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嗚嗚──又一陣黃沙卷起,讓他后退了幾十步的距離。他無法前行,只能抱著頭,卷曲著身子,等待狂風漫過。他獨自旅行,穿越阿里大漠已經一個月了,事前,他沒向家人吐露他的去向。
他已迷路三天,絕水、斷糧,兩天水米不打牙了。昨晚,他又一次出現(xiàn)幻覺。他又一次看見了帳篷外站著的兩排樓蘭美女,高鼻梁、大眼睛、皮膚黝黑、身材頎長,穿著拖地的黑長袍,聽見她們向他致意:遠方的客人,保重!保重!此時,他確認自己并沒有睡著,還睜著眼。帳外月光照在沙子上,發(fā)出白森森的光。
類似幻覺的出現(xiàn)已經不下兩次了,生命一遍遍給他拉響警鐘。這遠比他遇見的那只獨狼更讓他心驚膽戰(zhàn)。
前一天夜里,一只獨狼對他虎視眈眈,他隨手從包里掏出了一把傘。他把傘握在手里,朝狼走去。傘一張一合,狼便一步一步后退。估計狼從沒見過這玩意,以為是怪物,發(fā)出一聲驚叫,一溜煙跑了。他冷笑一聲,這是他迷路四天來的第一次笑。他的情緒提升了一大半,膽子也隨之大了。
今晚,眼前再一次出現(xiàn)幻覺時,他壯著膽子站起來,決定和這些幻覺中的樓蘭美女做一次對話。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帳外,卻發(fā)現(xiàn),帳外有很多沙鼠,整齊地站了兩排。沙鼠見他不動也不跑,呆呆地立著。他心里踏實多了。在這樣的夜晚,身邊的任何一個活物,甚至一只螞蟻也能鼓起他活下去的勇氣。
他又爬進帳篷,這一次,他沉入夢鄉(xiāng),還打起了鼾。
第五天,他依然沒能走出去,黃昏時仍舊在原地轉圈。他喝自己的尿維持生命;第六天,連尿也擠不出來了,勉強擠出來的是幾滴血水。血水腥臭,他還是將它喝了下去。
他把臉埋在雙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明白這口氣一旦呼出去可能就再也吸不進來了。死神降臨前的絕望如此可怕!在生與死的較量與掙扎中,他將胳膊隨意往后一甩,碰到了行囊的一角。他將手探進去,竟掏出了一只手套──女兒的一只手套。臨走時,他習慣性地在女兒房間里轉悠、逗留,遠行旅途中的種種遭遇無法預測,他磨蹭了很久,實在不忍心離去,最后,終于將她的一只手套塞進了行囊一角。
此時,這只手套就像海洋里的救生船讓他突然有了一種希望。他聞到了一股無以言狀的芬芳氣息──女兒、妻子、書房里那把很舊的藤條椅、餐桌上飄出的飯菜的清香味道。生的欲望像一陣涼風,將他從饑餓與絕望的眩暈中喚醒。他將那只手套捂在鼻子上拼命吮吸,流下了他沙漠旅程中的第一滴淚。
他閉上了眼睛。
茫茫大漠,有風刮起,老遠飄來潮濕的氣息。他朝著有潮濕氣息的地方艱難走去,沒走多遠,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的一塊綠洲。他終于走出了大漠,走出了那個隨時都可能將他變成骷髏的地方!
回到內地小城,他的傳奇一時被傳開,頓時被冠名“沙漠獨狼”的美譽。他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被記者一撥一撥采訪,眾多的親友粉絲為他接風洗塵。
我見到他是在半年后,他送給了我?guī)酌逗鷹顦淙~,揉得皺皺巴巴的。我問他,支撐他活下來的勇氣真是女兒的一只手套嗎?他說:沒錯,是女兒的一只手套,還有手套里的一顆水果糖。那顆糖是他帶女兒參加朋友的一次婚禮時無意中裝進去的,沒想到,它竟然救了他一命。最后,他補充說:出遠門,帶一件親人的貼身物件至關重要。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