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簿
走近小院的大門之前,我照了照車后視鏡。變深的膚色,金邊眼鏡,右臉頰上點的一顆痣,以及因為嘴里兩側(cè)塞了口香糖而略微鼓起的腮幫子。我相信我的熟人第一眼認不出我來,但還是謹慎為好。
然而王崇森并不是我的熟人。我跟他素昧平生,甚至我都不知道敲門后迎接我的是什么樣的面孔。從車管所查到的行車證所有者不是他。他只是經(jīng)常借別人的車開。所以我連他的證件照都沒見過。車主說王崇森不是本地人;自稱來自江西,為什么搬來這里,不知道;謀生除了靠幫工干農(nóng)活,就是上山挖各種草藥回來曬干然后去鎮(zhèn)上賣給收購站。此外就是對醫(yī)藥挺了解,會幫著村里人看病,不過因為不是持證的醫(yī)生,也不敢當(dāng)游醫(yī),所以看病基本都是幫忙,不收錢。
王崇森開門后我先亮了證件。他沒說話,請我進屋。屋里有淡淡的藥味兒,中藥西藥都有;但是沒看到擺滿藥品的柜子什么的。他住的是村里人的老屋,一個月三百塊租金;屋子主人一家都搬到城里去了。我四下掃了幾眼,沒有任何女人居住的痕跡。
我拿出照片給他看。他只看了一眼,說,問吧。
那是電子眼拍下的道路監(jiān)控。照片里是王崇森經(jīng)常借來開的那輛面包車,駕駛座上是一個男人,副駕駛是個女人,女人右手伸出車窗老遠不知道是在跟誰招手;手腕上可以看到戴著個金色的鐲子,但是照片并不清晰,看不出紋路花樣;同樣的,因為攝像頭拍攝角度問題,看不到兩個人的臉,同時像素也不夠高,所穿服飾不太容易辨認。
我問,開車的男人是不是你?
他說,是。
警察詢問嫌疑人的時候大概得有個程序,比如先核實身份什么的,但我不管這些。
你那時候開車去哪里?
鎮(zhèn)上。
去干什么?
送這個女人回鎮(zhèn)上。
你跟她認識嗎?
認識。
她是誰?
婦幼保健院的醫(yī)生,名叫甘敏慈,那天她休假。
你最近和她有聯(lián)系嗎?
就那天是最后一次。
你把她送到哪里?
她家附近的公交站,她下車以后給了我一塊巧克力,回來路上我吃了。
送她回去之前你們?nèi)チ四睦铮?/p>
這里。他說。我家。
我頓了頓。他神色坦然。這個人其貌不揚,瘦瘦高高,皮膚黝黑,是長年累月在日光下勞作曬的,與我這種靠連續(xù)三天的突擊式日光浴曬出來的膚色完全不是一回事。眼中布滿血絲,想必夜里睡不好——有什么事情在困擾他。
我接著問,她來你家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會兒。
她是個婦科醫(yī)生。他說。我接她過來替我給一個人看病。你肯定早就打聽到了,我平時給村里人看病,但是婦科的東西我不行,所以我請她來。但是我不能告訴你給誰看,那孩子才十七歲,還在讀書。
他說的女孩兒十七歲,而我妹妹二十四。我覺得他在說謊。但是我不能逼他說出給誰看病。我需要找個理由搜查他的房子,但是目前的問答離我的目的越來越遠。
我告訴他,三天以前在這一帶附近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女尸已經(jīng)高度腐爛,沒法辨認。身上也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除了右手腕上的一只鍍金手鐲。
我說,我要查明女尸的身份。幾天下來唯一的線索就是這張照片。照片上你的婦科醫(yī)生的手鐲跟女尸的手鐲非常相像。而拍下這張照片的時間也跟女尸推定死亡時間非常接近。所以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跟這女尸的無頭案有任何牽連的話,最好能跟我證明你的婦科醫(yī)生現(xiàn)在還好好活著。我需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以及她工作單位的聯(lián)系方式。
王崇森神色依然坦然,說,我有她的手機號,但我不用手機。你可以用你手機打給她。
我說,我怎么知道你給我的號碼是不是她本人的?我要她的醫(yī)院的人親口證實她這幾天還在上班。
他說,婦幼保健院的座機你可以自己打查號臺去查驗。她名叫甘敏慈,你去問問。
我在他面前打了電話。先查到醫(yī)院的電話然后再撥號過去。我跟醫(yī)院的接線員講我是警察,要跟甘敏慈通話,對方叫我稍等。
王崇森依然神情自若,但我看到了他兩鬢在滲出細細的汗珠。估計他很擔(dān)心聯(lián)系不上甘敏慈。只有我知道現(xiàn)在我在干的事純粹是在胡來。
我真正要做的是瓦解他的心理防線。跟甘敏慈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但是轉(zhuǎn)念再想,甘敏慈跑來他家說不定也跟整個事件有聯(lián)系。他跟甘敏慈是認識的,很可能早就串通好,對于問話口徑一致。所以我對于接下來的問答早有預(yù)料。甘敏慈接了電話,告訴我那天她來王崇森家干什么:一個少女得了羞于啟齒的病,不是什么大問題,猶豫再三之下跑來找王崇森,但是不論王崇森怎么問都不肯開口。王崇森當(dāng)時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于是借車去了鎮(zhèn)上把甘敏慈接來。
至于為什么不直接把那個少女帶去鎮(zhèn)上,是不想引人耳目。甘敏慈到村里后,給少女做了處理,開了藥,寫了醫(yī)囑,就由王崇森開車送回鎮(zhèn)上。
完美無缺。
但我還是得當(dāng)著王崇森的面問一句:甘大夫,你手上戴著個翡翠鐲子嗎?
甘敏慈回答道,啥翡翠?我戴的是金鐲子,老公送的。
我掛了電話。王崇森面無表情。我說,好了,確認了。你們跟案子沒關(guān)系。
王崇森只是略略抬了抬下巴。整個過程里,我們都沒有坐下,沒有茶,沒有煙。真是不客氣。我最后一次掃視整個屋子,依然看不到任何女人的痕跡。我走出門外點起一支煙。王崇森在屋里收拾了一會兒,出來時戴著草帽,背著背籮,提著一把尖嘴鎬。他向外看了看,說,你搭檔呢?
我說,沒有搭檔。
他笑笑,不知什么意思,徑自走出大門,頭也不回。
我跟著他走出去,替他把院門關(guān)上,他說,不用關(guān),這里沒賊。
他估計是又要去山里采草藥?,F(xiàn)在早上十點不到,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耽誤了他很多時間,但是他行走不急不緩。鄉(xiāng)村小路兩邊生滿亂草,亂草之下是溝渠,里面只有淺淺一層污濁的死水。我看他走到小路盡頭轉(zhuǎn)了個彎后,把煙頭扔到水渠里,整了整衣領(lǐng),迅速跟過去。
這里是個貧困落后的山村,有一條碎石路通到外面的公路;想來是要修路致富,但中途停工了。外面的公路一樣殘破不堪幾近土路,開車行駛在上面時顛簸非常,滿眼塵土飛揚,但是那條公路通往川藏線,所以路上總是有裝備齊全的年輕人騎著公路自行車或者山地車列隊顛簸著匆匆駛過。外地人搬來這里居住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種,我能想象的只是避世隱居的圣賢和隱姓埋名的逃犯,不知道王崇森是哪一種。
我遠遠跟著他走進山里,在長草和灌木叢間,他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這里陽光強烈,空氣干爽。由于四野寂靜,似乎每走一步都能聽到回聲,所以我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偶爾能看到在田間勞作的老頭和婦人,他們無一例外都彎著腰,頭也不抬,沒人看到我。
但我很快就跟丟了。我面前是群山,我所知道的是,山里到處是小路,峰回路轉(zhuǎn),也許下一秒王崇森就會出現(xiàn)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而我繼續(xù)往前走的話很可能找不到來時路,迷失在山林間。我只能放棄跟蹤他。
我開車回到鎮(zhèn)上,直接去了婦幼保健院找甘敏慈。我心中幾乎完完全全肯定他們都在撒謊,而在王崇森那邊我已經(jīng)沒法繼續(xù)追問下去。甘敏慈不一樣,她完全不了解情況,不知道我來找王崇森的目的。我可以嘗試逼迫她說出真話來。
我從網(wǎng)上找了十幾張血肉模糊的女尸照片,然后在一家文印店打印出來。然后我去了甘敏慈的醫(yī)院,在一樓大廳打電話給她。我在大廳冰涼的不銹鋼椅子上等了足足半小時她才下來。她似乎很忙,神色焦慮,電話響個不停。她說,警察同志,電話里我不是全都說了嗎?還有什么要問的?我樓上還有病人。
我拿出那幾張照片給她看。她看了一眼馬上扶著額頭把臉偏到一邊。
我說,最近幾年來這一帶接二連三出現(xiàn)照片上這些東西,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鎖定了嫌疑人就是王崇森。那天你去他家干什么了?我知道電話里你是在配合他給我撒謊。我希望你自己說出來而不是由我查出來。因為如果被我查出來你跟整件事情有關(guān)系的話,你這一生就全毀在他身上了。
她的手機又響了,鈴聲是左手右手慢動作什么的——她沒接,右手繼續(xù)扶著前額低著頭。我耐心地等著。
她說:不是姑娘,是個剛出世沒多久的孩子。
我停下正收起照片的手。孩子?
是,嬰兒,看著是活不了多久了。先天缺陷,畸形,不知道生他的父母是不是因為這個拋棄他的。非??蓱z,簡直……不像個人樣子。不知道他在哪撿到這孩子的,我看他意思是要自己養(yǎng)著。
我說,你他媽的沒搞錯,是孩子?
她哭了。是孩子,我看那孩子樣子是沒救了。王崇森以前肯定是個很厲害的醫(yī)生,他到這邊以后治好了很多人多年都治不好的病,但是這孩子,我覺得就算他也不一定救得了。但是不治的話能怎樣,看著他慢慢死了嗎?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說。
我問,為什么?
他說他沒有行醫(yī)資格,治這個孩子是違法的。但是跟你給我看的照片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不是那樣的人。我跟他不算很熟但是來往也不少,我一直幫著他,我知道他人很好。
我低頭很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和心里的悶氣。我保持著不顫抖的語調(diào),問,你是說,你去他那里是幫他給一個嬰兒看病,不是一個年輕姑娘?
她說,是。沒有姑娘。
我說,你怎么向我證明你不是在這兒給我胡扯?
她說,我也不應(yīng)該給你證明,但事已至此了,我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磿岩伤椰F(xiàn)在很想給你證明。但我沒法證明,你只能自己去看。我是兒科醫(yī)生,去那兒的時候,是在他房子的地窖里給孩子量血壓測體溫的。他怕別人聽到孩子哭。地窖里全是奶粉……他把地窖弄得跟皇宮一樣,就為了讓那孩子睡得舒坦點。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說,好,我自己去看。
我又一次開車到那村子,把車停在村外,換了一身不那么像城里人的衣服,從路邊抓了點土撒在自己頭上身上并胡亂抹了抹,然后沿著進村的碎石路跑到王崇森的院子門口。這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了,陽光柔和了很多,山林以及村中房屋的老墻都在慢慢變顏色。村里一片寂靜。沒什么人看到我。遠處傳來小孩子們彼此吆喝的聲音。我直接推門進了院子里。王崇森并不在家。我先在院子里找地窖口,沒找到。然后我進了屋里,把房子里各個門都打開看了一遍。依然沒有任何女人痕跡,但是我找到了地窖入口,門修在墻上,打開是向下的臺階,里面亮著一盞昏暗的燈。
我慢慢走下去。臺階不長,盡頭又有一道門,打開時悄無聲息。門的內(nèi)側(cè)貼著厚厚一層軟綿綿的東西,似乎是海綿。燈光明亮但不刺眼。甘敏慈說這里是地窖并不準確,這應(yīng)該是地下室的規(guī)格。而且也并不是弄得像皇宮一樣,只是相對于大多數(shù)人的地下室來說,這里的空間寬敞很多,擺設(shè)也比較講究,反正遠比上面那寒磣的客廳好多了;我看到有書桌,有兩個分別擺著書和各種藥品的壁櫥;椅子上蓋著松軟的毛皮,看著像虎皮,多半是仿的,但說它是真的也不無可能;有冰箱,有電暖器,有用毛玻璃隔起來的衛(wèi)生間,還有個木制的靠墻的桌臺,上面擺著電磁爐電飯煲。我想王崇森每個月的電費估計能讓村里其他老頭子們大呼作孽。一旁擺著一張床,床上掛著蚊帳,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那張床旁邊是一張很新的嬰兒床,墊著各樣鋪的蓋的,孩子就躺在上面,看樣子睡得很沉。旁邊是個衣架,衣架上掛著瓶子,連著針管在給孩子輸液,液體滴速緩慢,瓶子里還有大半瓶。不知道配的是什么藥。我永遠不想描述那孩子的模樣。我只愿世上這么不幸的嬰兒盡量不出生。
這地下室四面墻壁上都貼著海綿,天花板也是,地板上也鋪著很厚的地毯,規(guī)格簡直超過錄音棚,隔音效果好得令人發(fā)指,且不說一進來完全聽不到外面任何動靜,我估計要是我被關(guān)在這里面,無論我怎么嘶喊,外面任何人都聽不到。我不愿相信王崇森把孩子放在這里只是為了避人耳目,但面前的景象似乎只能說明這些。
然后我看到床邊有個衣柜,打開就看到里面只掛著兩件女式衣服,一件是牛仔外套,另一件是大衣。衣柜的底層放著兩雙毛茸茸的小白兔棉拖鞋。
所謂女人的痕跡。
我撿起一只拖鞋塞在懷里,悄悄退出去,輕輕把門關(guān)上。
我在村外車里待到深夜。四周不斷傳來蟲鳴聲,間雜著某些不知名的鳥嘀咕來嘀咕去,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我披上大衣,悄悄沿著碎石路走進村里。這村子似乎沒什么人口了。想必年輕人全都外出謀生,只剩下一些老人守著房屋和土地以及各種多年的老毛病,還有滿臉污垢袖口骯臟的上學(xué)或沒上學(xué)的孩子。幾乎沒有一家亮著燈。王崇森的屋子里也是。我摸進院子,極力克制著推開屋門,躡手躡腳走去白天我看過有床鋪的那個房間的門口。沒聽到鼾聲,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這時那地下室的門發(fā)出輕微的聲音,我立即靠著墻躲起來。王崇森正朝我走來。我從兜里摸出浸了天那水的手帕猛地捂在他嘴上。這東西我花了三百塊才弄到。三百塊的效果就是王崇森無聲無息癱軟下來。我收起手帕,拖著他往地下室過去。這種事情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做,竟然毫不生澀。我想大概我骨子里就是個壞人胚子。我把他丟到地毯上,將貼著厚厚海綿的門關(guān)緊。然后從腰后面拿出繩子,一絲不茍地把他手腳都綁起來。我連綁人的方式都查著資料仔細研究過,知道怎么綁才會讓被綁縛者絕對無法掙脫。屋子里開著電暖器,溫度正合適。孩子輸液的藥瓶已經(jīng)換了一瓶,但孩子依然在沉睡,沒有一點聲息,不仔細看還以為已經(jīng)死了,只有胸口的緩慢起伏能證明那是個活物。我把王崇森擺在靠墻位置,在屋子里四下走動,找到一把電烙鐵,就近拉過插座將電烙鐵插上預(yù)熱。然后我連拍王崇森幾個耳光。
可能是我用的天那水劑量太大了,幾個耳光竟然拍不醒他。我去衛(wèi)生間拿了毛巾浸了冷水——應(yīng)該是他自己接進來的井水——就把濕淋淋的毛巾蓋在他臉上。還是沒效果。
我想,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要對他客氣呢?我狠狠幾腳踹他身上。還是沒用。我開始懷疑天那水過量是不是會導(dǎo)致人深度昏迷甚至直接死亡。這讓我有點不安,因為我需要他活著,我需要他醒過來回答我的問題。
我開始想盡辦法要把他弄醒,拳打腳踢都試過了,完全沒有效果。說實話我打他都打累了。目前這情形看起來得呼叫急救,想想就尷尬。我一屁股坐地上,手隨意往旁邊一掃,手心碰到了已經(jīng)燒得很燙的電烙鐵。這一下真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只知道因為條件反射我不僅沒縮手反而還迅速在電烙鐵炙熱的底面踏踏實實抓了一把。一開始只是有種觸電的刺痛感,并不那么疼,過了一小會兒就開始令人難以忍受。我跑去衛(wèi)生間打算給手心沖冷水,想起他這里壁櫥上全是藥品,想著找點什么東西涂。就這時王崇森呻吟起來,醒了,第一眼先四處看,看到了我;接著目光下移,看到我正揉著自己手心。
他說,柜子第二層左邊有藥,趕緊涂上。
說完意識到自己被綁起來了,又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沒理他,先找到藥膏給自己涂上。當(dāng)然不可能迅速起效果,但是至少清清涼涼沒那么疼了。王崇森舒了口氣,說,感覺好多了吧?
我說,倒好像你也疼著似的。
他說,你這是打算干什么,白天問的還不夠嗎?
我說,你知道我要問什么。
我把那只小白兔棉拖鞋拿出來給他看,問他認識不。他沒說話。然后我走去把衣柜打開,指著里面的衣服和拖鞋,叫他給我解釋解釋。
他很無奈地道:有時候有些女人在我這兒過夜,衣服拖鞋都是他們的。
我說,比如甘敏慈?
他說,不不不,病人。
我說,你猜怎么著,你現(xiàn)在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17歲小姑娘,在讀書,婦科醫(yī)生從鎮(zhèn)上跑來村里給她看病,了不得啊。這孩子怎么回事?
他說,這孩子跟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你要查的是女尸的身份。
我說,你以為我找你真的只是為了查女尸的身份?
他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是警察。警察不會只來一個人。
我盯著他。他說:現(xiàn)在都這樣了,就別演戲了。說吧,你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蹲下來,用沒被燙傷的手拿起電烙鐵,吹了吹上面的灰。
我的確不是警察。警察不敢刑訊逼供,但我可以。所以接下來我要問的問題,你最好老老實實回答我。
他說:我要是不回答,你要殺了我還是怎么的?
我說,不會。還沒到需要殺人的地步。但是剛才我這只手嘗到的味道,你也會嘗到的。
他搖頭:瞎費功夫你這是。沒用的。你可以用它隨便燙我,但是你的問題,我不想回答的都不會回答。
我問:陳敏在哪里?
他偏過頭,淡淡地道:不認識。
我一腳把他踢翻,讓他背對著我,然后將電烙鐵在他手背上按下去。他竟然哼都不哼一聲。他手背的皮肉“吱吱”作響。很快空氣里開始有焦臭味。白色的煙氣開始升起。他仍然一聲不吭。
我把他袖子捋上去燙他的小臂。他淡淡地道:沒用的。你多半不愿意相信,我是感覺不到痛的人。你還是問一些我能回答的問題,比如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我是怎么治的??梢缘脑挘乙蚕雴柲銕讉€問題。收起電烙鐵行不?浪費電。
我把他拽翻過身,把他胸口的衣服撕扯開。因為我綁的繩子比較密,撕開有點困難,花了不少時間。然后我把電烙鐵按在他胸口上。他被自己胸口散發(fā)出的煙氣嗆得直咳嗽,但同樣一點疼痛的樣子都沒有。
我把電烙鐵扔到一邊。他說,喂,把電拔了啊。燒壞地毯。
電烙鐵底部貼在地毯上了。已經(jīng)有燒焦味兒出來了,我只好把它翻過來放好,然后把插頭拔掉。做這件事感覺莫名有點屈辱。
我說,你他媽到底算什么情況?
他只是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燙傷,并不回答。我繼續(xù)問,陳敏在哪兒?
他說,如果你是說你想確認身份的那具女尸,她在哪兒估計你比我清楚多了。我真不知道你說的陳敏是誰。
我說,別扯了。女尸的事兒是我瞎編的。我只是拿它做個來找你的借口。我知道你帶走了陳敏,告訴我她在哪兒,我們兩清。
他冷笑了一聲,反問我:你干嗎找她,是你什么人?
我說,與你無關(guān)。
他說,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找她天知道你是圖她什么。說不定她就是受夠了你成天虐待她所以跑出來的,這年頭家庭暴力越來越猖狂,很多女人一時眼瞎嫁錯個人,一輩子受活罪沒完沒了,跑了至少有條活路。上別處找你老婆吧,問我你真是問錯人了。
我說,滾,我是她哥。
他說,你說是就是。我又沒法查證。
我說:她姓陳,叫陳敏。我也姓陳,叫陳瑞祥。
他說,你證件上寫的不是許曉彬嗎警察同志?
我說,呸,那個證件是假的。
他大笑起來。笑完了說,你告訴我,你找你妹妹找得這么著急,都拿電烙鐵燙人了,你找她要干嗎?
我說,換成你妹妹失蹤了,你為了找她會不會拿電烙鐵燙人?將心比心。我爹媽都不在世了,沒別的親戚,世上的親人只剩下我妹妹,失蹤兩個多月,我查到她上了你的車,你說我該不該拿電烙鐵燙你?
他說,是嗎,你就那么肯定她上了我的車?
我說,有人看到了。
他說,我開車載過不少人,有男有女,要么是找我看病的,要么是搭車過路的,看病的里面沒有你說的陳敏,過路的我一不收錢二不問姓名來歷,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載過你妹妹?
我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摔在他臉上。那是從我妹妹微博上能找到的唯一一張沒有經(jīng)過美顏的自拍。我叫他仔細看清楚。
整條川藏線我都搜索過了。我說。你知道川藏線上每年都會死不少人,騎行的,徒步的,要么下坡路上剎車剎不住,要么獨自瞎晃遇到歹徒。我問遍了所有青旅所有客棧,沒有任何人見過她。我查過了所有死在那條路上的女人,不管是摔死的還是被劫殺的,沒有她。我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她是在上了你的車之后徹底消失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往川藏線跑,她本來生活得好好的,她在一家幼兒園做幼師,剛拿到教師資格證沒多久,很快就能進編制了,但是前不久她不聲不響就辭職了,誰也沒通知,去哪里也沒告訴任何人。你猜怎么著,我覺得答案都在你這里了。
他很勉強地露出個笑容。
我說,仔細看這張照片,別跟我說你沒見過這張臉,想不起來的話我?guī)湍阆肫饋怼?/p>
我站起來向嬰兒床走去。他神色突變,說,喂,這事兒跟孩子沒關(guān)系,你別折騰孩子。
我說,想讓我不折騰孩子,你就告訴我,我妹妹在哪兒?
他說:你不會折騰孩子的,你掛念你妹妹,說明你不是那樣的人。但是你妹妹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好吧,她是上了我的車,但是我只載她到能搭車的地方,我借的破車沒多少油跑不了太遠。她下車之后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你說她沒上川藏線,我,我覺得不會的,只是你沒打聽到而已。
我原地站了一會兒,手舉起來握住衣架上掛著的瓶子。
他睜大眼睛看著我。我說,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不怕痛,但是這孩子我看著好像對你來說挺重要。我們都是為了自己在乎的人,別讓我為難,我也不想傷害孩子。你這給他輸?shù)氖鞘裁矗?/p>
他說,葡萄糖和一些別的藥,你別亂來,這孩子病得很重,你瞎折騰會害死他的。
我說,也許會,但是我現(xiàn)在可以選擇不弄死他。你呢,你是不是已經(jīng)把我妹妹弄死了?
他不說話。我握住瓶子開始搖晃。按道理輸液管里的藥水是一滴一滴在走的,我搖晃瓶子應(yīng)該不會影響輸液的速度,所以實際上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還算保有分寸。但是他的神色越來越不安。
行了行了。他說。真是作孽,你給我停下。
我不再搖晃那瓶子。他說,看看孩子臉色有沒有變白?
我看了一眼,說,沒有。
他說:陳敏竟然有你這么個哥哥,你們是一個媽生的嗎?別折騰孩子,我說就是了。但是說出來的事你聽了可能不大高興。我不光見過她。她在這里住過。就睡在那張床上。衣柜里的衣服是她的。拖鞋我給她買的。
我掃了眼床和衣柜??雌饋碛悬c說真話的意思了。
他接著說,你妹妹叫陳敏,1991年出生,O型血,身體健康,不知是欠債還是別的原因,她急需一筆錢,所以她找到了我。你覺得我是干什么的?
我說,你不就一個赤腳醫(yī)生,難道你還拉皮條?
他說,拉皮條?不不不是。在這窮山溝里能拉什么皮條。我來這里之前是個主任醫(yī)師,內(nèi)外兼修,做外科手術(shù)對我來說就像修車一樣一目了然。你覺得我在這山村里幫村里人看看病拿幾個雞蛋能收拾出這樣子的地下室?
我說,你給我說重點,我妹妹怎么了。
他說,我在這邊有個活兒可以做。我認識一個人,是做活體器官移植中介的,我會去幫他給人做移植手術(shù)。你妹妹想賣腎。所以我把她介紹給了那個中介。她在我這兒住了幾天,好吃好喝養(yǎng)足身體,前段日子去了那些人養(yǎng)腎源的地方,也就是我們說的人圈里。手術(shù)還要再等一兩天。你想找她,她可未必希望你找到她。
我說,好,那個人圈在哪兒?我去找她。
他說,我怎么會知道?這些事又不是合法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干。只有那個中介知道人圈在哪里。
我說,好,那個中介在哪里?我去找他。
他說,喂喂喂慢著,你怎么找他?就像你來找我一樣冒充警察嗎?動腦子想想他們最怕什么人,當(dāng)然是警察,就算你是假的。我告訴你,他們對付人很有一套,想接近他們你只有一個法子,你得跟我一起去。我?guī)н^去的人他不會懷疑。我就說你也是要賣腎的。這樣他們會直接把你送進人圈等著配型,還管吃管喝。他們對人圈管得不嚴,你到時候想走也不難,偷偷溜走他們攔不住。但是你不通過我而冒冒失失去找他們的話,就算你說你想賣腎,他們也會懷疑你是不是便衣或者記者去臥底,運氣好點你啥都撈不到,運氣不好你被打個半死。
我說,行。我妹妹要賣腎還是賣別的我不管。我只要她給我簽個字。
他說,簽啥字?你確定不是她丈夫想找她把離婚的事兒辦妥?
我說,這與你無關(guān)。我們什么時候能去。
他說,明天。這孩子也是我們的一個客戶,要動肝臟移植手術(shù),我們已經(jīng)約好了時間是明早十點。到了鎮(zhèn)上,那個中介會帶我們?nèi)邮中g(shù)的地方,然后你也會被帶去人圈見你妹妹。
我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十二點。我說,好,今晚我在這兒睡了。你就在那兒給我好好待著,別不老實。
他說,你就這么把我捆著,孩子半夜藥沒了,你會換嗎?
我看了看給孩子輸液的藥瓶,說,這個簡單,你告訴我怎么換就行。
他說,這孩子的病不是開玩笑的,他肚子里心肝五臟都不行,你看他現(xiàn)在一聲不響地睡著好像沒事,但其實內(nèi)臟的疼痛一直在折磨他,只不過他沒法哭而已。他從生下來就沒睜開過眼睛。除了給他靜脈滴注,我還得在他疼痛嚴重的時候給他打止痛針。這個你做不了的,你不知道往哪兒打。
我說,你說他哭不出來,也不動不睜眼,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時候發(fā)作?別扯了,收起你的把戲,操心你自己的燙傷吧。
他說,我說出來你大概不信,我從小就跟正常人不一樣,自己的疼感覺不到,但是別人的疼我就感覺得出。你現(xiàn)在除了手心燙傷以外,頸椎也在酸疼,是不是?
我脖子后面確實酸痛,那是因為我久坐開車導(dǎo)致,但我覺得他完全可以根據(jù)我開車來找他猜中這件事。我說,開車的哪個不脖子酸痛?別胡扯。
他說,你以為你手心被燙傷的時候我怎么感覺到的?不信的話你現(xiàn)在想辦法弄疼你自己,我會告訴你弄疼了哪里。
說完他轉(zhuǎn)過臉,后腦對著我。我暗暗在自己大腿后面掐了一下,下手有點狠,我自己都有點意外。他說,大腿后面,你掐自己了。
我又在自己左胳膊上掐一下,他也照樣說中。我覺得不可思議。我說,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有特異功能。
他說,嘿,特異功能。這也不是什么好事兒。我出生的時候就跟這孩子一樣不聲不響,是昏迷著的,當(dāng)時誰也不明白怎么回事,還把我倒提起來抽我耳光?,F(xiàn)在我知道了,那個時候我是痛暈過去了,因為我媽生我的時候特別疼。但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疼,小時候經(jīng)常自殘,會把自己舌頭嚼著吃,嚼一嘴血。后來我學(xué)會了觀察。
他說,看到別人受傷,自己對應(yīng)的部位就會疼,這慢慢讓我知道了各個部位疼起來是怎樣的感覺。這種體驗雖然不是很舒服,但人就是有那么種變態(tài)的好奇,就打個比方吧,你愛吃辣椒嗎?
我說,無辣不歡。
他說,我也是,不然我干嗎跑四川來哈哈哈?但是我能嘗出酸味甜味咸味,卻嘗不出辣味,想在吃飯時有辣味兒我就得跟吃辣椒的人坐在一塊兒,這樣他嘗到的辣椒味兒我才能同樣嘗到。為什么?因為辣不是味覺而是痛覺,人愛吃辣本質(zhì)也是一種自虐。是個人都有那么點兒自虐傾向。
我說,你這人真惡心。
他說,你覺得惡心是應(yīng)該的,對我來說意義完全不同。我再怎么自殘也不會痛,反而讓我對各種疼痛更加好奇。所以后來我學(xué)醫(yī),這樣我除了可以了解外傷,還可以了解內(nèi)傷,比如胃痛什么的。我現(xiàn)在對人體五臟六腑各自的疼痛都很熟悉。你知道闌尾炎發(fā)作的感覺嗎?
我說,沒概念。
他說,你更不可能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吧。我知道,前些日子我都……
他忽然不說了。
我說,行行,我信了。
他說,把我解開,孩子發(fā)作的時候我必須能給他打針。
我說,得了吧,剛才你掰扯的故事都很有意思,但是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你不會半夜把我捂死,或者直接割了我的腎。
他說,你就是不信。我已經(jīng)證明過了,你還是不信。
我把剛才自己涂過的燙傷膏拿來給他涂胸口和手臂被我燙過的地方。我說,涂了這些你該好受點。地毯這么軟,你躺著也不會不舒服。我可以給你個枕頭。
他說,我以前是主任醫(yī)師,這么高的職稱,你覺得我為什么放棄大好前途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
我說,因為做黑市的腎移植手術(shù)賺得多?
他說,我做黑市的腎移植手術(shù)是沒辦法的事。我不能再當(dāng)醫(yī)生了。你知道癌癥晚期的病人多痛苦嗎?他們寧愿死。我父親就是。但是你知道我們法律禁止安樂死的。你站在一個痛不欲生的病人面前,即使你想象得再細致,承受病痛的人不是你。你沒辦法感同身受。但我不一樣。我在我爸身邊承受的痛苦和他的一樣多。所以我知道他有多想解脫。他知道我希望他活下去,好起來,但他也知道我感受著他的病痛。所以他總想把我從病床邊趕走。你死過爹嗎?
我愣了一下。
他重復(fù)道,我問你,你死過爹嗎?
我給了他一耳光,說,死過,我還死過媽。
他被我這一耳光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那我問你,你掐死過你爹嗎?
我說,你掐死過?
他說,不然我為什么跑這里來?我閑著沒事干,來這里?
他接著又說,我爸最后的眼神里是感激。你明白嗎?我淚水流了他一臉,浸透了枕頭和床單??瓷先ズ孟袷菫榱私Y(jié)束我的痛苦所以要結(jié)束他的痛苦。我相信所有人都寧愿親人在世上得更久點,但是活得更久意味著痛苦更久的時候呢?換成你,你真的會懂得那種煎熬嗎,你會懂得對他來說他更需要的是解脫而不是接著受刑到死嗎?
我說,我爹媽是出意外沒的。很快。
他說,所以你明白不了我的感受。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孩子就像我爸一樣,活著就像是在受刑。不同的是我爸的病沒辦法用藥止痛,但這孩子我可以給他用藥。你把我解開,讓我和孩子待在一起。你到上面去,把這門鎖上,把我們鎖在這里面,我絕對沒辦法害你。
我照他說的做了。在鎖上那道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鎖上了。
那一晚沒怎么睡。醒來時天剛亮。我在他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到一些番薯和小米,在灶臺生了火,胡亂煮了一鍋,然后把地下室門打開。王崇森似乎也沒怎么睡,早就在那里等著了。我們什么都沒說,吃過東西,他就去借車開過來,把孩子抱上車。我扮演的是個急于賣腎的窮鬼,自然不能開自己的車過去,所以坐他的車一塊兒去鎮(zhèn)上??斓芥?zhèn)子的時候,他說:你把孩子抱起來。
孩子和我一起在后座,躺得很穩(wěn),他一路開得也很穩(wěn)。我說,接下來很顛簸還是怎么的?
他說,你把他抱起來。
我依言抱著孩子。孩子幾乎沒什么重量,感覺就像抱著一團破布。他說,到時候你去了人圈,不管后面會發(fā)生什么,聽我說,你應(yīng)該是個有辦法的人,應(yīng)該可以安全脫身。
我說,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
他接著說,這是其一。另外就是,不管怎樣,孩子沒招誰惹誰,不要折騰孩子。
我說,什么意思?
他說,畢竟世事難測,很多事可能不符你的預(yù)期,我只希望到時候你能清醒一點,該恨誰恨誰,不要遷怒于一個病得快死的嬰兒。
我沒說話。他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回頭。車開到鎮(zhèn)里街道上,停在一家招待所門口,我們在那兒等到十點鐘,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敲了敲車窗玻璃,對王崇森說:關(guān)老板讓我告訴你去鎮(zhèn)中學(xué)等他。
等我們到鎮(zhèn)中學(xué)門口時,已經(jīng)有個人在那里等著了;看年紀三十歲出頭,模樣不像什么老板,倒像個剛畢業(yè)的愣頭青,穿衣沒品,身材消瘦,臉色蒼白。這人直接開門坐在副駕駛座上,說:手術(shù)時間要推遲一點,有兩個醫(yī)生還沒到。后面這個是新來的?
王崇森說,昨晚上過來的。急用錢。
那人回過頭來問我,什么名字?我如實答了。他說,一顆三萬五,你知道的吧?
我說,別人告訴我是五萬。
他說,最多四萬,看你體檢結(jié)果。不滿意,那你賣給告訴你的人去。
我說,行行行,四萬。
他說,要等配型,一會兒我叫個人安排你住下養(yǎng)幾天。不要生病。
然后看了看我懷里,問王崇森,這就那孩子?
王崇森答道,是。
那人說,這模樣真是造了孽了。你咋想的到底?又不是你的孩子,拿自己的腎換他的命。
王崇森說,你不用管,你賺你的錢,我救我的人。
那人說,走吧。
王崇森發(fā)動了車子,問,哪里?
那人說,我叫你直走你就直走,叫你拐彎你就拐彎,叫你停你就停。哪兒那么多問題。
路上那人打了個電話,然后在一個路口我被放下車。一個看樣子更年輕的小子接我。王崇森從車里看了我一眼,說了句去吧,就開車載著孩子和那個所謂的關(guān)老板走了。接我的年輕小子一副熬了夜還沒睡的樣子,說:吃得慣辣的不?我們這兒吃東西都辣。
我跟著他拐彎抹角走進一條老胡同,又走進一個院子,院里是一棟三層小樓。一樓像是房東在住,房門敞開,老兩口子挨著巨大的爐盤坐著,爐盤上燙著米酒。領(lǐng)著我的人跟他們用本地話打了聲招呼,拿鑰匙出來開了旁邊的門,走樓梯上去。先帶我到二樓,告訴我做飯吃飯都在這里;有什么事到這里找他,或者他的同事;我看到他所謂的同事正在電腦前玩什么網(wǎng)游,噼里啪啦敲鍵盤,點鼠標,嘴里罵聲不斷。然后他帶我到三樓,進去一排木板加磚頭壘起來的床,鋪著臟兮兮的被褥,幾個年輕人百無聊賴地在房間里或坐或臥。他指著那床鋪對我說:自己選個地方睡。要出去,下樓找我拿鑰匙。無聊就看電視。玩英雄聯(lián)盟不?
我說,不玩。
他說,行,你們互相照應(yīng),認識一下什么的。有事下樓找我,懂?
我說,這里就這些人,全是男的?
他往周圍看了一眼,笑道,咋,大哥你還想有女的?這待遇我也想要啊。但是大哥,你是要賣腎的人哪。
周圍幾個年輕人都笑出聲。我說,來這里賣腎的沒有女的嘛。
他又笑了,說,大哥,你想啊,如果是女的還用得著賣腎?
我又問,你們除了這地方,有沒別的地方安排像我這樣的人?
他說,沒了,大哥,你想啊,雖然世上窮鬼多,但是跟我們這樣窮瘋了要賣腎的能有多少?我們是弱勢群體里的弱勢群體。沒那么多人,就這幾個,一兩個月?lián)Q一批。
我說,沒來過女的?
他說,沒有。
我說,王崇森你認識吧,開車送我來的人。
他說,知道,王大夫。
我說,他告訴我有個女的在這里,叫陳敏,你告訴我這個陳敏在哪里。
他搖頭道,大哥,這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就這個地方,沒聽說還有別的地方養(yǎng)人的。就算有,估計也是王大夫自己安排的地方。但是不對啊,你看這些人,他指著那些懶散的年輕人,你看看,這個,想買蘋果手機,這個,欠錢還不上,這個,他爸病了,這個,玩游戲要買裝備。這些問題,哪個女的會發(fā)愁到要賣腎?想買手機,找個男人就行了啊,哪怕找個會為她賣腎的。沒有女的,大哥,真的沒有,就算有,應(yīng)該也不是我們這兒。
我揪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提起來,輕飄飄沒什么重量。他腳尖都幾乎離地了。周圍幾個年輕人一下子全都站了起來。我說:你是不是在騙我,是不是?
他顯然沒怎么反應(yīng)過來,只是慌張地看著我,又看看四周。周圍的年輕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我拖著他走到窗口,這老房子沒裝防盜窗,我抓著他后領(lǐng)毫不費力就把他頭朝下半個身子掛在窗外。他的手腳亂擺亂踢,喊著別別別別。我說,你給我說實話,否則我把你丟下去。
他年紀二十三四,一副沒出息樣子,幾乎哭出來了。他說,大哥,我真沒騙你,真沒女的,你別這樣,大家都是苦命人,我也是為了給我爸動手術(shù),我也賣了一個腎,你看我肚子上的刀疤。這里都是可憐人,何必騙你呢?都打工的,一個月才掙幾千塊,你問的事兒我哪兒知道啊,得上面的人才知道。
我撩起他衣服,他小腹右邊確實有一道蜈蚣形疤痕。我放他下來,問他王崇森在哪兒動手術(shù)。他說,這個只有老板知道,經(jīng)常換地方,以前在藥店樓上,后來改到一個私人診所,再后來又租了個房子,但是今天在哪兒動手術(shù)沒人清楚。見我又要揪他領(lǐng)子,連忙又說,大哥我真不知道,關(guān)老板又不會跟我們這些打工仔商量事兒,我在這兒只是看著這些人。
我放過他,環(huán)視四周,問,有人知道今天在哪里動手術(shù)嗎?
幾個年輕人都不吱聲。我對面前這個驚魂未定的小子說,帶我下樓。
二樓幾乎沒任何擺設(shè),客廳當(dāng)廚房用,三個小伙子各住一個房間,其中一個還在睡覺,剛才看到的打游戲那個現(xiàn)在還戴著耳機玩得起勁。我過去拍了拍他肩膀,他不搭理我。所以我把他耳機拿掉,他立即大罵起來,站起身就要和我動手。我說,別慌,別慌,告訴我今天在哪兒動手術(shù),你就繼續(xù)玩你的游戲。
他說,你他媽誰啊。說著竟然掏出一把折刀。我劈手就把他的折刀打落在地,同時給他當(dāng)胸一腳,他向后一倒,后腦磕在墻上,竟然暈過去了。
我轉(zhuǎn)身看看旁邊目瞪口呆的年輕人,說,你們體質(zhì)這么差?
他說,少了個腎,體力都不行了,而且,而且每天玩游戲。
我說,那好,現(xiàn)在怎么辦,我上哪兒找我要找的人?說著我看了看房間里還在睡覺那個,我問他,那家伙知道不?
他連忙擺手說,不不不,我們都不知道,真的。
這時聽到樓下的防盜門響了一聲,有人走臺階上來;門被推開,我看到王崇森站在門口。他看了一眼暈倒的那家伙,說:怎么給搞成這樣?
我沖過去掐著他脖子,把他向后推到樓梯拐角靠著墻。身后年輕人更慌張了,拿出手機說,喂喂,我,我報警了啊。
我說,你他媽倒是報啊。
然后我對王崇森說,陳敏到底在哪兒?
王崇森漲紅了臉,喘不上氣,手拼命搖著。我覺得差不多了才松開。他說:我就是過來找你談這事的。你跟我出去走走。
我說,又有新花招?你說,你到現(xiàn)在給我耍了幾套連環(huán)拳?
他說,正經(jīng)的,要不我們上天臺,你聽完覺得不爽了可以考慮把我從天臺扔下去。
我跟他到了天臺上。天朗氣清。從天臺望出去,四周都顯得安寧祥和,淡淡的塵霧在樓宇間飄動。王崇森說:你是要聽重點,還是聽我從頭開始說?
我說,聽重點。
他說,重點就是,我騙你的,陳敏不在這里。
我說,早知道了,她到底在哪兒?
他說,死了。
我看了一眼樓梯口。他說,不不別誤會,跟他們沒關(guān)系。陳敏自己尋死的。
我問,她在哪兒?
王崇森說,村里有個地方,叫牛落溝,一年總有一兩頭牛摔下去。人下去很麻煩,摔下去的牛也沒法整個抬出來,只能一塊兒一塊兒帶出來。懂我意思嗎?陳敏就在那下面。我埋了她。
我說,好,帶我去看。
他說,慢著,還沒說完。你不問我為什么騙你說她在這兒?
我說,這筆賬等我找到她的時候跟你算。
他說,聽著,那個孩子,是你外甥。那個孩子,是陳敏生的。
我說,哈?
他說,所以我還是從頭給你講。
他說,今天你看到的那個關(guān)老板,叫關(guān)隴腃,我認識他兩年了。通過甘敏慈認識的。這個人幫我掙了些錢,你知道的。那天我去幫他做了個手術(shù),回村里路上,發(fā)現(xiàn)你妹妹在荒郊野外生孩子。近三個月前的事情。我跟你說過,我能感覺到別人的疼痛。我路過那里的時候感覺到了你妹妹分娩的疼痛。所以我停車去找,找到的時候她幾乎不行了。我雖然不是婦科醫(yī)生,但是這局面我還是應(yīng)付下來了。然后我?guī)匚壹遥才潘≡谖夷堑叵率?。她什么都不說,但肯定是經(jīng)歷了什么事,所以從內(nèi)地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
我說,那你知道她為什么尋死嗎?
他說,完全不知道,但我猜跟一個男人有關(guān)系。她恢復(fù)到能行動的時候我?guī)齺礞?zhèn)上采辦東西。路邊吃飯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男人,放下筷子就沖出去了。她從背后把那個人扳過來,然后看樣子是認錯了人,蹲地上就哭。我在滿大街人面前把她拖回車里。你打聽到人們說我把她帶上車,說的就是這個事兒。之后她也還是問什么都不說。我叫她在我那兒好好住著,養(yǎng)好身體,該回哪兒回哪兒去。沒事就出去閑逛,那破村子雖然荒涼,但景色還是不錯的,我想著能讓人放松吧,誰知道她會找到牛落溝。從我找到她時所見的狀況來看,她先把手機扔到溝底下,然后跳下去??隙ú皇菫榱苏沂謾C。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說她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但我覺得大白天沒事兒誰也不會在那地方站著。她為什么尋死,答案估計就在那手機里了,但是手機摔得稀爛,你要是修得好說不定能弄清她到底怎么了。
我說,那你把我騙到這兒來是想怎樣?
他說,因為你太礙事兒。
我說,看得出。
他說,你外甥的病,很嚴重,器官衰竭,要不了多久就會死的。我照顧了他這么久,想到唯一能救他的辦法,就是把他壞了的五臟六腑換成好的。所以我聯(lián)系了關(guān)隴腃,希望他給我個人情價。但是即使是人情價,我還是出不起,所以我決定賣掉我的一個腎。反正人少一個腎又不是不能活了。關(guān)隴腃安排我做了體檢等配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跟這孩子就是匹配的。所以,我可以把我的肝切一塊兒下來給他換上,肺也可以給他換上,甚至我剩下的一個腎,也想給他換上。今天就是給我和他動手術(shù)的日子,偏偏昨天你跑來糾纏。我要是不騙你,估計現(xiàn)在我還在地下室被你綁著,被你逼問陳敏到底在哪兒。
我說,從我接觸你到現(xiàn)在你基本沒跟我說過真話。你把我騙到這里,恐怕不是嫌我礙事兒,而是想把我的肝切一塊兒給孩子換上吧?
他說,我倒是很想這樣做,畢竟你是孩子的舅舅,有血緣關(guān)系,把你的換給他最合適不過。但我沒這么打算。從我決定救這孩子那一刻起,這就是我自己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再說了,這地方困不住你,我們都知道。
我說,你真那么想救那孩子?
他說,我必須救。
我說,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孩子恐怕不是陳敏的,而是你自己的吧?
他說,陳敏現(xiàn)在還在牛落溝底下腐爛,你說這樣的話合適嗎?孩子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只是看著他出世,把他養(yǎng)到現(xiàn)在。我為什么要救他?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可以救。他不像他母親,也不像我爸,不是那種只能痛苦著等死的情況,只要我有辦法把他病變的臟器換上,他就有希望長大成人,將來能做主自己的生死,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沒得選。
我說,你想救他,我攔不住。我不關(guān)心這孩子。陳敏生下個病孩子的事情,到現(xiàn)在只有你的一面之詞,沒有旁證,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只關(guān)心陳敏的下落,如果陳敏果然如你所說,死在牛落溝里,那我就去找到她,認出她,這就是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他說,不行,我現(xiàn)在需要你幫我。你必須相信我,孩子真是你的外甥。你幫我,就是在幫你的外甥。
我說,還要我?guī)湍阕鍪裁??你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嗎,王大夫?/p>
他說,情況有變。關(guān)隴腃沒打算幫我救孩子,他只想著賺錢。沒有你的幫忙,我會白白死在手術(shù)臺上,孩子也得不到救助,很可能直接被他們捂死扔到垃圾堆里。
我問,這話怎么說?
他說,我去了他準備的要動手術(shù)的房子。我能感覺到別人的疼痛,你知道的。關(guān)隴腃在那房子里準備了六個患者,每個患者都需要不同器官的移植。我能感覺到他們需要換的是哪些器官,我一個人剛好全部提供給他們。關(guān)隴腃是打算把我拆了,零件分給那六個人,但沒有孩子的份。
我說,既然這樣,那你不用去了。
他說,不行,目前的情況,我非去不可。孩子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去正規(guī)醫(yī)院做手術(shù),我沒那么多錢。只能依靠關(guān)隴腃。只有他能給我找到人和地方,而且整個過程不會被外界知道。所以我要你在外圍配合我,想個法子逼關(guān)隴腃按照我原來的意思辦。我們現(xiàn)在就得計劃一下。
我說,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就憑我們兩個人,要挾關(guān)隴腃的整個組織?
王崇森說,我相信你有辦法。
我說,我簡直搞不明白你。拿自己的臟腑換給一個跟你沒關(guān)系的孩子也就罷了,你還打算為這孩子去送死?你這樣做究竟圖啥?
他說,你不懂的。
我說,那你就給我說明白。你不說明白,我憑什么無緣無故幫你?
他說:就算我給你說明白,不見得你能理解。
我說,不管我能不能理解,你至少得讓我知道你這么做的理由。否則的話,你說過我不爽就可以把你扔下樓,我只能這么做了,把你扔下去,對我也沒壞處。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陳敏是你妹妹,真的嗎?
我說,當(dāng)然是真的。只是感情沒那么好,我們并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見面也沒多少次。
他說,關(guān)于你妹妹的死,我其實還瞞著一件事。她跳下牛落溝的時候,沒有當(dāng)場摔死,至少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有呼吸。她全身骨頭摔碎,內(nèi)臟破裂,深度昏迷,我在她旁邊承受著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的疼痛。那種痛換成你來承受你會失控,你會不停嘶喊,不停呻吟。摔成這樣已經(jīng)沒得救了,陳敏只能保持著這個狀態(tài)等死。所以我當(dāng)時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用我以前用過的辦法讓她停止了呼吸。
我說,你殺了我妹妹。
他說,是的,就像殺了我爸一樣,無論該不該這么做,我不得不做。
我說,為了讓他們解脫?
他說,是的,盡管看起來像是為了讓自己解脫。我告訴你,如果你奪走過一個人的生命,你這輩子都會活在陰影里。而我面對的東西比陰影更難承受,因為我不是為了明確的動機去弄死誰,而是為了無法解釋的一個原因做出這樣的事來,無法說服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或者錯的,所以我無法放過自己。這樣的事情做一次已經(jīng)夠受的了,我做了兩次,得到的東西卻是翻倍的,說不清究竟是悔恨還是內(nèi)疚,只能說,我承受不起第三次了。我養(yǎng)著那孩子,每天都在感受著他的病痛,對我而言,不結(jié)束他的痛苦,我的痛苦就永無盡頭,而如果我像對我爸和陳敏所做的那樣結(jié)束他的痛苦,那我要承受的東西可能就會超越極限。所幸的是,最后我找到了解決這問題的辦法,我可以救活他,至少能讓他在體驗?zāi)遣⊥粗?,是繼續(xù)活著,而不是一無所有地死去。我需要你幫我完成這件事,孩子是你的外甥,就算為了你的妹妹陳敏,你也應(yīng)該做點什么。
我靜靜聽完他的陳述,心中毫無波瀾。
我說,你講的這些,我的確無法理解。
他不說話,看著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說,對不住了,我不會幫你。
他的眉毛頓時擠在一處,眼角耷拉下來,這表情看得我心里一緊,仿佛看到多年前得知我剛回家就要出門的母親。我轉(zhuǎn)過臉不看他,繼續(xù)說:我不想干涉這些事情,這不是我到這里來的目的。
他說,你不是要找你妹妹嗎?你找到了你的外甥。
他還要繼續(xù)說,但被我一聲怒吼打斷了。我說:我只是找我妹妹簽個文件!
我的目的遠沒有他那么崇高,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發(fā)虛,因而嘴上的語氣變得分外嚴厲——多少人像我一樣,言不由衷地發(fā)怒,其實只是為了掩飾自己心虛?我說,我爹媽過世后留下一套房產(chǎn),鄉(xiāng)下的老房子,我和我妹妹都看不上,就那么把它擱置在那里,自己在外討生活。但是現(xiàn)在環(huán)境變了,那套老房子突然變得很值錢了,有人要出大價錢買下它。這里面有什么商業(yè)上的貓膩我不懂,也不關(guān)心,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正好急需用錢。我也有我的生活,也有我的麻煩需要處理。要完成交易,非得有我妹妹簽字不可。而現(xiàn)在照你說的,我妹妹死了,孩子也快死了,那有我一個人的簽字就夠了。所以,孩子活不成了,讓他死吧。你想想你要讓這孩子活下來,你要付出多大代價,就為了你那狗屁心理陰影?我不幫你。我勸你也不要管這件事。我是孩子的舅舅,我是不是有權(quán)利做這個決定?
他的表情既沒有吃驚,也沒有顯出早已料到我會這么回答的樣子。他很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說,你說得對,孩子跟我沒關(guān)系。是我沒皮沒臉要做個賤人。你要賣房子,賣吧。你只要證明陳敏已經(jīng)死亡就足夠,孩子的事,我不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不會存在繼承方案上的問題。陳敏埋在牛落溝,你下去會看到,墳土還很新的就是她。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我喝住他,說,你干嗎去?
他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答道:我去送死,也可能把孩子一起害死,那又如何?跟你關(guān)心的那些沒有任何糾纏。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你可以在我家里找找陳敏留下的東西,說不定對你有用。
然后他徑自走進樓道,腳步聲聽起來沒有任何不平常。我一直看著樓道的入口,就像在看一具掛在那里不斷晃動的尸體;我從貼身衣袋里掏出我準備讓陳敏簽字的那份協(xié)議書,翻了翻又放回去。我在天臺待了好一陣子,直到聽到樓下似乎有什么動靜,從天臺看下去,樓下停了兩部面包車,有幾個人正從車里出來,手里拿著鐵棍或者砍刀之類東西;看起來關(guān)隴腃的人得到了消息,準備來對付我。
我看了看這棟樓的背后,這樓一共只有三層,不過這個高度跳下去多半也會摔傷。對我來說,爬樓并不是難事,尤其是在樓外側(cè)有一根108口徑排水管道的情況下。我沿著那管道下到地面,翻過后墻在七彎八拐的巷道里穿梭一番,很快就到了大街上。
這會兒是中午,我找了個小餐館準備吃點東西就去村里。這里是川西,街頭餐館無一例外都是辣椒為主,看著桌上的辣椒醬,我想起王崇森說的他要吃辣就得在吃辣的人旁邊坐著。辣居然是一種痛覺而不是味覺。我吃了一碗羊肉粉,準備找車去鄉(xiāng)下,在路邊抽著煙等,但是等很久沒等到什么車。
媽的,我心想,王崇森這混蛋應(yīng)該把車留給我開回村里,反正他都要去送死了。
在這地方,辣椒面隨地買得到,而且價格便宜;我買了一大包最辣的放進剛買的挎包,然后找了一副橡膠手套戴著。我依著記憶找到人圈那棟樓所在的胡同,悄悄摸過去,見那兩輛面包車還停在院子里。有個人守在一樓,跟老頭老太一塊兒坐在爐盤邊上,正在上面燙花生吃。看樣子歲數(shù)也不大,最多二十五六,前額一綹頭發(fā)染成綠色,兩腿細長穿一條滿是金屬扣子的長褲。我撿了塊石頭朝面包車丟過去,那輛車馬上像被咬了屁股一樣叫起來。
屋里的年輕人馬上跑出來往院門這里走,我等他走近了,抓一把辣椒面甩他臉上,同時朝他襠部猛踢一腳;他悶哼一聲向前彎腰,我順勢兜著他的腦袋,死死捂住他的嘴,我手套上還沾著不少辣椒面,這讓他不敢吸氣。我迅速把他拖到一旁的窄巷子里,說,鑰匙。
他哆哆嗦嗦掏出車鑰匙給我。我說,關(guān)隴腃在哪兒?他指了指那棟樓的方向。我說,謝謝。然后用手肘給他后頸上猛地一擊,他軟軟癱下去。
我從那棟樓后面的圍墻翻進去,此時已經(jīng)有幾個人提著鐵棍從樓上沖下來。面包車已經(jīng)不響了。我繞到前院,那幾個人正從大門口朝外張望,而上去二樓的門敞開著;我進了門,把門關(guān)上,從里面拴死,只聽門口那幾個人大呼小叫跑過來踢門。我沒理會他們,直接上到二樓的門口,門虛掩著,隔著門能聽到里面有人在訓(xùn)話。是關(guān)隴腃的聲音。我猛一腳把門踹開,看到里面除了關(guān)隴腃之外,就是之前所見三個年輕小子低頭站著,另有一個看起來很壯實的年輕人提著砍刀站在關(guān)隴腃身后;他們都愣著看我,短暫的沉默后,那個壯小伙提起砍刀就沖過來。我照樣一把辣椒面撒他一臉,他下意識用手抹眼睛,我一手揪著他頭發(fā)一手抓著門把手,將他腦袋往門上猛地一撞。他的砍刀脫手,我用腳踩住,另一條腿提起膝蓋猛頂他襠部,這時他才叫出聲來。
我提著砍刀,瞪著關(guān)隴腃,他表情很鎮(zhèn)定,對我說:我的人在外面,你出不去了。
我說,那要看你配不配合我。
他說,你這人是不是有問題?你要找的人不在我這兒,他們說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
我說,假警察。
旁邊被我打趴下的小伙子突然伸手扯住我腳脖子,我用刀背在他手腕上猛擊,他就松手了。我對關(guān)隴腃說:我要問你幾個問題。
他說,坐。
我不坐,直接問,兩點鐘要動手術(shù)的有幾個人?
他說,七個。
我說,你要拆了王崇森分給那六個人是不是?
他說,王崇森是個逃犯,捐獻器官也算是贖罪。
我說,這場手術(shù)下來你能掙多少錢?
他說,六七十萬。
又說,最后一次了,我也不想再干這個了。
我說,七十萬買你的命,賣不賣?
他說,不賣。
我說,那好,你現(xiàn)在打電話給你請來動手術(shù)的醫(yī)生,跟他說,只做王崇森跟那孩子的肝移植,其他人不管。
關(guān)隴腃就發(fā)火了,說,你知道這表示什么嗎?這表示我爺爺輸不起人血白蛋白了。六個人也活不成了。你以為我做這個就只是因為我昧了良心想賺錢?
我說,我不管你爺爺會怎樣,也不管那六個人會怎樣。你不干,我現(xiàn)在可以抹了你脖子,接手你的人,你的生意,你信不信這群人跟著我混比跟著你混得好。
他說,你不敢殺人。
我說,你小看我了。這西瓜刀,我十五歲就會用,你可以不信,但我告訴你我那個時候喜歡研究人體解剖學(xué),砍人的時候就往要害地方砍。你拒絕我試試。
他說,你以為手術(shù)是我說停就能停的?你當(dāng)我是大老板,隨便發(fā)號施令?我他媽也只是個小老板。這次手術(shù)做完,我拿的六七十萬只是小頭,大頭在一個連我都不知道是誰的人手里,我現(xiàn)在要是喊停了,上面的人會要了我的命。
我說,那行,我現(xiàn)在先要了你的命。
我一腳把他踹倒,他向后倒在電腦旁邊的椅子上,椅子被撞到一邊,我提著他領(lǐng)子,把刀架在他喉嚨上。
這種人我很熟悉,他們就算再嘴硬,還是會怕死。關(guān)隴腃就說,好好好,我打電話。
我說,吩咐你的人別他媽在外面踢那防盜門了,聽著煩。
他朝那三個呆若木雞的小子使了個顏色。那三個人匆忙跑出去。
我說,打電話。
關(guān)隴腃掏出手機,撥通號碼,開始說話,語氣出奇地從容鎮(zhèn)定。他說,那六個人先別管,只管王大夫和他那個孩子。
他忽然放下手機,說,那邊已經(jīng)出事了,我管不了了。
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我們的好朋友王大夫,不光是個醫(yī)學(xué)家,還是個藥理學(xué)家。他現(xiàn)在手里握著一支傳染性致死病毒,躺在手術(shù)臺上,不打麻藥,活體做器官摘除。
我說,哪兒來的病毒?
他說,這個人在鄉(xiāng)下住著,誰知道他私下收藏些什么東西?我的人告訴我他把我請來的幾個外科醫(yī)生全都和他一起反鎖在那房子里,如果不按照他吩咐的做,他就把那管病毒摔地上?,F(xiàn)在正在術(shù)前準備。他用下巴指了指門口還在呻吟的人,說,那孩子白挨你打了。
這時樓道里一陣喧鬧,顯然那三個小子下去打開了門,門外的人都沖了上來。我說,叫你的人給我讓一條路,我得走。
關(guān)隴腃苦笑道:不只是你,我也得走了。幾百萬的生意黃了。王崇森這個人的體質(zhì)真的非常奇怪,給他做體檢配型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體質(zhì)誰的都可以匹配,就像O型血那么萬能。所以我頭上的大老板不會放過他的,肯定要把他掏空,所以這么短時間里找來六個患者,這得動用多少資源?投入這么大,最后搞成這樣,弄丟了他的錢,就等于是欠他的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欠債三百多萬的人,還待在這兒,我可能死得比你還快。
這時那群人已經(jīng)簇擁在門口。關(guān)隴腃朝他們擺了擺手,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說,你們,現(xiàn)在還是不是我的人?
他們說,關(guān)老板,什么意思?
關(guān)隴腃說,如果你們還是我的人,那我告訴你們,我完蛋了,你們念往日情分的話,讓一條路,我和這位老兄得趕緊跑路,大家好自為之。
他們都慢慢退后,讓出一條路來,我用刀架著關(guān)隴腃的脖子往門口走。這些人向下退到樓下,出了門,站在外面看著我們。我和關(guān)隴腃一起慢慢走下臺階,到了門外,那對老頭老太站在不遠處往這邊張望,老頭手里似乎在剝著瓜子殼,把瓜子仁遞給老太太。我架著關(guān)隴腃上了一輛車,關(guān)隴腃坐在駕駛座上,我把之前搶到的車鑰匙給他,他試了試,說,不是這把。
我們換到另一輛車上,那幾個提刀提棍的小伙子全程呆呆看著,關(guān)隴腃掃了他們一眼,說,這些孩子都是窮人家的,別看兇神惡煞的樣子,其實都不壞,他這會兒拿著刀對著你,心里邊其實一樣怕。
我說,我從小什么都沒怕過。開車。
我叫他開到他安排動手術(shù)的地方,但是他不愿意;他說現(xiàn)在他去那里等于是找死?,F(xiàn)在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趕緊消失。我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勒緊了一點,他說,好好我去,但是我只把你放在那附近,我自己不會過去了。
我說,你以為我會讓你就這么一走了之?
他說,你搞清楚,現(xiàn)在狀況已經(jīng)不是我決定了,現(xiàn)在決定一切的是王崇森。我跟你說吧,他肯定活不成了。等他從手術(shù)臺下來,走出那道門,被他得罪的人有的是辦法弄死他。就算你現(xiàn)在去了那里,能做什么呢?
我說,我在那里能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這里,我有的是辦法弄死你。
他開車到了他說的地方附近;是一座早已建成但是一直空置的樓盤,他租下了其中一棟電梯公寓的整個六樓。手術(shù)室在里面戶型最大的房子的客廳,六個等待移植的患者在其他房子里。我們停車的位置可以遠遠看到那房子的窗戶,窗簾緊閉什么都看不到。我說,我要知道里面現(xiàn)在的情況。
關(guān)隴腃說,不,我不能再打電話了,會把我們不愿意見到的人引過來。
我說,打。
他說,我已經(jīng)把手機關(guān)了。
我說,開。
他拿出手機,突然用力扔出車窗外,猛地砸在外面墻上。聽聲音就知道那手機完了。
關(guān)隴腃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告訴你,現(xiàn)在我們最應(yīng)該做的是開車離開這鎮(zhèn)子。出鎮(zhèn)子的公路能一路開上318國道,我們要往西走。
我說,閉嘴。
王崇森希望我在外圍幫他脅迫這些人,被我拒絕后,想出用傳染病毒的法子,這辦法能逼迫動手術(shù)的人按照他的意思辦事,但是事情辦完他走不走得出來真的很難說;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能讓孩子安全離開,而手術(shù)之后以他的身體狀況肯定無法完成這事。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辦法,而至少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設(shè)法排除外部障礙。
我問關(guān)隴腃:手術(shù)時外面有多少人守著?
他說,兩個。
我用刀緊抵著他的脖子。他說,兩個,真的,就兩個。一般情況下,做手術(shù)沒人會來打擾。兩個人望風(fēng),有巡警的話,給他們車里扔兩條煙。
我說,那個房子里現(xiàn)在還有些什么人?
他說,除了望風(fēng)的兩個,除了動手術(shù)的幾個醫(yī)生,其他的就是那六個患者的家屬,沒有威脅性。
我說,你跟我一起上去。
關(guān)隴腃說,不,我剛才說的只是平常的情況?,F(xiàn)在情況變了。我頭上的大老板肯定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不會放過這件事,會派多少人守在門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要是上去絕對有去無回。他的人不會像我的人那樣只是一些玩西瓜刀的小混混。
我說,你口口聲聲大老板,這個大老板到底何方神圣?
他說,我不知道他是誰,這個人只在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沒有任何人見過他。我只是個中介,替他找腎源?;颊呤撬襾淼?,錢是他分下來的,我只聽話辦事,不多看,不多問。但我知道他是個惹不起的人。有傳聞他背后是軍區(qū)醫(yī)院,背景很深,現(xiàn)在那房子周圍肯定全是他的人,而且我覺得,他也在另外派人四處搜索我的下落。這水我們已經(jīng)蹚不起了。
我說,你打算怎么辦?
他說,逃,逃得遠遠的,我要一路開到尼泊爾。
我說,祝你好運。
說完我下了車,朝那棟樓走去。背后傳來發(fā)動機轟鳴聲,關(guān)隴腃徑自開車走了。
我掂著手里的西瓜刀,它的上任主人把它打磨得異常鋒利。我其實并沒有殺過人,只是年輕的時候在街頭參加過群毆,進過少管所,進過勞教所,提著這把西瓜刀就好像是提著我的整個不堪回首的過去。我已經(jīng)一把年紀,孤身一人,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賺錢生活,而現(xiàn)在我不太清楚自己提著這把刀又是為了什么。這原本不是我來這個鎮(zhèn)子的目的。
我走到那棟樓下,沒看到關(guān)隴腃所說的望風(fēng)的人,別說兩個,半個都沒有;這棟樓的電梯并沒開放,我只能走樓梯上去,心里忽然想到,難道那六個患者就是由那些人用擔(dān)架抬著從這樓梯爬上去的?然后我注意到這樓梯間的臺階布滿灰塵,沒有任何足跡。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等我到了六樓,四下空曠寂靜,我找到那個房間,隔著門聽,沒聽到里面有任何動靜。
我心里隱隱不安起來。這層樓一共八個房間,我挨個兒去聽,都沒有任何聲響。我回到關(guān)隴腃所說的那個房間的門口,從身上摸索能用的東西打算把這道門撬開;這對我來說并不難,一個鑰匙環(huán)伸展開來就可以搞定。我打開門,看到里面空無一物,地板上倒是有些灰塵痕跡,那應(yīng)該是挪動過桌子之類東西留下的。墻角有一塊紗布,已經(jīng)變成黑色,上面同樣覆蓋著一層灰;無論怎么看,這里已被棄置很久。
這大概曾是關(guān)隴腃安排的手術(shù)場所之一,但并不是王崇森動手術(shù)的地方。
我望了望窗外,關(guān)隴腃開的車早就看不到了。
那一下午我?guī)缀踝弑榱苏麄€鎮(zhèn)子。我想再找到關(guān)隴腃那個組織的人,哪怕只是個馬仔,但是之前用作人圈的那棟樓,現(xiàn)在只剩下那對老夫妻了;其他人,賣了腎之后參與賣腎組織的,以及在樓上百無聊賴等著賣腎的,都已經(jīng)走得一干二凈。而那些提著鐵棍和砍刀的小子,我在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里找到一個,從他嘴里什么也問不出來。真是樹倒猢猻散。
到了晚上,忽然聽到鎮(zhèn)子西邊傳來爆炸聲,聽起來規(guī)模不大,感覺是煤氣罐炸了;同時又聽到警笛聲。真是不可思議,我從沒見過出警反應(yīng)這么快的。這個鎮(zhèn)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警笛聲響,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能聽到;警笛聲一路向西而去,在那個方位響個不停;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大概就是王崇森的計劃。
我扔掉砍刀,跟著警笛聲往那個方向跑去,沿路都是朝那個方向觀看的路人,而他們什么都看不到,小鎮(zhèn)的夜空漆黑,爆炸并沒有引起什么東西燃燒,那個方向連幾縷煙氣都溶進夜色里。我跑過去花了不少時間,看到警車圍在一座樓下,到處是穿著黑色制服肩上別著對講機的警察。救護車停在最內(nèi)側(cè),醫(yī)療隊的人正從樓門里抬著擔(dān)架出來,看不出擔(dān)架上躺著什么人。我看到了王崇森的車,或者說,王崇森借來的老鄉(xiāng)的車,停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幾個警察正圍著那輛車四下查看。而爆炸的位置,是那座樓的四樓;整層四樓的窗戶都沒了,墻壁也被炸出些豁口,但造成的破壞并不是太大。在警燈映照下,里面徐徐冒出黑煙,但還是能看到里面空無一物。而六樓整層都亮著燈,窗戶上映出亂七八糟的人影。這也是一棟空樓,我馬上就明白,王崇森只是制造了一點能引起警方注意的動靜,他還沒蠢到讓自己跟那些人同歸于盡。
陸續(xù)有人從那座樓里舉著雙手走出來,隨即就被警察押進車里。全程都沒看到王崇森,也沒看到孩子,我覺得他們很可能已經(jīng)在救護車上了。
后來我才知道,報警的是甘敏慈。王崇森找我之后就去找了她,跟她約好了報警時間,以及具體地址。爆炸的確實是煤氣瓶,王崇森偷偷設(shè)置在四樓,不得不說這次爆炸安排得特別合適,沒有任何人因為爆炸受傷。這個鎮(zhèn)子不會有這么多警力,看樣子警車是從縣城派過來的;王崇森和孩子很可能會被送去縣里的醫(yī)院。不管怎么說,王崇森的計劃應(yīng)該是成功了。即使沒有我在外圍幫忙,他一個人也完成了這一切?,F(xiàn)在我只能離開;我不愿意被警察注意到。
我在小鎮(zhèn)過了一夜,第二天租了車到王崇森的村子。我在王崇森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陳敏的皮夾,里面是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我找到了牛落溝,王崇森說得沒錯,下去溝底確實很費功夫。那底下有不少墳?zāi)?,全部沒有墓碑,有些小小的墳頭一看就知埋著早夭的孩子;我認出了陳敏的墳,墳土確實還算新,沒有任何標記。我不覺得自己應(yīng)該把她挖出來確認身份,但是遲早有一天還是要把她挖出來,證明她是我妹妹;這一點我覺得王崇森并沒有騙我。我返回王崇森的房子,遇到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正由一個村民帶著從王崇森的房子里走出來。我認出這個村民就是王崇森向他借車開的車主。
警察問我身份,村民替我回答說我也是警察。我連忙擺手說不是。
村民指著我說,前天他找我打聽王大夫。
警察說,要不跟我們走一趟?
我看了看四周,說,好。
他們問我的問題我都回答了,沒有隱瞞。他們只想知道昨晚的爆炸是怎么回事,以及王崇森跟那個器官販賣組織的關(guān)系。我知道的都講了,不知道的我只能表示不知道。我告訴他們我來這里只是想找到我妹妹,結(jié)果得知我妹妹已經(jīng)死了。我表示想知道王崇森現(xiàn)在的情況。
他們告訴我,王崇森上了救護車,在去醫(yī)院的途中就死了;根據(jù)他們詢問到的情況,王崇森手握一支自備的哌替啶,欺騙那幾個醫(yī)生說是傳染性高致死病毒,以此脅迫他們?yōu)樗麆邮中g(shù),將兩個腎臟、半塊肝臟、一塊兒肺臟、一截小腸以及脾臟都移植到那個孩子身上,全程無麻醉,王崇森是死死盯著他們做手術(shù)的,親眼看著他們將自己的臟器取出來換給孩子。這簡直不可想象。那個孩子的情況目前還算穩(wěn)定,聽醫(yī)院那邊說,孩子換上王崇森的器官,竟然沒有出現(xiàn)排異反應(yīng)。
我說那孩子可能是我的外甥。我告訴他們王崇森告訴我的,我妹妹陳敏在路邊生下這個病孩子的事情。他們告訴我,如果能驗證,這個孩子就由我?guī)ё?;如果驗證不了,我想收養(yǎng)這孩子的話應(yīng)該也不會有什么問題,而且減輕了國家的負擔(dān),因為這孩子的情況肯定只能送進福利院。
我說,關(guān)于王崇森你們還知道什么嗎?比如他還有沒有家人?
他們告訴我,江西那邊傳來的消息是,王崇森還沒成年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在他成為高級醫(yī)師以后,他父親得了癌癥,原本住院治療,后來他父親堅持出院回家,回家后不久就過世了;他父親死后,再也沒人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