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路過這個曾經(jīng)住過的小區(qū),不由得走了進(jìn)去,看看。十多年過去,小區(qū)顯得蒼老和破舊了。當(dāng)初的建筑材料就不是合格的,風(fēng)來雨往,整個墻體的顏色黯淡得不行,每家每戶的防盜網(wǎng)早已腐蝕,看起來鐵骨錚錚,摸一把滿手銹。管理越發(fā)不行,什么人、什么車輛都可以自由出入。沒有改變的是終日洗刷刷的麻將館,許多人樂意把時光擲于此,老人多的小區(qū)大抵如此。
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錢購買的一個單元。買了之后才知道,周圍的十幾座樓房都是拆遷戶——他們過著不重規(guī)矩重隨意的日子。市井生活是最為基本的、俗氣的、土氣的,也就全然從自己的生活感受出發(fā)。譬如管理費、水電費,覺得沒必要交,也就常年不交??偸怯腥颂咛ぶ闲谛^(qū)里閑逛,大呼小叫,對罵,總是會秋日為小區(qū)的神明唱幾臺戲,由老人會出來組織,號召力越過了小區(qū)物業(yè)。在這個最底層的小區(qū)生活,它的豐富、復(fù)雜超出我的經(jīng)驗,像是身在一臺戲里,信手就可以拈來一些情節(jié)。我印象很深的是租在樓下雜物間有一位鞋匠,這個小空間僅容一張單人床,再放一些工具。有門無窗,更無空調(diào),夏日關(guān)門睡覺,他和一個孩子,如在蒸籠里——人的生存彈性很大,可他的太太忍受不了,忽一日不見了,他只得靠自己的手藝?yán)哆@個孩子。除了補鞋他還兼營配鎖、開鎖、修自行車等營生。他的愛好就是買彩票,期期都買絕不落下。有一次我坐在他撿來的一張歪歪斜斜的大班椅上,看到一張報紙的邊角寫滿了許多數(shù)字,知道他在計算,尋找中獎的路徑。我斷言他哪一天搬走了,一定是中了大獎。再一個印象深刻的是2000年元旦的前一個晚上,我們外出用餐,本意是想慶祝新千年的到來。誰知給盜賊可乘之機,他們破門而入,翻箱倒柜一地狼藉。由此觸動了再搬家的念頭——當(dāng)居住的區(qū)域在安全、衛(wèi)生、人群諸方面都不理想時,一個人肯定會尋覓新的立足之地,就像孟母斷杼擇鄰,一定要找到合適的空間不可。
這次回來沒有見到鞋匠,雜物間緊鎖,鄰居說他也搬走了。但愿他彩票中獎,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新房子,找到一個漂亮的老婆。
后來,我想繞后門出來,把以前熟記的密碼輸入,門已經(jīng)打不開了。
晨光新村住的都是大學(xué)教師,當(dāng)時公家分房,我還是個小助教,分?jǐn)?shù)根本達(dá)不到,只能流口水。雖然面積不大,但文氣濃濃,是這一帶最有文化的小區(qū)。哪怕是一個走路顛顛倒倒目光茫然的老者,也沒有人敢輕視他,也許就是一個有名的化學(xué)家或者文學(xué)家。這個小區(qū)的房子都不裝電梯,再老的人也要倚仗雙足上下。當(dāng)時的樓層選擇是按個人的地位、職稱來打分的,數(shù)學(xué)在此時使人心服口服,即便多一分,也能提前選擇,這使愛說三道四的文人安靜下來。那時地位相近,職稱相近,經(jīng)濟也就半斤八兩。后來,有的教師的專業(yè)與社會聯(lián)系密切,這些人漸漸富了起來,專業(yè)改變了經(jīng)濟狀況。有的教師的專長只能在課堂上講,連學(xué)生都不想聽,枯索之至,更不用說與社會交接,讓人來請。后來,一些教師見不到了,他們在高檔小區(qū)買了大房子,電梯當(dāng)然是少不了。搬家那天,除了把書和衣物帶走,其余不動。很快就租給了別人,每月有一筆固定的收入。有的人還隔成好幾套來租,這樣收入就更可觀了。那些無能力購買新房的教師不安了——明擺著晨光新村的住家成分就雜亂了起來,什么人都可以來租,誰知是不是販毒分子盜竊團伙。搬走的教師才不管這些——我的破房子要租給誰干你何事,出了事公安自然會來管。有一位系副主任的遺孀對我抱怨樓上租戶改造,老是漏水下來。她希望我找校黨委書記說說,讓他管管這事。我說書記都在出國考察,哪會管你這事。后來她去世了,漏水還在繼續(xù)。有的教師對我說這樣住挺好,離學(xué)校近,尤其近圖書館,到長安山登高也很好啊。我就說是啊是啊很好。但是看到他吭哧地爬上五樓六樓,而且老了,根本不會到圖書館去看書研究,我實在弄不清他的本意究竟如何。
和自己買房子住的人不同,不少人是租房住——在一個城市買一套房,那一輩子都得耗在這上面,租房同樣可以安身。但是租房的不穩(wěn)定也是明顯的,房租年年漲,可能就不想再租,考慮再搬一次。有時住得習(xí)慣了,主人又不想租了,想賣了了事,于是租客戀戀不舍,主人毫無顧念。這種租客多了,在城市里尋尋覓覓的心情也就起伏不平——所謂的漂泊就是這樣,一會兒城東,一會兒城西,不會有太多的安定。一個人家里的物品只會多起來,常常是進(jìn)來的多,扔出去的少。開始搬家只是三兩個箱子,后來就要請搬家公司了。租房使人有更多的選擇,天下那么多樣式的房子供選擇,時日久了,租客的心理也十分坦然,并不覺得自己無房有何不妥。想想當(dāng)年的隱者,以乾坤為巨寶,斜遮幾片云以為被,喬木之下、空穴之中是吾鄉(xiāng),足以自適?,F(xiàn)在沒有人想當(dāng)隱士了,都想到前臺來表演,當(dāng)個顯士,有京城情結(jié)的人那么多,紛紛往那兒跑,奔走衣食角逐名場。想想白居易這個人的名字也真逗,顧況就拿這個開玩笑,認(rèn)為京城是不易居的。許多人只能當(dāng)租客,哪怕租個冬日像冰窖的地下室安身,也不愿回去。再有才華再大理想,許多人都從租房始。
我常去的一家私人書店關(guān)門了,堅持不下來自各方面的原因,一是房租高,二是沒人買書——很多人進(jìn)來坐著看書,享受空調(diào),把要買的書拍下來,從網(wǎng)上去買。這樣,書店白白付出,只有傻瓜才會繼續(xù)開張。對于房主來說,也是個斯文人,但他的原則很現(xiàn)實,誰付錢就租給誰,盡管書店是傳播文明的,但脂粉公司出得起租金,就讓它來主持這一空間。不同行當(dāng)?shù)淖饪投荚趯ふ液线m的地段和合適的人群,賣奢侈品的不會和賣文房四寶的毗鄰,就像賣魚丸扁肉的與賣服裝的也會自覺拉開一段距離。城市這么大,相應(yīng)的人群、生意都是扎堆的,有自己選擇的自由,這樣就形成了某些專門的區(qū)域,吃喝的,玩樂的,水產(chǎn)的,建材的,名聲漸起。生意如果興盛,根本不在意租金的一漲再漲,甚至就長租不走了??墒沁@種景象很少——沒有一個人說現(xiàn)在生意好做,生意好做的日子過去了。這樣就使生意人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多——也許下個月來,就是另一張門臉了。門臉的變化是城市的表情,人們在做些什么事,或者改行做什么,經(jīng)??梢詮拈T臉之變覺察到。我傾向于門臉的固定,如果是長久的固定就更好了,成了百年老店,使后來人言說時,有一種對舊日的探尋的神情。
搬一次家,感受一次新的空間,沒有一個空間是相同的,如同每次搬家的心情。經(jīng)營不善的人,把豪宅盤給債主,搬到一般的小區(qū),空間縮水了很多,各方面配套也是等而下之。心里想著過去的風(fēng)光,別墅大得很,開了好多次派對,今日淪落至此,常來的那些人也不見影蹤。如果一個人從小空間搬入大空間,心情肯定是舒適且得意的,很有一些成就感,說起來是自己的努力形成的??吹接械呐渴稚?、頸上被金銀珠玉套滿,不知是真是偽,總會生出許多疑竇??墒且惶子衅肺坏姆孔?,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江上的粼粼波光,還有岸邊蓊郁的林木。如果下得樓來,坐在簡易的木構(gòu)亭中,任江風(fēng)徐徐拂過,聽得到花瓣打開的聲響。那么這套房子的厚重感,要遠(yuǎn)遠(yuǎn)超出其他,而且沒有人會懷疑它為偽作。房子的問題難以含糊,它不同于珠寶,珠寶是很容易糊弄人的,在這方面,大多數(shù)人是瞎子。于是總有人自覺地報出自己的小區(qū),邀請大家來玩——其實大家都不會去的,只是從她說的小區(qū),去聯(lián)想房子的規(guī)格?,F(xiàn)在我們見面除了問“吃了嗎”,還問“你住在哪里”。有人就答道:“還在老地方?!眴柕娜司椭朗侨甑睦闲^(qū),就不再問了,便勸他去買新房子,“存那么多錢干啥呢?”——往往以這句話來結(jié)束此次交談,也給對方一個不著邊際的鼓勵。
房價越來越高,20世紀(jì)50年代,寫一部長篇小說的稿費就可以買一個四合院,如今恍如神話。那么有沒有比房價飛升更快的收入途徑?否則就像夸父追趕太陽,永遠(yuǎn)追不上,只好死于途中。每一個買房子的人都有一個故事在里邊,說起來都是吃力的表情。有個持幣觀望房市的文人對我說過一陣要降價,政府不會坐看不管。他秉承的老式消費觀使他泰然自若,等待降到他的心理底線??墒欠績r沒有降,只是停住,永遠(yuǎn)不會降到他的標(biāo)準(zhǔn)上。那些以貸款形式買到房子的人后來都住進(jìn)去了,每月咬著牙供房,可是回家看到采光充足四壁雪白,覺得這一主張正確之至——在一個嶄新的時代生活,還像舊日文人那般持守舊日光景,誰也不會因為你是知名教授,送你一套房子。文人筆下的稿費比起房價有如蝸牛與火箭,寫文只能是一種個人愛好,就像新派文人愛喝咖啡,老派文人愛品茶,遣興而已,稿費權(quán)且買些小菜,與買房無干。我父親那一輩的人是不會談買房的事的,他們住在低矮的土房子里,墻面都起皮了,房頂長著狗尾巴草,到秋后就枯黃,顯得家境清寒。他們談的都是教學(xué),后來就談革命,上街游行,寫大標(biāo)語,貼大標(biāo)語,安心在土房子里住著,覺得這就是故鄉(xiāng),以后老死這里。
買房成為必須之后,大家庭一分為四、五,像一頭蒜,每個蒜瓣都鬧獨立,不再緊緊地?fù)肀в谝粋€小空間里。房地產(chǎn)的崛起,萬千樓宇正與這種獨立的想法如符契相合。一個寬敞的單元,大都是三口人住,一個大家庭也就如撒豆成兵一般,分散各處自立門戶,日子自在起來。大家庭都有一個九斤老太,看這不慣,那不慣,嘴上沒完沒了。以前沒有買房一說,四代人擠在一起,看似其樂融融,其實都在極力地忍耐,都快憋出病來。有的忍不住了大吵,四鄰都知道了。也不奇怪,只是自己這一家的耐性更大一些,還沒開吵?,F(xiàn)在好了,搬了新房,情緒松弛任意,黑白顛倒也無人管教,便覺得樹大開杈是正常的,何況是人。如此,房子的需求量如日之升,連同其他方面的經(jīng)營。早先老房子,一個房間一盞燈,遙遙垂下的燈泡好像一個靜止的鴨梨,開關(guān)在門邊,也是遙遙垂下的一根線,開與關(guān)都在拉扯中。而今一個房間有多少盞燈?不必再拉扯,而是以指按之,甚至遙控。每一家人對燈的形態(tài)、色調(diào)要求都不相同,于是無數(shù)燈具亂花般迷眼。人們在無數(shù)燈具中穿行,尋找各自的光明。
裝飾是對新房的尊重——一個人拿到了新房的鑰匙,不是馬上搬家,而是抓緊裝修。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裝修之累難以言說,也有人當(dāng)作藝術(shù)品來琢磨,饒有興味地對比、分析所有的材料,展示裝修的個性之美。材料何其多也,色調(diào)何其雜也,價錢何其懸殊也,上當(dāng)不止一次,爭吵更是常事,漸漸就有些辨識能力了。裝修是一個人審美趣味的體現(xiàn),可以很素淡,也可以很艷麗,可以很優(yōu)雅,也可以很世俗,總是要合自家氣道。我向來傾心素淡簡約,譬如背景墻刷白即可,我寫一幅字裱好掛起來,就有了幾分文氣。不過樓上的鄰居不認(rèn)可,他花了十萬元買了兩片巨大的背景石,雇一幫人吭哧著抬到十八樓,鑲在墻面上,據(jù)說晚間燈光下,如波如瀾,浮光躍金。毛坯房是中性的,卻在每一家對空間不同的理解中,成了個性。有的人家書房特別大,還放了一個大書案用來把筆揮毫;有的則在對空間的修改中添置了一個精致的麻將間,或者品茶室。生活是如此世俗,日子是各自過的,犯不著與別人相同。那些不同之處,正是他們對俗常日子最真實的展示。這也使精裝房受到冷遇——它們?nèi)缤粋€模子里澆出來的,無法顧及人豐富而微妙的感覺。就像古人說的,大羹玄酒,有典則而無滋味。于是,樂意買一個毛坯房,并為這個空間的個性化而費心力。
有人買了二手房。我是不喜歡二手房的——原先住過的那一家人,或者轉(zhuǎn)手了好幾家的人,他們都是干什么的,他們遺留在這個空間里信息、氣味是否適宜于我?原主人在此居住了那么久,他們的健康情況如何,是否有什么家族病史?盡管搬走了,也打掃得干干凈凈,但是,有些感覺是掃不走的,早已鉆入絲絲縫縫里。人生草草,有些事也草草,但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糾纏著,不像其他人那樣無所謂,對空間的感覺遲鈍之至,反而覺得原主人把裝修都完成了,又住了這么久,自己拎包即可入住,何樂不為。一個對空間沒有感覺的人,只是算計房子的物理空間,尺寸大小,卻沒有顧及它早已是一個情感空間,充滿著曾經(jīng)的嗜好、習(xí)慣,已經(jīng)不是毛坯房那般單純。當(dāng)然,二手房也還有一些不足——裝修的樣式、手法、色調(diào),使人覺得相悖,或者隱匿起來,一時看不清楚。待到搬來住下,才看到這里滲水那里發(fā)霉,聽到吊頂上老鼠奔跑有如鼓點驟響,夜半頭頂有人踢踏著拖鞋的聲響,這才發(fā)現(xiàn),樓上的單元被隔成四套出租,衛(wèi)生間改造之后,都在自己的臥室或餐廳的上方。更不走運的是住下一段時日,和鄰居都混熟了,才從他們說漏了的嘴里得知,這是一套兇宅。不須多說,接下來的時日都在討說法,這些精力的額外付出,當(dāng)初做夢都不曾有過。
太多的人在議論房子,有很正經(jīng)嚴(yán)肅的論壇,把房子上升到國民經(jīng)濟的層面來論述,都是經(jīng)濟學(xué)家的做派和口氣。也有很隨意的調(diào)侃,民間色彩,草莽章法,道聽途說,藻繪沸騰,似乎不關(guān)心房子的行情就沒有盡到一個公民的義務(wù)——不妨說,每一個人胸中都潛伏著一個樓市,里邊有自己心儀的空間,隨著價格的提升,濤瀾起伏。
如今我住在一個獨立的空間,坐在書房可以看到山坡上搖曳多姿的蘆葦。它們在雨天時被濡濕了,就有幾分滯重。到了秋風(fēng)歸雁時,它們就渾身輕盈起來,雪白蓬松,還有一些毛茸茸的溫柔。暮色到來時,歸巢的鳥鳴使靜寂的黃昏多了幾分生動。這座不太高的山我登頂過,在一堆巨大的石頭上發(fā)現(xiàn)了“紫巖”兩個大字,覺得最近的創(chuàng)作可以在落款處寫下“丙申之冬,以撒書于紫巖山下”,如此會更詩意一些。想想在一個城市里搬了好多次家,除了居住空間擴大外,也是想和密集的人群有一定的距離,離市聲市氣遠(yuǎn)一些,離山野草木近一些。如我這般有志于學(xué)無志于仕的人來說,萌生這樣的念頭是一種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