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閆吉青
《薇拉》中女性形象的雙重意蘊
河南大學 閆吉青
2015年“俄語布克獎”獲獎小說《薇拉》塑造了同名女主人公薇拉的形象,向讀者展示了20世紀上半葉一直到當下將近一個世紀俄羅斯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變遷,追溯了薇拉的祖輩、父輩、薇拉本人所走過的人生道路及其精神探尋。薇拉的形象具有雙重象征意蘊,薇拉的命運是俄羅斯女性群體命運的象征,同時也是整個俄羅斯民族命運的縮影。本文擬分別考察薇拉的命運軌跡以及薇拉的祖輩和父輩所走過的人生道路,剖析造成其不幸命運的原因,指出,回歸真實的生活及對愛的信仰是作家亞歷山大·斯涅吉廖夫為俄羅斯女性乃至整個俄羅斯民族所指出的自我回歸之路。
薇拉;女性形象;雙重意蘊;生活;信仰
俄羅斯當代作家亞歷山大·斯涅吉廖夫(Александр Снегирёв)的小說《薇拉》是2015年度“俄語布克獎”獲獎作品;該書還進入同年度的“國家暢銷書獎”短名單。亞歷山大·斯涅吉廖夫1980年出生于莫斯科,曾在莫斯科建筑學院學習兩年,后畢業(yè)于莫斯科友誼大學,獲得政治學碩士學位,是一位藝術家、建筑師和政治學家。他曾干過裝卸工、建筑工、服務員等多種職業(yè),20歲開始寫作,曾榮獲多項文學大獎。他的創(chuàng)作深受俄羅斯古典文學的熏陶和影響,誠實遵循現實發(fā)展的趨勢和流向,其作品語言樸實,措辭準確,文筆簡練,風趣生動,幽默機智,令人愛不釋手。他坦言,他崇拜普拉東諾夫、果戈理、布爾加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等著名作家。他敏銳、細膩地感知人的心靈,特別是對女性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同情和崇敬。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作家如是說:“我崇拜女性,女性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在俄羅斯……女性起著特殊的作用。在我看來,她們比男性更有力量和智慧。我贊嘆女性,喜歡同女性交談,喜歡聽她們講話。無論我如何試圖理解她們,她們仍然是一個謎”(Богословский 2016)?!芭吮饶腥擞腥?,確切地說,比男人更美麗,但她們往往是孤獨和不幸的,而周圍閑逛的是一些無所事事的男人,這些人感到自己是國王?!掇崩氛窃谶@種矛盾中產生的”(Снегирёв 2016b)。
《薇拉》刻畫了同名女主人公薇拉的形象,向讀者展示了20世紀初一直到當下這一百年間俄羅斯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變遷,展示了薇拉的祖輩、父輩所走過的人生道路及其精神探索。作品中女主公薇拉以女性獨特的視角觀察時代的變遷并參與到了這一社會歷史進程之中。她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蘇聯(lián)一個不幸的家庭,從小缺乏父母的關愛與呵護,其童年是在一種令人壓抑和痛苦的氛圍中度過的。母親是一個放蕩輕浮的女人,父親是一個傻里傻氣的新信教者,薇拉本人曾經是一名事業(yè)成功、富有魅力的職場白領。不幸的是,長大之后,薇拉遇到的男人要么吝嗇、倒霉,要么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或者是幼稚的性虐待狂。薇拉與這些人之間的關系構成了她的全部生活。
薇拉孜孜以求地試圖尋覓一個可靠、正派的男人作為自己生命最珍貴的依靠,實現做母親的本能。然而,似乎造化弄人,薇拉在殘酷的現實中卻處處碰壁,歷盡磨難。經過不懈的努力與探索,終于獲得了內心的平和與安寧,實現了心靈與世界的融合。薇拉的形象具有雙重象征意蘊,薇拉的命運是俄羅斯女性群體命運的象征,也是整個俄羅斯民族命運的縮影。
(一)薇拉的祖父
1941年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薇拉的祖父應征入伍。之后,在后退時他從戰(zhàn)地醫(yī)院出來當了逃兵,拄著拐杖回到了暫時還沒有被敵人占領的亞戈德卡村。不久,敵人進村,薇拉的祖父被任命為村長。在當村長的兩年多時間里,他沒有干過任何反人民的事情,只有一次“失足”:1942年德軍俘虜了一批游擊隊員,堅持要他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后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游擊隊員變成了尸體。當教堂遭到破壞時,薇拉的祖父作為防火隊隊長逼近神父,參與了與神父的沖突,神父被帶走。之后,他的生活漸趨平靜。敵人占領村子時,當時有一個德軍軍官住在薇拉的祖父家。此人是一個攝影愛好者,很欣賞薇拉的祖母卡捷琳娜,經常邀請她伴著留聲機的音樂跳舞,擁抱著她的身體,但薇拉的祖父并沒有為此而感到受辱。后來,蘇聯(lián)紅軍開進村子,開始清理叛徒,薇拉的祖父因鄰居告發(fā),被發(fā)配至離家很遠的彼爾姆伐木。一家人在村子里受盡人們的歧視。后來,他從流放地回來,被安排到集體農莊當木工。
薇拉的祖父生長在一個兵荒馬亂、動蕩不安的時代,想要過一種平安的生活成了生命中最大的奢求,他一生努力追求的僅僅就是平安地生存本身。試想:在一個連基本的生存權利都得不到保障的年代,何談精神價值與精神追求?顯然,薇拉祖父的全部信仰都源自生活,源自生存的需要,這是時代使然。對他而言,生存是第一要務,為了平安地活著,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由此,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理解薇拉的祖父之所以會在敵占區(qū)當偽村長,以及后來破壞教堂時與神父扭打的原因之所在。
薇拉祖父的選擇反映出20世紀40年代俄羅斯人的生存處境及其真實的生存狀況,在當時內憂外患的大時代背景下,如何適應環(huán)境,讓自己生存下去是當時俄羅斯人最大的愿望和追求。那么,如何才能更好地活著?薇拉父親蘇萊曼的探尋之路為我們提供了這一問題的答案。
(二)薇拉的父親
薇拉的父親蘇萊曼的信仰追尋之路可謂一波三折,崎嶇復雜。蘇萊曼1937年出生于俄羅斯西部地區(qū)的亞戈德卡村。由于父親的原因,蘇萊曼一家備受村人的歧視與冷眼,也導致他從小性格溫和、膽小怕事。大學畢業(yè)后留在首都一家科研所工作,一開始他遵循著蘇聯(lián)時代常人的生活邏輯,工作努力,踏實肯干,聰明敏捷,深得領導器重,事業(yè)一帆風順,青云直上,如魚得水。然而,在得知妻子不忠的事實真相之后,蘇萊曼似乎一下子“幡然醒悟”,認識到自己之前對妻子缺乏應有的愛護和關心,為此深感羞愧與內疚,于是果斷放棄令人艷羨的高薪職位,徹底回歸家庭,全力以赴照料妻子和家人,并希望通過皈依宗教為妻子同時也為他自己懺悔和贖罪。他攜妻子頻繁出入教堂進行禮拜,儼然成為一名虔誠的新信教者。他經常在修道院幫忙,成了一個“有才華的宣傳員”(Снегирёв 2015: 22),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和一種強烈的愿望,想要邁向“溫和的自我犧牲之路”(Снегирёв 2015: 23)。他到處游說,希望當地的農場主、農村的盜匪及官員們捐款。一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們,在他的虔誠宣傳和鼓動下,獲得了信仰,“很多無神論者的心中燃起了信仰的火焰,天堂的大門向許多人敞開了”(Снегирёв 2015: 22)。后來,薇拉的母親病逝,蘇萊曼因某種神秘的體驗而投身宗教,全力以赴籌集善款,欲修復被棄置荒廢的教堂。由于蘇萊曼本身信仰的脆弱,當他發(fā)現,周圍泥濘的環(huán)境在不斷減緩或是阻礙施工的進展時,他的熱情熄滅了,他的主動精神化為烏有,尤其是,當他想到別人將會從中獲得可觀的收入,而自己則像是一具外表裝飾華麗的木乃伊時,信仰離開了他的生命。當修葺一新的教堂在他傾心努力下以嶄新的面貌矗立在人們面前時,蘇萊曼卻突然對前途感到完全失望,放棄了自己對上帝的信仰,急劇將自己的生活航向朝著世俗的一面扭轉。他因迷失而背叛了自己的過去,破壞了教堂,拒絕了真正的上帝,選擇了一條與基督教精神背道而馳的、追求個人幸福的生活,他與市場上一位女水果販子結了婚。事實證明,這次婚姻并沒有給他帶來應有的幸福,相反,他卻深受后者的欺騙和虐待,最后愚蠢而不體面地死去。
顯然,蘇萊曼的精神探求走過了“世俗——宗教——世俗”這樣一條路徑,最終以回歸現實生活而宣告結束。他的最終選擇似乎與薇拉的祖父非常相似,二者最終都回歸到現實生活之中。但如果我們將二者進行仔細對比和觀察,就可以發(fā)現,他們之間表面看來似乎殊途同歸,但實質上卻存在天壤之別。薇拉的祖父所做的一切都以現實生活為旨歸,實屬不得已而為之,是迫于生存的壓力而采取的被動行為;而薇拉的父親蘇萊曼最終回歸現實則完全是因其對信仰的迷失與困惑所致。由于不理解信仰的實質,蘇萊曼一開始一味地將外在形式上富麗堂皇的宗教建筑物視為信仰本身,并為之投注自己全部的心力,從而導致心靈的失落與失望,憤而放棄了真正的信仰。然而,在回歸世俗生活之后,蘇萊曼并沒有找到真正屬于自己心靈的安頓之所,其晚年在困惑與疾病的痛苦包圍中郁郁而終。這說明,沒有信仰做支撐的所謂回歸現實,實則是讓生命從此墮入沒有信仰的虛無之境,從此,個體必須承受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蘇萊曼凄涼的晚年從另一個側面向我們昭示,生活于20世紀中葉的俄羅斯人如何才能更好地活著,即以信仰為支撐的生活才是個體精神和心靈的回歸之路。那么,信仰究竟是什么?讓我們從薇拉母親的遭遇中一探究竟。
(三)薇拉的母親
薇拉出生時,與她相伴的本應該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妹妹,但不幸的是,這個妹妹還未出世便過早地夭折在母腹之中。于是,母親將嬰兒之死歸咎于薇拉,認為薇拉是殺死那個嬰孩的罪魁禍首,堅信那個死去的孩子一定比薇拉更漂亮、更溫柔、也更聰明,因而,對薇拉心生排拒,不抱她,甚至不愿意看到她,并且不讓幼小的薇拉吮吸自己的乳汁。從此之后,在母親的內心深處一直積聚著對薇拉難以釋懷的怨恨情結。母親的這種排拒給薇拉的整個童年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她的母親還動輒對薇拉發(fā)脾氣。一次,已經上幼兒園的薇拉告訴小朋友說,她有一個妹妹也叫薇拉。為紀念自己的妹妹,薇拉將自己的布娃娃改名為薇拉。當母親得知這一切時,怒不可遏,對薇拉的所有的冷漠和苦悶變成了從未有過的恨,此后,在母親的眼中,薇拉不僅僅是兇手,而且還成了一個性格不穩(wěn)定、有病、需要治療的“壞蛋和愛撒謊的人”(Снегирёв 2015: 20),薇拉的災難和不幸也接踵而至。母親經常找各種理由辱罵和毆打薇拉,偶爾會本性覺醒,給薇拉講故事,哄她入睡。當薇拉慢慢長大一些的時候,母親借口說追求漂亮的外表是有害的,于是,每當夏天來臨之前便索性將薇拉一頭漂亮的淺色卷發(fā)剪成短短的“刺猬頭”;禁止女兒佩戴“十月兒童徽章”,認為那是魔鬼的標志;不允許女兒參加學校的兒童組織,甚至不讓全家慶祝新年。日常生活中諸如此類的事件不勝枚舉。
薇拉的母親始終是迷失的,她迷失在不可得的虛幻中,追求虛幻的東西,對她而言,得不到的才是美好的,而在真正的現實生活中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信仰和依靠。她始終不善于把握當下應該把握的東西,總是執(zhí)拗地活在自己臆想的虛幻中,因此,她的人生必然是悲劇,而且是早早就收場的悲劇。
從上述幾代俄羅斯人的探尋和追求的歷程中,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生活與信仰是人生的兩翼,缺一不可。沒有信仰追求的人生無異于行尸走肉;而一味攀緣和追尋虛幻而抽象的“信仰”,漠視當下真實的生活,則同樣如同沒有根基的浮漂,顯得輕飄不實。只有將二者緊密結合在一起,讓人生插上信仰的翅膀,讓信仰依附于真實的生活,一個人的生命才是完美而有價值的。這一點在薇拉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詮釋。
(一)隨波逐流,逃避自由
20世紀90年代初,俄羅斯的社會生活發(fā)生了一系列重大變革,社會的急劇變化極大影響了俄羅斯人價值觀念的嬗變。當時還是大學生的薇拉受時代洪流的裹挾,毅然放棄學業(yè),隨著滾滾而來的移民大潮,迫不及待地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國試圖尋覓并欣賞“海岸、清風、大型輪船、綠色雞尾酒、晚禮服以及在這里找不到的一切東西”(Снегирёв 2015: 27)。由于薇拉活潑聰明,很快便適應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迅速找到了工作。她拼命勞作,愛好廣泛,興致很高,轉眼間就開始忙碌起來:使當地男人們開心,掌握了交稅的秘密,每天早晨來回奔跑,與年邁的父母交談時夾雜著外語。薇拉神氣十足,運動負荷加倍,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和各種培訓班。外在的忙碌與活躍難掩精神與心靈上的孤寂與空虛,薇拉逐漸感到百無聊賴,身心極度疲憊和痛苦。她停止了與女同胞們的交往,遠離各種聯(lián)絡,不打電話,偷偷喝酒,瀏覽過往生活中的照片,做小型慈善,同情小動物。在異國他鄉(xiāng),薇拉像無根的浮萍,漫無目的,心靈到處漂泊。作品中寫道:“俄羅斯僑民們的心靈航線并不豐富,可歸結為兩條:第一條是匆匆忙忙地沉溺于新事物之中,勾去回憶或是對以前的事物吹毛求疵,用這些缺陷為創(chuàng)傷打上補??;第二條道路的追隨者們,由于內心軟弱,顯得特別兇猛,他們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以一種熱病患者的興奮,傳播關于家園的任何可怕的消息……他們會說,逃離不是徒然的……是在沖向光明和富足”。(Снегирёв 2015: 36)然而,遺憾的是,物質上的富足并沒有讓薇拉擺脫內心的孤寂。于是,在失望之余,薇拉悵然歸國。
回國之后,薇拉在熟人的幫助下成為某時尚雜志的員工,事業(yè)風生水起,一帆風順,報酬很高,她租了一套寬敞的房子,買了汽車,變成了人們所說的成功人士和實干家。她與已經蘇醒的國家正處于青年時期。薇拉年輕漂亮,富有魅力,不加修飾,自然漂亮,熱情愉快,令人舒心,因此,追求者云集,追求她的有各種類型的人,痞子式的贊助商、廣告部門的總經理、時尚的官員、交際界的常客及有名望的運動員。薇拉盡情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和自由,過著令人艷羨的生活,從未為自己的未來做過任何切實的打算。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心態(tài)在其日常生活中表現得特別明顯,很多姑娘不斷接受和拒絕令人羨慕的追求者,而其中一些機靈的人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持續(xù)太久,所以很務實,于是,一個接一個地跳出去,嫁了人。薇拉周圍的人也不止一次地勸薇拉出嫁,使得一切完美。但薇拉仍然不慌不忙,甚至是最令人羨慕的求婚者也被她拒絕掉,過著悠游自在、受人吹捧的生活。許多男人如同眾星捧月拜倒在她的面前,薇拉也陶醉于這種虛幻不實的浮華生活中,并且樂此不疲。
薇拉之所以不愿嫁人,究其實際,是不愿意為個人的選擇承擔責任,極力規(guī)避未來家庭生活將會給她帶來的種種痛苦。薇拉后來的所有煩惱、憂愁和沮喪皆源于她對選擇的自由和權力的主動放棄?!盀檫h離責任帶來的痛苦,數不清的人甘愿放棄權力。實則是在逃避自由” (派克 2011: 26)。的確,逃避現實的痛苦和不幸是人類的天性,然而,我們“只有通過自律,才能逐漸克服現實的痛苦。我們必須尊重事實,盡管這會帶來痛苦,但遠比我們的個人利益和暫時的舒適更為重要。我們必須淡化暫時的不適之感,應該追求真理,而不是幻象,并愿意承受所有的痛苦。要讓心靈獲得成長,讓心智走向成熟,就要竭盡全力,永遠尊重事實,乃至獻身真理”(派克 2011: 32)。最終,薇拉以自身痛苦的心路探索歷程有力地詮釋并證明了這一論斷。
(二)精神的焦慮
美好快樂的時光一晃而過,轉眼間,薇拉已從一個受人青睞的妙齡少女變成了遭人唾棄的“明日黃花”,她的情感從一個個情人的身上游弋而過,到頭來,徒留滿懷的悲傷與嘆息。她曾經供職的那家雜志也于兩年前停辦,許多行業(yè)深陷困境,難以為繼,且僧多粥少的局面造成應聘者之間的激烈競爭;而且,比薇拉年輕貌美、敏捷聰明的競爭者大有人在。因此,薇拉想回歸工作難之又難;再加上薇拉花錢大手大腳,不知節(jié)儉,甚至過分奢侈。于是,本來衣食不愁的薇拉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自己正常生活所必需的條件,從社會的中心被排擠到了邊緣地帶,淪落為社會底層的“邊緣人”,陷入極度的生存困境之中,在精神、人格等方面與主流群體迥然相異。她居無定所,只得租住別人狹小的房子。由于難以明確自己在社會上的角色定位,薇拉始終過的都是別人的生活,不曾擁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從未找到過自己向往和夢想的生活。這是一個在俄羅斯社會轉型時期迷失了自己心靈和精神方向感的人,是一個不知何去何從的精神和情感上的流浪者?!斑吘壢恕边@一概念在當今俄羅斯文學界指的是那些“在社會劇變后失去了從前的社會關系、地位與身份,卻又不能與時俱進,不愿隨波逐流,無法適應新的社會環(huán)境與生活條件,而被排擠到社會核心群體之外的個體”(李瑞蓮、王加興 2016: 5)。薇拉的處境正是如此。
現實的不幸,再加上童年時期所受的嚴重的心理和精神創(chuàng)傷,造成薇拉精神極度緊張,導致嚴重的精神疾病。童年時期,父親曾經一怒之下剪去了薇拉長長的辮子,以及后來薇拉在父親努力修復的教堂里遭人猥褻,這一切都對薇拉的身心造成巨大的傷害,成為薇拉精神創(chuàng)傷的幾個主要來源。薇拉對上帝的恐懼感正是從父母親那里獲得的對宗教、對上帝的唯一認知,盡管這種認知實質上是完全錯誤的。她執(zhí)拗地認為,上帝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樣,是可怕的,無時無刻不在監(jiān)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稍不留神,就可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小時候,父母也經常告誡她,稱上帝無處不在,這令薇拉感到恐懼,薇拉擔心在床下面、天花板上面或是在柜子里看到上帝,她覺得,上帝會帶著愛與訓斥立刻從各個方向跳出來;薇拉長大后,這種恐懼感仍然無處不在,不經意間還會繼續(xù)攫住薇拉的身心,造成精神和心靈的過度緊張。在這樣的時刻,她會聽到腳步聲和沙沙的響聲,將她帶入神經病的深淵,這種狀態(tài)只能靠醫(yī)生開的藥物才能得以緩解。40年來,薇拉之所以一直走不出自我思想的桎梏,其主要原因是對信仰的錯誤認知。
有一次,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難,似乎在清理虛無之沙,沙越來越多,堵住了呼吸道,于是她停止了存在,自己也變成了沙子。類似的發(fā)作是從父親剪去她的辮子之后開始的。她開始需要某種粗暴的、甚至是致命的東西,小姑娘受周圍呆板氛圍的折磨,想象著核戰(zhàn)爭、外星人、日食等。她認為,黑暗會來臨,會刮起大風,人們會像電影畫面上的一樣開始抽搐。當她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時候,她期待著彗星,稍后是千禧年,而經過幾年的平靜之后,她開始將更多的希望寄托在瑞士的強子對撞器上?,F在,薇拉的內心又重新燃起了對大災難來臨的渴望,并一度出現可怕的幻覺: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壁毯之后的門,以及門后那一方神秘而又恐怖的角落,其實正是薇拉恐懼的潛意識的外化和象征。置身其中,薇拉常常產生種種恐怖而又清晰的幻覺幻聽,有時,隔著壁毯后的那扇門,她能聽到從隔壁房間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電話鈴聲,甚至聽到死去的母親從電話中傳來的清晰的聲音;從網頁上看到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也叫薇拉的姑娘的照片,從自己的電子郵箱中看到這個也叫薇拉的姑娘——自己當年死去的妹妹給她發(fā)來的奇怪信件;有時在幻覺中看到自己推著童車,一個本應該坐在童車中的孩子,卻被壓在了車輪的下面,等等。
心理學研究認為,人的記憶分為兩類,一類為“外顯記憶”,另一類為“內隱記憶”,內隱記憶指的是“在不需要意識或有意回憶的情況下,個體的經驗主動對當前任務產生影響而表現出的記憶,這種記憶的特點是:人們并沒有覺察到自己擁有這種記憶,沒有下意識地提取這種記憶,但它卻在特定的操作中體現出來”(楊治良、郭力平等 1999: 202-203),當童年經驗的內隱記憶在后來的生活中碰到觸發(fā)的契機時,便會被喚起,不自覺地表現出來并起作用。對薇拉而言,其精神分裂正是源于童年時期所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精神創(chuàng)傷學研究告訴我們,那些看似微小、卻持續(xù)存在的家庭內部成員對兒童的情感虐待所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不容小視。心理創(chuàng)傷性患者可能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當事人,也可能因目睹創(chuàng)傷性事件而誘發(fā)(施琪嘉 2006: 10) 。家人的冷漠給薇拉幼小的心靈帶來極大的傷害,童年的這一切創(chuàng)傷記憶逐漸內化為薇拉心靈深層的一種潛意識,在之后的人生中如夢魘般一直籠罩著薇拉的身心,久久揮之不去,牢固地左右著薇拉的日常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受創(chuàng)者即使逃離了創(chuàng)傷事件發(fā)生的空間,但卻無法擺脫心理上的陰影。創(chuàng)傷的異常形式被編入記憶中,以閃回、夢境和幻覺等受創(chuàng)者無法控制的方式反復出現在個體心理中,增加受創(chuàng)者的痛苦”(蔣棟元 2016: 33)。生長在這種缺乏愛的環(huán)境中,薇拉所飽受的心靈和精神創(chuàng)傷可想而知。童年所經歷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在她的內心并沒有消失,只是被暫時擱置,隨著歲月的流逝在不斷醞釀發(fā)酵,以內隱的方式不知不覺地形塑著薇拉的深層自我,成年以后遇到了誘因,于是,這一切遂即如火山般猛烈爆發(fā)出來,極大地影響到女主人公對自我的評價與認可,影響到她的生活方式。
(三)愛的信仰與追尋
人是社會中的人,而不是孤立的個體,而家庭是社會的細胞,人的生活是一個整體,僅有事業(yè)的輝煌或是僅有家庭的溫暖都是不完善的,應該二者兼顧,并駕齊驅。薇拉同常人一樣,在為事業(yè)打拼的同時,渴望擁有家庭的溫暖與呵護,渴望回歸家庭。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她的內心深處,這種渴望變得愈益強烈,她渴望獲得愛情的滋養(yǎng),以及享受家庭的天倫之樂。然而,童年時期親情的缺失導致薇拉內心情感體驗的貧乏,長大后的薇拉自然同自己的父母一樣,不善于打理自己的生活,成為一個不懂愛、不會愛的人。美國心理學家埃里?!じヂ迥?2007: 34)認為,“愛是一種分享與交流的體驗,它使人能充分展示其內在的能動性。愛的質量比愛的對象更重要”。這種不懂愛和不會愛的性格特質與其對情感的渴求之間形成一種無法調和的矛盾和張力。薇拉徒有熱愛世俗生活的激情,而缺乏抵御巨大誘惑的理性。她試圖以全副身心,追尋生命中的真愛,努力尋覓自己心儀的人生伴侶和自己未來孩子的父親。然而,由于無法建立起對自我的認可與肯定,薇拉難以確認自我的身份,缺乏獨立人格和應有的自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所結交的情人,無一例外,都是具有某種性格偏執(zhí)和心理缺陷的人,是俄羅斯社會的“當代英雄”,他們的行為舉止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俄羅斯19世紀文學中的“多余人”。作品著力刻畫了其中的三個人物典型:銀行家、導演和警察。銀行家體現了俄羅斯式的吝嗇及其做生意的方式,當最大限度地擠干之后就到國外去“發(fā)展”;導演是上演先鋒派芭蕾的反對派積極分子,自命不凡,有點傻頭傻腦,遠離人民,準備以自己的大胡子和口香糖作為斗爭的武器,顯然是荒唐可笑的;禿頭交警是權力的象征,對 “顏色革命”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敏感與恐懼。所有這些人都玩世不恭,恬不知恥,精神道德退化反常,他們只想在肉體上擁有薇拉,向薇拉施虐,從中獲得畸形的心理滿足,但不愿意承擔任何實質性的責任和義務。情感的付出得不到應有的回報,薇拉處于深深的絕望與孤獨之中,感到生活百無聊賴,一度瀕臨自殺的邊緣。
最后,薇拉在幾近瘋狂的狀態(tài)下與外籍工人群體發(fā)生肉體上的親近。此時,她感覺到,每個從她身邊離開的男人都在將她帶回那“永恒的、理性和有經驗的人不可企及的無憂無慮的花園”(Снегирёв 2015: 99),她拋棄掉想要戰(zhàn)勝別人、超過別人、克服錯誤、成為堅強和負責任的人、受人尊敬的愿望,她從身上卸下了“謹慎、內斂和不信任的盔甲”(Снегирёв 2015: 99)。當最后幾粒希望、追求和恐懼的塵屑從她身上落下,當她完全與這些棕色皮膚的人融為一體、自我不再存在之時,她永遠獲得了重生。薇拉以一己的付出,給予外籍工人們以身心的祥和與內心的安寧,與此同時,那些善良淳樸的外籍工人在向她索取的時候,對她心存感激,知恩圖報,他們一天兩次下班后去看她,向她述說住在遙遠村莊的家人的情況及菜園里夏天供水、冬天排水的情況,講他們用糞燒火,講家鄉(xiāng)的肉食、佐料及其他具有民族風味的飲食,稱那里的飲食比這里的好吃等等。他們給她帶來西紅柿、土豆和蘋果,班長帶來了菠蘿,給她講很多事情。這種如同親人般無拘無束的交流讓薇拉感受到生活的溫暖與美好,她本人也奇跡般地從中獲得了心靈的釋懷,從內心深處真切地感受到象征善良與純潔之愛的上帝的存在??梢哉f,薇拉與那些外籍工人之間所發(fā)生的肉體之愛已經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男歡女愛”,從而具有了神圣與偉大的意義。薇拉本人也從痛苦的心靈體驗中得到精神的升華,從對他人無私的愛與憐憫中,找回自己內心真實的信仰及生命的意義;而薇拉之前的那些情人們則恰恰相反,在與薇拉交往的過程中,他們只知道一味地索取,而從來不曾給過薇拉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與心靈上的關懷。飽經磨難和痛苦的薇拉,平生第一次發(fā)自內心地說,她“相信唯一的圣父、天地的創(chuàng)造者,可見和不可見的;相信從天上降臨下來的、被釘上十字架、經受痛苦、被埋葬和升天的唯一的上帝耶穌”(Снегирёв 2015: 93)。此時,她真正感覺到,自己從小到大一直懼怕的“上帝”終于離開了她,她感到如釋重負。其實,長期以來一直令薇拉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懷恐懼的“上帝”只是父母的影像在薇拉內心的投射。
那么,薇拉的信仰究竟從何處覓得?一開始她信仰的是摸不著、看不見的抽象的上帝,那是薇拉根據自己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經歷臆想出來的一個既威嚴又可怕的上帝,在這種觀念支配下,薇拉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著。盡管如此,但薇拉在痛苦的情感跋涉中仍然恪守著對真愛的信仰,她相信真實美好生活的存在,相信愛,選擇愛,愿意感受并體驗愛,她以自己的全副身心去付出和給予別人愛。盡管她的愛的情感指向曾經是盲目的,但她所付出的每一段情感都是真摯的,投注了全部的身心。與薇拉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的大學同學娜塔莎及其昔日的那些情人們。娜塔莎盡管有家庭和孩子,婚姻看似幸福美滿,但她本身并不相信愛,也不愿意真誠地付出愛,所以,她的生活充滿了懷疑與不安的痛苦,她的內心沒有絲毫的安全感;薇拉昔日的情人們同樣不相信愛,不相信真實生活的美好,不愿意真誠地付出,她的一個情人甚至以為薇拉要卷走他的東西。最終,在失落和失望之余,薇拉只得一個個地離開了他們;再加上薇拉從小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中,無論是親人,還是情人們,都沒有給予薇拉心靈的溫暖與慰藉。而只有這些外籍工人們與她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真誠的。正是對愛的信仰最終拯救了薇拉,薇拉最終實現了痛苦的精神蛻變,實現了人與大地、與自然、與她所生活的這個城市的和諧,精神也從分裂走向統(tǒng)一。不是愛,而是與城市共同的命運蔭庇著薇拉。她拉開窗戶,感受著秋天的空曠。大地將太陽移到另外一側,薇拉沉醉于夜幕中,薇拉同大地一道在無盡的空間翻轉,天空覆護著她。薇拉的心靈變得自足而豐盈,從精神的依附變?yōu)楠毩?。這時,一個年輕人鄭重向薇拉求婚,但是,薇拉坦率地說,她根本不想結婚了,雖然她承認對方是一個好人。
薇拉這一名字顯然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薇拉就是信仰。薇拉歷盡艱辛,最終回歸真實的生活,將自己從社會邊緣拯救出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薇拉的形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她經濟獨立,但精神上一開始具有依附性,這是介于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女性身上普遍存在的一種矛盾,薇拉的迷失與回歸之路實際上表征著新時代俄羅斯女性整體普遍的困惑與探尋。經過痛苦的精神蛻變,薇拉以其心地的良善和對愛的執(zhí)著信仰得以擺脫了邊緣地位,破繭而出,她的精神煥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一如鳳凰之再生。
薇拉是俄羅斯國家與社會的象征,薇拉認為,俄羅斯就是“一個孤獨的女性,她在找尋某個可靠的男人,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當前的這個男人跑掉了,她本來是會接受她的,但他不會再回來了。而新的又沒有……”(Снегирёв 2015: 64)。薇拉以母親般博大的心胸憐憫和包容那些因蘇聯(lián)解體而變得精神沒有依靠、到處漂泊的年輕人,認為,他們像是父親的棄兒,在過去的英雄身上尋找榜樣,思念過去,改穿以前的衣服,唱祖先們唱過的歌曲??蓱z的人兒被父親們拋棄,在逝者的光環(huán)中尋覓光明,為他們認為是高尚的事業(yè)花光了積蓄。再后來,這種斗爭之所以需要是為了不讓自己有空余時間去思考、回顧和正視自己的恐懼。她希望自己有一個小孩兒,最好是一個男孩子,她想象著,他會生長、淘氣、令人高興,他會幫她的忙、憐惜她、拯救她,也拯救所有的人,因為,“人們是如此不幸”(Снегирёв 2015: 87)。薇拉天性善良、心地無私、心胸博大——這一切特質恰與俄羅斯民族所崇尚的東正教信仰的核心理念相吻合,因而,薇拉這一形象成為作家筆下俄羅斯形象的隱喻。
亞歷山大·斯涅吉廖夫稱,自己“感興趣的是對人性的極致體現:懷疑與信心、軟弱與力量、痛苦與幸福?!玫奈膶W——這是寫給所有人的個人筆記” (Богословский 2016)。關于薇拉的精神探索歷程,亞歷山大·斯涅吉廖夫認為,她的整個道路就是女神的道路,薇拉就是“當代俄羅斯的女神”。我們認為,女主人公薇拉之所以被作者稱為女神,是因為在她身上實現了真善美的統(tǒng)一。當有人問及“小說名稱不可避免會引起人聯(lián)想到三位一體‘信仰——希望——愛’。為什么是薇拉(即信仰。筆者注)呢?”這一問題時,作家回答說:“第一,名字好聽;第二,我個人對希望鮮有關注。我認為,真正強有力的是那些對什么都不指望的人。而愛……其實,小說寫的就是關于愛。但是,如果沒有信仰,哪有什么愛?”(Снегирёв 2016a)可見,對愛的信仰與執(zhí)著堅守是薇拉精神和生命的支柱,也是小說之所以如此取名的緣由。當下,俄羅斯人面臨一個普遍的信仰選擇的問題。什么是真正的信仰?俄羅斯究竟該往哪里去?這是一個長期以來一直困擾著俄羅斯民族的重要問題,自果戈理時代一直到今天,一代代俄羅斯人為此篳路藍縷、苦心孤詣、孜孜以求。女主人公薇拉的精神探索歷程向我們清晰地昭示:真正的信仰是愛的信仰,它來源于真實的生活,來源于我們腳下堅實的大地,來源于對生命的希冀與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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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 紅)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俄語布克獎’獲獎作品研究”(16BWW031)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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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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