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麥田老漢把自己心疼的四畝土地轉(zhuǎn)包出去后,那些殺牛販子就像蒼蠅聞到了臭魚爛蝦一樣地跟著進家了。他們一幫幫進來,一撥撥離去。一個個興沖沖而來,失落落而回。殺牛販子走出麥田老漢的院門,連連搖頭,這個怪老頭!沒了地,還伺候爹一般養(yǎng)著那頭老黑子?!,F(xiàn)錢不要,竟想養(yǎng)死老子牛哩,沒見過這樣的蠢貨,彪不愣登的!唉,彪死了,真的彪死了!
麥田老漢已經(jīng)很老了,在夏莊村,他年齡最大,但誰都不清楚他的真實歲數(shù),八十還是九十?沒人扒拉得清。村人只知道幾十年前,麥田老漢的老婆子死了,在城里工作的一兒一女要接老漢出去幸福哩。可他不去,說要死守著一把泥的四間老房子。兒女犟不過牛筋一樣的老爹,只好由著他。麥田老漢其實不是舍不得離開這個家,他是舍不得那頭剛買的黑色小牛,牙剛齊口,晶瑩如玉的八顆牙,嚼起草來,咯噔咯噔地像彈琴,喜得麥田站在牛的身旁,聽這悅耳的音樂,竟忘了吃飯。說來也怪,麥田偶爾身體不舒服了,聽一聲牛的呼喊,渾身就快松了,舒坦了。每逢頭疼腦熱的,聽見牛叫,病忽然就去了大半兒。梳理它烏黑發(fā)亮的毛,手觸著地毯般的柔軟。要是躺在上面,比老婆的肚子都舒服哩!看看這牛,目光清澈,眼圈兒飽生生的,叫起來高亢嘹亮;牛角光滑锃亮,雖不長不尖利,但粗壯,如長勢旺盛的兩棵蘿卜哩!牛有勁哩,耕起地來,不藏黑,不耍奸,哈,那簡直是麥田的貼心幫手、心肝肉兒。有了黑牛,他擺弄四畝地,小菜一碟。老婆子雖然走了,沒了相伴,但年輕力壯的黑牛是他的伴兒,麥田并不感到孤單。
昨天來過的一個中年胖子,今天吃了早飯,騎著摩托又來了。胖子把摩托在門口熄了火,邁著不分襠兒的雙腿進了麥田院子,他朝著西面的草棚里喊:“老伯,吃了嗎?”
草棚挨著西院墻,磚頭砌的,上面蓋著玻璃鋼瓦,東面竟然開了兩個玻璃小窗,比起主屋來,牛棚敞亮多了。可見,牛在麥田心里比人高貴呢!
胖子彎腰進去,看見黑牛站在槽邊,嚼著拌有花生餅的草料。黑牛見生人來了,哞了一聲,給了胖子一個眼白,露出很不歡迎的神態(tài)。胖子咳嗽一聲,子牛尥著后蹄,想給他一下子。胖子驚了一下,后退幾步。
麥田老漢背著手,從北面正屋出來,見了胖子,喉嚨里涌上一股痰,清清嗓子,他蹦出幾個字:“不賣,不賣,走吧走吧!你這人咋回事,忘魂!”
已經(jīng)有些寒冷的秋日,麥田竟穿了一件白背心,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黑乎乎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老頭身子已經(jīng)沒半點兒油水了,看看那臉,除了皺紋,不剩一點兒肉。一說話,皺紋都在蠕動。眼瞼黏了眵,淚囊松弛,目光渾濁。這老頭拿著黑牛高貴著哩,將屋門堵死了,從牛棚北面開了西門,從主屋徑直進牛棚,來回喂牛看牛方便著呢!
麥田來到牛槽旁,用枯瘦的手攪拌草料。
胖子再看看黑牛,毛兒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紅亮的皮。肚子有些塌陷,牛尾巴耷拉著。再看看牛眼,周遭皺褶橫布,目光比它的主子還要渾濁呢。只一點兒好,牛不瘦,手一摸,厚厚的肉,殺了出肉多,不管肉老肉嫩,只要是牛肉,就能賣錢。胖子掏出一支煙,遞給麥田,阿諛著說:“老伯,再考慮考慮,賣了吧!”
“不賣,俺說過的不賣!你這人咋這么犟呢!”麥田揮揮手,將遞過來的煙擋出去。
“我說,老伯,這牛牙齒磨光了,老口了,快賣了吧,我給你加個數(shù)兒怎樣?”胖子燃了打火機,要點煙,目光搜尋麥田的表情。
麥田拉長了臉說:“甭抽煙,俺這黑嫚兒聞不得煙味兒,它會咳嗽的?!?/p>
胖子趕快滅了煙,問道:“那,老伯,你不抽煙?”
黑牛哞了哞,瞪眼瞅了瞅胖子,目光里一閃,一道光亮掠過來,如一把銳利的刀子,胖子感覺背后發(fā)冷。他心里疑惑著:咦,這老牛,咋忽然就精神了?
“為了黑嫚,俺戒了?!?/p>
胖子把煙裝進布兜里,他拍拍麥田的肩頭說:“老伯,這個數(shù),怎樣?”他伸出了三個手指頭。
“你就是三萬,俺也不賣!”麥田轉(zhuǎn)身,下了逐客令。
胖子有些不滿意了,但他沒表露出,換了一副口吻說:“老伯,你這是為啥?給錢不要,再喂一年,你這黑嫚怕要死掉了。死了的一錢不值!”
“俺就是要伺候它到終了,讓它體面地睡過去,俺不圖錢?!?/p>
黑嫚朝著胖子哞了哞,打個響噴嚏,將滿嘴的涎液濺了胖子一臉一身。胖子的藍上衣瞬間點點花花的。他嫌棄地后退著:“唉,沒見你這么固執(zhí)的老頭!”胖子搖搖大頭,退出牛棚。兩條腿不見分離,身子卻快速地移動到了門口。他騎上摩托,打火。摩托響的那刻,胖子喊了一句:“老頭,抱著你的黑嫚過去吧!”一陣摩托響,帶出股黑煙,把胖子的火氣撒在空中。
麥田沒理會也不愿理會胖子的話,心思全在黑嫚那兒。
麥田拿過自制的銅絲刷子,給黑嫚梳理身子,這是老漢每天都要做的事哩!待黑嫚吃飽了,反芻時,他會配合著,給它放松放松,幫黑嫚兒消食。梳理過一遍,給它剔除身上的碎屑或者泥團團。他用手指把一塊泥團團從黑嫚脖頸的稀毛里捏出,丟在牛棚門口。嘴里不自覺念叨,媽媽的,你們整天想俺這黑嫚兒,想給俺黑嫚兒一刀,讓黑嫚遭罪難受,這可萬萬不行,俺是它的爹,俺要保護它!你們憑啥呢!它可是一條命,跟你們那些高貴的胚子一樣,它有念想哩!再說哩,它給俺出過多少力,你們知道嗎?俺黑嫚兒拉犁種地不說,給俺生了六頭小牛哩,出過力的功臣哩,你說買就買了,你說殺就殺嗎?
俺麥田可不干。俺麥田是個仁義之人,是個尊重性命的人哩。俺的黑嫚下力了一輩子,臨了也要讓它和個人一樣,光光榮榮體體面面地去,那才算一輩子。俺要跟黑嫚一起過到底,讓黑嫚將來不再輪回畜生道,去天道。誰也別想用錢買了它去,除非俺死了,哈!
說到這兒,麥田心里打了個頓兒,俺死好說,說死不定什么時辰,倆眼一閉,雙腿一蹬,娘娘的,就過去了??砂尺@黑嫚兒呢!哎喲喲,天!這可沒想到,沒想到,不行哩!俺不能讓黑嫚兒在俺走后,讓人吃了刀子,那高貴的身子進了什么都想吃的臭肚子,窩囊死俺黑嫚了。想想眼下的人啊,什么都要吃,沒有不敢吃的。
黑嫚舒服地臥在牛槽旁,舌頭抿拉抿拉,閉眼享受幸福時光。
黑嫚兒,你說,這可咋辦呀,你死了,俺會找個秘密場地埋了你,讓你守著咱這土地,俺心才安。俺要是先你走了呢,就無法預料了。他們肯定會殺了吃了你的。唉,這幾天,俺老想著這事哩,你說俺可咋辦哩!這事咋整呀?
麥田跟黑嫚說話,說自己的所思所想。昨天夜里做了個夢,麥田也要跟它說說。黑嫚靜靜聽,默默地反芻。等麥田不說話了,黑嫚叫喚兩聲,伸出舌頭舔舔麥田的手背,目光跟麥田對視一番,然后再低頭舔舐麥田的褲腳。
麥田會吁吁駕駕幾聲,黑嫚聽了,抬起碩大的牛頭,挺立脖子,目光炯炯,仿佛又進入了耕田犁地中。美好的回憶,激起黑嫚矍鑠的精神,麥田看了,心花怒放,哈,他仿佛也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麥田會拿起一根草骨節(jié),或者一塊地瓜筋兒,放進嘴里嚼著,跟黑嫚兒同步,體驗咀嚼的滋味兒。兩個耳鬢廝磨夠了,麥田站起,解開牛繩。把牛繩子搭在黑嫚兒的脖子上。拍拍它的屁股說,走嘍!
黑嫚兒慢吞吞走到院子,抬頭望望太空,伸伸蹄子。走出院子,在門口等著麥田關(guān)好屋門。
麥田背手在前,黑嫚兒在后。中間只有一個人的距離,黑嫚兒伸伸嘴,就夠著了麥田交疊一起的手掌。
村人跟他們招呼著:“大伯,去遛牛嗎?”
麥田點點頭:“是,溜達溜達去!”
“這黑嫚一點兒不老,喲,身上還油光光的哩!”
“哈,麥田老伯是誰呀,人家是喂牛的老行家哩!”
是的,麥田喂牛喂驢喂豬確實有經(jīng)驗。無論多么瘦弱的牲畜到了他手里,不出一個月,都會調(diào)理得肥嘟嘟的,毛兒亮光光的。問他經(jīng)驗是啥,麥田只有兩個字:耐煩。言外之意是,不怕吃力不嫌麻煩,細心照料,什么樣的牲畜也能養(yǎng)壯了。
麥田聽到贊美,轉(zhuǎn)身摸摸牛頭。牛會騰起前蹄,直立行走。村人會站直了身子,看黑嫚兒表演。這真是一頭神牛,老了還和狗一樣敏捷。麥田咳一聲,吐出一個吁——黑嫚恢復了四蹄走路。
來到河邊,一灣清水旁,牛喝上幾口。見河邊帶著甜霜的半黃的軟草,它伸出舌頭,往嘴里卷著,一袋煙工夫,黑嫚又填滿了肚子,再到河邊,喝水。
走一走,停一停,麥田和黑嫚一邊散步,一邊讓黑嫚吃草。
走到北坡百畝地,秋收后的土地裸露了金黃的肚皮,接受太陽的盡情撫摸。麥田來到原先自己的土地前,蹲下,抓一把肥嘟嘟的泥土,放鼻下聞聞,一股醉人的香味進了胃腔。胃里一陣咕嚕,竟然有了吃土的欲念。麥田美美地使勁兒嗅嗅鼻子,哈,真他娘的好聞!
黑嫚兒站在身后,朝著大片土地哞哞長吼,它好久沒來了,它嗅到了田地里流過的汗水味了吧!
看到黑嫚激動,麥田拍拍它的背,走吧,伙計,咱老嘍!
牛轉(zhuǎn)而前走,引領(lǐng)著麥田。它大概怕主人舍不得土地,忘情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吧!
牛在前,麥田在后。他由衷地體悟到,牛是他的伴兒,是他的安穩(wěn),沒了牛,他活著啥意思也沒了。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先有牛,才會有熱炕頭。沒有牛,什么都沒有了。麥田不禁罵了一句,操,這黑嫚嫚,你是俺的心肝尖兒,俺的魂哩!
晚上,麥田熬了一鍋苞米粥,自己喝了兩碗,剩下的盛到飯盆里,再放到牛槽里。剛吃過草料的黑嫚對著不涼不熱的粥飯,一氣兒喝了個肚子飽。
麥田摸摸黑嫚的耳朵親熱地說,飽了嗎?飽了,歇著吧!
黑嫚抬起頭又低低頭,示意飽了。它乖順地臥在牛槽邊,開始了倒嚼。
麥田披了一件黑棉襖,嘴里嚼著一塊曬干的熟地瓜筋兒,蹲在黑嫚旁邊,跟它一個節(jié)奏地咀嚼。他吃零食,伴著黑嫚倒嚼。多年了,他喜歡吃地瓜筋兒,當初戒了煙,為了嘴里有個營生,就這么嚼上了。
還行,地瓜筋兒又甜又硬,有嚼頭。等黑嫚倒嚼結(jié)束,他嚼掉了兩塊地瓜筋兒。
他磨牙,唾沫在嘴里咕嚕;黑嫚也在磨牙,牛涎液從嘴里流出。
他看它,它望他,兩個如兄弟,似父子。慈祥的目光交融到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守護到十點,黑嫚輕輕哞了哞。麥田悠悠地嗯了嗯,站起來。黑嫚也站起,目送主人回屋。
半夜時分,麥田做了個夢。第一次套上黑嫚耕地,黑嫚對土地生分著呢!它不守規(guī)矩,不走正道。拉著犁具,進了地中,黑嫚開始歪歪斜斜了,低頭往旁邊拉。麥田手舉鞭子,嘴里喊著,拉犁拉犁,拉犁拉犁!駕駕駕!黑嫚好像耳朵堵住了,不聽。
麥田鞭子抽在黑嫚屁股上。黑嫚繃緊的后腚往上一翹,竟將犁具從泥土里拔了出來。麥田沒個防備,一晃閃,手松了。黑嫚拖著犁具滿地里奔。
麥田吼著,拉犁拉犁,拉犁拉犁!
黑嫚根本不聽他的拉犁。麥田抓過一根木棒子,追趕上黑嫚,照著它的黑腦袋砸過去。黑嫚腦袋一歪,倒在暄騰騰的泥土里——
麥田驚呆了,黑嫚腦袋出血了,一攤鮮血殷紅了土地。麥田大叫一聲——
醒悟過來,麥田渾身如泡在了水里。眼睛剛適應(yīng)了屋笆的黑,耳朵卻傳來黑嫚的哞叫。不好,黑嫚夜里叫,有情況呢!
他呼啦一個翻身,穿著褲衩,光著膀子,下炕,轉(zhuǎn)過屋角開門,在黑暗里,他辨出黑嫚不在了。他瞅一眼院子,驚呆了——
金黃的月光下,院子里如同一個燈光映照的舞臺,一切清晰可辨。人的面目仿佛鏡中,讓麥田恍如夢里。只見一個胖子倒在黑嫚旁邊,一個瘦子被黑嫚頂?shù)綎|墻邊。另有一個火燒屁股一般往院子外面跑去。麥田立即曉得,進來偷牛的了。他的黑嫚不愿跟他們走哩,他們強逼它。可它聽了麥田夢中那拉犁拉犁的呼叫,精神了,發(fā)威了!不用眼見現(xiàn)場,麥田就能想象到剛才的一幕:
胖子偷偷潛進院子,開了門,解開韁繩,拉牛出走。
黑嫚也在做夢,見人扯它,它睜開眼睛,感覺味道不對勁兒,哞了一聲,站起,跟著走出院子。外面的月光,讓黑嫚清楚了,不是主人拉它。它立即警覺了,四蹄定在原地,不走了。胖子從后面拍它的牛屁股。黑嫚聽到了沖鋒的呼喊,它一個后拍,將胖子拍在地上。然后在拉犁拉犁的節(jié)奏里,沖向前方,牽韁繩的家伙誤認為黑嫚順從了,沒想到牛頭把他舉了起來,直接送到了墻邊。多虧牛角寬恕了他,當然哩,也多虧這瘦子肉少,身子正好被楦在了兩只牛角之間,才得以避免被尖尖的牛角穿透臟兮兮的內(nèi)臟。要是胖子,必定血濺東墻了。嘿嘿,這個黑嫚跟俺麥田一個品行,得饒人處且饒人。
此時,麥田看到瘦子乖乖地貼在東墻邊,舉著雙手,大喊:“救命呀,救命呀——”
麥田在屋里跟著呼了一聲:“吁——吁——吁!”
黑嫚聽到了口令,松了松頂墻的牛角,那人趁機掙脫了,趔趔趄趄往院外跑,他沒忘拉了胖子一把。胖子撅腚彎腰,哈巴狗一樣沒命逃竄。
看到這兩個家伙狼狽的樣子,黑嫚轉(zhuǎn)過身,朝他們繼續(xù)吼叫。然后直立起身子,旋轉(zhuǎn)一圈,警惕地瞪大眼睛,隨時預備打仗。喲呵,俺的黑嫚兒,老將出馬——一個趕倆哩!
麥田半裸身子,出了門。對黑嫚招招手:“吁吁,吁吁,回吧!”
黑嫚再次尋望門口,確認那幾個家伙走了,放下前蹄,松松緊張的皮肉,抖抖脖頸,擺擺尾巴,舔舔麥田的襖襟,好像剛吃了一頓好草料,心滿意足地回到牛槽邊。
只聽門西傳來發(fā)動汽車的聲音,緊接著,車拐向了村西的公路。
這三個家伙,竟然開車偷牛,挺能耐嘛!哈哈,可他們栽了,栽在了俺黑嫚的手里。
麥田關(guān)緊了院門,將一塊地瓜筋丟進嘴里,他已經(jīng)睡意全消,跟黑嫚拉拉呱吧。它可是立了大功,明兒要好好犒勞犒勞它哩!
早晨,麥田拉開大衣柜,從頂層找出當初自己曾經(jīng)佩戴的大紅花。大紅花顏色雖不那么鮮艷了,可還是一朵大紅花。這是當年他產(chǎn)糧模范大戶的歷史見證。麥田戴過后,珍重保存了起來。今兒,他要給黑嫚戴上哩!
麥田把大紅花捧在胸前,吹吹上面的灰塵。他來到牛槽邊,拍拍吃草料的黑嫚說:“嫚兒,給你戴大紅花了。你是個功臣,大大的功臣。俺要獎勵你哩!”
大紅花掛在牛角上,黑嫚真變成了俊俏的老太婆哩。你看看它的眉眼,多溫順,看看它的屁股,多能耐哩。經(jīng)過一場殊死搏斗,黑嫚年輕了呢!那些牛販子竟說俺的黑嫚老了,胡說八道哩!你們睜大眼珠子瞧瞧,俺黑嫚正當壯年呢!
給黑嫚戴了大紅花。麥田又從箱子里找出那十幾掛鞭炮,這都是他過生日時,兒子給他買的。麥田不讓放,他跟村里的老人不一樣,人家過生日鑼鼓秧歌齊上,鞭炮轟鳴,甚至雇吹手,請劇團,熱鬧非凡。他麥田不張揚,連鞭炮也不準兒女放。兒子買的鞭炮便年年積攢下來了。如今,這鞭炮派上用場了,麥田要放了它們。他把鞭炮接連在一起,掛滿了院子,燃了一炷香。
他拿著香,對著牛棚里的黑嫚說:“嫚兒,放鞭了,別嚇著。俺點了,你聽聽動靜?!?/p>
點了鞭炮,黑嫚停了吃草,抬頭,看院子里飛濺火花的鞭炮。牛角的大紅花,一閃一閃的,火光一映,鮮艷極了。
這鞭炮一直響了四五分鐘。村人都靜耳朵聽,疑惑地互問:這老麥田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呀?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他也不造屋不起房的,連個生日都不呼隆過,放的哪門子鞭炮?噢喲,說不定,這老家伙過去了,兒女放鞭,引領(lǐng)他往奈何橋上走哩!
“走,走,去看看吧!可能麥田走了,給他吊個孝兒!”
村人相互告知,相約來到村西麥田門前。
門前圍了十幾個人,議論紛紛。
“喲,麥田今兒發(fā)財了?鞭炮齊鳴的?!?/p>
“喲,人家找了個后老婆子,今兒入洞房呢!”
“哪兒的,比麥田大還是?。俊?/p>
“嘿嘿,大,能裝進這老頭去?!?/p>
“在哪兒?”
“你沒見呀,整天跟在麥田腚后呢!”
村人議論時,村書記從院子里出來,對眾人揮揮手:“都回吧,該干啥干啥。人家麥田沒事,是慶賀他的黑嫚立功?!睍浹硪恢?,響亮地說,“大家回去相互告知傳達,不管白天晚上,要看好自家的屋門,看好大牲畜,昨晚咱村進來偷牛的,被黑嫚三下兩把頂走了?!?/p>
村人聽了,都進麥田院子,目睹黑嫚的風采。有人嘖嘖稱贊:“喲,這個黑嫚不埋汰,不簡單,這可值大錢了喲!”
麥田聽了,瞅目瞅目說話人,然后不滿地說:“喲喲,鄉(xiāng)親喲,你就知道大錢。黑嫚是誰?是座金山也換不來的神牛哩,它是俺們的魂,你給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哩!”
說話人跟著連連點頭。
第二天,書記領(lǐng)著一個陌生人,來到麥田家里。書記跟麥田說:“這是省城來的記者。人家想看看你的黑嫚兒。”
記者飛快地走到麥田跟前,握住麥田粗糙的大手說:“老伯,請多關(guān)照,多多關(guān)照!”
麥田目量目量記者,緊張地問:“娘娘喲,關(guān)照啥,你想買俺的黑嫚吧?”
記者背著照相機,一頭卷毛兒,閃著兩只機靈的眼睛,跟麥田兒子差不多歲數(shù)。記者說:“哪里哪里,老伯,我不買牛,我是來鑒賞牛的?!庇浾邔χ趮犈E锖驮鹤?,啪啪拍了一些照片,然后跟麥田拉起了呱兒。
書記對麥田說:“大叔,我兄弟給你的茶葉呢!”
兒子在一個大公司里任科長,專管跑銷售,經(jīng)常捎一些好茶回來。麥田不喝,放在柜子里。麥田拿出一包大紅袍,遞給書記。他打開液化罐,燒了壺熱水,泡了茶水。書記親自把杯子刷干凈了,把桌子擺在屋檐前的陽光下。書記倒水,跟記者喝茶。喝著茶水,記者不緊不慢地跟麥田說話兒。這記者很溫和,麥田原來反感的心思全沒了。記者問啥,他說啥。
拉了一上午的呱兒。晌午時,麥田想留記者吃飯。書記說:“大叔,你不用操心,我們安排好了。”
黑嫚哞哞幾聲,好像跟客人告別。麥田有些不舍,他從來沒說過這么多話,一說就停不下似的。他從心里想留下記者,吃了飯再拉呱兒,好好說說他的黑嫚兒。
記者走后一個星期,趕上立冬十月節(jié)前,兒子回家了。
兒子回來,開了一輛晃人眼睛的黑色寶馬轎車。去年開的是灰色車,那輛車主喪,出過事兒,被一輛貨車撞到路邊,滾了個蛋兒,多虧路邊是個沙灘,兒子一家三口有驚無險,受了點兒輕傷。兒子便把車賣了,說那車不吉利。今兒兒子一早打電話給麥田,說想家了,要回來看看他。
當然了,麥田也想兒子,更想孫子。
有車到底好,幾百公里,不用倆點就到家了。
麥田見兒子從車里下來,見孫子沒來,麥田心里不悅:“你咋沒帶孫子來?”
“你孫子不愿來了,他嫌乎爺爺家里臟?!眱鹤娱W著竹竿似的身子進家,把三包點心熟食放在北面桌子上說,“爹,不要在家住了,再住就要出人命了。你看,報紙上都報了,咱家進小偷了。這小偷,多虧偷牛,要是偷錢,準會出事兒。你一個老人敵不過他們,他們會謀財害命的?!?/p>
“你咋知道的,兒子?”
“報紙上報的,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兒子能不知?”
“喲,準是那個卷毛報的。唉,俺忘了,囑咐他不準報道。這一報,人人都知道咱的黑嫚兒了,人怕出名豬怕壯,黑嫚兒出名了,會惹禍上身的。”
“就是嘛,這可不是好事兒?!眱鹤幼跂|屋炕下,開了自帶的水杯,喝一口水說,“爹,不行,把黑嫚處理了吧?”
“不行,那可是俺的伴兒,俺要養(yǎng)它到終了,養(yǎng)它一輩子?!丙溙飺u頭。
“您去我那兒住,孫子跟您做伴兒?!眱鹤庸緡R豢谒碳ぶ溙镎f,“你孫子想爺爺,可爺爺卻不想他?!?/p>
嘿嘿,這小子,學會激將他爹了,俺才不上你的套兒呢!麥田心里在說。
見爹沒接話,兒子瞅一眼牛棚的方向,神神叨叨地說:“爹,我跟你說吧,我今年運氣不好,找人算了一卦,說我們一家有一劫,搞不好有生命之憂?!?/p>
麥田聽了,心里一慌,驚異地仔細看兒子,仿佛要把那會給兒子帶來不幸的東西挖出來,扔掉。他著急地問:“有解嗎?”
兒子停了停說:“解嘛,有是有,我怕給您老帶來麻煩?!?/p>
“啥麻煩,只要對俺兒子有用,便是要了俺的老命,俺也二話沒有?!丙溙锝乐炖锏牡毓辖钫f,“你說咋解法吧?”
兒子往麥田跟前湊湊說:“大師說,用三牲豬羊牛祭車?!?/p>
“那就趕快操持,祭唄!”麥田對兒子說。
“我這不是趕回來跟您商量嗎?羊和豬的頭我已經(jīng)買好了,專等著牛了。咱家這牛老了,處理了,正好再為咱家做最后一點兒貢獻。以后種莊稼不用牛了,沒看現(xiàn)在全機械化?養(yǎng)牛就為了吃肉嘛!”
麥田一聽,不高興了,用黑嫚的頭祭車,不是要他的命嗎?“不行,不能用黑嫚,換個狗頭也行嘛!哎喲,狗頭也不行,那不是殺生嗎!”
“我就要黑嫚,黑嫚生命力太強盛了,它會保佑我們一家一輩子平安的?!?/p>
“放屁!黑嫚命強,那是人家黑嫚的命里有的。你別做這個打算。俺說過,要養(yǎng)它到終了?!?/p>
“爹,我求你了,一輩子我就求過您這么一件事,您不能答應(yīng)兒子嗎?”兒子望著麥田,“我給您下跪了我?!?/p>
說著,兒子果然就給麥田跪下了。
麥田眼里流淚了,一邊是兒子的安全,一家人的性命保證;一邊是跟了他幾十年的黑嫚,心肝寶貝,他哪一邊也舍不得丟下。唉,好兩難的事情喲!麥田拉起兒子說:“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慢慢商量哈?!?/p>
“那咱們明天早晨就祭車?明兒早早找人處理了嫚嫚!”兒子拍拍膝蓋上的泥塵,恢復了往日的微笑。
麥田無語。
兒子一天沒回家,跟他兒時的玩伴兒去飯店吃喝了。兒子買了一堆素餡包子和餃子,讓他熥著吃。
吃了晚飯,麥田拿個小板凳,坐在黑嫚跟前,跟它拉呱兒了。今晚他不想睡覺了,陪黑嫚一晚上,他要跟黑嫚說說心里話兒。
他沒有嚼地瓜筋兒,嘴里有滿滿的話語,要跟黑嫚兒說。
他把臉護在黑嫚肚子上,感受黑嫚熱熱的呼吸;嗅著黑嫚身上的體香,麥田動情地跟黑嫚實話實說:“黑嫚,俺的黑嫚兒,俺兒子要祭車,要用你的頭。你愿意嗎?你如果愿意,跟俺點點頭,說一聲?!彼⒅趮牅啙岬难劬?,等著黑嫚說。那個狗日的大師,日你姥姥的,憑啥要牛頭祭車,擺弄迷糊得俺兒子要用俺的黑嫚兒!
黑嫚別說,第一次沒有哞哞地叫。擺了擺頭,又點了點頭,眼里濕濕的,流出黃色的液體。
喲,黑嫚聽懂了,它雖不會說話,可意思表達了,它不舍得自己的頭,但要是主人用,那就拿去吧!只要主人高興,它就高興。黑嫚伸出舌頭,舔舔麥田稀疏的頭發(fā)。一滴唾液滴在頭皮里,如一滴奶液,熱乎乎的。
這一滴,滴得麥田心里五味俱全,憂傷不已,他不能用黑嫚的頭祭車,他一輩子見不得殺生,尤其見不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場面,更不能讓黑嫚吃這一刀子,那可要了俺的命!黑嫚是有功之臣,對莊稼人有恩,是土地的魂和根,殺不得。這殺生的人啊,愚蠢!殺死無數(shù)的牲畜來保佑你的命,老天爺也不會高興哩!想到此,麥田心里說,即便黑嫚祭車了,誰又能保證兒子一家平安無事呢!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俺操他姥姥的算命大師!
“你說呢,黑嫚,俺說的對不對?你只要心誠,善良,什么邪惡都會怕你,都會離你遠遠的。正氣在手,邪氣會滾得遠遠的。膽氣在身,咱能飛起來呢!飛起來吧,黑嫚,咱飛起來,遠離刀子,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有俺在,你就在!”麥田跟黑嫚交流著。
黑嫚好像聽懂了,竟然點了點大腦袋?!皢?,黑嫚你同意了,同意咱飛起來?咱們不分離,俺說過要養(yǎng)你一輩子的,咱爺倆下輩子還做伴兒,世世代代不分離?!?/p>
兩個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半夜了。兒子大概不回來了,睡在飯店里了。麥田沒有關(guān)門,給兒子留著,說不定什么時候,這小子就來家了。
早晨,天大亮了。天空灰蒙蒙的,處處潮濕沉悶,空氣里能擰出水來似的??礃幼樱煲掠炅?。兒子開著豪華的寶馬車回來了,后面跟著一輛貨車。車停在村西十字路口邊,下來四個人,一個人捧著一個羊頭,一個捧著一個豬頭,一個人拿著一塊紅布,還有一人拿著點心。他們在車頭前擺上方桌,桌子上鋪好紅布,擺好祭車的豬頭羊頭點心。香爐里插上三炷香,只等牛頭了。三樣齊全了,兒子會和四個人跪在車前方桌的前面,叩拜,作一番禱告。祭車以后,大師說會一帆風順,再無驚險了。擺設(shè)期間,村人紛紛圍攏過來,看這時髦的祭車儀式。
不知從哪兒流行過來的,哪家買車了。要選一個吉利日子,在路口祭車。隆重地擺上點心,羊牛豬頭等貴重祭品,三拜九叩。求神靈保佑,車行萬里平安無事。
兒子吩咐四個人說:“拿繩子的綁牛,拿刀的殺牛,都利索點兒,十分鐘結(jié)束,不拖泥帶水,先砍下牛頭。祭車后,幫我把牛肉賣了,咱們晚上好好撮一頓?!?/p>
四個人連連點頭。
兒子領(lǐng)人來到家門口,推門,叫了一聲:“爹,我回來了?!?/p>
屋里沒人應(yīng)聲。
兒子到牛棚里看,牛竟然沒了。到正屋尋找,爹也不在。
咦,老頭哪兒去了呢?正在兒子疑惑時,鄰居的三叔進來,慌慌張張說:“大侄子,不好了,麥田大哥領(lǐng)著黑嫚去了東山。看樣子他要領(lǐng)著黑嫚兒走那條想不開的道呢?!?/p>
“不能的,我爹肯定想讓黑嫚吃最后一頓山草,回來好叫我祭車的?!?/p>
“不是的。麥田大哥哼歌呢,哼得人心里發(fā)緊,你快去看看吧!”
兒子對那四個人說:“你們先待一會兒,我去去就來?!?/p>
兒子跟在三叔后面,往東山而奔。一路走著,風起了,飄起了蒙蒙細雨。
東山之上,萬丈懸崖邊上,麥田站在牛前面,手里拿了塊紅布。他挺直了傴僂的腰,眼神明亮了,不再渾濁了。他精神十足地哼著:
高山之上
懸崖邊上
風吹云散
世事茫茫
再見吧,俺的家鄉(xiāng)
再見吧,俺的家鄉(xiāng)——
麥田聽見山坡匆匆的腳步聲,他又大聲唱了起來:“再見吧,俺的鄉(xiāng)親們!喲,黑嫚咱們?nèi)チ耍ピ蹅兊睦霞摇彼麑⒓t布伸展出去,一道紅光在黑嫚渾濁的眼前一閃。
黑嫚眼睛亮了、紅了,它吼叫著,沖向紅布。
麥田的兒子隔不遠,看見了爹的動作,他呆住了,他伸開雙手,喊著,爹,不要不要啊——
他卻望見了驚人的一幕:
麥田在紅布伸展出去的剎那,身子一縱,跳下懸崖。手中的紅布飛了出去,如一面旗幟飄在空中,風鼓著,悠悠旋轉(zhuǎn)。老爹爹像牛一樣,伸出手腳飛在空中。
黑嫚眼睛注目著紅布,騰起四蹄,追著紅布。它昂起頭顱,蹄子擺動,如展開翅翼飛行的大鵬。隨著一聲哞哞的叫喚,它滑翔了出去——
它努力向上展翅,然后轉(zhuǎn)下,追趕著麥田去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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