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羨慕那些從小就得到父愛并懂得父愛的人。因為我對父愛的認(rèn)識是經(jīng)過漫長的恨才轉(zhuǎn)化而來的。
我的名字不是父親取的,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一個地地道道的文盲。在我滿月的時候,父親特意請來鄉(xiāng)里一個挺出名的算命先生,得知我五行缺金,又因為父親希望我長大有出息,能夠跳出窮山村,于是算命先生便給我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金翔。然而,就因為這個名字,我的童年很孤寂。小伙伴們常玩的“打仗”游戲,是不會讓我加入其中的。他們會咬文嚼字地說:“金——翔,今天要投降,多不吉利呀!”于是就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晾在一旁。
那種感受父親是顧及不到的。也不知父親是沒進(jìn)一天學(xué)堂,還是成天忙于繁重的農(nóng)活卻仍無法脫離貧困,而造成他長年陰沉著的臉和暴躁的性情,加上那望子成龍的心切,便構(gòu)成他對我獨特的管教方式——娃兒的出息是罵出來、打出來的!而我對父親的恨,也正是在這一次次的領(lǐng)教中,不斷加劇加深的。
當(dāng)我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一口氣沖上山頂,哭了。不是為自己十年寒窗所獲得的美好前途,也不是成為全村羨慕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而是為自己終于可以脫離父親的管制,實現(xiàn)不想見到他的夢想!所以,我對向來節(jié)儉的父親大辦酒席,忙著招待前來祝賀的鄉(xiāng)親的那個高興勁兒不屑一顧;所以,在沖出家門的時候,我是那樣急急迫迫而義無反顧,一點兒也不顧及父親的黯然神傷。
在省城念書的前兩年,我沒有回過一次家,沒有認(rèn)真給父親寫過一封信,就連每次收到他托人寄來的生活費,也只是應(yīng)付性地寫一下“錢已收到,勿掛念”等類似的短語。直到大三那年,父親托人給我寫來一封書信時,我的靈魂和良知才受到了一次強烈的震動,我才開始懂得該如何去咀嚼和閱讀自己生命中一再忽略的、仇視著的那份沉重的父愛。
信是父親找上初中的小侄子寫的,沒什么要緊事,只是問我過得好不好而已。可信卻寫了滿滿幾頁,只因小侄子詳細(xì)地講明父親來信的原因,說是父親那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吃饃,拿起來剛咬一口,兩顆大牙就莫名其妙地沒了,一看呢,饃上一片血紅,牙都粘在上面……驚醒之后,父親便再也睡不著了。于是天剛亮就找小侄子寫信。而這一切呢,僅僅是因為老家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夢見大牙掉是要死親人的,而父親首先想到的是他離家在外求學(xué)的兒子。
讀到這里,我對迷信的父親嗤之以鼻,甚至憤然。最后,小侄子講了一個令他驚訝不解的事,說他在鋪開紙張,提筆欲寫時,卻因一時記不起我的大名而猛然頓住了,結(jié)果遭到父親的訓(xùn)斥:“虧你還念這么多書,記性也恁賴,叫金翔!”“金——祥!”于是小侄子一邊念叨一邊寫在紙上?!皩戝e了!寫錯了……”小侄子說當(dāng)時父親望著他剛寫下的名字大聲喊道,緊接著,從他手里奪過筆,在紙上硬邦邦地寫下“金翔”兩個字后,訥訥地告訴他:“我這一輩子只識這兩個字!”小侄子說他當(dāng)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一字不識,包括他自己的名字呀!
那一刻,我那被父親的恨包裹著而變得無知、粗糲與麻木的靈魂,被深深地灼痛了,蘇醒了!我禁不住地淚流滿面,雙手捧著書信,朝著家鄉(xiāng),驀然跪下——向父親,向我那一生付出了大愛卻得不到理解,更別說回報的父親,懺悔,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