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衣柜里有一條白色的裙子，總有一天，我會把它穿給你看。

李舟舟咬牙切齒地對我說出這樣讓人誤會的話后，轉身就跑了，留我一個人尷尬地站在走道里。周圍的人在竊竊私語，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我現在，是真的有點后悔嘲笑她胖了，不過因為一句玩笑，害得她視我為敵，別人視我為她的“特別的人”。

這就未免有些玩笑過了，大家都清楚我和李舟舟認識了10多年，從來就是“好兄弟”的關系，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絕無二心。這期間吵吵鬧鬧，絕交了五六次，最后都以她主動示好來化解危機。所以她這次恨恨地向我宣戰(zhàn)說，她一定會瘦下來穿上那條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買來的裙子的時候，我是毫不擔心的。

只不過是覺得，大家對她那句話的反應，讓我很鬧心罷了。

都是埋頭念書太無趣了，大家巴不得能有什么可說的八卦來填補無聊生活的空缺。于是全年級都在傳，說三班的李舟舟要為了她青梅竹馬的陳肖減肥了。我在流言的中央，感到無可奈何，不知該如何向他們解釋，李舟舟為的那個人，才不是我。我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推手罷了，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攘了她一把。

當時的情況，其實是這樣的。李舟舟扭扭捏捏地徘徊在走廊上，左右晃動著，眼神時不時地瞟向二班的窗口，被我逮了個正著。

“胖舟！你在看什么??？”我一手拍在她肉肉的右肩上，她就被驚得單肩猛地一聳，隨即轉過身來。

看見是我，她肉肉的臉上兩條細細的彎眉毛皺起來，不耐煩地說：“沒看什么啊?！蔽冶亲永镙p哼了一聲，想著我還不知道你，肯定是來看那個什么寧宋的。

二班的寧宋，自轉學以來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成績優(yōu)異，性格陽光，體育又好。每每有寧宋，就有大把的贊嘆和尖叫。操場里的6個籃球場，圍了最多人的那個，一般就是有寧宋在的場地。

舟舟聽我哼哼，卻也不太在意的樣子，反倒趁我沒說話的空當又往窗口瞟了幾眼，轉過頭來的時候，眼睛里還帶著些許落寞。

我不由得嘆口氣對她說：“別想了?！?/p>

她皺著眉疑惑地看我：“想什么？”

我揪著她胖嘟嘟的臉頰，好玩地往兩邊一拉，瞧她氣急敗壞的樣子，說：“胖舟啊，別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了，你看你的肉。”

她“啪”地把我拉扯著她臉的手打掉，瞪著眼朝我喊：“陳肖，別說我胖！”

我愣了一下，其實從小到大，都沒見李舟舟瘦過。我身邊的小胖子，更小的時候是個小小胖子，我叫了她“胖舟”那么多年，她也沒和我氣過，總是一臉坦然的樣子。她以前和我說過，胖一點有什么？冬天多暖和啊。

可是此時的李舟舟，卻好像對這個稱呼十分不滿。

接著她就說了開頭的那句話：“我的衣柜里有一條白色的裙子，總有一天，我會把它穿給你看。”

她死死地盯著我，賭氣似的又說：“陳肖，你給我等著！”

那時我以為，反常的舟舟應該是為了那個二班的風云人物寧宋。

【2】

我曾經也和舟舟去看過一次那個所謂的寧宋的比賽。

拉拉隊熱情地表演過后，擺好了pose等雙方球員入場。全場的歡呼聲中，我卻沒有如意料中地聽到舟舟的聲音，轉頭去看，只見她正捧著自己白白嫩嫩的臉，像捧著個還冒著熱氣的大饅頭，眼睛也圓圓的，注視著場內。

她的眼睛里有星星，細碎的，閃著光的。

我搖著頭，只當她是千百個為寧宋的美貌和活力而花癡的小女生中的一個。

激烈的比賽結束后，二班的拉拉隊隊長拿著兩瓶水朝寧宋走去，帶著好看的笑容，邁著纖細筆直的雙腿。

舟舟的目光追隨著他們兩人，帶著向往和羨慕。然后我看見她慢慢低下頭來，噘著嘴，眼睛里的光暗了下來。

當時我看在眼里，還自以為是地開導她：“李舟舟同學，不行啊，你的思想很危險啊?！?/p>

她莫名其妙地看向我，像看著一個胡言亂語的白癡。

那場籃球賽之后，李舟舟就變得有些奇怪了，她開始關注起自己的體重來。舟舟常在我們去上學的路上，邊走邊和我抱怨自己今早起來又胖了零點幾公斤，又說去年的衣服已經穿不上了，語氣聽起來委屈極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接話，只是學著她以前那樣說：“胖一點也沒什么不好啊，冬天多暖和啊?！?/p>

她聽了我的話后不作聲了，低頭泄憤般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良久才說：“陳肖，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都沒有胖過！”她抬頭，眼睛里有些不甘，又帶著羨慕，她帶著哭腔，“你明明吃那么多都不會胖！”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撓著頭，不知這算不算是夸獎。在我還糾結著該不該笑著說謝謝的時候，對面的女孩嘴一撇，要哭了的樣子，嚇得我趕忙說：“我是男生嘛，吃得肯定比你要多啊，我還想長壯實一點呢！真的！”

說完又立馬轉移話題，抬手看了眼表，大叫一聲：“哎呀！”我拖著還呆在原地的舟舟往校門口跑去，嘴里喊著：“要遲到了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的李舟舟，史無前例地開始在走廊上溜達起來，還鬼鬼祟祟地朝隔壁二班里張望。所以才會被我逮到，也就有了那段對話。

突然反常的李舟舟，和我賭氣說不許說她胖的李舟舟，決心要穿上那條白裙子的李舟舟，雖然胖胖的卻不難看，甚至有些胖得可愛的李舟舟，決定要減肥了。

這個消息傳遍整個走廊，傳到班上，傳到年級里。

大家說她是為了我，因為我說她胖所以她要委屈自己減肥。我只是苦笑，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其實在我的推斷里，舟舟準是為了那個優(yōu)秀又發(fā)著光的寧宋才想著要減肥的。

雖然后來證明，我這樣的推斷徹徹底底地錯了?？墒俏乙灿胁聦Φ牟糠?，比如說，舟舟的減肥之路，如我想象的一樣艱難。

【3】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李舟舟手中的那一小塊面包，咽了下口水，問：“你確定，你今天早上就只吃這小塊面包嗎？”

她手中的那塊面包只有橡皮擦大小，且薄得很，一口就可以吃下。放在平時，這點份量對舟舟來說，連做她每節(jié)課間的點心都不配?？墒乾F在，她小心地把它放在手心里，咽著口水對我說：“別和我說話！”

我看見她把那一小塊面包撕成了小條小條的面包絲，小口地咀嚼著，過了好久才吃完。接著她又往肚子里灌了大半瓶水，她晃了晃身子，像是聽肚子里有沒有水聲，然后拍了拍肚子，滿足地自言自語說了句：“嗯，飽了?！?/p>

在她一旁看著的我，感到無比的辛酸，忍不住又湊了過去：“舟舟，你真的吃得飽嗎？就這點東西！”

她已經開始抽出書來準備讀單詞了，頭也不抬地冷冷道：“陳肖，在我瘦下來之前，我不想和你說話了?！?/p>

一整個早上，我都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個虐待自己的大胃女“忍者”。她的胃里應該已經泛起了酸水，一定難受得不得了了，我擔心地想著，卻見她面色不改，一副志在必得的自信表情。

到了午飯的時候，我偷偷跟著她，希望能看到餓了4節(jié)課的她會破功，大吃一頓來補償自己空虛的胃。到了食堂，我裝作不在意地路過她的餐桌，眼睛快要掉到她空空的餐盤里。李舟舟啊李舟舟，你怎么能對你自己那么狠呢？我看著那個圓圓滾滾的女生，她的臉嘟嘟的，手指頭也腫腫的，可她的盤子里，卻只有幾片青菜葉。再看她的手邊放著一碗蛋花湯，上面飄著幾粒蔥花和零星的幾點油水。

我頓時覺得有些愧疚起來，不管如何，她總是因為我當時口無遮攔的一句“胖”才決心這樣對自己。

我把我手中的盤子放在她面前，里面有烤得金黃的雞腿和蒸得嫩滑的魚身，對目不斜視的她說：“舟舟，我錯了，我不該說你胖的?！彼€是沒抬頭理我，只是眼睛慢慢看向了我盛著大魚大肉的餐盤，鼻子一聳一聳的，像是在聞它的香味。

“我以后再不說了。你好好吃點飯吧，那么點菜絕對吃不飽的，你都餓了一早上了。”說著我把盤子往她那兒又推了一點，看她盯著肉的樣子，覺得這番誘惑該是成功的。誰知道她眼干脆地一閉，頭扭向另一邊：“我說了，我不餓。你別想誘惑我！拿走！”

“都說了不想跟你說話的?！彼÷曊f，還帶著點脾氣，“帶著你的盤子去別處坐去。”

實在勸不動她，我只好端著盤子移去了旁邊那桌。

我一邊吃一邊偷瞄她，以前無肉不歡的李舟舟，我第一次見她就著幾片菜葉解決了中飯。她用筷子撥弄著軟塌塌的綠色菜葉，一點一點地夾著往嘴里送，表情捉摸不定。

我本以為這就是她的計劃了，誰知道節(jié)食還遠遠不夠。

連續(xù)幾天的傍晚，我從窗子往小區(qū)休閑區(qū)的跑道望去時，都看到了她。

50米和800米都從沒及格過的李舟舟，上體育課總是能逃就逃的李舟舟，竟然就這么扶著腰跑跑停停，大喘著氣在跑道上跑得臉一陣陣地泛白，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

【4】

她堅持了整整8天，終于不行了。

我那天是一路跑到醫(yī)院的。在路上罵了自己千百遍——我本應該再多勸她幾遍的，本來可以攔住她的，明明知道節(jié)食又劇烈運動對身體不好，我還沒攔住她！陳肖！你真不配當她朋友！

真的到了她的病房門口，我卻不敢進去了。都怪我，舟舟現在應該不會想見我吧，我這個罪魁禍首。正想著，舟舟媽媽提著水壺走了出來，她見了我，先是一愣，然后說：“肖肖，你來啦?！?/p>

“她這幾天都不對勁，我和她爸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飯也不好好吃，每天都非要去樓下跑步！看吧，這下病了吧！”阿姨對我連連說，“肖肖啊，你和舟舟玩得好，一定要多和她說說話，開導一下她?！?/p>

我紅著臉答應了，只覺得對不起她們。

走進病房的時候，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舟舟啊，我來了?！?/p>

沒有回答，不知道她是睡著了還是不想和我說話。

病床上的那個女孩背對著我，還是胖胖的，被白色的被子包裹著像是一個圓鼓鼓的球。其實這樣也不難看啊，我很想和她說。

過了一會兒，我隱約聽到了她抽泣的聲音。我走過去看到了一張布滿淚水的大圓臉，她終于肯抬眼看我：“陳肖啊，我，我這幾天好餓好累啊……”她哽咽著，委屈著，不甘著，“可是為什么還沒瘦得和葉純純一樣呢？”

葉純純是二班的籃球隊拉拉隊隊長，也是之前的那場籃球賽里和寧宋一樣耀眼的人。我仍舊以為舟舟是想像純純一樣，才能和寧宋走得近些，于是安慰她說：“其實吧，寧宋這個人，也不一定喜歡瘦的女生啊?！?/p>

舟舟奇怪地看向我：“你又在說什么?。坑株P寧宋什么事？”

“我……你不是為了他才動了減肥的念頭嗎？”我也奇怪地看回去。

“我為什么要為了他想減肥啊？”她不解地望著我，莫名其妙的樣子，“我只是，想和葉純純一樣，能把裙子穿得那么好看……她的腰那么細，腿也那么細，我也想那么好看！”

我想起籃球賽那天的舟舟，她看著場上的人，眼里有向往，有羨慕，有失落。還有悄悄在二班門口張望的舟舟，她的期待，她和我說話時的堅決。食堂里的舟舟，看著美食的誘惑還不動聲色，眼睛里有掙扎，卻又立馬堅定。跑道上的舟舟，每一步都邁得艱難，卻還是咬著牙跑了一圈又一圈。

原來，她那么辛苦，不過是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一個穿裙子，可以很好看的人。

我看著眼前這個臉色還泛著白的女孩，覺得有些心疼，又有些佩服。我輕聲說：“舟舟啊，以后不要節(jié)食了好嗎，要不身體又會垮掉的?！彼牶蟀櫰鹆嗣碱^，急著想要說些什么，可我不理會她繼續(xù)說道，“我以后，每天都陪你去跑步吧。等你出院了?！?/p>

她愣了一會兒，然后在我眼前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

“還有，我覺得，現在的你也很好看?！蔽艺J真地說，“哪怕穿的是大一號的白裙子，那也會很好看?！?/p>

“可是你如果想瘦，我就陪你健健康康地瘦下來?！?/p>

【5】

李舟舟的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條大號白色的裙子。

我想讓她知道，在她瘦下來之前，也可以有很好看很合身的裙子可以穿，也可以是個精致又讓人羨慕的女孩子。

告訴她，每個女孩子的青春，每一秒，都是最好的模樣。

這與她的相貌、身材、皮膚無關。只有關于她手握的大把璀璨的時光，有關于她對自己未來美好的暢想，有關于她大笑著奮力狂奔的模樣，和在她身旁陪她追夢到底的死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