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神話的破滅

上個世紀80年代，有一位華裔科學家可比肩比爾·蓋茨和喬布斯。他創(chuàng)辦的計算機公司的廣告詞是這樣的：“請讓我們試一試，我們就會在閣下的訂單上把IBM一風吹走！”。在美國政府公開招標中，這家公司一舉擊敗IBM等許多大型IT公司奪標。這家公司就是王安電腦公司，創(chuàng)辦人是王安博士。

在1986年前后，王安電腦公司達到鼎盛時期，年收入達30億美元，在美國《幸?！冯s志所排列的500家大企業(yè)中名列第146位，員工達3.15萬名。而王安本人，也以20億美元的個人財富躋身美國十大富豪之列。

1986年7月4日，在紐約自由女神100周年紀念儀式上，王安被選為全美最杰出的12位移民之一，接受了里根總統(tǒng)頒發(fā)的“自由獎章”，成為第一個獲此獎章的華人。他成了美國的文化符號，是亞洲移民的偶像和代表。

1986年10月，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王安時贊賞道：“你在美國很出名，現在是家大業(yè)大。這可是你自己奮斗出來的?。　?/p>

然而，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中國家族企業(yè)的歷史與中國王朝的歷史何其相似。王安奮斗20多年創(chuàng)造的價值幾十億美元的現代神話，不到10年時間就破滅了。在他患上絕癥的同時，王安電腦公司也走向衰退，直至破產。

傳承失敗豈止在子承父業(yè)

對于王安公司傳承失敗的分析層出不窮，主流觀點是：王安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把一個偉大的公司傳承給一個平庸的兒子，導致公司衰敗、破產。王安讓36歲的長子王烈出任公司總裁，而王烈沒有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1989年9月3日，垂暮多病的王安下令大兒子辭職，高薪聘請愛德華·米勒接任。

如果認真分析王安公司衰落的過程，可以發(fā)現，其根本原因并不完全是子承父業(yè)導致的。王烈不過是王安公司的總裁而已，最后的拍板人依然是王安本人。王烈在美國受到良好教育，曾在70年代末勸說父親進軍PC領域，可見是有獨到見地的。客觀地說，王烈雖非英才，但也并非紈绔。王安電腦公司的衰敗與破產實有他因。

回看歷史，王安公司的崛起乃因為順應了美國社會從工業(yè)社會轉向信息化社會的潮流。美國科學家艾肯研發(fā)出世界第一臺大型計算機MarkⅠ后，計算機存儲問題一直困擾著他，使得臃腫的MarkⅠ放置在哈佛的實驗室內無法移動。是王安從理論上解決了這個難題，他發(fā)現磁場振動原理可以應用于電腦存儲系統(tǒng)，遂發(fā)明了磁芯存儲器。這一發(fā)明大大縮小了電腦的體積，使得計算機從科研邁入商用領域。

此后，王安用專利費創(chuàng)立了王安電腦公司。隨后10年，其實驗室推出了一項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包括紙孔式記錄儀、自動打字機、無線電打字印刷機、記錄帶辨認機等等，以及影響力最大的于1964年問世的洛賽臺式電腦。事實上，洛賽提供了現代PC（個人電腦）的雛形。

如同IBM公司的廣告詞一樣，王安的一小步，成為改變IT產業(yè)的一大步。他改變了IT業(yè)的歷史。

但是，面臨計算機PC新浪潮時，王安沒有把握住，他的對手IBM也沒有及時把握住，但IBM在失去先機后，還能亡羊補牢，后知后覺；而王安對蘋果公司掀起的PC浪潮不屑一顧，拒絕接受，最終神話徹底破滅。

David S.Landes在《世界上最偉大的家族企業(yè)》一書中指出，成功的家族企業(yè)基本分布在三個領域：銀行業(yè)、汽車業(yè)、傳統(tǒng)能源行業(yè)，在這些領域，家族的聲望和社會影響力可以傳承，家族擁有的資源不會輕易被競爭對手奪走。這個判斷在香港家族企業(yè)的傳承中得到了印證。香港的家族企業(yè)除了傳承傳統(tǒng)的地產、基建、零售外，在新產業(yè)方面實無太大建樹。

王安及其公司的失敗并非孤例。肖克利及肖克利實驗室股份有限公司的成與敗可謂王安的另一個版本。

時至今日，半導體產業(yè)對人類社會產生了巨大的改變。而它的輝煌，起源于肖克利發(fā)明的晶體管和他的晶體管理論。實際上，晶體管、集成電路奠定了第三次產業(yè)革命的基礎。

不過，肖克利雖是一個天才物理學家，卻是一個糟糕的企業(yè)家。他在硅谷建立了肖克利實驗室股份有限公司，但是其科研上的成功并沒能復制到商業(yè)上來。他對管理一竅不通，不通人情世故，同時非常專橫。同樣，王安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但也不善于管理，他不了解人們的心理，從而導致管理、經營上的失誤。

晚年的王安不僅失去了敏銳的判斷力，更是固步自封，剛愎自用。比如，他年輕時受到IBM公司不公正的對待，曾立下不與IBM為伍的誓言。受此影響，他作出產品不與IBM PC兼容的決定。圍繞IBM PC和IBM PC兼容機的應用軟件后來相繼被開發(fā)出來，3年后，IBM的個人電腦已經可以運行100多種軟件，而王安的個人電腦卻沒有任何一種軟件可以運行。

美國文化背景下的中國式家族企業(yè)傳承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即使王安公司的衰落是子承父業(yè)的結果，其傳承的失敗也只是在美國的失敗。家族企業(yè)傳承模式是不同文化的產物。正如中國歷史上著名政治家、外交家晏嬰所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新教倫理是美國文化的基礎，新教倫理和市場經濟結合，催生出以信任、秩序和責任為核心的基本信念，其核心是個人主義。美國家族企業(yè)的傳承方式主要表現為能力優(yōu)先原則，接班人有能力則接班，沒有能力則聘請職業(yè)經理人，或者做財富信托。從上個世紀50年代始，美國家族企業(yè)聘請職業(yè)經理人的比例快速上升，而子承父業(yè)的比例則不斷下降，從最初家族企業(yè)30%傳承給家族后代，到了80年代則降到10%。

相較之下，中國家族企業(yè)是儒家文化孕育的產物，重視血緣。在中國家族企業(yè)的傳承中，多采取子承父業(yè)模式。中國人注重宗親血緣和熟人關系，即費孝通先生說的差序格局，所以家族企業(yè)往往會把企業(yè)內的員工劃分為自己人和外人兩個圈子，只信任自己人而疏遠外人。在人類學家許光先生看來，中國信用關系，就是一種透過緊密的以血緣為紐帶，以父子軸為形式的親屬關系，進而影響其他社會關系的運作與內涵，最終形成支配社會組織、制度及文化傾向的主觀意識形態(tài)，這自然也包括現代企業(yè)制度。

王安雖然生活于美國，但其行事風格仍然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他不主張開放投資，不相信美國的公司制度。所以，其傳承的失敗不是家族企業(yè)傳承模式之錯，而是身處美國文化中傳承重血緣而不重契約之錯。

甘德安，經濟學家，著有《中國家族企業(yè)研究》《復雜性家族企業(yè)演化理論》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