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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三史科及相關史實考論

2017-03-12 11:45:26竇祿軍
歷史教學問題 2017年1期
關鍵詞:奏疏五經(jīng)長慶

竇祿軍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唐代三史科及相關史實考論

竇祿軍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唐穆宗時,諫議大夫殷侑奏請設置三史科,標志著史學正式被納入科舉考試的??伎颇?,在中國古代史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當前學界在三史科的一些基本問題認識上存在較大分歧。通過對相關史料與研究成果的梳理與考辨,可得出如下結論:第一,殷侑奏疏中所援引的三則“國朝故事”為玄宗開元制度,源自《唐六典》中所載的三則典制條文。第二,三史科設置時間是長慶二年,而非長慶三年。第三,三史科考試范圍為前三史,而非前四史或者更為寬泛的歷代史書。

唐代;科舉;殷侑;三史科

進士、明經(jīng)與制舉歷來是唐代科舉研究界關注的重點,其中又以進士科為最,而有關中晚唐時期陸續(xù)設置的開元禮、三禮、三傳、三史等科目的研究成果則相對較少。學界現(xiàn)有研究成果對唐代三史科均有或深或淺的探索,不同程度地推進了我們對三史科的認識。①學界現(xiàn)有研究論著中對三史科著墨較多的有: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高明士:《隋唐貢舉制度》,臺北:文津出版社,1999年版;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中華書局,2001年版;雷聞:《唐代的“三史”與三史科》,《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1期;陳飛:《唐代試策考述》,中華書局,2002年版;王海燕:《唐之“三史科”》,復旦大學2003年碩士學位論文;洪銘吉:《唐代科舉明經(jīng)進士與經(jīng)學之關系》,臺北:文津出版社,2013年版;金瀅坤:《中國科舉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由于文獻記載的缺略,現(xiàn)有研究成果也存在不少值得商榷之處,如諫議大夫殷侑(767—838)在奏請設置三史科時所援引的“國朝故事”是唐朝哪位皇帝施行的制度,其中提及的“又有一史科”所指為何,如何認識和解決在三史科的設置時間和考試范圍上存在的分歧等。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以上幾個問題嘗試作一解答。

一、“國朝故事”淵源考

據(jù)《唐會要》記載,唐穆宗長慶二年(822)二月,②殷侑奏請設置三史科的時間,史籍中有“長慶二年”和“長慶三年”兩種記載,經(jīng)筆者考證當以長慶二年為是,相關考察詳見本文第二小節(jié)。諫議大夫殷侑奏請設置三史科。茲將其奏疏詳引于下:

又奏:“歷代史書,皆記當時善惡,系以褒貶,垂裕勸戒。其司馬遷《史記》,班固、范曄兩《漢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堪為世教。伏惟國朝故事,國子學有文史直者,弘文館弘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又有一史科。近日以來,史學都廢。至于有身處班列,朝廷舊章,昧而莫知,況乎前代之載,焉能知之?伏請置前件史科,每史問大義一百條,策三道。義通七,策通二以上,為及第。能通一史者,請同《五經(jīng)》、《三傳》例處分。其有出身及前資官應者,請同學究一經(jīng)例處分。有出身及前資官,優(yōu)稍與處分。其三史皆通者請錄奏聞,特加獎擢。仍請頒下兩都國子監(jiān),任生徒習讀?!彪分迹骸耙艘?,仍付所司?!雹偻蹁咦骸短茣肪砥吡敦暸e中·三傳三史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655頁。(為便于對相關問題的討論,筆者于本小節(jié)部分引文下增加下劃線,以下皆同,不再另作說明)據(jù)上引殷侑奏疏,其所言“國朝故事”包括三件:一、“國子學有文史直者”;二、“弘文館弘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三、“又有一史科”。下文將對此三件“故事”分別論述。

(一)“國子學有文史直者”

《唐六典》卷二“凡諸司置直,皆有定制”條下注云:“諸司諸色有品直:……國子監(jiān)明五經(jīng)一人、文章兼明史一人?!雹诶盍指Φ茸?,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5頁,第45-46頁,第110頁。李錦繡《唐代直官制初探》一文認為,“文史直”即上舉國子監(jiān)“文章兼明史直”的簡稱,此說當從。李氏并從職務上推測,以明經(jīng)出身而教授三館進士的康國安是文史直,而非經(jīng)直。③李錦繡:《唐代直官制初探》,袁行霈主編:《國學研究》第3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407頁。其實,在唐代碑刻資料中,有一條關于文史直的直接例證。天寶四年(745)九月,唐玄宗撰《石臺孝經(jīng)》碑序,結銜有“文林郎守義王府參軍兼國子監(jiān)文史直知進士臣司徒巨源”。④王昶輯:《金石萃編》卷八七,《歷代碑志叢書》第5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693頁。據(jù)此可知,司徒巨源以義王府參軍的身份,兼任國子監(jiān)文史直,其具體職責為“知進士”,即教授進士文章與史學。

另外,殷侑特別提及“文史直”當與其個人出身有直接關系?!杜f唐書》卷一六五《殷侑傳》載:“貞元末,以《五經(jīng)》登第,精于歷代沿革禮。元和中,累為太常博士?!雹輨d等撰:《舊唐書》卷一六五《殷侑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20頁。《新唐書》卷一六四《殷侑傳》亦載:“貞元末,及五經(jīng)第,其學長于禮,擢太常博士?!雹逇W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一六四《殷侑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053頁。曾以五經(jīng)及第的殷侑,對與五經(jīng)相關的典制條文必定很敏感,很可能由關注到國子監(jiān)有明五經(jīng)直,而注意到與其并列的文章兼明史直。

(二)“弘文館弘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

目前所見,在殷侑上奏之前問世的唐代典章文獻中,關于弘文館學生試前四史的記載,僅見于《唐六典》中的三處,分別載于卷二、四、八。

《唐六典》卷二考功郎中“弘、崇生雖同明經(jīng)、進士,以其資蔭全高,試亦不拘常例”條下注云:

弘、崇生習一大經(jīng)一小經(jīng)、兩中經(jīng)者,習《史記》者,《漢書》者,《東觀漢記》者,《三國志》者,皆須讀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試十通,粗取解注義,經(jīng)通六,史通三。其試時務策者,皆須識文體,不失問目意,試五得三。皆兼帖《孝經(jīng)》、《論語》,共十條。⑦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5頁,第45-46頁,第110頁。

《唐六典》卷四禮部尚書“其弘文、崇文館學生雖同明經(jīng)、進士,以其資蔭全高,試取粗通文義”條下注文與上引卷二之文幾乎完全相同。⑧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5頁,第45-46頁,第110頁。

《唐六典》卷八弘文館“其學生教授考試,如國子之制”條下注云:

禮部試崇文、弘文生舉例:習經(jīng)一大經(jīng)、一小經(jīng);史習《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各自為業(yè),及試時務策五條。經(jīng)、史皆讀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試十道,取粗解注義,經(jīng)通六,史通三;其時務策須識文體,不失問目意,試五得三。皆兼帖《孝經(jīng)》、《論語》共十條,通六者為第。⑨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八《門下省》,第255頁。

此三處記載,所述大體一致,其所不同者,卷八所舉四史與殷侑奏疏中所舉四史相同,而卷二、四則以《東觀漢記》取代了《后漢書》,⑩在唐代,《后漢書》逐漸取代《東觀漢記》被納入前三史中,詳情參見高明士:《唐代“三史”的演變:兼述其對東亞諸國的影響》,《大陸雜志》(臺北)第54卷第1期,1977年1月;雷聞:《唐代的“三史”與三史科》,《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1期。則殷氏所本當為卷八所載。此外,在殷侑之后,宋人所撰《新唐書·選舉志上》亦載此事,所舉四史亦與《唐六典》卷八和殷氏所舉四史相同。?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上》,第1162頁。

(三)“又有一史科”

由于相關文獻記載的缺略,對于殷侑奏疏中所提及的“又有一史科”,學者多不明其所指。就學術界當前的研究成果來看,主要有兩種觀點。

第一,學者多推測其為睿宗景云元年(710)所置制科?!短茣肪砥呤敦暸e中》載:

景云元年十二月制:“四方選集,群才輻湊,操斧伐柯,求之不遠。其有能習《三經(jīng)》,通大義者;綜一史,知本末者;通三教宗旨,究精微者;善《六經(jīng)》文字,辨聲象者;博雅曲度,和六律五音者;韜略學孫吳,識天時人事者;暢于辭氣,聰于受領,善敷奏吐納者,咸令所司,博采明試,朕親擇焉。”①王溥撰:《唐會要》卷七六《貢舉中·制科舉》,第1648頁。睿宗此制以七科舉士,其一即“綜一史,知本末者”。雷聞?chuàng)艘詾椋斑@當是史學獨立成為科目之始”,也是殷侑所謂“又有一史科”的來歷。②雷聞:《唐代的“三史”與三史科》,《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1期。陳飛亦云:“這里的‘綜一史’蓋即所謂‘一史科’。”③陳飛:《唐代試策考述》,第83頁。然而此科目是否就是殷侑所援引之“一史科”,筆者對此頗有懷疑,原因有三:其一,唐代制科科目繁多,④參見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第138、139頁。而殷侑未必盡能熟知;其二,所謂“國朝故事”者,則其所行當不止一次,而史籍中所載制科之“一史科”僅此一見;其三,馮伉曾于建中四年(783)登“博學《三史》科”,⑤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八九下《儒學下·馮伉傳》,第4978頁。這一科目與前述“綜一史,知本末者”同為唐代制科科目之一,殷侑奏請設置三史科,此例似乎更值得征引。

第二,亦有學者認為,一史科系指前述弘文和崇文兩館學生以前四史之一參加唐代科舉考試。如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論及三史科時說:“從殷侑的奏疏中,還可知道,在此之前已有一史科;所謂一史,就是從《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中選其一史而通之?!雹薷佃骸短拼婆e與文學》,第33頁。又如李錦繡《試論唐代的弘文、崇文館生》一文在論及兩館生習業(yè)特色時說:“二館生習前四史,可應一史舉?!逼湔摀?jù)即本文前引《唐六典》卷二之文和殷侑奏疏所云之“國朝故事”。⑦李錦繡:《試論唐代的弘文、崇文館生》,《文獻》1997年第2期。然而此說亦有不通之處,如上文所述,兩館生試前四史之一,本系殷侑奏疏所舉“國朝故事”之第二條,其意甚明,第三條特意指出“又有一史科”當另有所指。

殷侑奏疏所云“又有一史科”為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敕所提及的“進士有兼通一史”?!短屏洹肪硭亩Y部尚書“其有博綜兼學,須加甄獎,不得限以??啤睏l下注云:

開元二十五年敕,明經(jīng)、進士中,除所試外,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每經(jīng)帖十通五已上,口問大義十條,疏義精通,通五已上;進士有兼通一史,試策及口問各十條,通六已上,須加甄獎,所司錄名奏聞。⑧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四《尚書禮部》,第109、110頁。

《通典》卷十五亦載此制,所述更為詳明:

(開元)二十五年二月,制:“明經(jīng)每經(jīng)帖十,取通五以上,免舊試一帖;仍按問大義十條,取通六以上,免試經(jīng)策十條;令答時務策三道,取粗有文理者與及第。其進士停小經(jīng),準明經(jīng)帖大經(jīng)十帖,取通四以上,然后準例試雜文及策,考通與及第。其明經(jīng)中有明五經(jīng)以上,試無不通者;進士中兼有精通一史,能試策十條得六以上者:奏聽進止。其應試進士等,唱第訖,具所試雜文及策,送中書、門下詳覆?!倍Y部侍郎姚奕奏。⑨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五《選舉典三》,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56頁。

玄宗這道制書的主要內容是關于明經(jīng)與進士兩科考試的改革,其特別提出的“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和“進士有兼通一史”兩項,屬于正常選拔之外的特殊考試,意在給經(jīng)史特別優(yōu)秀的舉子以特殊獎勵。

唐人封演的一則記載有助于我們對上引玄宗敕書所規(guī)定的兩項特殊考試的理解。據(jù)《封氏聞見記》卷三載:

常舉外復有通五經(jīng)、一史,及進獻文章,并上著述之輩或付本司,或付中書考試,亦同制舉。⑩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三《制科》,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9頁。

封演對“通五經(jīng)、一史”性質的界定值得關注,“常舉外”說明其不同于常舉,“亦同制舉”說明其與制舉有相通之處,然并非制舉。封演于天寶(742-756)中在太學求學,?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二《石經(jīng)》,第12頁。天寶末又登進士第,?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五八《藝文志二》,第1461頁。其時距開元二十五年未遠,其必定知曉上引玄宗敕書。綜合來看,封演所云之“通五經(jīng)、一史”當源自上引開元二十五年敕之“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和“進士有兼通一史”?!巴ㄎ褰?jīng)、一史”分開講,就是“通五經(jīng)”和“通一史”,如果說“通五經(jīng)”對應“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則“通一史”顯然是指“進士有兼通一史”。

根據(jù)封演的提示,筆者認為,這兩項特殊考試,與常舉相通之處在于其從每年常舉的明經(jīng)和進士中進行再選拔、再考試,與制舉相通之處在于其考試細節(jié)由皇帝詔書規(guī)定。甚至可以更進一步推論,通過“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及第的舉子被稱為“明五經(jīng)”或“以五經(jīng)及第”,①在玄宗開元二十五年敕書之前,高宗和武則天時期已有以五經(jīng)及第者,說明玄宗這道制書僅是對五經(jīng)考試方式的改革。有關唐代五經(jīng)科的詳情參見洪銘吉:《唐代科舉明經(jīng)進士與經(jīng)學之關系》,第185-186頁。而通過“進士有兼通一史”及第的舉子很可能仍以進士相稱,只是比普通進士待遇優(yōu)厚而已,這恐怕也是造成我們對其所知甚少,以致眾說紛紜的緣由。

封演的記載說明,在唐人眼中,“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和“進士有兼通一史”可以分別簡稱為“通五經(jīng)”和“通一史”。封演雖早于殷侑,但二人仍有為時不短的時代交集,他在《封氏聞見記》中曾說:“寇海內,文儒道消,至今四十六年,兵革未息?!雹诜庋葑w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二《石經(jīng)》,第12頁。“寇海內”指公元755年爆發(fā)的安史之亂,則封演至少公元801年左右仍在世,《封氏聞見記》代表的應是其晚年的認識,因此殷侑與封演對“五經(jīng)”和“一史”的認識當不會太疏遠。

如前所述,殷侑所云“國朝故事”之(一)和(二)均源自《唐六典》,說明其熟識《唐六典》,而玄宗開元二十五年敕被收入成書于開元二十六年的《唐六典》,以五經(jīng)及第的殷侑必定會注意到該敕所提及的“明經(jīng)有兼明五經(jīng)已上”,其奏疏中提及的“又有一史科”系指“進士有兼通一史”也就不難理解。

如此,則殷侑所云三件“國朝故事”均源自《唐六典》,這是否是一種巧合?筆者認為并非如此。《唐六典》在中晚唐時頗為時人所重,③關于《唐六典》的施行問題,古今學者眾說紛紜,從本小節(jié)對殷侑所援引三則“國朝故事”的考察看,嚴耕望的論斷是準確的,即《唐六典》所載為玄宗開元時代現(xiàn)行制度,詳情參見嚴耕望:《略論唐六典之性質與施行問題》,《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96-405頁。大臣之奏疏常援引《唐六典》所載典制。權德輿于貞元十六年(800)作《秘書郎壁記》,文首即云“按《六典》:秘書郎四人,從六品上,分掌四部書,以甲乙丙丁為之目”;④權德輿撰,郭廣偉校點:《權德輿詩文集》卷三一《秘書郎壁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75頁。貞元十九年,韓愈時為四門館博士,所上《請復國子監(jiān)生徒狀》有“國子監(jiān)應三館學士等準《六典》”和“今請國子館并依《六典》”之語。⑤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八《請復國子監(jiān)生徒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89頁。元和三年,白居易上《初授拾遺獻書》,文中援引《唐六典》關于左右拾遺職掌的規(guī)定。⑥白居易撰,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卷五八《初授拾遺獻書》,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28頁。上舉諸例均在殷侑上奏之前,其上奏之后的例子更多,故不備舉??傊?,在殷侑的時代,朝廷大臣論及典章制度以《唐六典》為參考文本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綜上,殷侑所言“國朝故事”為玄宗開元制度,其所據(jù)當為《唐六典》所載典章制度,其中的“又有一史科”當為開元二十五年敕所提及的“進士有兼通一史”。

二、三史科設置時間辨析

目前學界關于三史科的設置時間有兩種說法:

其一,“長慶二年”說。前引《唐會要》載殷侑上奏時間為長慶二年二月,⑦王溥撰:《唐會要》卷七六《貢舉中·三傳三史附》,第1655頁。《冊府元龜》亦詳載殷侑此奏,其上奏時間亦記為長慶二年二月。⑧王欽若等編:《宋本冊府元龜》卷六四〇《貢舉部·條制二》,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2105頁?!杜f唐書·職官志三》“五經(jīng)博士”條下注云:“長慶二年二月,始置《三傳》、《三史》科。”⑨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四四《職官志三》,第1892頁。持此說者,大多依據(jù)《唐會要》所載。如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一書據(jù)《唐會要》云:“長慶二年二月殷侑奏請設立三傳、三史科?!雹鈪亲趪骸短拼婆e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頁。劉海峰、李兵合著的《中國科舉史》說:“三史科也是穆宗長慶二年所設的科目?!?劉海峰、李兵:《中國科舉史》,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117頁。此類例子尚多,茲不贅舉。

其二,“長慶三年”說。《舊唐書·穆宗紀》載:“(長慶三年二月)諫議大夫殷侑奏禮部貢舉請置《三傳》、《三史》科,從之?!雹賱d等撰:《舊唐書》卷一六《穆宗紀》,第502頁?!缎绿茣みx舉志上》亦將此事系于長慶三年。②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上》,第1165-1166頁。持此說者,大多依據(jù)《舊唐書·穆宗紀》所載。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六“史學”條下記殷侑上奏時間為長慶三年,陳垣校注此書時僅提及殷侑奏疏見《冊府元龜》和《唐會要》,似未注意到兩書與《舊唐書·穆宗紀》在三史科設置時間上的分歧。③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卷一六《史學》,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25、926頁。清人徐松《登科記考》將殷侑奏疏系于長慶三年二月,并注云:“《舊書·職官志》以三史、三傳科置于二年,誤?!雹苄焖勺?,孟二冬補正:《登科記考補正》卷一九,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801、802頁。張榮芳《唐代的史館與史官》一書認為,“到穆宗長慶三年,諫議大夫殷侑更建議立史科及三傳科”。⑤張榮芳:《唐代的史館與史官》,臺北:東吳大學,1984年版,第181頁。翟國璋主編的《中國科舉辭典》“三史”條,亦以長慶三年為三史設科之始。⑥翟國璋主編:《中國科舉辭典》,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而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據(jù)《舊唐書·穆宗紀》說,“三史科設置于長慶三年”,而其下文又云“三史科自長慶二年設置以后,直至唐末仍有人應試”,未知以何為是。⑦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第32-33頁。

有學者注意到《唐會要》、《冊府元龜》與《舊唐書·穆宗紀》在三史科設置時間的記載上存在差異,但均未作有說服力的辨析。如南宋時人王應麟所輯《玉?!肪硪灰晃逭摷笆房茣r,以正文記殷侑上奏時間為長慶三年,在其下注云,“《會要》二年二月,《舊紀》三年二月”。⑧王應麟輯:《玉?!肪硪灰晃濉哆x舉·科舉二》,廣陵書社,2003年影印本,第2136頁。今人王勛成據(jù)前引《舊唐書·穆宗紀》認為,“三傳、三史的正式設置就更遲,大約在長慶三年二月”,雖然“《唐會要》、《冊府元龜》皆謂長慶二年二月,當以《舊唐書》為是”,只是并未說明如此選擇的史料依據(jù)。⑨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第301、302頁。奇秀《中華古典行政管理制度研究》一書記三傳科和三史科的設置時間為長慶二年二月,該書雖然注意到《舊唐書·穆宗紀》記此事為長慶三年二月,但認為《唐會要》和《冊府元龜》“兩書都把上奏和下敕的時間記載為長慶二年二月。在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證據(jù)之前,姑從此說”。⑩奇秀:《中華古典行政管理制度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24-226頁。

雖然《唐會要》、《冊府元龜》和《舊唐書》等史籍對殷侑奏請設置三史科的時間記載不一,但對其上奏時的身份為諫議大夫均無異議。而據(jù)《唐會要》卷七十一《州縣改置下》嶺南道“桂州”條載:“長慶二年十二月,桂管觀察使殷侑奏?!?王溥撰:《唐會要》卷七一《州縣改置下·嶺南道》,第1515頁。則殷侑最晚于長慶二年十二月已外任桂管觀察使。換言之,在長慶二年,殷侑從諫議大夫轉任桂管觀察使,其不可能在長慶三年以諫議大夫的身份奏請設置三史科。故而,《舊唐書·穆宗紀》所記當誤,殷侑奏請設置三史科的具體時間為長慶二年二月。

三、三史科考試范圍辨析

除設置時間外,學界對于三史科的考試范圍也存在三種不同意見:

其一,“前三史”說。此說認為,三史科考試范圍為《史記》、《漢書》、《后漢書》。如傅璇琮、雷聞、屈直敏。?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第33頁。雷聞:《唐代的“三史”與三史科》,《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1期。屈直敏:《敦煌寫本類書勵忠節(jié)鈔研究》,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頁。

其二,“前四史”說。此說認為,三史科考試范圍為《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如陳飛、王炳照和徐勇、金瀅坤。?陳飛:《唐代試策考述》,第82頁。王炳照、徐勇主編:《中國科舉制度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頁。金瀅坤:《中國科舉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第659頁。

其三,“歷代史書”說。持此說者認為,三史科考試范圍為殷侑奏疏所云之“歷代史書”,具體所指為趙匡《舉選議》所劃定的舉人習史范圍。在殷侑之前,洋州刺史趙匡曾在其《舉選議》中詳細闡述他的科舉改革思想,要求舉子“學兼經(jīng)史”是其突出特點之一,并且詳細規(guī)定了舉人所習史書的范圍:

其史書,《史記》為一史,《漢書》為一史,《后漢書》并劉昭所注《志》為一史,《三國志》為一史,《晉書》為一史,李延壽《南史》為一史,《北史》為一史。習《南史》者,兼通《宋》、《齊》志,習《北史》者,通《后魏》、《隋書》志。自宋以后,史書煩碎冗長,請但問政理成敗所因,及其人物損益關于當代者,其余一切不問。國朝自高祖以下及睿宗《實錄》,并《貞觀政要》,共為一史。①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七《選舉典五》,第423頁。

持“歷代史書”說者或受顧炎武之影響,顧氏在其《日知錄》一書中曾論及設置三史科一事,在摘引殷侑奏疏之文后,又摘錄上引趙匡之議,然而顧氏并未明言三史科考試內容為趙匡所劃定的舉人習史范圍。②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卷一六《史學》,第925頁。高明士《隋唐貢舉制度》一書在討論三史科考試內容時說:“其一史至三史之選擇方法并無說明,或以‘歷代史書’為范圍,果如是,則所指或如前引趙匡之議?!雹鄹呙魇浚骸端逄曝暸e制度》,第97頁。杜文玉《五代十國制度研究》一書在論及史科考試范圍時,則明確以前引趙匡之議為是。④杜文玉:《五代十國制度研究》,第5頁。

筆者以為,三史科考試范圍僅限前三史,即《史記》、《漢書》和《后漢書》。另外兩說在殷侑奏疏中雖各有其立論的根據(jù),但這些根據(jù)是經(jīng)不住推敲的?!扒八氖贰闭f的依據(jù)當為殷侑奏疏所舉之弘文館學生試前四史,然而這僅僅是殷氏為奏請設置三史科所援引之“國朝故事”,并非以此四史設科。再來看“歷代史書”說,雖然殷侑奏疏開頭即云“歷代史書,皆記當時善惡,系以褒貶,垂裕勸戒”,但這僅僅是總體上肯定史書的積極作用,作為常舉科目,三史科必定要有一個明晰的考試范圍,故而殷氏又云“其司馬遷《史記》,班固、范曄兩《漢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堪為世教”,這才是三史科的具體考試內容。奏疏下文所說“其三史皆通者請錄奏聞”也說明了這一點。殷侑奏疏中說“每史問大義一百條”,則三史所考為三百條。五代時期記載的三史科考題數(shù)量也符合這一規(guī)定。后周廣順三年(953)正月,戶部侍郎、權知貢院趙上交在一份改革科舉的奏疏中曾提及三史科考題數(shù)量:“《開元禮》、三史,元義三百道,欲各添義五十道。”⑤王欽若等編:《宋本冊府元龜》卷六四二《貢舉部·條制四》,第2117-2118頁。

結語

通過以上對唐代三史科相關的幾個問題所作的考察,可得出如下結論:第一,諫議大夫殷侑為奏請設置三史科所援引的“國朝故事”為玄宗開元制度,其所據(jù)當為《唐六典》所載典章制度,所謂“又有一史科”當為開元二十五年敕所提及的“進士有兼通一史”。第二,三史科設置時間在史籍中有“長慶二年”和“長慶三年”兩種記載,古今學者各持一說,莫衷一是,經(jīng)筆者考證,殷侑于長慶二年十二月轉任桂管觀察使,其不當于長慶三年以諫議大夫身份奏請設置三史科,故當以“長慶二年”說為是。第三,由于對殷侑奏疏的理解不同,今之學者對于三史科考試范圍有“前三史”說、“前四史”說和“歷代史書”說三種不同意見,“前四史”說誤以弘文館學生所試前四史為新設置的三史科的考試范圍,而作為??浦坏娜房票仨氂忻鞔_的考試范圍,模糊不清的“歷代史書”說也是立不住的。故而筆者認為,三史科考試范圍僅限前三史,即《史記》、《漢書》和《后漢書》。

(責任編輯:李孝遷)

竇祿軍,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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