶來的司法利益也將會被大大削弱。
“刑民分離”模式意味著同一案件的公訴部分和侵權之訴部分要分別經歷完整的訴訟流程。但是很多刑附民的案件,特別是基層法院受理的案件,由于民事關系簡單明了,相對簡化的民事訴訟程序完全不會影響法官做出準確的判決。因此,大量的司法資源就會被節(jié)約下來。以濟南市為例,11個基層法院審理著全市近90%的案件,而隨著“立案登記制”取代了以往的“立案審查制”,案件的基數(shù)也在不斷上升。[4]那么,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則能夠大大提升濟南市各基層法院司法資源的有效利用率。但是,如果法院在目前這樣一種“案多人少”的現(xiàn)狀下采用“刑民分離”的訴訟程序審理案件,則勢必會導致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在繁瑣的訴訟程序中被白白浪費掉。
再從全國范圍來看,2009至2012年,全國法院審結一審刑附民案件320237件。在2013年新刑事訴訟法實施后,刑附民案件數(shù)量雖因賠償范圍和賠償標準的調整而有所下降,但截止到2015年4月,依然有 136418件之多。[5]如果這十幾萬案件均被拆分為兩個獨立的訴訟程序,“刑民分離”模式將會造成的負面影響自不待言。雖然這種模式對訴訟程序的精細化要求有助于提高法官的專業(yè)性和判決的說服力,但是不顧我國法治發(fā)展的現(xiàn)狀,盲目追求精致的程序設計,其最終結果或許只會事倍功半。
要想全面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關鍵是要確保被害人遭受的損失能夠得到全面的補償,如物質損失、精神損失、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等。但是,“刑民分離”模式并不能從根本上幫助被害人獲取較附帶民事訴訟程更高的賠償金額。實際上,其只不過是一種“看上去很美”的路徑而已,而問題的核心則在于立法者能否將附帶民事訴訟和獨立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和賠償標準統(tǒng)一起來。我國《刑事訴訟法》始終堅持將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界定為直接的物質損失。也就是說,被害人在附帶民事訴訟中有關間接物質損失、精神損失以及傷亡賠償金的主張并不會得到法院的支持。然而,我國《侵權責任法》卻恰恰相反。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是從現(xiàn)行法的具體條文來看,立法者已經接受了完全賠償原則。因此,特別是在 2012年新刑訴法頒布后,為了能夠獲得被告人對其間接物質損失以及傷亡補償金的賠償,附帶民事訴訟的被害人更愿意另行提起民事訴訟。[6]被害人的這種傾向性在表面上看是賦予了刑民分離模式更強的合理性基礎,但是追根溯源,這種新型模式下所隱藏的法律規(guī)定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才是問題的關鍵。而這種法律規(guī)定的不統(tǒng)一并不在于制度的缺陷,而在于人們的觀念。打破那種普遍存在于立法界和司法界的“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以及根據(jù)被告人的賠償能力確定賠償數(shù)額的思維定勢才是正確的著力點,而在這方面,“刑民分離”模式無疑已經偏離的正確的軌道。
總之,我們應當從現(xiàn)有的制度和法律框架入手,通過對框架內的種種不足進行調整來保證整個法律體系的正常運轉。一味地創(chuàng)設新制度雖然能夠使我們暫時忘卻原有制度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但是這樣并不能確保新的制度不會出現(xiàn)其他方面的問題。所以,與其采用全新的“刑民分離”模式,倒不如對現(xiàn)行附帶民事訴訟制度進行重構的方式更能滿足我國法治發(fā)展的要求。
一方面,“先民后刑”模式有利于解決長期困擾各級審判機關的“執(zhí)行難”問題。在傳統(tǒng)的“先刑后民”模式下,法院就同一犯罪行為所涉及的民事問題和刑事問題一并做出判決。被告人對國家履行刑事責任,對被害人履行民事責任,兩個過程分別獨立進行。而刑罰的嚴厲性決定了其必然會涉及到對被告人人身自由甚至生命的剝奪。因此,被判處刑罰的被告人往往會把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混作一談,認為自己已經受到了相應的懲罰,從而對民事判決的履行產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其結果就是雖然被害人的民事?lián)p失得到了法院的公正判決,但是被告人卻拒絕履行,甚至絞盡腦汁去變賣、轉移、隱匿自己的財產,致使大量的判決書成了“法律白條”。我國司法的公信力也因此受到了極大的質疑。
但是,在部分法院采取“先民后刑”的審理方式后,現(xiàn)實情況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較之傳統(tǒng)的“先刑后民”模式,該模式的一個顯著變化在于法官要結合被告人的民事賠償情況來適當調整被告人的量刑幅度。在這種“優(yōu)惠”的激勵下,被告人主動承擔民事責任的積極性被極大地調動起來了。根據(jù)馬鞍山中院對馬鞍山監(jiān)獄中160名服刑犯的抽樣調查顯示,在這些服刑人員中,“123人認為自身行為造成被害人及其家庭財產損失”,“應該給予補償”,占調查總人數(shù)的76.88%;“151人表示希望通過賠償獲得從輕處罰”,占調查總人數(shù)的 94.38%。[7]也就是說,這其中有 9名服刑人員不希望通過賠償獲得從輕處罰。那么,我們可以假設一種極端情況,即這9人都愿意主動賠償損失。但是即便如此,160名調查對象中依然有 114人愿意賠償被害人的損失并希望以此獲得從輕處罰,占總人數(shù)的71.25%。所以,這一系列具體的數(shù)字說明,在“先民后刑”模式下被告人非但不會再逃避民事責任,反而還會盡量去滿足被害人的訴求,以期能獲得最大幅度的從輕量刑處理,而長期困擾各級審判機關的“執(zhí)行難”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質疑這種制度的觀點卻認為如果同一案件的刑事判決結果僅僅因為被告人經濟能力的不同就有所不同的話,這無疑會使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淪為一句口號。但是,有一點我們必須接受,那就是“法律無法以一種完美無缺的公平方法來適用于一切情況”。[8]所以,最明智的選擇應當是通過合理的制度設計去盡量逼近公平的極限值,而不是因噎廢食。
另一方面,“先民后刑”模式能夠減輕刑庭法官審理附帶民事訴訟的壓力。根據(jù)我國刑訴法的規(guī)定,法官在審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時,應當以合并審理為原則,以分別審理為例外。而分別審理也只是對訴訟流程進行切割,附帶民事部分的審判工作依然由刑庭法官來完成。但是,由于民法知識儲備不足同時也缺乏處理民事案件的經驗,刑庭法官在審理附帶民事訴訟時往往會顯得力不從心。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在審理期限、當事人訴訟地位以及證明標準等方面存在顯著的不同,這很容易把法官帶入“精神分裂”的困境之中。而“先民后刑”模式中的調解制度則能夠很好地解決這一問題。就被告人來說,由于調解的一項關鍵內容即在于讓被告人認識到彌補損失與從輕量刑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大部分被告人愿意盡快達成調解協(xié)議,盡快履行;就被害人來說,調解協(xié)議的及時、充分履行能夠幫助被害人及時地走出困境。因此,大部分的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愿意調解結案,而刑庭的法官也就巧妙地避開了民事部分的庭審活動,只有在少數(shù)雙方當事人無法達成調解協(xié)議時,法庭才會啟動附帶民事部分的庭審程序。這樣,刑庭法官審理刑民交叉案件的壓力也就大大降低了。
首先,私人侵權之訴對國家追訴的依賴性決定了“先刑后民”模式存在的合理性基礎。雖然制度的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但是兩種訴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刑事附帶民事”,倒不如說是“民事依靠刑事”。一方面,伴隨著我國經濟的迅猛發(fā)展和科技實力的大幅提升,許多聞所未聞的新型犯罪也相繼進入大眾的視野。但是,大多數(shù)被害人并不具備與這些犯罪相關的專業(yè)知識。那么,由國家財政支持的公安檢察機關以及接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偵查人員將有助于大大減輕被害人調查取證的壓力。畢竟,同一案件的刑事部分和民事部分勢必會有一定的案情重合。那么,被害人只需查明犯罪事實以外的其他證據(jù)即可。另一方面,我國刑訴法對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嚴格規(guī)定也有助于降低被害人為自己的訴訟請求而調查取證的難度。由于刑事部分證明標準高,只有在刑事部分因沒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這一較高的定罪標準而被判無罪的情況下,法官才需要判定民事部分是否達到了民事訴訟較低的證明標準。這樣就可以避免法官和當事人在相同的問題上重復用力。所以,民事審理程序的高效進行離不開刑事公訴程序有序推進。依靠刑事公訴來確定民事責任并不意味著公民權利淪為了國家利益的附屬品。恰恰相反,國家對公共利益的維護反而有助于保障個人權利的實現(xiàn)。
同時,先定罪后調解有利于真正地平息沖突、化解矛盾。根據(jù)時機的不同,附帶民事訴訟中的調解可以分為定罪前的調解和定罪后的調解。而定罪前的調解又包括偵查、審查起訴以及開庭前的調解。定罪前的調解可以促使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但是會有以下幾個問題:一是在經過具體的庭審和評議之前,法官無法對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和構成和何種犯罪的問題做出一個明確的判斷,因此也就無法有針對性地對被告人的民事賠償和量刑問題組織調解。從輕量刑對督促被告人積極履行賠償責任的激勵作用也就會大打折扣。二是因為沒有經過法庭調查以及控辯雙方的激烈辯論,被害人無法對犯罪行為的性質和嚴重程度形成一個全面、客觀的認識。因此,其難免會全憑個人情感提出不合理的賠償請求,從而加大了法院調解的難度。三是尚未經過庭審程序,被告人也并不一定會對自己的行為真誠悔悟。其結果就是被告人有可能會為盡量減輕自己的賠償壓力而對被害人和調解法官實施欺詐行為,從而為被害人因發(fā)現(xiàn)欺詐行為而拒絕承認調解協(xié)議埋下了隱患。反觀定罪后的調解,在確定被告人構成犯罪的前提下,法官的調解活動會更加有針對性。同時,由于調解雙方都對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法官也就更容易引導調解雙方理性地提出要求并做出適當?shù)耐讌f(xié)。其最后達成的調解協(xié)議也就更容易得到被告人的積極履行和被害人的充分認可,真正做到案結事了。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種模式對于完善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均有其獨特的借鑒意義。同時,這兩種模式也并不是互相排斥的對立關系。二者在具體的審理程序上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的完善不必執(zhí)著于某種特定的模式。我們完全可以打破這種人為設置的隔閡,以兩種模式的優(yōu)點為基礎重新構建一種更加貼近我國司法實踐的訴訟程序。
在對附帶民事訴訟進行重構之前,有兩個前置性問題需要說明。一個問題是法官在一并審理刑事訴訟和附帶民事訴訟時,應當采用分段式的審理方式。分段審理方式是指法庭“在刑事案件被告人最后陳述之后,再開始民事訴訟審判程序,直至當事人雙方陳述最后意見后,再宣告休庭,然后刑事、民事訴訟一并進入評議、宣判階段”;而與之相對的是混合審理方式,即“附帶民事訴訟與刑事案件按刑事訴訟的審判程序混合審理,在每一審判階段,按照先刑后民的順序進行”。[9]分段審理方式能夠使得同一案件的刑事部分和民事部分相對分離,避免法官在刑事審判思維和民事審判思維之間頻繁切換。同時,由于絕大多數(shù)的附帶民事訴訟能夠調解結案,該部分的庭審過程完全可以作為調解不成之后的一種兜底性方案。而混合審理方式雖然減少了審判流程,但是每個環(huán)節(jié)的任務量和復雜程度卻大大提高了。因此,其不一定就能比分段審理方式帶來更多的訴訟效益。
另一個問題是筆者建議重新確定“先刑后民”模式與“先民后刑”模式的劃分標準。傳統(tǒng)的“先刑后民”模式是指在案件的審判過程中,法官先處理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然后再處理其民事責任,最后一并做出判決;而“先民后刑”模式因調解時機的不同而又有所區(qū)分,其中在司法實踐中最為常見的即“在刑事審判程序進行完畢之后,刑事法庭就附帶民事賠償問題組織雙方進行調解,在調解程序結束之后,再來確定對被告人的最終量刑結果”。[10]也就是說,“先民后刑”模式主要是指“先民事裁決后刑事裁決”,而非“先民事責任審理后刑事責任審理”。所以,二者在具體的庭審過程上沒有太大的差異。為了使兩種模式能有一個明確的判斷標準,我們應當以法院審理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的先后順序的不同來區(qū)分。如果法院先就組織民事調解,然后再審理刑事公訴問題,則該模式為“先民后刑”模式;反之,則為“先刑后民”模式。
首先,堅持以“先刑后民”模式為主、“先民后刑”模式為輔的訴訟程序。正如上文提到的,由于民事責任審理對刑事責任審理的依賴性以及刑事定罪程序對于調解的關鍵性作用,附帶民事訴訟仍應當堅持以“先刑后民”模式為主要的審理方式。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刑事偵查、審查起訴以及審理過程勢必會拖延法院啟動附帶民事訴訟的時間。而遲滯的權利保障程序必然會加深被害人因犯罪行為而遭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因此,在一些特殊情況下,法官可以選擇性地采取“先民后刑”的訴訟程序,先處理被告人的民事責任,后處理其刑事責任?!霸诒桓嫒苏J罪且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其行為確實構成犯罪的前提下”,[11]這說明被害人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并且也確實構成犯罪。因此,法院可先就被告人的民事賠償責任組織調解,然后在調解程序完成之后,再具體確定被告人的罪名與刑罰。這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被告人承認的是具體的犯罪行為行為,而證據(jù)足以認定的是該行為確實構成犯罪。換句話說,“先民后刑”模式的適用不以被告人罪名的確定為前提。否則,兩種模式的區(qū)分也就沒有意義了,而“先民后刑”模式所肩負的及時救濟被害人的重任也就更加無從談起了。
其次,合理安排調解的時機。根據(jù)我國刑訴法的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公安司法機關都“可以”組織調解。但是,在“先刑后民”模式下,各級法院更應當重視在對被告人是否犯罪進行評議之后的調解,即法院經評議認定被害人構成犯罪時“應當”組織調解。也就是說,法官先審理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并在被告人做完最后陳述后宣布休庭,以對被告人的定罪問題進行評議。當認定被告人確實構成犯罪時,法官“應當”就民事賠償問題組織調解。而在“先民后刑”的審理模式下,法官“應當”直接組織調解,然后再處理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問題。
最后,針對定罪評議和調解的不同結果做出不同的制度安排。當法官以“先刑后民”模式處理案件時會有以下兩種情況:(1)在法官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情況下,法院應當就損失賠償問題組織調解。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的,法官應當通知被告人對其量刑進行評議的時間。評議時,法官應根據(jù)被告人在此期間履行調解協(xié)議的情況確定最終的刑罰種類和幅度并做出判決。雙方沒有達成調解協(xié)議的,法官應當對被告人的量刑問題進行評議。評議結束后,其應當組織附帶民事訴訟的庭審活動,然后對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一并做出判決。(2)在法官認定被告人無罪時,法院也可以就損失賠償問題組織調解。調解不成的,法官將繼續(xù)審判活動,然后就兩種責任一并做出判決。當法官采用“先民后刑”模式時,其應當先組織民事調解。達成調解協(xié)議的,法庭應當擇期審理被告人的定罪量刑問題;沒有達成調解協(xié)議的,法庭應當繼續(xù)組織庭審,然后就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一并做出判決。
首先,附帶民事訴訟調解不得削弱法院的審判職能。一方面,公安機關和檢察院都可以在本機關履行職責期間對附帶民事訴訟組織調解。但是,即使雙方當事人達成了調解協(xié)議,只要刑事案件進入了審判程序,這就意味著兩機關并沒有對附帶民事訴訟做出終局性的處理。否則,這將有違三機關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原則,實際上分離了人民法院的審判權。[12]所以,在開庭后,法官應當對上述調解協(xié)議進行審查,并且要認可有效協(xié)議,廢除無效協(xié)議。而在廢除無效協(xié)議后,法院應當按照上文構建的審理模式適時組織民事調解或將其與刑事部分一并判決。另一方面,法院在組織調解時,特別是在定罪評議程序后組織調解時,雖然可以就被告人的民事賠償責任與從輕量刑的關系加以說明,但是不得與被告人約定是否從輕量刑或具體的量刑幅度,更不可以在調解協(xié)議中加以注明。不同于西方的辯訴交易制度,被告人的積極配合僅僅是法院需要考慮的眾多量刑情節(jié)之一。同時,法院還要經過評議程序之后才能對其應受刑罰做出最后的判斷。所以,調解法官不得就量刑的調節(jié)幅度與被告人“討價還價”,更不可在調解協(xié)議中予以確認。
其次,進一步細化刑附民案件中量刑情節(jié)的適用條件。最高人民法院 2017年新修訂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對積極賠償?shù)慈〉帽缓θ苏徑?、積極賠償并取得被害人諒解和沒有賠償?shù)〉帽缓θ苏徑馊N量刑情節(jié)規(guī)定了不同的基準刑調解比例。區(qū)分調解比例不僅能夠促使被告人主動彌補損失,還能夠引導被告人通過賠禮道歉、恢復名譽、消除影響等非金錢方式真誠悔罪,以獲得被害人的諒解。但是,對于如何界定積極賠償?shù)膯栴}《意見》并沒有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為了避免被告人僅僅因經濟能力的不同而被判處不同的刑罰,筆者建議法院應當在綜合考慮被告人的賠償能力和實際履行情況之后再來認定其是否積極賠償了被害人的民事?lián)p失,并可以將其分成以下五種情況:(1)有賠償能力并且賠償了大部分或者全部損失;(2)有賠償能力但賠償了少部分或沒有賠償損失;(3)沒有賠償能力并且沒有賠償損失;(4)沒有賠償能力但賠償了少部分損失;(5)沒有賠償能力但賠償了大部分或者全部損失。其中,除第二種和第三種情況外,都應當被視為“積極賠償”并根據(jù)被害人是否諒解使用相應的量刑調解幅度。但是,根據(jù)賠償能力界定“積極賠償”不同于法官根據(jù)被告人的經濟實力確定其具體的賠償責任。因為在確定量刑調解幅度時尚未賠償?shù)牟糠?,被告人仍有義務將其履行完畢。
再次,完善有關共同犯罪中在逃同案犯的法律制度。一個是有關代賠的規(guī)定。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46條的規(guī)定,被告人可以向在逃同案犯以外的其他共同犯罪人主張全部的損害賠償。這樣可以及時解決共同被告人與被害人之間的民事賠償問題。但是,其并未解決先履行責任的被告人與后來到案的被告人之間的追償問題。如果不把追償問題也與到案被告人的量刑幅度結合起來,那么,到案被告人必然會缺乏賠償其他被告人的積極性。我國的刑事訴訟法要維護被害人的權利,但是這一目的的實現(xiàn)不應以犧牲被告人的利益為代價。所以,當先履行義務的被告人向到案被告人主張其應承擔份額之外的費用時,到案人員支付該部分費用的情況也應當作為一個法官調整其量刑幅度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另一個是有關缺席審判的規(guī)定?!督忉尅分忻鞔_規(guī)定了對附帶民事訴訟的缺席審判制度。但是,對于在逃的共同犯罪同案犯卻不能提起附帶民事訴訟,那么缺席審判也就無從談起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合理性基礎無非在于上文中提到的私人侵權之訴對國家追訴的依賴性。但是,缺席審判的啟動必須要以案件的事實已經查明并有充分的證據(jù)加以印證為前提。因此,為了確保被害人的民事權利得到及時的救濟,刑訴法及其司法解釋應當允許法院在特定情況下對在逃同案犯進行民事缺席審判,并可以依被害人的申請對其財產實施強制執(zhí)行。
最后,解決附帶民事訴訟與“刑事被害人救助制度”的銜接問題。從縱向上看,完善的附帶民事訴訟制度確實有利于提高國家對被害人權利的保護程度,但是其力度依然遠遠不夠。調解、量刑情節(jié)等一系列措施能夠調動起部分被告人積極賠償?shù)臒崆椋潜桓嫒司芙^賠償?shù)那樾我廊淮嬖?。同時,很多刑事犯罪的犯罪人經濟條件很差,因此,即使其想承擔被害人的全部損失,也難以真正實現(xiàn)。所以,在被告人無法彌補被害人經濟損失的條件下,國家和社會的力量將發(fā)揮關鍵性作用,即“刑事被害人救助制度”。但是,國家財政不可能覆蓋所有經濟困難的被害人,而社會也不可能集中全民之力來為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買單。[13]所以,被告人的經濟賠償依然要被放在首選位置上。只有在被告人拒絕履行或確實無法履行其賠償義務時,法院才可以對被害人啟動“刑事被害人救助程序”。
傳統(tǒng)的“先刑后民”模式在當前司法實踐中的種種問題的沖擊下確實已舉步維艱。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一制度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刻已經來臨。該制度所肩負的歷史使命以及其本身所具有的理論正當性并未因這些挑戰(zhàn)而消亡。因此,在對現(xiàn)有模式進行重構,并賦予其一些貼近當前司法實踐的保障措施之后,我們完全還可以使這一項有近四十年歷史的制度重新煥發(fā)出生機與活力。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依然是各級審判機關解決刑民交叉案件的最佳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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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譚志君.刑事被害人權利救濟的多元模式[J].政法論壇,2010(05):157.
(責任編輯:王 虹)
“Mutual Independence” or “Close Connection”—The way to perfect civil suit collateral to criminal proceedings through analyzing its patterns
ZHU Xiao-song(Law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00, China)
It has been almost forty years since the “criminal law befo re civil law” pattern was first confirmed by our country’s criminal procedure law. And with the days going by, the conflict between this pattern an d th e j uridical practice seems to g et sha rper a nd sha rper. In o rder to solve th is mess, th e“separation of criminal and civil law” mode and the “civil law before criminal law” mode come up one after another. The first pattern of both, however, has proved its inability to replace the “collateralization”mode because of numerous problems waiting to be dealt with. Therefore, the most ideal route to perfect the system of civil suit collateral to criminal proceedings is to reconstitute the current way of hearing while adopt ing the advant ages of the abov e two speci fic types o f “collateralization” pattern. In t he response, the needs of juridical practice will also be fully meet.
civil suit collateral to criminal proceedings; “criminal law before civil law”; “separation of criminal and civil law”; “civil law before criminal law”; reconstitution of mode.
D915.1
A
:2096-0727(2017)05-0011-07
2017-06-06
朱曉嵩(1992—),男,山東德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