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柏成
1
得知自己得了尿毒癥,麗麗幾乎精神崩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路上沒精打采,有氣無力,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回到家里便關(guān)了手機,倒在床上,抱著枕頭悲悲切切地大哭起來。
其實,早在一年前,麗麗就感覺到身體有些不適,不但經(jīng)常頭昏腦脹,四肢無力,而且記憶力減退,做事精力不集中,尿頻、尿急、尿不盡,晚上睡覺不好,白天吃飯不香,還動不動就想吐,并伴有全身輕微的浮腫,有兩次還暈倒在工作現(xiàn)場。
麗麗本想用哭聲喚起母親對她特別的關(guān)注與疼愛。因為,以往的這個時候,母親早已把飯菜做好擺到了桌子上,等著她回來,她一回家,便可享受到美味可口的飯菜,讓她充分地感受到一種家庭的溫暖。然而,今天家里卻冷冷清清,既見不到可口的飯菜,也見不到母親的影子,加之今天進大門時,保安關(guān)于自己的那一段對話,顛覆了她原本執(zhí)著的想法,原來自己才是母親抱養(yǎng)的,這讓她非常痛苦。
麗麗哭了半天,見無人理睬,自覺無趣無聊,便爬起來,從自己鎖著的抽屜里掏出日記本,做了一件她每天必做而且已經(jīng)習慣性做的一件事情——寫日記。她一邊哭一邊寫,一邊寫一邊哭,淚水打濕了枕巾,也打濕了她的日記本。寫累了、哭累了便和著衣服睡了過去。
麗麗的母親叫汪月方,是一位環(huán)衛(wèi)清潔工,本來今天是白班,正常的話,下午6點多鐘就可以下班,把飯菜做好等女兒回家,可今天接她班的同事臨時有事,不能接班,叫她頂一下班。這樣,她一直干到了第二天凌晨3點才回家。這期間,她也曾幾次撥打過女兒的手機,可女兒手機是關(guān)機的,無法聯(lián)系。
汪月方精疲力盡回到家中,跟往常一樣,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到女兒房間看一看,見女兒沒脫衣服就睡了,以為是女兒太累了。為了不打擾女兒,她俯下身子,悄悄地在女兒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删驮谶@一刻,她發(fā)現(xiàn)女兒的臉上帶著淚痕,枕頭邊上還有一個尚未合上的日記本。她拿起日記本就著燈光一看,只見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
2015年4月17日·陰
今天特別難受,到醫(yī)院一檢查,得知自己得了尿毒癥,而且還是晚期,自殺的心都有了。
汪月方看到這兒驚呆了,她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心里想,一直以來,自己總以為女兒的身體不適,是頭痛腦熱感冒引起的,不是什么大毛病,沒想到竟會是尿毒癥,而且還是晚期。女兒得了這么嚴重的病,自己卻沒有陪伴她去看醫(yī)生,如果不是女兒自己去醫(yī)院診斷出來,自己這個做母親的還蒙在鼓里,這是做母親的失職呀。汪月方想到這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痛苦的淚水奪眶而出。
汪月方知道,按照目前的醫(yī)療技術(shù)水平,得了尿毒癥這種病的人,如果不換腎的話,活在世上的時日是屈指可數(shù)的。如果要換腎,首要的問題就是解決腎源,別說一時難以找到可匹配的腎源,即使有了合適的腎源,家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來交醫(yī)療費?,F(xiàn)實竟是這樣的殘酷,麗麗似乎無法擺脫這種厄運,她看到死神在向女兒招手。面對死神,女兒能挺過去嗎?
在汪月方的心里,麗麗來到這個世界只有25年,她還有許多事情沒有經(jīng)歷,她不能死,她應該活下去。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想盡一切辦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讓她活下去。汪月方還認為,麗麗尚不知道自己是她的養(yǎng)母,自己不但要想辦法救活她,而且還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她的身世。不但要告訴她真相,而且還要千方百計幫助她,讓她找到生母,母女團聚。她知道,麗麗一直都是把自己當做她的親生母親。
的確如此,麗麗也曾聽到別人隱隱約約說過,她與姐姐兩個人不是親姐妹,其中一個是母親親生的,另一個則是母親抱養(yǎng)的。但究竟誰是親生的,誰是抱養(yǎng)的,沒有任何人向她說明白過。不過,在她的潛意識里,自己是母親親生的,姐姐才是母親抱養(yǎng)的,因為現(xiàn)實中,母親對她的好,勝過對她的姐姐。直到前不久,她無意之中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待自己勝過親生母親的這個女人,竟然是自己的養(yǎng)母,自己是抱養(yǎng)的,姐姐才是親生的,自己的生母已經(jīng)嫁到云南,在云南有了新家。
麗麗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由于身體不適,她的腦袋仍感覺昏昏沉沉的。她慢慢地爬起來,向正在灶屋給自己煮早餐的汪月方?jīng)]好氣地問道:“你昨天干什么去了?為什么連電話也沒有一個?”
汪月方見麗麗醒來,含著眼淚,心疼地說:“孩子, 得了這個病,媽媽也沒陪你去檢查,真對不起你啊?!?/p>
麗麗知道母親偷看了自己的日記,非常不高興,板著臉說:“你偷看人家的日記,不道德?!?/p>
對于女兒一連串的質(zhì)問和責備,汪月方本想做些解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聽麗麗接著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我想到云南去?!?/p>
汪月方聽到女兒說要去云南,吃驚地抬起了頭,問道:“什么?你要到云南去,你要到云南干什么?就你現(xiàn)在身體這種狀況,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治療?!?/p>
“不,我必須去,誰也不要阻攔我?!?/p>
“我不明白,你這個時候要去云南干什么?”
麗麗見說到這個份上,覺得自己再不說明白是不行了,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于是便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想、我想……”
“說吧,你想到云南干什么?”汪月方鼓勵道。
“我想到云南找親媽?!丙慃惤K于把要說的話說出口。
“什么、什么,你想到云南去找你的親媽?”
汪月方瞪著兩只大眼睛,疑惑地望著麗麗,就像是望著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心里想,麗麗是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生母?又怎么知道生母是在云南?難道是自己什么時候說漏了嘴?還是哪個地方做了不該做的事,使孩子感覺到自己不是她的生母?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沒想繼續(xù)保留這個秘密,但她不想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解開秘密,她在等待一個適當?shù)臅r機。于是便試探地說:“孩子,我、我就是你的親媽呀?!?/p>
沒想到麗麗聽了汪月方這句話,竟冷笑道:“算了,你別騙我了?!?/p>
聽到女兒說出一個“騙”字,汪月方滿腹委屈,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見母親流出了眼淚,麗麗似乎感覺到自己過分了點,停了一下,才又改用緩和的口氣問道:“你為什么抱養(yǎng)我?我的生母是誰?她叫什么名字?你能不能把這一切的一切都實打?qū)嵉馗嬖V我,我不能再這樣被騙下去,我也不想再這樣稀里糊涂地活著?!丙慃愓f著說著也哭了起來。
汪月方見麗麗問到這些問題,心里想,這正是自己25年來難以啟齒的問題。說實話吧,麗麗肯定會怪罪自己,怪罪自己欺騙了她和她的生母;不說實話吧,似乎又對不起好友章桔英,同時也意味著要對麗麗繼續(xù)撒謊,從而繼續(xù)傷害麗麗的感情。想到這里,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知作何回答。其實她還是想回避這些問題,可麗麗偏偏揪住不放,一個勁地說道:“你說呀?你怎么不說呀?”
在麗麗的一再催促下,汪月方顧不了那么多,只得含著淚說道:“孩子呀,你的真名叫苳麗麗,你親媽叫章桔英,你親爸叫苳軍,你媽還在戀愛期間就未婚先孕,并生下了你。但卻遭到你外婆、外公的堅決反對,并為此派人對你的父母進行追蹤,意圖要將你抱給他人。為了躲避你外公、外婆家里人的追蹤,你爸和你媽把你抱到我這里,叫我先幫著撫養(yǎng)你一段時間,說是等他(她)們倆正式結(jié)婚,你外公、外婆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以后,再來將你抱走。我等呀等呀,卻一直沒見你的親生父母來將你接走。直到3年以后,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你爸出了車禍離開人世,你媽遠走他鄉(xiāng),在云南一個小鎮(zhèn)建立了一個新家?!蓖粼路教摌?gòu)了一些情節(jié),隱瞞了一些事實,她不想全盤托出。但是,她又想,既然麗麗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生母,有些事再隱瞞下去已經(jīng)沒有必要,所以,她同時也說出了一部分真相?!斑@么說,是我的親生母親拋棄了我?”麗麗聽完養(yǎng)母的回答后,又追問道。
面對女兒的追問,汪月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只得說:“就算是吧?!蓖粼路交卮鹜戤?,又怕女兒再提出稀奇古怪的問題,說完后緊接著便又輕輕地反問道:“孩子,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我不是你的生母的?”
麗麗想了想,說道:“這個嘛,不瞞你說,其實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p>
汪月方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問道:“孩子,這個秘密在我的心底藏了25年,25年來,我一直在尋找機會告訴你,只是一直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沒想到你自己已經(jīng)知道。”停了一下,她又追問道:“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記得半個月前那次車禍嗎?”
“記得。”
“那次車禍,姐被撞成重傷,由于流血過多,昏了過去。當時,為了救姐,急需要給她輸血,可姐的血型極為少見,血庫里也沒有。為了救姐,我挺身而出,要為姐輸血,可是,你堅決不同意,醫(yī)生感到很奇怪,便悄悄地向你問道,為什么不同意小女兒為大女兒獻血?你悄悄地對醫(yī)生說,她們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不是親姐妹,說姐是你親生的,我是你的養(yǎng)女?!?/p>
“是的,我是這樣對醫(yī)生說過,可你當時并未在現(xiàn)場,你從哪兒聽到的?”
“當時,我的確不在現(xiàn)場,可正巧那時我一個同學剛走到醫(yī)生辦公室門口,聽到了你們的對話,只是沒有吱聲而已,是她把你們的對話告訴我的。不過,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guī)缀跏求@呆了,不敢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知道,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就是你的親生女,而姐姐則是你的養(yǎng)女?!?/p>
“那你是怎么知道你的生母在云南的?”汪月方又問道。
“這是我昨天路過小區(qū)大門,無意之中從兩個保安的對話中聽到的?!?/p>
汪月方?jīng)]想到麗麗這么有心計,沉吟了一下后又說道:“麗麗,既然你早已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女兒,為什么不跟我說?媽一直還蒙在鼓里呢?!?/p>
麗麗說:“我說什么呢?我痛苦都來不及。我什么都不想說,再者,我也在尋找合適的機會呀。”
女兒的一番話,讓汪月方無言以對。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我同意你去找尋自己的生母,但就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我不放心,要去也得我陪你一起去?!?/p>
“我不要你陪,我沒事,你放心好了?!?/p>
“不行,我一定要陪你去,孩子,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爹,怎么對得住你的親媽。更何況,我曾經(jīng)抱著你去找過你的親媽,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話說到這個份上,麗麗再不好說什么,只得同意養(yǎng)母一同前往。
2
章桔英與苳軍是在縣城一起打工認識的,認識不久兩個人便住在了一起。三個月后,章桔英懷了孕。按照當?shù)剞r(nóng)村的習俗,像他們倆這種未婚先孕的行為是大逆不道的,不僅兩個當事人要遭到人們的唾棄,就連雙方父母也會被人指背,女方的父母更會遭到別人諷刺。果然,章桔英父母得知女兒懷孕的消息后,要求女兒立即墮胎,否則,就不準女兒進家門。對此,章桔英心急如焚,遂與苳軍商量對策,苳軍說,最好是悄悄地將胎兒打掉,以免父母生氣。章桔英聽到苳軍也主張將胎兒打掉,心里氣得受不了。她說,自己能懷上孩子,這本是一件好事、喜事,卻因為怕父母反對,怕別人指背就要把孩子打掉,這不是一種罪過嗎?她主張趁自己肚子不現(xiàn)形馬上舉行婚禮,讓生米煮成熟飯,待孩子生下后,父母要反對都來不及。對此,苳軍也不同意。苳軍認為,現(xiàn)在結(jié)婚太早,自己家里還沒有準備好。兩個人為此爭吵起來,經(jīng)過爭吵,最終雙方形成一致意見,兩個人離開縣城,一起南下打工,借機悄悄地把孩子生下。
誰知這事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初二,章桔英在外地生下孩子后不久,其父母就知道了。老兩口派出幾個得力的親戚,四處尋找女兒的下落,并發(fā)狠話說,一旦找到,便強行抱走嬰兒,遠送他人。
萬般無奈,章桔英便與苳軍一道,抱著出生還不到五個月的嬰兒,躲開娘家人的追蹤,連夜乘車來找好友汪月芳。
聽到章桔英要把孩子放在她這里,汪月方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可沒這能耐,我……我連自己一個孩子都侍弄不好。哪有這個能耐撫養(yǎng)兩個孩子,你們是想把我累死呀?”
章桔英見好友不同意,便沒理由找理由地說道:“你不是也生了一個嗎?你就讓她們一起吃奶一起睡覺吧,不需要為我的孩子特意做什么?!闭f著,也不管汪月方同意不同意,便從行李箱中拿出一個布包和一個信封,放在飯桌上,說:“這包里都是孩子換洗的衣服,新買的,這信封里有一張孩子滿百天的照片,留給你當做紀念,另外還有一千元錢,是孩子的,也不知夠不夠,如果不夠,就請你先墊付,到時候我父母想通了,來接孩子時,一并給你?!?
經(jīng)過章桔英這樣一說,汪月芳又覺得不無道理。的確,自己剛生下孩子,奶水過剩,一個也是帶,兩個也是帶,無非辛苦一點。更何況,好友有難處,自己不幫誰幫。于是便答應下來,但接著又說:“只是怕帶不好,委屈了孩子,你們可要多包涵點。但這錢我不能要,不需要為孩子買奶粉,我有的是奶水,夠兩個孩子吃的,你們就放心好了。當然,這張照片我要了,我要留作紀念?!?/p>
章桔英見汪月方答應下來,如釋重負,千恩萬謝,說不完的感激話。臨走時還是要把自己手中的那一疊錢放在汪月方手里,說:“萬一有個什么事,要應急呢。你們家又不寬裕,是吧?!蓖粼路剿阑畈豢辖樱f:“這錢我肯定不能要,如果急需要錢,我會找你們要,一點也不會客氣?!?/p>
章桔英與苳軍見汪月方如此說,才放下心來。
同時喂養(yǎng)兩個小孩,對于汪月方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能力的檢驗。雖然奶水可以滿足兩個孩子的需要,但活兒卻多了一半。這個哭、那個鬧,這個要吃,那個要拉,常常忙得她不可開交。然而雖然忙,但望著兩個孩子一天不同一天的模樣,心里卻又特別地甜蜜和興奮。她心想,等章桔英來抱孩子時,也算有一個好交代,沒有辜負好友對自己的期望。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好友章桔英并沒有來,而且打電話不通,發(fā)書信不回。對此,汪月方不免著急起來,她覺得,這樣長期下去總不是個事。
就在汪月方盼星星盼月亮盼著章桔英出現(xiàn)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天中午,汪月方正喂孩子,傳來幾聲敲門聲。汪月方以為是章桔英來了,那個高興勁就甭提了,她連忙去開門,一邊開門嘴里還一邊嘮嘮叨叨:“你這個死丫頭,早就該來了。”
汪月方打開門一看,令她失望的是,站在門外的不是好友章桔英,而是大哥汪文榮、大嫂劉玉珍。
汪文榮兩口子結(jié)婚已經(jīng)5年,一直沒生小孩,為此,雙方父母都非常著急,汪文榮兩口子更是急得不得了,你怪我,我怪你,都說是對方的問題,誰也不讓誰。后來兩個人同時到醫(yī)院一檢查,醫(yī)院說問題在男人,男人的精子成活率不足5%。汪文榮得到這個消息,猶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從頭涼到腳,從此精神萎靡不振,整天長吁短嘆,垂頭喪氣。
當了解到章桔英的孩子寄養(yǎng)在汪月芳家,望著汪月芳懷中的孩子,劉玉珍似乎感覺到從未有過的一種要當母親的沖動,仿佛覺得懷里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似乎聽到孩子在夢中呼喚自己,又似乎看到孩子伸出雙手奔跑著從遠方向自己撲來。一種母性本能的訴求和與生俱來對孩子的依戀,以及想充分體驗當母親的期盼與愿望,讓她甚至根本沒有考慮到要與丈夫商量,就脫口而出:“月方,我要抱養(yǎng)這孩子?!闭f完后,才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心跳加速,血流加快,臉上紅撲撲的,因為畢竟是沒有生過孩子的人。
“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弊鳛檎煞虻耐粑臉s明明聽懂了妻子的話,卻裝作沒聽懂,他是想要妻子再說一遍。
汪月方聽到劉玉珍這么一說,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兩只眼睛,張開嘴巴,怔怔地望著嫂子,一副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
此時此刻的劉玉珍,見丈夫和小姑子這副模樣,反倒平靜下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斬釘截鐵地重復了前面說出的那句話:“我要抱養(yǎng)這個孩子?!?/p>
汪文榮對妻子的話聽得真真切切,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卻沒能說出口。他知道,是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使妻子失去了做母親的機會,如今妻子提出要抱養(yǎng)這個孩子,以圓她做母親的夢,同時也讓自己有一個做父親的機會,有何不可呢。
知夫莫若妻,此時此刻,妻子理解丈夫,她知道丈夫想說什么,所以劉玉珍坦然地說:“這沒什么,我會把孩子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相信,孩子長大以后也一定會把我們倆當做她的親生父母?!?/p>
一旁的汪月方終于明白了嫂子的意思,她斷然地拒絕說:“不行,不行,這可不行,到時候人家向我要孩子,我拿什么給人家,我怎么對得住人家?!?/p>
劉玉珍解釋說:“月方,你不是說,章桔英與男朋友苳軍為孩子的事吵過架嗎?既然她男朋友苳軍不想要孩子,那么即使章桔英有心想撫養(yǎng)孩子,也是徒勞無益的。我們抱養(yǎng)他們的孩子,對他們倆來說,也許是一種最好的解脫?!?/p>
“這個……”汪月方還在猶豫。
突然,劉玉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含著淚向汪月方哀求道:“月方,我求求你了,你就答應我吧?!?/p>
汪月方見此情景,連忙上前攙扶起劉玉珍。劉玉珍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p>
汪文榮見此情景,完全理解妻子作為女人的心情。見妹妹不想配合,于是便對汪月方說:“月方,你知道我們的情況,我們抱養(yǎng)這個孩子,也是為了穩(wěn)住這個家庭,如果孩子留給章桔英,倒讓他們的處境非常尷尬,如果給了我們,不但穩(wěn)住了我們這個家庭,而且,也是解脫他們倆的最好辦法。從剛才你說的情況分析,其實他們已經(jīng)放棄了孩子。你想想,如果他們沒有放棄,早就應該來了。退一萬步講,即使章桔英將來向你要孩子,你可以告訴她說,孩子得了傷寒病夭折了。”
望著兄嫂熱烈而期盼的眼神,汪月方不好再說什么,她覺得哥哥嫂嫂也不容易,她理解他們的心境和難處,但她不敢公然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因為這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別人的孩子,自己胡亂表了態(tài),會對不起章桔英兩口子。她只能默認,默認已經(jīng)夠?qū)Φ米「绺缟┳恿恕?/p>
3
自從哥哥和嫂子抱走了麗麗,汪月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如坐針氈,一方面她怕章桔英一來,不好交代;另一方面她又巴不得章桔英不來,把這事忘掉。平時干活一絲不茍的她,這些天來六神無主、丟三落四,炒菜時不是忘了放鹽就是忘了放油。
一晃又是三個月過去了,章桔英還是沒有來抱孩子,這讓汪月方有了些許安慰,她甚至心里這樣想,但愿章桔英把抱孩子這事永遠忘了。
其實,自打嫂子抱走麗麗以后,汪月方曾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孩子吃得怎么樣?穿得怎么樣?睡得怎么樣?哭不哭?鬧不鬧?會不會凍著?會不會餓著?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她都記掛在心里。雖然她知道、同時也相信,哥哥嫂子是疼愛孩子的,孩子在哥哥嫂子那里一定會茁壯成長。但哥哥嫂子從來沒有撫養(yǎng)過孩子,他們在這方面什么都不懂,孩子鬧了怎么辦?孩子餓了怎么辦?孩子病了怎么辦?汪月方越想越擔心,越想越著急,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忘記了當初與兄嫂訂下的一年之內(nèi)不得以任何借口看望孩子的君子協(xié)定,天還沒有亮,就急急忙忙往哥哥嫂子家里跑,當她跑到哥哥家里,看到孩子安詳?shù)厮趽u籃里,才稍稍放下心來,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哥哥的家。然而,不出兩天,她又想起,孩子有一個喝了奶水后必須拍背的習慣,自己忘了告訴嫂子,于是她又特意跑到哥哥嫂嫂家里,提醒嫂子這一事項,現(xiàn)場示范后一再叮囑道:“記住,是用空心拳,輕輕地拍幾下?!迸酶绺缟┳涌扌Σ坏???吹叫稚﹥煽谧影押⒆赢斪鲇H生的一樣,這也使汪月方有了一些寬心。
然而,正當汪月方暗暗慶幸章桔英沒有來時,不想這一天還是來了。
這一天中午時分,章桔英興奮地敲開了汪月方的門,這個時間離章桔英交孩子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6個月,孩子已經(jīng)長到一歲多,會說話、會走路了。
汪月方打開門,望著滿臉紅暈、激動興奮、氣喘吁吁的章桔英,一時愣住了,張開嘴巴半天也沒合上,竟忘記把客人請進屋里。
章桔英見汪月方神情怪怪的,一開始也沒在意,只是開玩笑地說:“怎么,才6個月不見,就不認識我了?!蓖粼路竭@時才反應過來,但還是不知怎么回答,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嘴里冒出“嗯!”“?。 薄芭?!”幾個字,讓人聽起來不知所云。
這時從里屋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聽到嬰兒的哭聲,章桔英別過正在發(fā)愣的汪月方,直往里屋奔,一邊奔跑還一邊激動地喊:“麗麗,我的乖乖,媽媽看你來了?!?/p>
章桔英跑進里屋,從床上抱起正在四肢亂動、張嘴哭喊的孩子,臉貼臉使勁地親著,一邊親還一邊絮絮叨叨:“麗麗,想死媽媽了。”眼眶里噙滿了激動的淚水。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兩顆豆大的淚水從汪月方臉上滾落下來,可以想象,她內(nèi)心深處在受著煎熬,悔恨、羞愧、心痛,五味雜陳,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這位突如其來的好友,不知道該怎樣告訴她事情的真相:是如實相告,說孩子被自己的哥哥嫂子抱養(yǎng),還是撒一個彌天大謊,說孩子因患傷寒夭折?汪月方一時拿不定主意。
章桔英把汪月方的小孩當成了自己的小孩,使得汪月方更加慌亂。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當場說明,無疑會使好友處于一種十分尷尬的地步;如果不當場說明,那將會錯上加錯,誤會更深。
正當汪月方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應對時,章桔英這時將目光從孩子的臉上移開了,對汪月方說:“月方,麻煩你把孩子的衣服和尿布、奶瓶什么的收拾一下,裝進我那個行李箱中?!闭f完又把目光放在了孩子的臉上。一邊欣賞著孩子的臉蛋,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小寶貝,跟媽媽回家了,謝謝阿姨這么多天的照顧啊,長大了可別忘記了阿姨的恩情?!?/p>
汪月方望著章桔英的一舉一動,心里非常傷感,她不忍心看到這一幕,便跑到外面,掩面而泣。她一邊哭一邊這樣想,如果章桔英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是我汪月方的,那就將錯就錯,讓她抱走算了,自己忍痛割愛吧,這樣做也算是給好友的一個交代。
章桔英正自顧自地說著,突然聞到一股臭味,接著又感覺到孩子屁股底下濕呼呼的,她知道,孩子可能大便了。畢竟是侍弄過孩子的人,章桔英麻利地扯開包在孩子屁股上的尿布丟進垃圾桶,然后將寶寶翻倒過來,用濕潤的紙巾將屁股上的殘便擦干凈,可擦著擦著她不覺皺起了眉頭。
“喂,月方,快過來,”章桔英朝屋外喊道。
汪月方聽到喊聲,立即擦干眼淚走進了里屋,問道:“怎么了?”
“這孩子的胎記怎么沒有了?”章桔英問道。
“胎記?什么胎記?”汪月方感到莫名其妙。
“我女兒左邊屁股上有一個綠豆大的紅色小胎記,怎么沒了。”
聽到章桔英這么一問,汪月方對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有些懊惱,自己為什么沒在意她女兒屁股上有胎記呢。
不過,既然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要瞞是瞞不住了,如果再瞞下去,反倒對不起好友了;但又不能將事情的真相全盤托出,該說的一定要說,不該說的絕不能說,既要對得住好友,還要對得住哥哥嫂子。
汪月方雖然內(nèi)心十分慌張,但表面仍然十分鎮(zhèn)靜,她想,自己要裝下去,要裝得越像越好,想到這里,她長嘆一聲,裝作十分悲傷的樣子說道:“唉,桔英呀,這是我的孩子,你、你、你的孩子幾個月前就沒了!”
“什么?什么?我的孩子沒了,我的孩子怎么沒了?”章桔英將孩子放到床上,走近汪月方質(zhì)問道。
汪月方再次長嘆一聲,說:“唉,是因為傷寒病沒的?!?/p>
章桔英聽到這里,滿腹狐疑,進一步質(zhì)問道:“什么時候沒的?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說到這里,眼淚便嘩嘩地流了下來。
汪月方見章桔英傷心地哭了,也流出了傷感的眼淚,她一邊擦淚一邊說:“兩個月前,你家麗麗突患傷寒,我四處求醫(yī),走了幾家醫(yī)院都治不好,最終還是走了?!?/p>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呀?”
“我怎么告訴你?你將麗麗放在我這兒的那一天,說好一個月后來接孩子回去,可現(xiàn)在幾個月過去了?6個月過去了呀。一開始,我天天盼,時時盼,盼著你們兩口子把孩子接回家,可左等右等你們都不來,打電話不通,發(fā)書信不回,于是我死心了。后來孩子患了病,千方百計為她治病,花錢事小,可我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你知道嗎?桔英啊,這事不能怪我呀?!庇捎诘谝淮稳鲞@么大的謊,汪月方還是不自在,顯得手足無措。
章桔英聽了汪月方一席話,雖然心里十分傷心,但她相信了汪月方,她壓根兒就沒想到汪月方會哄騙她。不僅如此,她還覺得汪月方為自己的孩子操心費力,自己應該表示謝意才對。于是,原本滿腔怨恨的她,此時此刻卻煙消云散,章桔英從桌子上的抽紙盒里抽出一張紙,遞給正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非常傷感的汪月方,說:“對不起,月方,不知者不怪。我不知道事情會是這個樣子。辛苦你了,我向你表示歉意和謝意?!?/p>
汪月方穩(wěn)妥地哄走了好友章桔英,好像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一回到屋里,便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掏出紙巾,一個勁擦著額頭上的虛汗。不過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對不住章桔英。所以心還像敲鼓似的,“噗咚、噗咚”直跳。她想,等過一段時間后,找一個恰當?shù)臅r機,登門解釋,以表歉意。她不想讓章桔英受蒙騙一輩子,她要告訴她真相,爭取得到她的理解和諒解。如果她執(zhí)意要這個孩子,自己也要幫助她,從哥哥嫂嫂手中要回這個孩子,讓孩子回到親生的父母懷抱。
章桔英離開汪月方,回到家里就因傷心過度而病倒,一連幾天臥床不起。幫人駕車搞運輸?shù)钠{軍也因此而神不守舍,在一次出車途中,將車子翻進溝里,等救援人員趕到時,早已氣絕身亡。一連串的打擊,讓章桔英心灰意冷,辦完苳軍的喪事后,便遠走他鄉(xiāng)去了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