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天嵐
“匡瓢”二字在長沙口頭語里出現(xiàn)的頻率比較高,是“搞砸了”的意思。用這樣兩個字作為筆名,一是出于自嘲,二是辨識度高,想不記住都難。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這個叫匡瓢的人卻很少匡過瓢。人長得帥倒可以放在一邊。他賣藥,極好;開茶樓,極好;寫詩,極好;寫小說,更是極好。我擔心,他若是再這樣好下去,是可以好得沒朋友的。
若干年前,我通過遠人認識匡瓢。那時,遠人、謝宗玉、易清華、匡瓢和我經常到清華家樓下吃25元的 “熱鹵”,大片牛肉、豆皮加韭菜一盆,但一盆總是不夠,多的時候要干掉兩、三盆。五個人邊吃邊喝邊海闊天空地聊,總要聊到深夜,留下一堆橫七豎八的空啤酒瓶后方才散去。那時我對匡瓢了解得極少,只知道他能喝酒,喜歡微笑,操一口地地道道的長沙腔,喜歡在人的名字后面帶一個“鱉”字,從其言談中隱約知道這個人有十分豐富的生活經歷,深諳人情世故。另外,還知道這個人剛剛開始寫詩,但沒怎么放在心上,對他寫的詩也知之甚少。直到他寫出大型組詩《虛擬的地名》,才暗地里嚇了一跳,這組詩由數(shù)十首短詩組成,一首詩一個地名,隨便說幾個:尖叫坡、掉璽河、嘮叨坪、卡音嶺、洗耳溪等等,光聽這些地名就覺得很有意思。這組詩以其取材新鮮、視角獨特、語言干凈、極富想象力而令人側目。這之后不久,《十月》雜志在其名牌欄目“小說新干線”推出他的小說,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其短篇小說集《號啕大笑》也很快出版??锲暗男≌f很好讀,大多取材于市井中的小人物,長沙方言在他的小說里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他總是信手拈來,小說中的故事就如同發(fā)生在你我的身邊,仿佛時間并未久遠。我最近讀到匡瓢的一個短篇《往昔之井》發(fā)在去年《十月》的第5期。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是:“只要有一點白光在建設的眼前閃過,都會讓他想起那副晃著白光的手銬?!睂懶≌f的高手無不清楚第一句對于一篇小說有多么重要,它決定著整篇小說敘述的視角、語調以及懸念的產生。現(xiàn)在的讀者越來越挑剔,耐心也很有限,看前面幾行如果不被吸引,這篇小說就有可能被翻過去??锲暗男≌f我總能一口氣就能讀完,讀完之后總要細細地想一想,玩味再三,有時甚至不懷好意地想找一找他寫得匡瓢的地方,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惱火的事。這篇《往昔之井》也是,對于時間的理解匡瓢總有他獨到的認知,我仿佛看見他總是拿著一只匡不了的瓢俯身在井臺上,往昔清冽如井水,舀之,飲之,可以清心明目。
2008年我離開長沙回到婁底,直到2013年。這幾年我和匡瓢只見過一面。那是2012年的冬天,那天天氣陰沉,下著小雨,他和遠人兄風塵仆仆趕到婁底博物館參加劉志蘭的畫展。我們在樓下的咖啡館坐了一會,他帶來了他的小說集、剛新鮮出爐的詩集和招牌式的微笑,在下午看完畫展之后,就又匆匆忙忙走了。看著他們坐車離去的那個瞬間,我的心突然像婁底的天空一樣灰了下來,我和他們已不在同一座城市,想到以后即使是像這樣匆忙的見面恐怕都有點難了,就有點難受。但世事弄人,沒想到不久之后我又到了長沙,這一來很快安頓下來,一晃又是三年過去了。我所見到的匡瓢還是現(xiàn)樣子,他長我?guī)讱q,卻總不見老,十幾年前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子,面目潔凈,衣著光鮮,從氣色上看甚至比以前更好。有人曾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說時間怎么會輕易地放過我,現(xiàn)在我把這句話用在他的身上似乎更貼切,更恰當。
近來,匡瓢明顯比以前更忙。有一段時間經常來往于廣東與長沙兩地,這期間我們見過幾次面,一起吃飯喝茶聊詩。有一天,他冷不丁告訴我,與朋友開了個叫“茶不懂”的茶樓,要我有空去看看,過不了多久,又得知他的職位升遷了,要調到他工作的某央企公司總部設在某地的分公司去當一把手。這個匡瓢,行事一向低調,干的卻都是扎實事。我雖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其實還真有點佩服他。他開的茶樓我去過兩回,在河西梅溪湖附近,茶樓規(guī)模不小,中式裝潢也很有格調,主廳掛有著名作家蔣子龍手書的“茶不懂”條幅。每個單獨的茶室都用國內純文學期刊的名字命名,如“收獲”、“大家”、“十月”、“清明”、“芳草”等等,真?zhèn)€是別出心裁。這個茶樓除了喝茶,欣賞茶藝之外,還出售茶葉、茶具、瓷器、字畫等。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會特意找到我,慫恿我手書自己的詩歌,然后交給他,由他找人裝裱,再放在茶樓里標價出售。說句心里話,當時他的這個想法讓我感到既意外又感動,盡管他現(xiàn)在小說寫得多了,詩寫得少了,但他心里其實一直為詩歌留有一席之地,詩歌在遭受如此冷遇的今天,也只有愛詩懂詩之人才會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會有人買嗎?”我不敢相信?!澳惴判?,肯定會有人買的。”匡瓢的回答不容置疑。但我還是不敢相信,當時口頭上答應,并沒有馬上付諸行動??锲耙娢覜]有動靜,打電話催了好幾次,我只好硬著頭皮抄錄了十來首給他。沒過多久,他把已經用木框精心裝裱好的詩歌手稿拍成了照片,通過微信一張張發(fā)給我。我看了,還真像那么回事。事情做到了這個份上,我的懷疑仍然沒有消除,甚至不負責任地在心里想,這件事只怕會真的匡瓢。不過,就算是真的匡了瓢也無關緊要,能在一家有品味上檔次的茶樓里展示一下自己詩歌的手稿終歸是一件令人稱道的事。至于能不能出售還重要嗎?當然,話又說回來,能出售自然是更好,至少可以證明兩點:一是匡瓢兄的眼光的確獨特到超出了我的想象,二是這世上還真有被我嚴重低估的愛詩之人。關于這件事,還需假以時日才有定論,那就拭目以待吧。
可以肯定的是,有一點不容置疑。匡瓢雖然有意遠離詩壇(幾乎所有的詩歌活動中都難以看到他的身影),但他對詩歌的那份關注和摯愛之情似乎從未消褪。有一次,我將剛剛寫完的一首小長詩《白鷺》用微信發(fā)在朋友圈里,他讀后馬上打電話給我,毫不掩飾自己在讀完這首詩后的感受,他談到這首詩時的語氣里,流露著難以抑止的興奮和激動。這個電話對于我這個作者來說是莫大的鼓勵,在掛完電話之后,他說的話猶余音繞梁,害得我那天晚上久久不能入睡。
又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匡瓢了。他是在剛剛走馬上任的總經理位置上,還是在“茶不懂”的某個茶室里自斟自飲,抑或是在電腦前慢慢悠悠地寫他的小說?我一無所知。他的世界對于我而言有點神秘和捉摸不定,好像我是一塊石頭,鉚在這里就會紋絲不動,而他是風,會突然吹來,又突然會在我的面前消失。比方說幾天前,我好不容易挪動了一下去了趟湘西,他的電話就追著打過來了,才會有這篇正在寫著的印象記。
通常,我們說這個人行,都喜歡說這個人有兩把刷子?,F(xiàn)在我要來說這個叫匡瓢的人,想了想,只能說這個人有幾只瓢,但都不是用來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