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帕克斯??
尼采在西方的主要形象是一個偉大的偶像破壞者,他宣稱“上帝死了”并且號召重估一切價值。但實際上,在尼采對權(quán)力意志的理解中,他主張權(quán)力意志是一種自我克服的過程,一個特定的存在者不僅通過克服他人而擴展自身,而且也要克服他自身。在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某些為尼采所共有的要素。文章從中國古代思想家尤其是孔子和道家的文本中抽取出一些段落來比較他們的思想姿態(tài),著重討論的是尼采對權(quán)力意志的理解及“德”和“道”的觀念。文章的目的在于通過進行比較,彰顯出尼采哲學(xué)中迄今被忽視的某些傾向。
權(quán)力意志;自我克服;道;德
B516.47;B22;G04A000210
第28卷第1期2017年2月
同 濟 大 學(xué) 學(xué) 報 (社會科學(xué)版)Tongji University Journal Social Science SectionVol.28 No.1Feb. 2017
20161212
格雷厄姆·帕克斯(Graham Parkes),愛爾蘭科克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
①本文為格雷厄姆·帕克斯在同濟大學(xué)歐洲思想文化研究院舉辦的“尼采論壇”上發(fā)表的演講稿,由同濟大學(xué)哲學(xué)系博士生江云、碩士生汪洋翻譯,同濟大學(xué)哲學(xué)系副教授趙千帆校譯。
②Graham Parkes, “The Wandering Dance: Chuang Tzu and Zarathustra,”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1983,33(3).
③④Graham Parkes, “The Wandering Dance: Chuang Tzu and Zarathustra,” p.237, p.240.
33年前我在《東西哲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漫游之舞:莊子與查拉圖斯特拉》的文章。②這或許是第一次在西方語言當(dāng)中出現(xiàn)關(guān)于莊子與尼采的比較——盡管陳鼓應(yīng)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以中文發(fā)表過比較性的作品了。筆者在兩位思想家之間找到了很多相似之處并且特別指出,盡管他們各自的哲學(xué)背景存在差異,“尼采晚期將權(quán)力意志理解為某種一以貫之于萬物當(dāng)中的闡釋性的能量,這種理解與影響了《莊子》的泛心論(panpsychism)頗為相近”③。
要概括莊子認為萬物都是“氣”這種能量(qi energy)的觀點,或許“泛心論”不是十分恰當(dāng)?shù)男g(shù)語。當(dāng)?shù)兰艺f“只有一種能量彌漫于整個世界中”時,他們并非只是在談?wù)摗吧芰俊?,因為氣也?gòu)成了江河和巖石——這些我們往往認為是“無生命的”東西——以及有生命者和動物的領(lǐng)域。在尼采之前的西方哲學(xué)中,意義最接近于“氣”的詞大概是阿那克西美尼(Anaximines)所提出的“aer”(氣)這一概念,但是對于世界是能量場這一觀念來說,“泛氣論”(panaerism)聽起來并不十分恰當(dāng)。或許可以是“泛能量論”(panenergism)?
遺憾的是,筆者沒有對尼采把權(quán)力意志理解為“一種闡釋性的能量”這一說法提供任何文本上的辯護,盡管在援引后者與莊子所共有的視角主義時確實提供了一段令人費解的文字:
正如對尼采而言,每一個存在者都彰顯著權(quán)力意志——其方式主要是從價值方面來闡釋和建構(gòu)世界——所以同樣地,對于莊子而言,每一個存在者都有其自身的視角,這一視角被這個存在者所處的特殊環(huán)境所決定。④
或許更好的說法是——如尼采所提出的那樣——每一個存在者都是權(quán)力意志,因為“彰顯”這個說法暗示了存在者與權(quán)力意志之間某種可能的分離。為了替每一個存在者都在“闡釋”世界這一說法進行辯護,拙文Graham Parkes, “The Wandering Dance: Chuang Tzu and Zarathustra,”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83,33(3).
引用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千個與一個目標(biāo)》中第一次提到權(quán)力意志的段落:
一個財富牌高懸于每個民族之上??茨?,那是記錄它的克服和戰(zhàn)勝的牌;看哪,那是它的權(quán)力意志的聲音。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Graham Parkes tra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51. 校按:下引《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皆引自此英譯本,中譯文參照[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頁數(shù)不一一具明,只標(biāo)明章節(jié)數(shù)以供核對。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傳達給我們世界的諸種價值乃是因文化而異的集體性闡釋。這只是告訴我們?nèi)祟愵I(lǐng)域內(nèi)的“作為闡釋的權(quán)力意志”,然而我會在這個講座過程中延伸到非人類的領(lǐng)域。不過現(xiàn)在再最后一次引用下拙文:
就其為——現(xiàn)在的、過去的和未來的——實存的總體性而言,“道”和權(quán)力意志在某個層面上是相同的。正如對于尼采而言,實存中的一切都是權(quán)力意志的彰顯,在《莊子》中,普遍性的“道”與道在特殊實存中的彰顯即“德”的理念——或力(power)的理念——之間是相應(yīng)和的。Graham Parkes, “The Wandering Dance: Chuang Tzu and Zarathustra,” pp. 246247.
我們又一次看到,泛言“彰顯”沒什么幫助,就像泛言“道”是普遍的一樣:“道”指的是整個進程,連同它展開的途徑,或曰圖式(patterning)。然而,相類似之處總的來說是很重要的,哪怕只是被大概和約略地勾勒出來。
拙文并未談及中國思想對尼采思想的可能影響,但這似乎可以忽略不計。尼采偶爾對中國所做的一些評論說明,他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并沒有超過他那代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所應(yīng)有的程度。據(jù)我所知,他僅有兩次提到過中國哲學(xué)家,都是在他學(xué)術(shù)生涯的最后時刻。在《敵基督者》(警句 32)當(dāng)中有一處關(guān)于老子的評注,并在給好友的書信中提到“孔子”和“老子”。他這些議論的依據(jù)可能是維克托爾·馮·施特勞斯(Viktor von Strauss)出版于1870年的《老子》德文譯本。馮·施特勞斯將術(shù)語“圣(人)”翻譯成“der heilige Mensch”(神圣的人)而不是“sage”(圣賢),而且將“德”翻譯成“Tugend”(德性),使得那個譯本有一種對原文來說很陌生的宗教的、道學(xué)的味道。Friedrich Nietzsche, Letter to Heinrich Kselitz, 31 May 1888, KSB 8, p. 324. 有可能尼采看過《老子》,譯本來自于Viktor von Strauss, LaoTses Tao Te King, Leipzig: Fleischer Verlag, 1870.
一、 比較的領(lǐng)域
有關(guān)這個問題,從我在夏威夷大學(xué)的一個同事安樂哲(Roger Ames)在1991年發(fā)表的題為《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和中國的“德”(Virtuality):一個比較研究》的論文中,我們可以有更清晰的理解。安樂哲主張“德”在道家經(jīng)典文本中指的是:
在實存進程中潛力(potency)的一個可變的場域或者焦點。從特殊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動態(tài)進程整體上叫作“道”,但當(dāng)它作為個體化的實存者被討論時,這些特殊者就是“德”。⑥Roger T. Ames, “Nietzsches ‘Will to Power and Chinese ‘Virtuality (De): A Comparative Study,” Graham Parkes ed., Nietzsche and Asian Though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136, pp.143144.
“潛力”(potency)(與“權(quán)力”這個詞相關(guān))是另一個對于“德”的好翻譯。安樂哲隨后敏銳地提到這與尼采的世界觀的相似性,當(dāng)“尼采把實存感知為力場: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諸種關(guān)系的動—量(dynamic quanta)本身是差異的產(chǎn)物”⑥時,是的,就是一個權(quán)力意志的“力場”(forcefield)。
然而,在尼采與道家的這些重要相似處之外,安樂哲指出了一處在聲調(diào)與語言上形成鮮明對照的分歧:道家這一邊是互動、連貫、協(xié)調(diào)、和諧、融合;而尼采這里是克服、控制、競爭、征服、統(tǒng)治。安樂哲繼續(xù)引用了對“作為權(quán)力意志的生命”的名聲不佳的刻畫(引自《善惡的彼岸》):
生命本身,在本質(zhì)上就是占有、傷害,是制服陌生者和弱者,是壓迫、強硬,是強行賦予自己的形式,是吞并,至少,在最溫和的時候,是剝削。Roger T. Ames, “Nietzsches ‘Will to Power and Chinese ‘Virtuality (De): A Comparative Study,”p.147, 引自《善惡的彼岸》第259節(jié)。校按:中譯文參見[德]尼采:《善惡的彼岸》,趙千帆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略有修訂。
有很多譴責(zé)這個斷言的尼采批評者(包括安樂哲)錯失了要點,將其理解為規(guī)定性的而沒有理解為單純描述性的。是的,尼采將生命刻畫為一種占有、傷害等等,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在提倡一種投身于謀殺、強奸、搶劫的人生——尤其不會提倡這樣一種哲學(xué)生活。這里有趣的問題(它的答案可能在這個講座的結(jié)尾變得清楚起來)是:既然生命本質(zhì)上是占有——作為人,我們是如何對付這一點的呢?我們是如何生活的呢?
安樂哲對權(quán)力意志與“virtuality”(德性)——或者“virtuosity”(造詣)?——所做的比較做得很好且意義重大,不過其意義在于,他從漢語這邊只講“德”,這就顯得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總是某種特殊之物而不是整個場域。要是來比較一下權(quán)力意志與“道—德”的力/能量—場的話,就會更有意思了。
安樂哲在結(jié)束論文的時候,為他所進行的主要對比給出了一個簡短的例子:
尼采的超人通過針對環(huán)境和自身伸張其權(quán)力意志而介入他的世界,他的態(tài)度,在一位有德(virtuality)之人看來,可能就是一個由于不尊重事物的互補和共存而揮霍其可觀能量的人。Roger T. Ames, “Nietzsches ‘Will to Power and Chinese ‘Virtuality (De): A Comparative Study,”pp. 146148.
在哲學(xué)的“比較異同”練習(xí)中,更有趣的經(jīng)常是“比異”部分——但在這個例子中我認為他太倉促地去比異了:相同之處無疑涵蓋更廣。
不過即使在陰與陽的動態(tài)平衡的語境中,道家(尤其是老子)也傾向于支持互動、連貫、協(xié)調(diào)、和諧、融合而不是它們的對立面,而在尼采的工作中,克服、控制、競爭、征服、統(tǒng)治的色彩更重。但是比較這種進路的一個益處是它促使我們(至少是促使我)去尋找乍看可能不太明顯的應(yīng)和之處:例如,道家關(guān)于統(tǒng)治和尼采關(guān)于和諧融合的思想(由于時間和篇幅的原因,我會集中關(guān)注后者)。
安樂哲確實承認“對于尼采而言,競爭在兩個方向上被尋求”,這一點對我們很有幫助:特殊存在者通過克服他者而擴展自身,但它致力于克服自身。這很關(guān)鍵——而且被很多批評尼采強硬的人所忽略:權(quán)力意志根本上是自身克服,所以相應(yīng)地,超人(bermensch)的條件是通過克服他自身中的人而達到的。查拉圖斯特拉在市集廣場上對不解的人們首先說的話是:“我教你們超人。人是應(yīng)當(dāng)被克服的東西?!盧oger T. Ames, “Nietzsches ‘Will to Power and Chinese ‘Virtuality (De): A Comparative Study,”p.147; [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3節(jié)。
在他的《論塔蘭圖拉毒蛛》的演講中,查拉圖斯特拉將價值稱為“生命必須反復(fù)克服自身的眾多沖突的信號”,而且說“生命意愿攀登,并且在攀登中克服自身”。但是對權(quán)力意志這一觀念的主要暗示來自于一個被意味深長地題名為《論自身—克服》的演講中,在那里查拉圖斯特拉對“最明智的人”講述了他如何發(fā)現(xiàn)“全部生命都是生命意志”的。不僅如此,他還從生命(Life)本身獲得了有關(guān)這一發(fā)現(xiàn)的教導(dǎo):“生命她告訴我這個秘密?!囱?,她說,‘我是那必須一再克服自身的(東西)”。[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2章第7、12節(jié)。如果我們牢記權(quán)力意志是一個自身—克服的進程,那么在發(fā)現(xiàn)生命“征服和統(tǒng)治”的特性在尼采那里被某種和諧的融合所平衡的時候,我們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無論如何,我們需要選取許多段落,在其中尼采以至少兩種方式來談?wù)搹娪病埧嵋约爸T如此類的價值:提倡對自己強硬以及同樣地——有時是代之——對他人強硬??疾觳槔瓐D斯特拉的歷程使我們看到,他意識到他必須在鄙視烏合之眾之前鄙視他自己,在用錘子形塑他人之前先把鑿子用在他自身之實存這一塊石頭上,由此他才取得進步。關(guān)于“鄙視”,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3、5節(jié),第1章第17節(jié),第3章第5、14節(jié);關(guān)于“強硬與殘酷”,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2章第2節(jié),《善惡的彼岸》第6162、225節(jié)。此外還可參見《善惡的彼岸》第229230節(jié)和《論道德的譜系》第2章第18節(jié)。校按:此處“強硬”(hardness)和“辛苦(活)”(hard work)系同根詞,在尼采那里也有相同的雙關(guān)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