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小時候,父母盼望孩子考上大學,希望他們長大后離自己遠遠的,似乎孩子離得越遠,就越有出息。為了孩子飛得又遠又高,他們甘愿退到孩子身后,做孩子一輩子的墊腳石與守護人;也甘心在孩子日漸高大的身影里,一天天萎縮,變得越來越沉默。
然而,城市生活成本高昂,即使成家立業(yè),孩子還是離不開父母的支持,或經濟上的,或人力上的。其中最多的支持形式,常常是父母中的一方來到城里幫忙帶孫輩,另一方留守老家。
其實,世上所有的父母,最怕的都是某一天不再被孩子需要。為此,他們可以忍受陌生的環(huán)境,忍受文化差異、生活不習慣、語言交流困難等,甚至忍受寄居兒女籬下的拘謹與不自在。但幾乎所有的子女,都忽略了父母的情感需求。
父母其實比孩子更需要愛,因為他們一天天老去,也一天天遠離社會,被邊緣化,自信心不足,感到無力和無助。這種在衰老過程中相互支撐、相濡以沫的情感,已經沒了年輕時的性吸引力,因而更純粹更濃郁,如同陳年老酒,不但回味綿長,還格外深遠、厚重。“少年夫妻老來伴”“滿堂兒女不及半路夫妻”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不管以何種理由將父母分開,對他們都是無可填補的情感孤寂。我們愛父母、孝順父母,就是要讓父母在一起。因為,天下父母都要睡在一起。
父母倒計時一樣數著日子
接到兒子的電話之后,父親就開始訓練母親。母親說白天難為情,父親就把訓練放在了晚上,關了院門之后。
先在地上釘了三根木棍兒,再掛三個塑膠盆,一個紅的,一個黃的,一個綠的。父親拿著手電筒照著塑膠盆,訓練內容很簡單:紅燈停,綠燈行,黃燈等一等,過馬路左右看,要走人行橫道線。
母親走著走著就走神了,父親的手電筒照在紅盆上時,也沒停下,這讓父親很生氣。父親說:“你曉得啥是車禍不?你不顧惜自個,你還要接送孫子哩。”父親這樣一說,母親就打起了精神。訓練了一個星期,沒出差錯,父親開心地說:“這下你能進城啦?!蹦赣H笑說:“不用準備粉筆?”父親怪模怪樣地笑了。
準備粉筆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父親和村里人一起在湖北十堰市攬了拆遷的活兒,那是他第一次去城里,按他的話說,“那可是大得沒邊邊的地方?!弊×艘恢苓€不分方向,膽怯得像嬰兒學步。一天,父親想出去轉轉,又怕回不來,就一邊走,一邊用撿來的粉筆在墻上劃道道做記號。結果讓戴袖章的人逮住了,要罰10元錢。他就按著粉筆印子回到住處,取錢交罰款。這事傳回村里,成為一個笑談,村民說:“狗子怕找不回來一邊走一邊撒尿,誰誰怕找不回來一邊走一邊劃道道。”父親開始還生氣,后來也能接受了,說“狗子是我?guī)煾盗ā?,似乎有了幽默感?/p>
父親跟母親說黃鶴樓、長江大橋的名氣,說去了要去看看,那可是大景致。母親不感興趣,“再大的景致跟咱沒關系?!蹦┝?,母親又說起家里畜牲,說雞圈得收拾了,開了春麥子正長,雞跑到地里可不行;說母羊有崽時,不能抽它,拿鞭子嚇它也不行;說雞剛下蛋喜歡“個大個大”地叫,不喜歡聽,可也別死攆,它跟女人坐月子一樣嘛……看到母親一臉忐忑,父親說:“上漢口好事嘛,自從兒子在那里念書就盼著去,這咋沒動身就一臉的愁容?”母親嘆一口氣說:“這進城啊,就像當年嫁給你一樣,心里空落落的?!边@話讓他們笑了起來,暮色就下來了。
夜里,母親說,“以前人家羨慕咱,兒女都有出息都在外頭工作,現(xiàn)在咱羨慕人家,兒啊孫啊都在身邊,熱鬧。”父親說,“咱們養(yǎng)了兩個客,時常打電話,過年才上門?!睕]想這句話讓母親抽泣起來,父親立刻換了話題,說起孫子東東的可愛,這才止住了母親的哭泣。
那時候,還是10月,兒子打電話說,等過完年想接他們去漢口,東東要上幼兒園了,要人幫著照看,再說他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清閑了??傻乩锏那f稼,家里的貓狗,村里的人情往來,沒有一樣能撒手不管的,這決定了兩人一同去漢口不可行,最后決定讓母親去。
兒子不知道這個電話,讓心平氣和的父親母親慌張起來,倒計時一樣數著日子。
身邊少了母親溫熱的軀體
父親沒有想到,過完年,上漢口的人選變了。改變人選的是東東。原因很簡單,因為爺爺會做木手槍,會做竹水槍,還能把小板凳翻過來當滑板車,這在東東眼里像變魔術。爺爺太神奇了。臨走那天夜里,他哭著要爺爺去,怎么哄也不行。
父親不忍心看孫子哭,抱起東東說:“爺爺跟你去。”這般,母親把裝好的換洗衣服從包里拿出來。父親呆呆地看著母親,母親回過頭看看他,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幫他收拾衣物。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去了記著自己洗貼身的衣服,年輕人喜歡干凈,咱一身的暮氣?!备赣H點頭。母親說:“晚上莫要老看電視,兒子媳婦上班都累,得歇著,電視吵人?!备赣H點點頭。母親說:“見了親家要客氣,不是人家?guī)椭?,兒子也一下子住不上新房?!备赣H點頭。母親又說:“不愛洗碗,去了也要洗洗,城里的水寬……”說著說著,母親突然拿出剪子要給父親剪指甲,剛剪了拇指又放下剪子,說背上癢,要父親再撓一回。這一回,父親沒嫌煩,撓得輕柔勻稱。
那天夜里,父親母親沒睡著,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天快亮時,父親幽了一默,“咱倆就像原來生產隊的耕牛農具,包產到戶時,讓人給分啦?!蹦赣H也笑了,“你成了搶手貨啦……”
坐汽車到縣里,再轉汽車到十堰,再坐火車……兒子明亮干凈的房子一方面讓父親邁不開腳,一方面又讓他高興,原來兒子住的跟電視里的一樣好。兒子兒媳看出父親很拘束,讓他就像在家里一樣,想咋樣就咋樣。
在漢口的第一個晚上,父親沒睡著,雖然書房里很安靜,可他依然聽見很多聲音,就像墻壁上有耳朵一樣。雖然墊著電熱毯,可還是覺得腳頭冷。其實不是冷,而是身邊少了母親溫熱的軀體。
父親準備洗碗,準備拖地,兒子兒媳不讓他洗也不讓拖,讓他歇著,和東東玩。父親著急了,一天啥都讓不做,太不像話了,于是就把陪孫子玩當正事了。給東東當成馬騎,當成樹上,躲貓貓,東東開心壞了,他也開心壞了。
父親給母親打電話說,過神仙日子,頭一回臥在浴缸里差點睡著,過生日一樣的。只有一點不好,就是兒子啥都不讓他做,他像客人一樣。母親笑,說他是老鼠掉進米缸了。
東東上幼兒園了,父親正式進入角色。幼兒園離家一站路,走十分鐘就到了。和東東揮手再見,父親朝回走,在小區(qū)院子里坐一會兒,樹開始發(fā)芽了。他想了想麥子的長勢,突然想起來,他到底沒有收拾雞圈。想著一群雞爭著吃麥苗、母親著急的樣子,他笑了。
話筒里有靜默的電流聲
每天,父親都想跟母親打電話。打了幾次之后,母親說,太費錢了。母親讓他不要操心,地里的活兒做不過來會請幫工,讓他安安心心在漢口享福。
可父親心很難安定,每次送完東東回來,心總是莫名地一沉,會在電話機旁坐一會兒,出一會兒神,有時拿起話筒聽一聽,話筒里有靜默的電流聲。原來在家里喜歡看電視,母親總是催他做活兒,現(xiàn)在沒活兒,卻一點也看不起勁兒。
父親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會說武漢話,有時在小區(qū)里想跟人聊聊天,人家好像總是聽得吃力,他也說得吃力,只好沉默。偶爾兒子和他說一陣老家話,可兒子忙,像野人一樣,早出晚歸,每天多說幾句話都難。
總是有些進步的,父親會用煤氣灶了,會用洗衣機了,特別是會做飯了。他想切土豆絲結果切了土豆棍,于是放在鍋里油炸,東東激動地喊了起來,比麥當勞的薯條好吃。他想煮稀飯,結果太干了,他放點面條放點青菜,竟然做成了老家常吃的米兒面,東東也喜歡得不得了。兒子兒媳也喜歡,因為東東吃飯一直是個難題。
母親終于打來電話,說買了二十個外地的小雞,清一色的白,聽說能長成大個子;雨水不錯,苞谷苗子出得齊整;黃狗子逮個兔……然后母親說,父親也不打電話回來……父親說,不是說打電話費錢?母親說,不會在兒子打電話時接過來說幾句?他扭捏了一下說,就是怕娃覺著他……他停頓了一下說“想你”。母親笑罵他不正經,這才進城幾天就學城里人說話啊?他笑說,有個美國總統(tǒng)說老妻老狗和錢,是這世上最忠實的三個朋友,他就差點錢啦。
說完這句話,父親靈光一閃,他想他可以搞點副業(yè)。于是,他在幼兒園門口撿起了第一個瓶子,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父親慢慢地被瓶子牽著,腳步走遠了,每天撿兩個小時,交到廢品站最少也能掙兩元錢,最多一回掙了五元。
父親坐在公用電話房里跟母親打電話神氣極了,一五一十跟母親匯報:“說一分鐘話只要兩角錢,兩個瓶子就夠啦。”母親直夸他,要他過馬路左右看,要看人行橫道線,又說看了天氣預報,武漢的天氣好……
世上所有的爹娘都要睡在一起
父親沒想到撿破爛時會遇到親家母,當下都有些尷尬。年輕的親家母沒有停下來,只是點了一下頭。那時父親正用一個小棍兒在垃圾桶里翻,他的臉熱了一下。
父親以為晚上兒媳會跟他說什么,可是沒有。等他睡下了,兒子坐在他床邊問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家里太悶了?他說,好著呢。兒子也沒多說什么,在他床頭放了四百元錢,拍拍他的背就走了。父親一下就難過了,想著兒子在老家給他爭了光,他卻跑到城里給兒子丟了臉。轉念又想,破爛也得有人撿,又沒偷沒搶。
父親決定接著撿,可撿了幾天不得不停下。因為幼兒園的小朋友跟東東說,他爺爺是個撿破爛的。東東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在飯桌上,兒媳請求父親不要再撿了。父親說,再也不撿啦,這是有福不會享,農村話就叫狗子坐轎子不服人抬。他的自嘲惹得東東笑了起來。
父親把那些零錢一張一張理好,他給東東買了一個變形金剛,又悄悄給母親買了禮物。
父親的心隨著麥子抽穗搖動起來,母親說今年小麥長得好。他說他的手都癢了,他喜歡把莊稼抱在懷里頭。母親讓他等東東放暑假了回來。父親說,現(xiàn)在就想回來,拖著長長的尾音。母親聽出了異樣,一個勁兒勸他要堅持。
父親就堅持,卻不想又是東東改變了他。那天兒子兒媳給東東分床,東東哭得驚天動地,大聲喊道:“為什么我一個小孩兒一個人睡,你們大人卻要兩個人睡?”兒媳說:“因為世上所有的爸爸媽媽都睡一起?!睕]想到這句引來東東更大聲的抗議:“那為什么我爺爺就沒跟奶奶睡在一起?!”這句話,讓他們都愣住了。
兩天后,兒子決定送父親回家。車過長江大橋時,父親笑說,這城里路太多了,一個人有一條回屋的路就行了。兒子看著父親,此刻的父親像哲人。
雖然電話里已經說了,可父親突然回來還是讓母親有點不安。兒子給母親準備了很多禮物,父親從包里掏出那條包得嚴實的裙子說:“你這輩子還沒穿過哪……”
夜里,母親問父親,是不是討人嫌才被送回來的?父親說,也不是,世上所有的爹娘都要睡在一起……
清晨,母親放雞,二十只云朵似的雞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身后。母親給它們喂食時說:“老白,你們別搶,慢著吃啊?!?/p>
這讓兒子忽然眼熱,因為母親一直叫父親“老白”。
(編輯 張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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