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薇

(呂梁學院 中文系，山西 離石 033001)

張毅漢是民初歷史上一位創(chuàng)譯頗豐的小說家。然而，他卻很少被文學史提及。近年來有學者逐漸關注到張毅漢其人其作，目前可以查閱到的研究成果主要有2004年柳珊的論著《在歷史縫隙間掙扎——1910-1920年間的<小說月報>研究》[1]。其中第三章第四節(jié)“張毅漢的小說理論”論及張毅漢的生平資料及其小說理論。另有兩篇專題論文：其一為發(fā)表于2009年《齊魯學刊》的郭浩帆教授的《清末民初小說家張毅漢生平創(chuàng)作考》[2]；其二是發(fā)表于2013年《新文學史料》的禹玲、羅杰的《活躍于近現代文學轉型臨界時段的張毅漢》[3]。兩篇文章對小說家張毅漢的生平經歷和創(chuàng)作活動進行較為詳細的考證和闡述，張毅漢作為活躍于民初文壇的小說家的地位漸漸受到肯定。

郭浩帆教授在《清末民初小說家張毅漢生平創(chuàng)作考》中對其生平經歷進行了總結：

“張毅漢(1895-1950)，原名其讱，又名亦庵，廣東新會人，幼年失怙，賴寡母黃翠凝撫育長大。先入上海工部局所辦華童公學求學，13歲在《月月小說》上發(fā)表短篇小說《兩頭蛇》(一名《印度蛇》)，署名‘張其讱’。后因家庭貧困，輟學到江南制造局謀生，16歲參加武昌起義。辛亥革命后仍回上海，在制造局做工，同時從事文學活動。自1908年至20世紀20年代，先后發(fā)表翻譯和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130余種(前期多與包天笑合作)，多數為翻譯小說。張毅漢多才多藝，善攝影、音樂、繪畫，民初曾在廣肇公學和粵東中學執(zhí)教?？箲?zhàn)后因生活所迫遷居香港，1950年11月在香港病逝，終年56歲?！盵2]

由上文可知，早在1908年，張毅漢還是十三歲童子時，他已在《月月小說》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后來，他一直筆耕不輟，活躍于清末民初的文壇。在張毅漢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翻譯中，有一組作品尤其特殊。這就是發(fā)表于1919年《小說月報》第十卷的五篇《小說范作》。這組文章用小說理論加范文的形式對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予以論述解說。“這是中國小說自有理論批評以來第一批具有較為嚴格的理論色彩和框架的論文，也是中國近代在借鑒西方小說方面自覺地從題材主題轉向形式技巧，從感官直覺走向邏輯思辨的開始?！盵1]146然而，前代學人研究多關注于文本內容以及小說史價值，對此組文章的文學理論價值很少提及。本文從編輯定位出發(fā)，對文章體現出的作家創(chuàng)作論觀點進行挖掘闡發(fā)，對《小說范作》文學理論價值重新認識。

一、《小說范作》的發(fā)表及其編輯定位

張毅漢的小說創(chuàng)作數量大，是當時頗負盛名的文壇巨匠?！皬?908年至1945年，現在能查到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包括其他各類作品的總數有236種。”[3]1918年后，張毅漢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然純熟，他在《小說月報》、《小說畫報》、《小說大觀》等發(fā)表了類型各異的小說作品。僅僅“從1918年1月到1920年10月，他在《小說月報》上連發(fā)24篇著譯，已成為這個刊物的重點作者?！盵3]在大量的翻譯與創(chuàng)作基礎上，張毅漢形成自己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即1919年發(fā)表的《小說范作》。

《小說范作》在《小說月報》發(fā)表時，編輯定位是這樣的：

《小說范作》共五篇，都放在“說叢”欄目之下?！靶≌f范作”四字與“泰西古劇”“偵探名著”“社會小說”等子欄目的位置相同，用雙行小字標出，而小說題目“化石”“怯”等則放在顯眼的正題位置上。其中，《小說月報》第十卷第五號中，“小說范作”四字又改用單行大字標出，字體大小與小說題目相同。

由上可見，《小說范作》在《小說月報》中的編輯定位是較為尷尬和錯位的，“說叢”主要發(fā)連載小說，而這組文章被歸入“說叢”也就是定位在小說創(chuàng)作內?！靶≌f范作”與“社會小說”“偵探名著”等均為小說的分類。而事實上，這是一組自覺地對短篇小說進行研究論述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文章。從現代學科分類意義上講，《小說范作》應歸屬于小說批評與理論范疇。

那么，《小說月報》中那些小說理論和批評的文章的編輯定位又如何呢？我們選取同樣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的管達如的《說小說》(第三年第五、七至第十一號)來看，這組文章明確歸入“文苑”中。而也是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的張毅漢的短篇小說理論文章《短篇小說是什么——兩個原素》(第十一卷第九號)，又被刊發(fā)在“編輯余談”中。

《小說范作》的編輯定位何以如此奇怪呢？原因或在其形式。小說范作以小說理論加典范小說例作的形式出現，過于新穎，連編者都難以對其準確歸類。而《小說月報》在其后的發(fā)展中就對這類型的文章進行了改革。就在《小說范作》發(fā)表的最后一本刊物上，《小說月報》登載廣告，介紹新改革的“編輯余談”是“略仿西洋雜志 Elitorial 的體例，評論現代文學，發(fā)表本社同人對于‘創(chuàng)造中國新文藝’的意見?！?見于《小說月報》1919年第十卷第十二期的廣告“本月刊刷新內容增開小說新潮欄。預告！”。改版后，《小說月報》1920年第十一卷第一號就發(fā)表了署名為“冰”的三篇文章，即“俄國近代文學雜談上”“新舊文學平議之評議”“安的列夫死耗”*見于《小說月報》1920年第十一卷第一期的目錄。。自此，有關小說評論類的文章就列入“編輯余談”中。

從《小說月報》對《小說范作》的歸類可以看出，編者將其定位為小說分類和小說創(chuàng)作，并未看作是小說批評和小說理論。這種編輯定位的尷尬和錯位恰恰說明了這類新穎的文學評論形式的價值。張毅漢的《小說范作》開了短篇小說評論的先河，是對短篇小說理論的有益探索。

二、 《小說范作》中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

盡管《小說范作》在《小說月報》的編輯體例中略顯尷尬，但是這組文章所體現出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卻值得我們重視。這組文章是在翻譯吸收西方小說的基礎上對中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結和指導。他以“短篇小說”的敘述性和情感性為中心，研究如何創(chuàng)作小說，以結構、主意、人物、設境、文勢為要素形成了一個較為成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系統(tǒng)。具體而言，這組文章的內容如下：

(一)“意義”與“結構”

小說的“意義”為何？小說者，重在敘述，意在動人。文章之始，作者開宗明義就強調小說是“一種紀事體之文”，但是又是區(qū)別于平常的紀事文，最重要的差別就是“能動讀者觀感興趣”，這就是小說的意義。因此，文章開宗明義說到的就是小說的敘述性和情感性。在論述結構的時候也不斷強調：“述事與述小說不同，述事但平鋪直敘，意達而足，述小說則必勿背美術之旨，在在動人。”[4]可見，小說的“意義”重在敘述，意在動人，小說的敘述性和情感性相生相長。

張毅漢第一拋出的小說要素是“結構”。小說的結構，就是情節(jié)結構。結構者，不在情節(jié)離奇，而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在文中直接表達說，“論小說者，以結構為最要。”[4]但是此結構并非舊小說中的情節(jié)離奇，而是一種對日常事件的有意識的思索和創(chuàng)作。正如文中所言，“吾之所謂結構，但取尋常日日所聞見，參以高人之理想，發(fā)為動人之妙解，完成一事之因果，不如尋常膚淺之見解足矣?！盵4]作家強調要小說“在情理之中，出意料之外，而一事之結構，于以完成?！盵4]這是指小說要對敘事繁簡進行精心處理，使其有內在的因果邏輯和情感線索，切忌求奇求巧而適得其反。

此外，在創(chuàng)作經驗中，張毅漢嘗試著描述作家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以自己平時所見到之事再加思索，牽連過去未來，以形成小說結構之雛形。作者還舉出馬柏桑(莫泊桑)的《斷弦》為例，認為小說所述，“似皆耳聞目睹之事，絕鮮憑空杜撰之跡。讀者于此可明采取耳聞目睹為資料之道?！盵4]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張毅漢不僅描述了創(chuàng)作心理歷程，并談及作家應該如何從生活中體察和搜集材料。

(二)“主意”與“人物”

主意者，即主題，不在勸世教化，不在導人德性，而是人情事理體驗所得。他認為，“主意者，小說之精靈也；結撰者，小說之軀干也；描寫詞藻者，小說之衣冠容態(tài)也?！盵5]可見，與“結撰”和“描寫辭藻”這類形式性的要素相比，“主意”乃是小說的靈魂。他反對勸世諷世的功利小說觀和謾罵諷刺為主旨的工具小說觀。真正的小說是作家從日常生活中細心體察并加以提煉的創(chuàng)作，“作者于人情事理，體驗有得，乃舉其一端為主意，以雋穎有味之事實，曲曲達之?！盵5]由此可知，小說主題是來源于生活的。這一理論明顯受到西方小說的影響。

人物者，雖虛構亦非虛構，乃是社會生活之人剪影，尤須與情節(jié)結構相符，始足動人。作者認為，“主意之為一篇之靈魂，……然所以發(fā)明此主意者，則全在書中人物。”[5]主題的表達效果與人物密切相關。小說是否能被讀者認同、信服，更需要人物的精心設置安排。因此，他提出，人物一定要與情節(jié)相符合，才能真正動人。此外，他還細說“寫人之要，首為狀，次為態(tài)，次為言語動作，有關于其人之性情品格者，毋須冗贅，但足明其人與他人不同可也?！盵5]

在創(chuàng)作經驗上，張毅漢舉出馬柏桑和司馬遷，強調作家要有一定的閱歷，才能使得讀者從作品中體察人情世故，增強知識見聞。他說“閱歷既深，則人情事理自然體驗有得，隨在皆可抽其端緒，立為主意?！盵5]而人物的塑造則仰仗于“作者平日對于社會種種人物，體察所得之深淺而定其工拙。”

(三) “設境”

設境者，即如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是小說設置之布景、情境，乃為“小說之色澤”[6]也。第十卷第五號《小說范作》以例作《魔潭》評述了小說設境之重要。“設境”被譽為“小說之色澤”[6]。人物的身份應與環(huán)境應相符合。如美人與綺窗相稱，農夫與田野相諧，武夫應見于沙場，乞丐當見之陋巷。作者還舉出近世戲劇之布景說明：若無設境，讀者之觀察角度則無從入手。因此，“設境”不只有“點染文章”的作用，更要讓讀者如身臨其境，增加書中人物的生動活潑之氣，使得讀者更好地進入小說。

(四) “文勢大旨”

文勢者，即支配運用結構、主意、人物、設境的法度，亦即小說敘事之安排。第十卷第十號的《小說范作》即以《廢邸埋奸》論述了“文勢”的價值。作者指出，結構、主意、人物、設境只是資料，文勢恰恰是將其統(tǒng)籌規(guī)劃繼而使小說創(chuàng)作成形的必要一環(huán)。創(chuàng)作“有法度有價值之短篇小說”[7]必須學會安排其文勢大旨，即要有次序地安排好各要素。從作家角度來說，就是要“細審一篇之中，何處最重，又若何而后能引讀者集中其精神興會于此?！盵7]具體而言，最重要的部分有三點——“一曰‘動作之起’”、“二曰‘變’，變者轉也，居一篇之樞要?！薄叭弧Y’，結者終也，收也?！盵7]這就如敘事文中常常提及的起因、高潮與結果。短篇小說如能集中于“變”點，能使全篇見其精神。作者還強調以上三點，“其文勢皆須格外增重，而不得與他部分同其平庸者也?！盵7]作者還引用安東尼屈羅祿伯的《魔潭》詳細分析了文勢的變化。

(五) “采集資材”

采集資材者，即應有小說家之眼光，應具備小說家之觀察、積累及想象。第十卷第十二號的《小說范作》以《愚夫愚婦》為例論述了小說家之采集資材的重要性。這組文章的最后論及作家創(chuàng)作前的準備進行了論述，申明小說家應具備小說家之眼光，明了撰寫小說之道?！爸疗渥珵樾≌f之道，不外使事物彼此連結，因緣互生，調其輕重，施以文采，主意居乎中，情文章于外，某評文家謂此為小說觀察力之涵養(yǎng)云?！盵8]文章還談到了“采集資材”的三條方法：其一是要細心觀察和想象；其二是要在尋常日見之事中積累小說資料；其三，對人事之單位(即語言、情性、態(tài)度、作事等稱為單位)善于搜集、連綴、并且加以擴展[8]。

概而論之，五篇文章的闡述以“短篇小說”的敘述性和情感性為中心，以結構、主意、人物、設境、文勢為要素形成了一個較為成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系統(tǒng)。而在這里，作家始終貫穿了兩個原則：其一，明確強調小說的敘述性。這里既強調小說的敘事性，且強調敘事性要與情感性相生相長?！吧w小說者，乃一種文藝之著作，以敘事曲達、動人興趣為貴。”[5]其二，以作家創(chuàng)作出發(fā)，對小說創(chuàng)作各要素為主的環(huán)節(jié)加以把控，細加描述創(chuàng)作的心理歷程，凸顯了作家的自覺意識和主動性。在形式上，作家又每每都以模范小說作為例子加以分析。

總之，張毅漢以自己多年來一直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經驗出發(fā)，建構起了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論系統(tǒng)。這一理論系統(tǒng)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核心，從小說的結構、人物、主意、設境出發(fā)論述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理論和實踐指導。

三、張毅漢的小說理論的地位與價值

張毅漢對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系統(tǒng)評議，是中國近現代小說史推進過程中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是最早對胡適《論“短篇小說”》的回響。這為后人厘清中國近現代小說理論的推衍歷程提供了資料和借鑒。

第一, 張毅漢《小說范作》是中國近代小說發(fā)展史上較早對“短篇小說”界定和建構的理論文章，是中國近代小說理論發(fā)展歷程中重要的文本參照。

中國近代小說理論的建構是在西方小說的沖擊和影響下逐漸定型的，但這主要就長篇小說而言。主要成果有：1912年《小說月報》第三卷第五期登出的管達如的《說小說》[9]；1914年《中華小說界》第三至八期連載的六篇署名為“成之”(即呂思勉)的《小說叢話》。

相對而言，“短篇小說”這一名稱的使用、認知、界定一直是比較混亂的。1918年的《順天時報》曾登廣告“征集短篇小說”，其中條件即有：“白話社會小說；字數一萬字內外；佳作報酬從豐；采取者按次發(fā)表；原稿概不奉還；詞意勿涉于淫猥等?！?見于《順天時報》第五千三百七十六號(五)之廣告，中華民國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即戊午年十一月十八日。這一界定僅僅就小說的字數和內容進行了限定，而短篇小說應有的虛構性、敘事性等卻未涉一字。可見，何為短篇小說，真正的衡量標準并不明確。胡適1918年在《新青年》發(fā)表的《論短篇小說》中指出，中國文人不懂“短篇小說”。更是斥責那些將筆記雜篡，不成長篇的小說，稱為短篇小說的人?！澳成程幦?，幼負異才……一日，游某園，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爛調小說，居然都稱為“短篇小說”！”*胡適《論短篇小說》，《新青年》1918年四卷五號

張毅漢《小說范作》在學習西方小說理論的基礎上，從敘述性和情感性出發(fā)系統(tǒng)論述短篇小說。這顯然更切近于現代小說理論。張毅漢《小說范作》在中國小說理論現代化過程的作用不言而喻。

第二, 《小說范作》是中國現代短篇小說浪潮的先驅。

張毅漢的《小說范作》發(fā)表于1919年，正值中國新文學到來的前夜。1918年的《新青年》胡適發(fā)表了《論短篇小說》一文。胡適在強調短篇小說的意義與價值，并著意將西方短篇小說理念引入中國并將之定型的時候，張毅漢的《小說范作》發(fā)表了。張毅漢恰恰處于這一節(jié)點，他抓住了小說理論中常常被國人忽視的“短篇小說”領域，從作家創(chuàng)作論出發(fā)對短篇小說進行清晰的界定，并對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心理、創(chuàng)作技巧等進行詳細而系統(tǒng)的整理闡釋。這一對于短篇小說的理論探索正是對胡適《論“短篇小說”》和《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的一種呼應。不久，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代新文學全面展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和研究進入了新時代。

總之，《小說范作》作為近代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的一種探索，這是分外珍貴的。這也為我們不斷去理清中國近代小說理論的發(fā)展脈絡，探尋構建新的東方文藝體系提供了更好地文獻支持。

[1]柳珊.在歷史縫隙間掙扎——1910-1920年間的《小說月報》研究[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4.

[2]郭浩帆.清末民初小說家張毅漢生平創(chuàng)作考[J].齊魯學刊，2009(3).

[3]禹玲，羅杰.活躍于近現代文學轉型臨界時段的張毅漢[J].新文學史料，2013(3).

[4]張毅漢.小說范作[J].小說月報，1919(1).

[5]張毅漢.小說范作[J].小說月報，1919(2).

[6]張毅漢.小說范作[J].小說月報，1919(5).

[7]張毅漢.小說范作[J].小說月報，1919(10).

[8]張毅漢.小說范作[J].小說月報，1919(12).

[9]管達如.說小說[J].小說月報，1912(5、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