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瑜
曹正文和林繼凡
陶文瑜
曹正文
曹正文先生稱我文瑜兄。
寫寫文章的人聚在一起,說一說彼此字里行間的家長里短,是文人之間很好的溫暖和體貼。拿我自己來說,和文字打了半輩子交道,主要圖的還是自己心里快樂。千把來字的段落,報紙上一小塊,誰會在意蒼茫大地上一顆沙子呢。
幾年前的一天,《新民晚報》編輯曹正文先生來電說,你的文章評著當(dāng)年“夜光杯”好稿,一份證書,還有一個獎品,我替你帶來了。
一個好編輯,應(yīng)該也是一個不錯的作家,至少他對作者有一份設(shè)身處地的理解和關(guān)照吧。
獎品是一支鋼筆,電腦寫作的時代,鋼筆如落第的秀才一樣冷清。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我曾經(jīng)評選過一次大會表揚(yáng),大會表揚(yáng)比三好生要差一截,但也算是先進(jìn)了,獎品是兩支鉛筆和一個練習(xí)本,喜悅和溫暖一直留在心里。現(xiàn)在的心情,和當(dāng)年仿佛。
之后有一天,曹正文先生說,我退休了,我把你介紹和托付給接替我的編輯了。
我依然寫作謀生,像接力棒一樣交給下一個選手,為《新民晚報》寫稿子,實話說我受能力限制,平常之作多,但卻是十分用心用力的,蕓蕓眾生似的作者,對于在意自己的編輯和讀者,加倍珍惜,我想到的是,不能給曹正文先生丟人啊。
退休之后的曹正文先生,國內(nèi)國外走南闖北的游歷,然后將旅程中的所見所聞寫成文章,成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典范。
我甚至以為曹正文先生一半時間在生活,另外一半時間,就是將生活記錄成文章,他是為了文章而經(jīng)歷春夏秋冬,是為了文章而生的文人,這樣的純粹,使得他的生命,煥發(fā)著生動而美麗的光彩。
米舒是曹正文先生的筆名,不久之前的一天,我收到了八卷本的《米舒文存》。這是曹正文先生大半輩子創(chuàng)作中精選出來的一部分作品。其中不少散文和書評,我曾經(jīng)閱讀過,如發(fā)表在《蘇州雜志》上的“舒園十記”,也非常喜歡這樣的文字。我覺得曹正文先生的文字是一片大湖,天空之上一輪民國的明月高掛著,月光照耀在湖面上,是那么的干凈和安靜,溫和而美麗。
和大部分文人一樣,幾卷書應(yīng)該就是代表著幾十年的一輩子了,日新月異忙忙碌碌的時代,東奔西走的人們甚至沒有興致和忙里偷閑的工夫?qū)@些文字看上一眼,只有文人自己把它視為父親和兒子,文字是他們一生的滿足和驕傲啊。也只有文人朋友,會捧著這幾卷書,體會和自己仿佛的心思和命運(yùn)。
上了年紀(jì)之后,閱讀有了一定障礙,《米舒文存》的內(nèi)容很豐富,有文史、有偵探、有武俠,還有寫簽名本……我也只是看了一部分,但我關(guān)照自己,要慢慢地將它讀完,因為《米舒文存》是合我心意并且是對我有教益和趣味的文章。
前幾天路過一個鄉(xiāng)鎮(zhèn),正好遇上工廠下班,人流涌出廠門,散向大街,我看到人流中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反背的手握在一起,幸福而滿足地從我身邊走過,我能看出來她們是外來務(wù)工人員,在異地他鄉(xiāng)的街頭,因為彼此而沉著坦然。其實文人和文人,就是生在異地他鄉(xiāng),手和手握在一起的外來務(wù)工人員。
林繼凡
這一年跟隨先生跑碼頭的金聲伯來到常熟,昆曲班正好也在這里演出,簡陋的場子里,零零星星的觀眾,因為請不起琴師,演員們上臺時唱念做打,一下舞臺就操起笛簫來,為臺上的演出伴奏?;ㄓ陱浱斓睦デ?,落下來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守在常熟小劇場里演出的,竟然是赫赫聲名昆曲傳字輩的藝人,這樣堅持和堅守的藝人之中就有王傳淞。幾十年之后,王傳淞在昆曲《十五貫》中扮演的婁阿鼠,將昆曲丑角詮釋得淋漓盡致惟妙惟肖。而林繼凡是王先生唯一的入室弟子?,F(xiàn)在我們在林繼凡先生的舞臺表演中,時時能見到王傳淞的影子。
幾個月前的一次下午,坐在不知名的茶樓喝茶聊天,聽張鐘先生說起張辛稼先生的陳年舊事,張辛稼先生擔(dān)任過蘇州國畫院的院長,是吳門畫派旗幟一樣的人物。我曾經(jīng)讀過不少張先生的水墨,現(xiàn)在明白過來,水墨之外,張先生其實就是一個地道的蘇州文人,并且經(jīng)歷著平常人家一樣的蘇州人的日常生活。
林繼凡是張辛稼先生的隔壁鄰居,出身于書香門弟的林家,和張先生多了一些琴棋書畫方面的交談,自然走動得也多了。一開始少年林繼凡就是在張先生的畫桌上涂涂畫畫,老先生覺得這個孩子靈動,也樂意在他的涂鴉之作上刪刪改改。兩年后,林繼凡正式去學(xué)昆曲。精通昆曲的張辛稼對他說“:收收心,好好學(xué)昆曲,把繪畫當(dāng)作愛好吧。”又過了兩年,張先生再遇上在演藝上初具規(guī)模的林繼凡,悄悄對自己的學(xué)生說了兩個字“:并重。”
林繼凡作品
王傳淞先生和張辛稼先生在蘇州生活的時候,我也在蘇州過著自己的日子,待我想起要結(jié)識這樣的老人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人生中有好多邂逅相遇,比如林繼凡與王傳淞張辛稼。人生中也有好多擦肩而過,比如我和王傳淞張辛稼。
我是先看見了林繼凡先生的水墨,再有機(jī)會結(jié)識林先生。林先生的昆曲表演,讓我想到了馬得老師的戲曲人物畫,林先生的水墨,我以為其實就是紙上的唱念做打。林先生是王傳淞先生和張辛稼先生的傳人,我從林先生身上體會到了兩位前輩的音容笑貌,所謂流傳有序,這也是生在蘇州的美麗和樂趣吧。
林繼凡先生要在蘇州大學(xué)博物館舉辦畫展,吩咐我記一些文字,對于昆曲和繪畫,我不過是外行看熱鬧,讓我感動的淡墨濃墨,是林先生的花鳥畫中透露的文人情懷和心思。這樣一唱三嘆百囀千回的情懷和心思,仿佛就是蘇州昆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額如果生離和死別,是泣不成聲的一句唱腔,那么或遠(yuǎn)或近的歷史,就是林先生筆下一回又一回響起的水磨腔了。昆曲中唱的才子佳人,其實就是蘇州人家的男男女女,而淡墨濃墨分明就是昆曲中的水袖。
林繼凡先生筆下的花鳥,充滿了對生命的理解和歌頌,充滿了對藝術(shù)的堅定和熱愛。
春去和秋來,早出和晚歸,成家和立業(yè),生兒和育女,歲月無痕,人生如夢。自然而然,飄逸瀟灑,喜怒哀樂,春花秋月,風(fēng)霜雨雪,陰晴圓缺。在花中成仙,在月下成鬼。林先生通過自己的思考和過濾,再作出反應(yīng)和選擇。這樣的花鳥天然不造作,不迷失本質(zhì)和獨(dú)特的自我,因而更內(nèi)在也更永恒了。
我的朋友南京作家顧小虎聽說我要寫林繼凡先生,給我留言說:“當(dāng)年與繼凡先生拍攝《阿Q正傳》有場戲要從石橋上跌落,我說假摔吧,林先生說,我有童子功,不礙事。結(jié)果折了脛骨。林先生打完石膏后繼續(xù)拍戲,有大前輩江南蓋五遺風(fē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