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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善的雪

2017-03-22 13:09:36汪泉
飛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發(fā)菜娃子

汪泉

二十年后,我在蘭州皇家國宴吃完飯,電梯口,一個人的眼睛深矻矻的,特熟悉,我倆對視了三秒鐘,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小名。他叫尕喜,比起當(dāng)年,身子幾乎寬了一倍,臉也大了一倍,像充了氣一般。深藍的西服,潔白的襯衣,锃亮的皮鞋。這和當(dāng)年的尕喜是沒辦法比了。

十四歲那一年,我正讀初二,學(xué)校在離家五里之外的昌靈鎮(zhèn),中午不回家,午飯是一個黑面饃。一天中午,我悠閑無二地在一百二十米長的街上來回溜達的時候,遇到了小學(xué)同學(xué)高尕喜,他長高了,像一根白楊樹苗子;原本像雞窩一樣的頭發(fā)不見了,換成了黑油油的分頭。那時候正時興發(fā)膠發(fā)蠟,他的頭發(fā)明顯是弄過那些的,頭頂在太陽下閃著光,像高山頂上的一塊冰川;嘴里還叼著一根紙煙,手腕上戴著時尚的電子表。一看就知道,他挖下光陰(有錢)了。

畢竟是小學(xué)一起逃過學(xué)的連手,他很講義氣,對我說:“走,泉子,下館子走!”我可沒有錢,問:“誰掏錢?”“你都窮得溜尻子呢,誰讓你掏?”說著遞過來一根紙煙,我忘記了是什么煙。二十年后的那天晚上,他遞給我一支軟中華,說當(dāng)年遞給我的煙是雙羊。當(dāng)時,我一看不帶把兒的就沒要,我討厭他那種油里油氣的架勢。我們來到了鎮(zhèn)上馬大哥的飯館子,他要了兩碗炒面片,大碗。他說:“剛剛賣了發(fā)菜,你猜,多少錢?”我咋知道。但我才知道他光陰的來路,原來是抓發(fā)菜挖來的。他說:“四十五哩!兩碗炒面片才多少?七毛錢,尕拇趾頭!”“一斤發(fā)菜多少錢?”我問?!笆龎K!過幾天就走,去不去?上啥學(xué)嘛!”他的眼神里滿含著對我的不屑。我心里在罵他,尖底子鍋——擱不穩(wěn)的貨,掙了幾個錢就來顯擺。此時,炒面上來了,那粘在面片上的無色的大油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中間還有那紅白相間的肉片,熱騰騰的,還沒有吃,嘴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含滿了涎水。為了掩飾我的饞相,我低頭將涎水咽下去,而且沒有弄出任何的聲響。等到他先開始吃的時候,我才端起碗將那面片扒了一大口,燙??!幾乎呻喚了一聲,但還是忍著,將那又香又熱的面片吃下去,把深秋的冷氣一下驅(qū)趕殆盡。那面片是我今生吃過的最熱也最香的面片。我的兜里還裝著黑面饃饃,始終沒有敢掏出來,我有意識地用袖子遮擋住這個丟人的黑家伙,甚至怕他突然伸手掏出來。我一直在設(shè)想,如果他真要動手,我就跟他翻臉。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兜里這鼓鼓囊囊疙里疙瘩的東西,或許是一直沉浸在炫耀當(dāng)中,無暇顧及這些。吃著吃著,我終于放松了神經(jīng),問:“到哪里拾發(fā)菜?”“阿拉善!”“阿拉善在啥地方?”“在內(nèi)蒙古?!薄半x溫都爾汗遠不遠?”“啥?溫……”“就是林彪墜機死亡的地方?!薄安恢?。那是黑沙窩。”尕喜顯得有點窘迫,似乎意識到了知識的力量,他急忙避開話鋒,扭轉(zhuǎn)了話題,“一次能拾四五斤,那家伙頭發(fā)菜多得很,黑浪浪——一股子一股子的,輕松得很!我是最瓤最沒情況的,來回二十天也能拾四五斤。你要是去,十保九穩(wěn)能拾五六斤?!?/p>

我沒有表態(tài),知道他也是一片真心。吃飯的空子里,知道他們在三天后就要出發(fā)。分手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跟他去,只是沒有跟他說而已。第二天晚上,我半夜鉆進了廚房,裝了滿滿一書包白面,又裝好了幾個黑面饃饃,瞅好了架在草棚椽子縫里的爪子,想著那黑浪浪的發(fā)菜,心里充滿了信心。躺在炕上想,如果這些食糧不夠,還有尕喜,鋪蓋偷不出去,就用他的,十天半月時間,不怕。

早上六點多的光景,天還沉黑。下了兩碗媽給我預(yù)備好的早飯——黑面干拌,吃得飽飽的出了門,悄悄來到尕喜家門口,聽見他們家院子里人喊馬叫,我知道他們正在收拾出門。我不愿意直接去找他,悄悄去村口等候,路過的時候,聽見雷三家的手扶拖拉機在轟轟作響,我知道這車是送抓發(fā)菜的人的。

我躲在村口的草垛后,看見尕牛、富成娃、毛朵兒、三喜娃,還有我現(xiàn)在的女人尕改娃,他們?nèi)逦澹穆曊f著話,似乎怕吵醒了睡覺的人,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疾步從我前面走過去。我想這次是要離開上學(xué)的路了,怪誰呢?就怪我家里沒人掙錢,就怪爹是個殘疾人,媽還生病,還能怪誰?

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大起來,我知道他們出門了,莊子上空映照著一束亮光;說說笑笑的聲音間或從那突突突的聲音里鉆出來,似乎在向懶惰的人們宣告他們的勤快:“快,德娃子,尻子上墜上磨盤了嗎?”這是尕喜的聲音?!斑€在睡夢里娶媳婦子著哩!”這是許四婆的聲音。同學(xué)們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才像賊一樣從草垛后面鉆出來,站在了大路中間。不久,拖拉機一對刺目的眼睛從村口照過來,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強,直到拖拉機停在我面前。尕喜認出了我,在車上喊:“泉子,你搭車嗎?”“我也去?!辨叵猜牭竭@話,沒說什么。只見一個黑影從車上飄下來,從強光里走出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子向我罩過來,他來到我前面。

“真去嗎?”他顯得很老道。

“面和饃饃都背上了,鋪蓋偷不出來?!蔽艺f。

“你沒給家里說啊?沒事,我有被子,我們兩個蓋一個就夠了。走!”尕喜是講義氣的,他顯得很高興,接過我背的面,轉(zhuǎn)身就向那兩束強光走去。我跟在后面,隨他到了車邊上,他一躍而上,說:“雷二爸,泉子也要去!上來吧。”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一使勁將我拉上了車兜。

那拖拉機的兩束強光不斷劈開黑暗,突突突又跑起來。

“這娃,不好好上學(xué),跟我們背老日頭去!”雷二爸嘴里含著旱煙棒子,閃著溫暖的火星子說。

我啥話也沒有說。

“他不想上學(xué)了,他前幾天就說了,怕他爹打他。”尕喜為我開脫。

“屋里的人不知道嗎?”馬三嬸在一邊問。

“知道還了得,腿子早斷了!”尕喜說。

“你連鋪蓋也不背,凍得很!”改娃姐在一邊說。

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壓過拖拉機聲。

“我們兩個蓋一個,行了?!辨叵灿终f。

我心里對尕喜充滿感激。夠義氣!

拖拉機在不泄氣的突突聲中,終于到了譚家井火車站,黑楚楚的天透出了亮色,一個起脊的房子不是橫著蓋的,而是豎著的,扭過了身子,像一個撅著屁股的母雞,那三角形的屁股蛋上寫著:譚家井火車站。這讓我大開了眼界,原來火車站就這么屁大的一點。大伙在車站前面不遠處一個個滾下了手扶拖拉機,背著鋪蓋、吊著饃饃包,像一個個頭小屁股大的螞蟻。

看見了火車站,我心里開始發(fā)急,身上沒有一分錢,拿啥買票?我悄悄搗了一把尕喜,他轉(zhuǎn)過身說:“跟著我就行,啥也別管。”我說:“給我借點錢?!薄案缮??”“沒錢買票?!薄罢l坐火車買票?鐵道游擊隊,免費的?!彼麅龅猛狭藘蓚€亮晶晶的清鼻涕蛋蛋。

我們沒有進火車站,而是繞到火車站的東面,從一個逼狹的小道道穿過去,蹲在紅柳叢中。發(fā)著寒光的鐵路就橫在我們面前了,太陽還沒有出來,鐵軌沉重?zé)o比,似乎那兩根鐵軌將隆起的那塊土地給壓住了。這是我第一次見鐵軌,也是第一次坐火車。

一輛火車過來了,像一條方頭綠皮蛇,咔奇咔奇地停在了火車站,很快又冒著白氣,寒冷無比地叫喊了一聲,咔奇咔奇地又走起來,走了幾步,咔咔咔地跑起來。

“這是客車,我們扒的是炭車。”尕喜在一邊說。

“為啥不在車站扒?”我問尕喜。

“泉子,得票子——”改娃姐笑著說。

我羞得低下了頭。

“總有一天,我們要坐客車上蘭州!”尕喜說。

大家伙聽著尕喜的話,都笑起來。

“拾發(fā)菜的命,還上蘭州!你尕娃心還野得很!上不上北京?到北京給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捎個話,就說我們給他老人家送些發(fā)菜去?!壁w德娃一邊戲謔。

“給毛主席帶話還是你去,順便還能見見馬克思。”尕喜說。

大伙都笑了,笑聲中太陽邊邊從遠處灰蒙蒙的天邊冒出來,像一個白發(fā)老漢的頭頂,老氣橫秋。

“來了!來了!背好鋪蓋,分散開,快!”雷二爸喊。

剛剛放在地上的鋪蓋卷很快又掛在每個人的背上,蹲著的、坐著的,一律立正,從樹叢中挪出了身子,從隱蔽狀態(tài)公開了“游擊隊”身份,很快一溜兒分散開來。

“跟著我,看我扒你就扒!”尕喜對我說,“把東西背好,不要掉下去。”

“放心?!蔽易焐险f著,心里開始緊張。

那黑乎乎的家伙喘著氣從遠處過來,似乎是放緩了步子,長長叫了兩聲,像叫驢嘶鳴一樣,緩緩向我們撲過來。

等車頭剛晃過去,尕喜一步跨上高高的軌道邊,我也隨即跳上去,他精瘦的雙手像翅膀扇動了一下,彎腰一閃,將身上的東西擺搭穩(wěn)當(dāng),嗖的跳起來,像一塊磁鐵一樣粘在了火車身上;我?guī)缀醪患偎妓?,也跳起來,伸手抓住了火車身上的一個把柄,站穩(wěn)了身子,回頭看,火車身上貼滿了疙里疙瘩的人,就像吊著一攢子夜癟狐(蝙蝠)。

“扒,快!”尕喜喊著,躬身向上面的鐵把柄扒上去,我也跟著向上扒。再看,尕喜不見了,我努力上扒,三下兩下,手已經(jīng)抓住了車皮沿子,有一只手有力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我知道這是尕喜的手。他猛然用力,我同時使勁,一個狗吃屎杵進了車皮,一頭扎進了黑乎乎的煤粉里。等我抬起頭來,尕喜在一邊哈哈大笑:“你看你五花六道的,像個跳大神的,成球個啥了?張飛了!”

車皮里,好幾個人都陸續(xù)從煤堆里爬起來,黑迷苦楚的樣子,一個個笑呵呵地紅著臉,互相欣賞著。改娃姐也是尕喜拉進來的,他拉得很輕柔,所以沒有杵進煤粉,就她的臉沒有黑,但,是紅的。

“哈哈,你看,鐵賊繞著旗旗子逼叨逼叨罵著哩!”尕喜在一邊指著車下喊。

我們站起身來,伸長脖子向下看,幾個鐵路工作人員繞著小旗子,一邊跑一邊對我們喊叫著,火車卻不理不睬,吭哧吭哧的越跑越快。

火車皮里面卷著煤粉,改娃姐粉紅的臉龐很快也被涂上了一層黑灰。趙德娃擠著眼睛看了半天改娃姐,搗了一下尕喜說:“張飛的妹妹!”

“你不是張飛?”尕喜扭捏了一下,如果不是黑臉,他必然是紅臉。

同車廂的還有雷二爸,他舒服安靜地面向陽光躺著,不知啥時候嘴里已經(jīng)叼上了旱煙卷兒。

趙德娃的嘴張開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家伙就像一頭黑狗,張開了嘴,里面紅白相間。

“泉子,你就像個灰老鼠,牙還白得很!”趙德娃在我笑他的時候說。

我穿了一件灰棉衣,是哥哥的單衣改造的,原本是藍色,后來曬灰了。

“你就像一條黑狗!”我隨即反駁。

連雷二爸也忍不住笑了。他留了一綹胡子,張開嘴,黑白相間,才叫可笑,就像個黑■■?!觥鼍褪巧窖颍覀兌歼@么叫。

尕喜湊過來,眼睛看著趙德娃,悄悄說:“雷二爸就像個夜癟狐。”我忍不住又笑了。夜癟狐就是貓頭鷹。

趙德娃以為我們又在戲謔他,說:“兩個沙老鼠,嘰嘰咕咕又在說啥?”

我和尕喜都是祖上從民勤搬遷來的,本地人都說我們惜得很,又是從沙漠邊上來的,就叫我們沙老鼠。我每逢聽到這樣的話,就感覺這是對我人格的極大侮辱。我感覺腦門上一股子熱血沖上來,抓起一把煤灰朝趙德娃扔過去,孰料煤面子剛出手就被風(fēng)吹到了下一節(jié)、下下一節(jié)車廂。

改娃姐搗了一下我的胳膊,突然從衣服里掏出了一塊鍋盔,說:“泉子,你早上還沒有吃吧?給,我裝了一牙子鍋盔。”

我回頭看,改娃姐眼睛里充滿了柔情,我知道她這是勸我。我放下抬起的屁股說:“我吃了,吃了兩碗黑面干拌。改娃姐,你先裝上?!?/p>

“雷二爸,你吃吧!”改娃姐又把鍋盔遞給了雷二爸。

雷二爸也沒有要,他說吃了荷包蛋。

改娃姐又遞給了趙德娃,趙德娃只是一口一個不要。

最終,那鍋盔落在了尕喜的手里,尕喜掰了一半給了改娃姐,改娃姐掰了一點點,把剩下的塞給了我。

這些人當(dāng)中我年齡最小,才十四,尕喜和趙德娃十六了,改娃姐十五了,雷二爸都四十多歲了吧。他們都照顧我。

趙德娃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對他發(fā)火,雖然那動作被風(fēng)掩蓋了,但是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我憤怒的手勢和眼神。隨后,他無言地掉過身去,孤獨地看著外面的光景。

太陽越升越高,照在黑色的煤上,人也漸漸暖和起來。

我們十二個人散布在兩三個車廂里,不時地有人探出頭來朝外看,我是其中看得最勤快的一個。近處的風(fēng)景被火車拉著跑動,但是遠處的風(fēng)景卻走得很緩。

大漠,晨陽,寒風(fēng),枯草。

車廂里漸漸暖和起來,適才被凍得有點不靈便的身子也開始軟和了,白光光的沙漠戈壁一綹子一綹子晃過去,沒有人煙。終于等到有人煙的地方,我問這是哪里?他們說冰草灣。這個名字我聽過,還在本縣。

尕喜抬手看了看表,對改娃姐說:“看一下你的表是幾點?”

改娃姐顯然還不太熟悉看表,動作沒有尕喜那么夸張,也沒有將胳膊抬得那么高、臂彎離得那么遠。她幾乎是將手腕塞在懷里,將袖頭子輕輕往上推了推,仔細看了半天說,十一點過五分。

“我的時間也一樣。”尕喜難掩炫耀的口氣。

這當(dāng)兒,我看見改娃姐有意無意地碰了一下尕喜的胳膊,肯定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倆都有表的事情吧。其實,大家都注意到了。我心想,尕喜這家伙都敢談戀愛了!這改娃姐的表肯定是他給買的,因為改娃姐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瞟了一眼,看見那表和尕喜的表一樣,就是小了些,也是電子表。

“嘿呀,兩個人都戴了表,都訂了吧?”趙德娃在一邊無不諷刺地說。

尕喜看了一眼雷二爸,雷二爸瞇縫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他收回目光,壓低聲音說:“滿嘴里不要放炮!啥訂了?就是訂了,又關(guān)你屁事!”

“太平洋的警察,吃得不多管得多!”我在一邊跟著說。

“你說啥?啥吃得不多管得多,你再說?”趙德娃這次顯然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但是明白我在諷刺他,才激起了他強烈的反抗和極大不滿。其實,尕喜和改娃姐可能也沒有聽懂,這是我們的政治老師教訓(xùn)過我們的話,他們從哪里知道?

我笑了:“太平洋知道嗎?就是一個大洋,有多寬?中國有多寬,太平洋就有多寬。你想想那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寬不寬?我說的是警察,你著啥急?”

這下把趙德娃蒙住了,他聽了半天,泄氣地躺下了身子,我們?nèi)齻€笑起來。趙德娃被嚴重孤立了。

“懂得多,不去考大學(xué),跟球我們背日頭!懂得多能頂個球用!”趙德娃半晌說。

我無話可說。

雷二爸的眼睛還是瞇縫著,黑黢黢的臉就像我想象當(dāng)中的黑沙窩,皺紋里像濃墨畫了一筆,一道子一道子都是黑浪浪的頭發(fā)菜,鼻孔里更加黑不見底,那是一疙瘩發(fā)菜。

十一點多了,為了緩解車皮里緊張的氛圍,尕喜說:“德娃子,你給我們唱個小曲子?!?/p>

“唱啥小曲子?泉子能得很,泉子唱?!钡峦拮舆€在生我的氣。

我說:“我不會唱。趙老師唱,我學(xué)?!?/p>

這下大家才同時笑了,氣氛終于緩和了。

德娃子扯開嗓子唱起來——

初一嘛到十五,十五的月亮高,

那春風(fēng)擺動著楊柳嘛葉兒青;

三月里桃花開,親親把書帶,

捎書帶信著,要上個荷包戴;

說是這么說,臉上太難過,

我給我的親哥哥,繡呀嘛繡一個;

今個天氣好,忙把確的表,

表下個確的是繡呀嘛繡荷包——

海棠狗娃叫,門上人吵鬧,

我把樣樣兒剜錯了。

打開紙皮箱,取出紙一張,

十指尖尖兒剜鴛鴦;

一剪川草花,二剪佛爺花,

剪剪上老鼠啃金瓜。

……

雷二爸是中午時分才醒來的,他看了看天,問幾點了?尕喜和改娃姐同時挽起袖子,尕喜說:“十二點半了。”

“唉呀——睡美了!德娃子唱的啥曲兒,我怎么聽著歌詞不對勁?”雷二爸說。

德娃子不好意思地說:“胡哼了幾聲,雷二爸,你唱兩句唦?”

“好,吃過飯,我給你們唱個《太陽當(dāng)天過》?!崩锥痔嶙h吃午飯,我們從各自的包包里掏出了干糧,都是黑面饃饃,改娃姐的也是。四個人互相謙讓了一下,開始吃了。

此時,我本該在教室里和同學(xué)們一塊吃,誰想到真的離開了教室,竟然坐在火車上了。也不知道今天高老師見我不在,又是一頓怎樣的呵斥。同學(xué)們肯定都不知道,家里應(yīng)該知道了,估計雷三開車回去,見了我爹或者我媽,肯定會說了我去拾發(fā)菜的事情。我爹知道了該是多么著氣,肯定又在我媽面前吹胡子瞪眼。

黑面饃饃雖然黑,可是,我張開嘴啃了一嘴,沿饃饃的邊上就印了一道黑印,還有牙縫的印,牙縫里鉆上了煤灰,儼然是一個郵戳,黑黑的圈圈里畫著勾勾搭搭的字母。我端詳了半天,笑出了聲,說出來,大家都笑了。

吃了半天的饃饃,雷二爸咂巴著嘴說:“煤這東西最干凈!娃們,不要怕,這東西埋在地下多少年,又沒有屎沒有尿;我們吃的饃饃吃著香,你看那肥料都是人屎人尿、驢糞豬糞,你說究竟哪個干凈?”

“煤干凈!”我們四個娃娃異口同聲。

“就是,不要怕臟,不干不凈,吃上沒病?!崩锥终f,“出了門,不要講究。為啥說好出門不如待在家?出門就是出門,和家里不要比,等我們拾上三五斤發(fā)菜賣了,那時候再在家里講究講究?!?/p>

雷二爸說的話是鼓舞人心的,也是常理。我們是為了家里過好些才出門的,家境好誰還出門?我也是這么想的,便隨口說:“雷二爸,我歲數(shù)小,出來你們不嫌孱吧?”

“你這娃娃,出門在外就是一家人。出來了,誰還嫌孱你!等車的那會子,有的人就說把你領(lǐng)上是累贅,被我罵了一頓,誰從娘胎里跌下來就是大人?你爹身體不行,有病,你又要上學(xué),不掙幾個拿啥上學(xué)?我不但不嫌孱你,還夸你有志氣,掙了學(xué)費,回去好好上學(xué)。”

我沒有說話,鼻子酸酸的,還是強忍住了。雷二爸和我在一節(jié)車皮,原來就是想照顧我。我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感激。

雷二爸原本要唱《太陽當(dāng)天過》,此時卻唱起了《十勸人心》,而我卻在歌聲中陷入了沉思。

天上北斗七個星,

梭羅羅的樹兒在月中;

天憑上個日月人憑上個心,

人留下子孫草留下根。

人留下子孫防顧老,

草留下須根年年青。

頭一等的話給爹娘聽,

爹娘們的話好兒孝順。

高茶貴飯爹娘用,

剩湯殘飯用兒孫。

第二等勸話兄弟們聽,

兄弟們話好家事成。

來人去客大哥哥行,

買賣行里二哥哥行。

留下個三哥哥人年輕,

莊稼地里多下工。

腳踏土塊手扳耬,

兩眼兒觀看稀嘛稠。

……

我爹五十幾的人了,年輕的時候腿痛、牙痛,他一個人開了個大隊的證明,撈著瘸腿就出門走了。兩個月后,他竟然回來了,半個牙叉骨被取掉了,腿卻好了。但是畢竟是做了大手術(shù),能把家里顧拖住已經(jīng)不易。哥哥已經(jīng)另了家過自己的日子,三個姐姐都嫁給了農(nóng)民,一個不如一個,家里窮得撈羊皮,我幼小的心早就有了壓力。這么想著,加上雷二爸的話,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天麻麻黑的時候,雷二爸說:“再過一陣子就到了,收拾收拾東西,到中衛(wèi)下車。下車的時候要小心,不要急著跳,等車慢下來快停的時候聽我說下再下,下車比上車難,有危險,先順著車把手慢慢下,快到地面的時候再跳?!蔽矣涀×?,我知道這些話主要是對我說的。

大家準備好了東西,時刻準備火車慢下來,就像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士,時刻準備沖鋒陷陣。正在大家給各車廂發(fā)了信號準備下車的當(dāng)兒里,車廂里同時掉進了幾個黑疙瘩,其中一個就砸在我的身上,像個人!

我失聲叫出來:“啥東西?”

“哦,哦,我——”

果然是個人,那幾個家伙聽見有人,爬起身來,轉(zhuǎn)身就跳,其中一個被雷二爸撈住了:“干啥的?”

“想撿些煤砟子!”那人用中衛(wèi)話回答。

“不要命了?跳下去要命!”雷二爸喊。

此時火車下面已經(jīng)有人哇哇大叫。我們扒在車皮邊上看,那人滿地打滾,顯然是摔壞了腿腳。

“哥哥——”車上的人叫喊起來,掙扎著要跳下去。

此時,火車的確是慢了下來,像泄了氣的長蟲,慢慢蠕動。

雷二爸放開那個黑乎乎的人,同時也招呼我們下車。我們幾個按照雷二爸的指揮,緩緩扒著車皮,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跳下去。尕喜先下去了,在地上跑著接住了改娃姐。雷二爸接了我。德娃子下得很穩(wěn)當(dāng),沒有任何閃失。只是那黑乎乎的人下得急,差點摔倒,卻很快穩(wěn)住了,扭直了身子,向他哥哥那邊跑過去。

車上的人都下來了,安全著陸。

只是那中衛(wèi)的小伙子抱著摔傷的人,常一聲短一聲地喊哥哥。尕喜扔下鋪蓋向那兄弟倆跑過去,我也跟著跑過去。

“怎么了?怎么了?”尕喜在一邊問。

“腿疼??!腿折了——”躺在地上的人慘叫。

同時上車的其他中衛(wèi)人都消失了,他們肯定以為我們是押車的人,怕被抓住了。

“咋辦?”尕喜說。

“把我送到衛(wèi)生院吧——”那地上的人扭著身子說。

那身邊的小伙子原來也是和我差不多的孩子,開始哭起來。

尕喜說:“衛(wèi)生院有多遠?”

“不遠?!蹦强薜募一镎f。

“雷二爸,咋辦?這家伙腿折了!要我們幫他送醫(yī)院去。”尕喜喊。

此時,大家都紛紛圍上來。

“走吧,都是窮漢人,送醫(yī)院。今晚住中衛(wèi)吧!”雷二爸發(fā)話了,誰也沒有搭腔,肯定有很多人不愿意送,但是發(fā)菜是雷二爸踏下的,帶我們?nèi)ナ撬墓?,沒有他,誰知道發(fā)菜在哪里?所以,雷二爸吐下釘子就是鐵。

尕喜背上傷者,我在后面扶著,走了一段,那哭泣的家伙終于說話了:“我背呵,老哥?!?/p>

他接過哥哥背在背上,吭哧吭哧的走得非常吃力,像一條熱天的小狗,喘著粗氣。走了一段,我看他實在不行,我又接過來,沒想到德娃子把我撥拉到一邊,說:“泉子,把我的鋪蓋背上,我來!”

我的心里一暖,想,這家伙,嘴上不饒人,心還是熱的。

天黑透了??斓结t(yī)院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只有我和德娃子、雷二爸和尕喜走進衛(wèi)生院,到急診室門口我們停下了,將那小伙子交給他弟弟,互相倒騰了一下,迅速撤離了衛(wèi)生院。在燈光下我看見那哭喊的家伙拖著兩筒黃囊囊的鼻涕,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也許也在上初中。

出了門,雷二爸說:“快走,不要讓他們纏上了,這人受傷和我們有關(guān)系?!蔽覀?nèi)鲩_腿,一陣風(fēng)離開了醫(yī)院,向北面的郊區(qū)走去。

我們沒有進城,城里住宿要掏錢,都沒有錢,身上最多的也就五塊錢,少則兩三塊,都是用來救急的。再說,拾發(fā)菜的人住招待所,叫人聽了都是笑話。像我連一分也沒有,哪有錢住宿,更不要說下館子了!他們都有經(jīng)驗,在郊區(qū)農(nóng)村,窮人見了窮人,就一定能找到安身之處。

為了防止受傷者找麻煩,我們匆忙出了郊區(qū),好在走了一陣子,看見前面有了燈光,大家欣喜萬分,眼睛里冒出了希望之光。

在離燈光不遠處,其余的人都原地休息,我和雷二爸還有尕喜三個前去探營。走到近前,大門口掛著牌子,是個道班站。雷二爸說:“那好,公家的地方寬展,我們就住這里?!弊叩介T口,才發(fā)現(xiàn)大門是鎖著的,喊門沒有人開,顯然里面沒有人。我們繞到了房子后面,發(fā)現(xiàn)一個窗口很低,一推,居然開了,里面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

尕喜二話沒說鉆進去,劃了一根火柴,找到了電燈泡的開關(guān)繩子,一拉,燈著了。我巴望著里面的動靜,雷二爸探聽外面的風(fēng)聲。尕喜準確地揭開了鍋蓋,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一鍋油餅子!”他往嘴里塞了一個,急忙拿了一沓子轉(zhuǎn)過身來,剛挪開步子又急忙回頭,低頭朝鍋里一看,他急忙捂住了嘴,他的兩腮憋成了兩個圓球,似乎嘴里含了兩個兵乓球一般。他迅速嚼了幾嘴,咽下去的當(dāng)兒里,臉已經(jīng)憋成了關(guān)公;他一手伸進鍋里,抓起一塊東西向我跑來,我早已經(jīng)張開嘴等著,雞肉!

我知道此時兩人都說不出話來,那興奮狂笑的目光在二十年后,我依然記得很清晰。他終于咽下了那嘴油餅子,說了一句:“一鍋雞肉油餅子,哈——”接著又塞了一嘴,又說不出話來了。

他在廚房里哆哆嗦嗦尋找什么,半天才找到了一個大大的塑料袋子,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嘴里不斷地嚼著,一面把塑料袋遞給窗口的我,一面端起那鍋來,全部倒進了塑料袋。

雷二爸湊過身來,我把袋子遞給他,重復(fù)了尕喜的話:“一鍋雞肉油餅子!”

尕喜拉滅了燈,我急忙掏出紙和筆,寫了一句話:“我們餓了,對不起!”塞進了窗戶。

尕喜已經(jīng)出來,急急找袋子,我指了指雷二爸,他把手伸進袋子里,又抓了一把塞進嘴里,同時把我的手也拉進去。

雷二爸沒有吃,拉著我們一路小跑,在離道班站很遠的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們圍成一圈。此時,星光熹微,上弦月如鉤掛在東天。

“吃吧——”

一頓饕餮大餐,那是在家里一年四季也很難吃上的一頓美食。

尕喜和我一面吃一面渲染著今晚的奇遇,大家幸福地聆聽著。講完了,大家都差不多吃飽了。

雷二爸說:“道班的工人回來肯定氣死了,連個雞毛也沒有留下,一幫子狼!”

大家笑了。

“趕緊走,要是被他們抓住,活活要被打死?!崩锥忠徽f,剛剛放松的神經(jīng)又繃緊了,大家急忙起身,在黑黢黢的路上疾行。

雷二爸邊走邊悄悄問我:“你在道班站寫了個什么紙條條?”

“就是讓他們理解的話?!?/p>

“哦,對,娃娃,人要有良心?!崩锥直頁P了我。

也許是有后顧之憂,怕道班站的工人追上來,大家走得很快,走了兩個多小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終于碰到了一個小村子。太遲了,我們沒有進村,悄悄找了個草垛,將被子拉開,我和尕喜睡在一起,旁邊緊靠著雷二爸,另一邊是德娃子。躺在德娃子身邊,想起德娃子從我手里接過那受傷者的情景,我心存感激。

那一夜,人們都睡得死沉,直到天光大亮,陸續(xù)被凍醒來。那是我一生在野外露宿的唯一一個夜晚。

沒有路可走了,現(xiàn)在只有靠步行才能到達目的地,同時還要找拖拉機拉一桶水進沙漠,以便飲用。

雷二爸是有經(jīng)驗的,他領(lǐng)著我和尕喜,找了一家又一家養(yǎng)車的人家,有的人家的車出去了,有的人家的車已經(jīng)安排了活計,還有的人家的車不愿意進去,最終還是雷二爸上次的下家給介紹了一家,原因是雷二爸給上次車主人的老爹帶了一斤莫合煙,這戶人家自然感激不盡。但介紹的這家也應(yīng)承了人情,要價是一桶水一趟五塊錢。雷二爸不好商量,尕喜發(fā)話了:“五塊貴了,上次都是四塊!”

“四塊也行,就算是幫忙。只是沒有干凈的桶,有個油桶,得洗一下?!薄皼]問題。”尕喜的談判結(jié)果是便宜了一塊錢,雷二爸隨即讓尕喜和大家商量,先說響,后不要嚷。尕喜給大家通報了結(jié)果,四塊錢大家分擔(dān),大伙都沒有意見。并且隨手收錢,每人四毛,剩下的一塊回來的路上公用。錢由我收,臨到了改娃姐的時候,改娃姐悄悄說:“泉子,你的錢我給你交上?!蔽艺f:“算了,我給尕喜說好了?!备耐藿阈邼匦α诵?,掏出錢,又說:“再用錢,我給你交?!?/p>

我問雷二爸,一桶水夠不夠?雷二爸說,十二個人,每人每天兩斤,兩百斤水,差不多,天氣也冷了,好歹用完一桶水就出沙窩。

交了錢,我們?nèi)齻€隨后將那人家的油桶滾出大門,叫來德娃子還有三個小伙子,從那人家要了些洗衣粉倒進桶里,又將碎石頭子兒也倒進去若干,然后灌上水,在村口滾來滾去,滑稽的樣子就像一群屎殼螂滾著驢糞蛋。

滾來滾去,感覺差不多了,將那柴油味十足的水倒掉,再灌上水,再滾,如此三番,那水果然清了。最后涮了一遍,灌上了凈水,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了。我們借了那人家的柴禾架起灶來,女人們做了行面拉條子,那人家的女人抱來了一個三號鍋大的包菜,算是救濟。我們炒了,大伙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飯,那家的男主人發(fā)動了拖拉機,拉上水,車上面同時捎帶了兩大卷子麥草,突突突向戈壁深處進發(fā)。雷二爸讓我和尕喜隨他坐在車上,向黑沙窩挺進。其他人背著鋪蓋隨后步行。

三個小時后,黑沙窩到了。

遠處看,果然黑,說是沙窩,其實就是戈壁。無非是黑沙和黃沙交替,黑沙壓住了黃沙而已。

雷二爸找到了“故居”,在一個避風(fēng)向南的斜坡下。卸下了水桶,那師傅要了錢,開著拖拉機當(dāng)即返回了。地皮子是原本就鏟平了的,鋪好麥草,收拾停當(dāng)臥鋪,算是安家了。

撿柴的時候,尕喜給雷二爸匯報了收錢的事宜,說收了四塊錢,我是學(xué)生,從家里出來沒帶錢,就沒有收。雷二爸說:“行了,收啥泉子的,這事你做得對,他是學(xué)生,哪來的錢?我們幾個大人連一個娃娃的忙也幫不了,算個啥?誰有意見給我提?!蔽倚睦锇底泽@詫:雷二爸和尕喜幫我其實是為了讓我回去上學(xué)?。?/p>

在雷二爸的安排下,壘好了鍋灶,撿來了柴禾。

在一塊高地上架起了一捆子濕漉漉的柴禾,點著了,一股子濃煙直沖沖向高天上冒出去,這是給后面來人的信號,他們好順著這個方向找到我們。果然,一小時后他們陸續(xù)找到了我們。

按照男女分開和自由組合的原則,我們鋪好了鋪蓋。我和尕喜在一起,雷二爸靠左,德娃子靠右。

接著開始支起爐灶,分為三組,正好四個人一組。我們四個自然是改娃姐、尕喜、我和雷二爸。

其實,來之前雷二爸已經(jīng)安排好了,帶了四口小鍋。我們的鍋是雷二爸帶的。幾個小伙子將水桶左右架穩(wěn),以免滾動,口子朝上,各家的鍋都端來了接水。孰料,原本洗得干干凈凈的油桶在打開的一瞬間卻冒出了一股難聞的柴油味,原本湊在一起接水的幾個女人掩鼻離開。改娃姐說:“你們洗的啥桶???咋還這么臭!”尕喜喪氣地坐在地上說:“當(dāng)時你們也看見了,洗了多少遍!現(xiàn)在咋又臭了?”德娃子也說:“就是,這雞巴桶還生出怪了!”

“這是路上搖晃的,把桶里的殘油搖下來了。沒關(guān)系,你們等等,把上面的油花子倒掉就行了。出門在外,是啥水喝啥水?!崩锥终驹谝贿?,指揮我們將水面上的油花子一層層接到鍋里,又把油花子一口一口吹到地上,用剩下的水和面做飯。

問題是那桶里的水原本洗過后已經(jīng)干干凈凈、清蕩蕩的,這下,水黃澄澄的,似乎摻了油。這話誰也沒有說,幾個小伙子心里都清楚不過。

火點著了,四股子煙冒起在天上,夕陽下,那煙藍綠藍綠的,煞是好看。

天上是千萬層的霞浪,像華麗的宮廷水袖,剛舞動起來,又被凝?。坏厣鲜菬o邊無際的紫色戈壁,柔軟而舒展。這里是阿拉善右旗的黑沙窩,夕陽紫紅紫紅的,像宇宙生下的一個血球正在墜落,血流成河。我坐在高地上眼睜睜看著太陽落下去——一個金蛋——半個金碗——一個金狼牙——一縷金發(fā)——一串金珠?;仡^看,上弦月已經(jīng)掛在東天之上,寡白寡白的。

女人們?nèi)嗪昧嗣妫_始往鍋里下。我們組的飯最快,鍋在柴禾的催促下翻滾得比家里還歡快。只是鍋里飄出了一股子一股子的柴油味道,我們?nèi)齻€都沒有吱聲,雷二爸更是沒有吭聲。

飯熟了,改娃姐從包里取出了一瓶子酸菜,小心下了一點點,滿鍋攪和了一陣。尕喜見了說:“再下點,太少了,這不是毛毛雨嘛!”改娃姐說:“兩天吃完了再吃啥?”“我還有呢,一大瓶子?!辨叵舱f。雷二爸說:“我也帶了。改娃子,每天一頓飯,你計劃著調(diào)就是了?!敝挥形覜]帶菜,也沒有想到。“泉子,拿過來再倒些,姐讓你吃得香香的?!备耐藿銓ξ艺f。我拿過那瓶子,改娃姐又往鍋里面倒了些菜,柴油味道一下少了許多。

“哦,我的天,我忘了帶鹽!”改娃姐在即將舀飯的時候突然大聲喊。尕喜沒有說話,他顯然也忘了帶鹽,我就更不用說了。雷二爸也沒有說話。所有的人都沒有吭聲,最后倒是德娃子捏著一把青鹽來了,只說了一個字:“價!”價就是給的意思。這時候,雷二爸說:“泉子有鹽,誰忘了帶鹽來找他?!闭l也沒有吭聲。他把一包鹽撂給我。我知道這是雷二爸拿我在教育大家,我深深感動。原來雷二爸不說話,是為了試一試大伙的心思。

面片熟了,改娃姐給舀到了各自的碗里。舀好了飯,自己端了一碗,到稍微遠的地方蹲下,吸溜著喝了一口湯,接著就哇哇地吐了出來。

大伙都向這邊看過來,許四婆已經(jīng)不懷好意地擠眉弄眼、互相倒騰。

“咋啦,改娃姐?”我趕緊問。

改娃姐的臉漲得通紅,盡量壓制著還要嘔吐的惡心,搖搖頭,也沒有抬頭看我們。

“啊呀——呸呸——我日他媽,這雞巴飯怎么,怎么——”尕喜喝了一口湯,站起身來,一邊啐一邊罵。

“胡罵啥?飯是養(yǎng)人的,咋能那么罵呢?娃們不懂事,有一口飯吃,是天爺讓我們有活路!”雷二爸嚴厲地瞪著尕喜說,一面吸溜吸溜地吃起來,似乎絲毫也沒有嘗到那股子柴油味道,反而嘗到的是香味。

我喝了一口湯,嗓子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子柴油,差點噴出來,又強制著壓下去,眼睛里憋出了眼淚:“唉——啊——”

“哈哈哈哈——”改娃姐在一邊笑起來,將飯碗放在一邊。

“這家伙,肚子里好像是油庫,哦,是油田,要噴出石油哩!”尕喜也不管雷二爸的教訓(xùn)。

大伙聽了,笑得戈壁顫了起來。

雷二爸也笑起來,說:“你肚子里要是有石油,那就富得流油了,還受這罪?”

“嘿嘿——我是窮得流油了?!辨叵残χf。

剛剛說完,接連幾個女人都哇哇地吐在地上。許四婆前面擠眉弄眼的,這下耳紅臉漲地吐,一口又一口空嘔。

尕喜說:“四嫂子,你咋啦?身上有啦?”

惹得大伙吐的吐,笑的笑。

最后大家發(fā)明了一種辦法:等飯涼了,不是特別燙的時候,那柴油味道也就差不多揮發(fā)完了,只出氣,不吸氣,猛猛吃上兩大口;喘過一口氣,再猛猛吃上幾口,很快飯也就吃完了。

頭發(fā)菜就像黑油油的頭發(fā),是類似海藻一樣的東西,無非是生長在戈壁荒漠而已,貼著地皮子生長,怪得很,有的地方一綹子一綹子、有的地方一根一根的。說不清楚哪里多,反正就在這荒山禿嶺、沙窩戈壁、干旱少雨的地方生長,和這里的人一樣,居然就能活著。據(jù)說營養(yǎng)價值極高。可是營養(yǎng)再高,哪個抓發(fā)菜的人舍得吃呢?一斤十幾塊,是一個國家干部半月的工資,了得!

抓發(fā)菜也是有講究的。如果天氣晴朗,要在清晨趁地皮子的潮氣,發(fā)菜有韌性才能抓上爪子;或者冒過幾片雪花兒,地上有了潮氣最好,而這時候又是天氣最冷的時候。如果前一天下過雨,地皮子太濕也不行,要等日頭出來照上一陣子,發(fā)菜才上抓子。

從季節(jié)的角度說,非得等到草枯草黃的深秋,草枯了,發(fā)菜才能露出地皮子,爪子才能抓著發(fā)菜;冬天的戈壁沙窩太干,發(fā)菜太脆,一抓就折了,也不算好季節(jié);春天也行,在草還沒有發(fā)芽或者剛剛發(fā)芽的時候,下上幾點子雨最好,地皮子潮隱隱的,正是抓菜的好時節(jié)。

深秋,下雨幾乎不可能,下雪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但是不能下大雪,否則,雪蓋上地面,就全完了。

黑沙窩大得很,北邊是黃的沙窩,南邊是黑的戈壁,中間是半黃半黑的戈壁。誰都知道黑沙窩有發(fā)菜,可是具體在哪里,在我們昌靈鎮(zhèn)這個兩萬人的地方,只有雷二爸知道,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誰也不清楚。我估計還是當(dāng)?shù)氐娜诉f道給他的。但是,沒有特別硬的關(guān)系,當(dāng)?shù)厝苏l會告訴他呢?破壞了生態(tài)、破壞了草場,他們的牛羊吃啥去?喝西北風(fēng)去!再說,政府原本就明令禁止抓發(fā)菜,但是抓住了抓發(fā)菜的人也沒辦法,都是窮人,啥也沒有,只有沒收發(fā)菜了事。據(jù)說,雷二爸早年在這地方背過青鹽,有老關(guān)系,他才知道啥地方有、啥地方?jīng)]有。有人想跟他來,事先要到他家里申請,當(dāng)然不是寫申請書,你得親自上門去請求帶上自己。但不是所有央求他的人他都要帶的,他挑人,首先是出門在外不計較的,再就是年輕人,按他的說法是年輕人需要老天爺幫,上了歲數(shù)的,老天也都給了一口飯吃了,該滿足了。

一大早,天還黑漆漆的,雷二爸就咳兒嘍嗽地翻起來了,一邊弄出動靜,提醒大家該起床了,一邊卷上一棒子煙渣渣,叭叭地抽著、咳嗽著,過他的早癮。

聽到雷二爸的咳嗽聲,我將頭伸出被窩,一股涼爽清新的空氣鉆進了心扉,同時被窩里一股臭味沖出來,才知道尕喜那腳有多臭!整整一個晚上,尕喜的臭腳就在我的懷里,為了相互取暖,也為了不爭被子。這是我們臨睡前制定的方案。

看著滿天的星星低低垂下來,離我們很近,才明白自己是睡在戈壁灘上,而不是在自己家里;起床后不是去上學(xué),而是去拾發(fā)菜。

胳膊放在被子面上,感覺到潮冷得像被誰偷偷噴了水一樣。

“雷二爸,幾點了?天怎么還黑黑的?”我問。

“我沒有戴手表,你問戴手表的人。三星都快落下去了,估計差不多六點了?!崩锥终f的戴手表的人是指尕喜和改娃姐。

我推了推尕喜,他哼哼了兩聲,用被子將頭蒙得更嚴實了。我只好問改娃姐:“改娃姐——改娃姐——”

“嗯,做啥呢?”改娃姐睡意朦朧地說。

“幾點了?”

改娃姐看了半天才說:“六點半?!?/p>

“都起來吧,抓菜要趁天氣潮,干啥有干啥的曲曲道。早點走,下午回來再睡吧!”雷二爸說。

大家陸續(xù)把頭探出被窩外,一個個磨磨蹭蹭從地上爬起來。

“都拿上腰食,中午回不來,帶上夠吃兩頓的。爪子、袋子提好,不要單獨走,先一起向北面走,等我說抓大家就抓?!崩锥趾敖辛艘宦?,先收拾了東西,自己走起來。我又把尕喜搗了一下,他才嗯嗯唧唧爬起來,慌里慌張穿戴好了跑過來,一面跑一面說:“我的后頭有個啥東西跟著哩,一雙綠眼睛!”

女人丫頭們聽了這話,嚇得一哄大叫,急忙往雷二爸跟前靠攏,尕喜卻在后面哈哈大笑。

“原來是尕色狼啊——”有個女人說。大伙都笑起來,唯獨沒有聽見改娃姐的笑聲。

走了約莫半個小時,雷二爸停下來,似乎判斷了一下位置,說:“都一字擺開,互相靠上,像拔田一樣,誰把誰的趟子逼好,不要單獨走,也不要落下太遠!這里可真有狼哩,落下叫狼吃了,我可不管!”

這讓我想起大靖城的人戲謔我們鄉(xiāng)里人的話:“鄉(xiāng)里棒,頂門杠;頂不住門,叫狼吃上!”

地上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鋼絲爪子摳著地面發(fā)出輕微的聲響,聽起來很是享受;看不到爪子上面是否上了發(fā)菜,但是我一直在想象著爪子上那黑浪浪的發(fā)菜不斷地順著鋼絲往上爬。抓了半天,感覺抓子上面沉甸甸的,估計菜滿了。先是尕喜蹲下身子,劃了根火柴,看了一陣子,大聲說:“菜好得很,五塊錢到手了!”

大家聽了都欣喜地笑著,許四婆說:“尕喜,你的五塊錢借給我今個花一哈!”

“行哩,借給你今天買一股子西北風(fēng)喝上,你就不用吃飯了,咋樣?”尕喜笑著喊。

“算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先給你身邊的人買上喝吧!”許四婆的嘴也不饒人。

我回頭看,尕喜正在劃著火柴,看著改娃姐的爪子,小聲說:“你看,這菜真好著哩!”

“唉吆,少說兩句把你憋死哩!”改娃姐埋怨他話多。

“開玩笑的,有啥呢!”尕喜在一邊大大咧咧地說,同時把爪子上的草和菜捋下來,裝進了自己的尼綸袋子。

我沒有帶火柴,也沒有再看,只是揣摩著將那爪子上的草菜捋下來,雜草中發(fā)菜那綿軟的手感好極了。

大伙說說笑笑,勾著腰向前挪動著,天也漸漸亮起來。

日出時分,有的人已經(jīng)抓了五六耙子,有抓了七耙子的,乘著天光才看清楚,白光光的干草絲當(dāng)中,多的是黑油油的發(fā)菜,人們情緒更加高漲起來。

到了十點鐘的樣子,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太陽也漸漸暖和起來,地上的潮氣漸漸散去,但還沒有完全散盡,有人坐下來吃饃饃,有人抓住這潮氣的尾巴,沙沙沙往前走。

雷二爸坐下來,叫我一起停下來休息。他沒有吃饃饃,先是卷了一棒子煙點著,青煙繚繞,他吸得聲響很大,似乎很香,一邊說:“你先吃,我抽個煙?!?/p>

我一面吃著饃饃,一面計算著今天應(yīng)該是星期四了,第三節(jié)課該是數(shù)學(xué)。雷二爸說:“這苦好受不好受?”

“嘿嘿——不好受。”我說。

“娃娃,天下的人都是種田人,有人為啥不種土田,要種書田?種書田到底輕松,收一茬子莊稼吃一輩子,甚至幾輩子;農(nóng)民種田,那是靠天吃飯,老天想讓你收你就收,老天不讓你收你就收不走,由不得人!種書田的人老天能管住嗎?管不住,他們是管種土田的人的,種土田的人有沒有吃的,先得讓種書田的人吃飽,他們吃不飽,天下亂了,誰也沒有飯吃?!崩锥挚粗h處黃澄澄的沙窩說。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無邊無際的沙窩被日頭勾上了金邊邊,一浪一浪的金邊邊。

“你家里窮,但是你是個讀書的料。你看尕喜,現(xiàn)在想讀書也不行了,留了幾級,年歲比你大,跟不上了。你在我們村莊上算是學(xué)習(xí)好的,初中也考上了,回去好好學(xué)習(xí),外面的錢再多也是一時,種下書田是一世的!”

我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承了雷二爸。沒有想到雷二爸越說越有道理,我似乎在課堂上從來沒有學(xué)到過這么高深受用的知識。

“你看看你爹,一輩子苦下了個啥?還不是三間老鴰架?這就是種土田的下場,最后落下一身病,哪一天一口氣上不來,一世便活完了?!?/p>

雷二爸說著說著,我的眼睛酸了。他沒有看我的眼睛,蒙眬的淚眼中我看到我爹在田頭踩著鐵锨默默勞作。

發(fā)菜是發(fā)財?shù)闹C音,據(jù)說南方人喜歡。同時還聽說這玩意的營養(yǎng)價值極高,還能防癌。

連續(xù)三天,大伙的情緒很高。直到第四天下午三點多回去,大伙傻眼了:窩鋪被抄了!

四個鍋,每個鍋底都被鉆了個洞洞。

顯然這是草原上管草場的人干的。大家急忙檢查其他物品,面都在,菜和饃饃也在,鋪鋪蓋蓋、東東西西都完好無損,就是鍋底漏了!

他們是不讓人吃飯了。吃不上飯,你總得走,你不走咋在這里活下去?這是絕人后路??!

大家都很氣憤,只有雷二爸很清醒,他說:“鍋是小事,趕快去看看我們的東西!”

大伙才明白他所說的東西是什么,就是發(fā)菜?。?/p>

其實,雷二爸對草原上的這一手是早有防范的。我們每天下午回來,休息一陣子,皺著眉頭吃完煤油飯,就開始摘菜。摘菜就是先把菜里面的草屑抖落一部分,剩下的發(fā)菜就像頭發(fā)一樣髯在一起,接著就一根一根把更細的草屑摘了,剩下的多數(shù)就是發(fā)菜了。第一天處理完了發(fā)菜之后,雷二爸說:“每個人的發(fā)菜單獨裝在一個包里,跟我去埋東西。”大伙就跟著雷二爸來到一塊黃沙地里,刨開一個坑,將各自的東西都塞進去,再用沙子填平,不留一點痕跡。然后提醒大家都要記著這個地方,一則怕人偷了,二則主要是怕草原站的人來搜查,搜到了“東西”,我們就全完了。

雷二爸畢竟老到,聽得他說“看看我們的東西”,大家伙一窩蜂跑到了“倉庫”所在地,那塊沙地紋絲未動,像個聽話的孩子,安睡在原地。

大家放心了。再看看周圍,也沒有其他嫌疑。有人要挖動?xùn)|西,被雷二爸擋住了。

回來的路上暗自慶幸,嘴上罵著:“不能砸人的飯碗,不能斷人財路,不能掘人祖墳;這是人一輩子最不能干的三件事!看看這幫家伙,就偏偏砸了我們的飯碗。”但也沒有那么大的火氣,只是擔(dān)心吃不上飯,也就只有回家了。

“再不要嘮叨了,娃們,你們懂個啥?我們這才是砸人家的飯碗,斷人家的財路。你們說,把這灘上的草勾完了,讓人家的牲口吃啥?人家靠牲口過日子,牲口沒有了,是不是飯碗子被我們砸掉了?沒有了牲口,是不是斷了財路?”雷二爸呻喚了一聲,“唉——都是靠天吃飯的人??!我們也是沒有辦法,要不,誰愿意大老遠地來這里受這罪啊?”

誰也沒啥說的了,似乎都在懺悔。

半天,尕喜說:“鍋也被砸了,咋辦?只有回啦!”

“愁個啥?鍋是個啥事情?我想辦法。你們照樣做你們的飯,照樣抓你們的菜?!崩锥终f。

在我們感到無助或者沒有主意彷徨不定的時候,雷二爸幾句話就能讓人安神。改娃姐聽完,二話沒說就開始揉面。其他幾個組的女人們也動彈起來,拾掇著做飯。

等改娃姐揉好了面,雷二爸叫大家把鍋都拿來,他說他要箍爐鍋。

“嘿,他會箍爐鍋?”誰也不相信。在我們昌靈鎮(zhèn),有專門箍爐鍋的,挑著個擔(dān),擔(dān)子里面有個腦殼大的小火爐,還有炭,也有能燒成鐵水的原材料。正是《林海雪原》里面的小爐匠干的營生。可是這里沒有那家什,他怎么箍爐鍋呢?

四口鍋擺在面前,雷二爸仔細端詳了一番說:“這是釬子戳的,小洞洞,不是大問題。改娃子,把你的面拿來一疙瘩。”

改娃姐拿來一疙瘩面遞給雷二爸,雷二爸把那面在手里團弄了半天,然后揪了一小疙瘩,塞在了鍋底戳開的洞內(nèi),捏了又捏,按了又按,最后說:“把水接上,快去燒水,把人渴得嗓子里冒煙呢!”

大伙看著都笑了。

很快,四口鍋的水都燒開了,居然沒有漏半點水。正當(dāng)雷二爸噓溜噓溜喝著開水的時候,風(fēng)刮起來了。雷二爸手搭涼棚,看著遠處黑沉沉云一樣的東西說,黑風(fēng)來了!

抓緊做飯吃,否則天黑了,風(fēng)太大就做不成飯了。

各組在爐灶的周圍堵上了發(fā)菜袋子,以便堵住風(fēng),免得吹滅了火,但是風(fēng)里面的沙子卻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大伙圍在爐灶周圍抓緊下面。由于面還沒有醒開,手里都是僵死的面疙瘩,大家只好揪成了半塊狀的東西,既不是面片也不是疙瘩,就是面。

風(fēng)越刮越大,天色越來越沉,草原戈壁在風(fēng)的吹刮下,拉扯成了一個平面,坦蕩得很,眼睜睜看著一綹沙子在風(fēng)的驅(qū)使下向南面疾走,一粒不停。

鍋里也下了不少的沙子,好歹面片算是熟了。

飯舀到碗里,先是吹去上面的油花子,接著就吃。這頓飯既是煤油飯,也是沙子飯,牙磣得很,沒辦法嚼,嘴里都是咯吱咯吱的聲音。

“把飯倒到鍋里。沙子重,飯輕,再加點水,燒開了,讓沙子沉下去再舀飯?!崩锥终f。

大伙趕緊添水燒火。等鍋開火熄,用勺頭輕輕晃一下鍋里的面片,再舀出來,沙子少多了,面算是能吃了。吃到碗底,面片混在沙子里,將面片在湯里面擺一擺,洗掉沙子,吃了面片,剩下的就是湯了。再等一會,沙子沉下去了,再喝湯。最后碗底剩下一層黃澄澄的沙子。

天色提前暗下來,風(fēng)沙越來越大,天氣越來越冷,似乎要下雪的樣子。

雷二爸說:“黑風(fēng)來了,天冷得很,把發(fā)菜袋子當(dāng)枕頭壓在頭下面,提前睡覺,誰也不能胡跑竄!”

等我們收拾好臥鋪,黑暗已然來臨。我們將自己嚴嚴實實裹在被子里。只聽得外面千軍萬馬呼嘯而來,沙粒打在被子上啪啪作響,整個沙漠突然翻臉了。

尕喜的腳實在太臭了!我試著將頭伸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指頭蛋大的石子兒啪啪打在頭上,生疼生疼,我趕緊將頭縮進去,在被窩里呻喚。同時,又在被窩里掉了個身子,和尕喜頭對頭睡下。

尕喜被我罵了腳臭的話,也不生氣,沉默了半天說:“你還是去上學(xué)吧,泉子,這苦不是人受的!”

我說:“還不是你教唆的?要不我早在家里吃完飯寫作業(yè)哩?!?/p>

尕喜沒有回話,像大人一樣長嘆一聲就呼呼入睡了。

次日大早醒來,雷二爸正坐著抽煙。剛剛動了動身子,一根滑溜溜的東西鉆進了被窩。我嚇得跳起來,喊:“蛇!”尕喜也驚得坐起來,問:“啥?”“滑溜溜的,好像是蛇鉆進了被窩?!蔽艺f。

“是沙子,哪來的蛇!”雷二爸在一邊平靜地說。

尕喜劃著了火柴,一溜細沙從被縫里滑進來,冰冷冰冷的。被窩外被沙子包圍著,我們的被窩就像一個個小沙丘。

發(fā)菜是前所未有的多,但凡前面拾過發(fā)菜的人都說好。

到了第九天,意外的事兒終于發(fā)生了。

尕喜和改娃姐居然消失了。有人看見他們走在前面,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天很冷,刮著尖利的小風(fēng),像一把把小刀刺來,沒有沙。

雷二爸說:“先不要管,尕喜帶了火柴,只要有火就沒事,我們回吧!”

這下許四婆有話說了:“可能碰上好事了,天黑就來了。”

“準定是迷路了!”德娃子說得老氣橫秋。

“你個青果蛋子,懂個屁。”許四婆又說。

“別滿嘴胡說了,這話是輕易說的嗎?”雷二爸說。

許四婆終于閉緊了嘴巴。

我們回到了窩鋪子,還是不見他倆,等我做好了飯,還是不見人,等我們吃完飯,收拾完了當(dāng)天的發(fā)菜,還是不見人。

天已經(jīng)黑了,風(fēng)越來越大。

“關(guān)鍵是風(fēng)大點不著火?!崩锥终f,“沒關(guān)系,等風(fēng)小些,你們就點火。”

風(fēng)沒有半點要小下來的意思,火剛點著,就被風(fēng)給吹滅了。大火還不敢點,雷二爸說,要是點著了草原,我們就要坐牢了。

德娃子突然笑嘻嘻地跑過來,坐在雷二爸的身邊說:“二爸,你不是會打十嗎?打個十,看看在啥地方?”

“打十,我會?!蔽以谝贿呎f。

小時候,找不到牲口的時候打十。我在手心里吐了一大口唾沫,食指和中指并攏,剛抬起來要打,雷二爸發(fā)話了:“面向北面,站著,心里默念尕喜和改娃子在哪里,打!”

我的兩指輕輕打下去,那團唾沫向北邊飛去。

“在北邊。”我喊。

“估計沒有錯?!崩锥终f,“就怕碰不到人煙——”

“測個字吧,二爸!”德娃子似乎不相信我打的十。

“找一張報紙去?!崩锥终f。

德娃子很快找來了一張裹饃饃的報紙,上面滿是油漬,放在了雷二爸的身邊。雷二爸說:“找個柴棍子,細的,在報紙上戳一下?!钡峦拮泳偷剜岬囊宦?,拔了一根芨芨草,折斷了,在報紙上戳下去,一動未動看著雷二爸。雷二爸說:“拔掉,看看你戳準的是個什么字?!?/p>

“我看,我看——”德娃子吸到了報紙上面,端詳戳破的那個字。我湊近一看是個早字,我說:“早!”

“哪個早?”雷二爸問。

“早晨的早?!蔽艺f。

“就是,早晨的早?!钡峦拮釉谝贿吀胶汀?/p>

“早——”雷二爸一邊在手心里寫著早字,一邊念念有詞,“早,好字,明早太陽出來的時候,在十字路口就碰上了,沒事,安心睡覺?!?/p>

夜黑透了。天是陰的,天地一樣黑。

睡下,卻都冷得睡不著。雷二爸說:“快找點雜草,在沙子上點上火燒一陣,就是燙炕了。”

大伙紛紛撿來了柴火,在各自睡的地方點上火,我們圍著火烤了半天,身子也漸漸熱了,然后,用沙子將火撲滅,再鋪上鋪蓋,果然,身子下面暖暖的,比燙炕還舒服。

這一夜,我一個人蓋著一條被子,一個舒坦的夜晚,可是我心里一直牽掛著尕喜,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直到深夜風(fēng)小了,我悄悄起來,到高梁子上點了一堆火,希望他們能夠看到火找回來??墒钦麄€一個晚上,他們始終沒有回來。

我等待著天亮。我在等待中睡去。

次日一早,天麻麻亮,沒有風(fēng),風(fēng)在沉睡中。我們匆匆收拾好了東西,按照雷二爸的安排,一字排開,向北方的戈壁上走去,只是相互之間的距離更為疏遠些,但是,必須保持互相看得見的距離,怕再丟了人。

一邊走,一邊點燃火堆,一路上點燃的火堆像烽火臺一樣,向北方排列開來。抓著發(fā)菜,瞅著人,一干兩番事。

直到太陽冒花花的時候,有人突然喊:“看——那邊有人!”果然是兩個人,尕喜和改娃姐兩個靠在一起,背靠著背,蜷縮在一個稍微避風(fēng)的小灣里。

“尕喜——改娃子——”

“改娃姐——尕喜——”

這才見他們從地上直起腰來。尕喜向我們招手。

走到跟前,我看見改娃姐的眼睛哭得紅腫,急忙說:“改娃姐,沒事吧?你餓了吧?快吃些饃饃,把人都嚇死了!”

“不吃,飽著哩!”改娃姐說著,眼睛就紅了,“走得太遠了,簡直都嚇死人了!”

“嚇個屁,不就是遠了些嗎?嘿嘿——”尕喜顯得無所謂,但是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二爸,讓你們擔(dān)心了!”

“我知道你沒麻達,擔(dān)心的是改娃子扛不住?!崩锥终f,“找到就好,以后出來都要時常互相牽攀著。他們幸虧是兩個人,要是一個人,真正出事哩?!?/p>

“二爸,你測字測得準,真是早上的十字路口!”德娃子說。

我才想起來昨天下午雷二爸測字、我打十的事來:“我打的十也是準的,不信你聽著。你們走到哪個方向了,尕喜?”

“不知道——”尕喜還在懵懂中。

“還用問嗎?我們是朝哪個方向來的?北面吧!”我問德娃子,德娃子點頭承認。

看著改娃姐哭紅了的眼睛,知道他們大難不死,大家沒有再敢說什么,開始一路向北挪動,摳著發(fā)菜,緩緩挪動。

我跟著尕喜,問來問去才知道,他們是迷路了。

尕喜說本來我們是朝南邊走,可是走著走著,風(fēng)刮得不行,我倆蹴在了一起避風(fēng),等避過風(fēng)站起來,你們都沒有影蹤了。站起身來,我們就不知道是從哪邊來的了,轉(zhuǎn)腦瘋了,我們走了一圈,沒想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你說怪不怪?我們還是兩個人,咋就在原地轉(zhuǎn)圈圈呢?真是踩上迷魂草了!沒辦法,你改娃姐哭哭啼啼的,我也慌了神,索性只管朝風(fēng)吹來的方向走吧,這樣總不至于在原地轉(zhuǎn)圈圈吧。于是我倆就順著風(fēng)的方向一直走,也沒有個避風(fēng)的地方,直到后半夜風(fēng)小了,我們才點了一堆火烤了一陣子。沒有想到我們點的那堆火還救了我們。其實我們也正在離大路不遠的地方,正好一輛拖拉機過來,看見我們的火堆就停下了,我們繞著火把跑到他們跟前,說了情況。他們?nèi)撕?,把我們拉到不遠處的一個村上,在一個小飯館里給我們管了一頓清湯牛肉,然后在那館子里湊合了一夜,今天早上把我們送到了這一帶,才辨過方向,看到了走過的這個羊腸子路,還有個小十字呢。

我一聽才知道雷二爸測字真是準,心里暗自佩服不已。

后來就有了關(guān)于他們兩人那天晚上消失的多個版本,盡管雷二爸再三要求大家回到家不許提這事,但是十二個人的嘴誰能管???鐵門能鎖住,兩片子肉難管。有人說他們那天其實就是故意迷路去干好事去了,尕喜早就帶了充足的饃饃,還帶了水;也有人說,尕喜那天晚上是騙了改娃姐,其實就是強奸了改娃姐,因為改娃姐那天確實是哭紅了眼睛的,這倒是我親眼所見;也有人說他們就是迷路了,和我親耳聽說的版本一樣;還有人說,那天尕喜想把改娃姐領(lǐng)上私奔,改娃姐不同意,最后只好回來了,等等??傊P(guān)于他倆的說法很多,但我相信尕喜不是那號人,他不是騙人的人,改娃姐也沒被強奸。但是,我們回到家后不久的春天,他們倆的確是私奔了。這些說法原先是暗暗流傳,就是搗騰的閑話,后來他們走了,這話就公開說了,尤其是許四婆,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那天晚上她跟著那兩個人一樣,在啥地方干了什么、開始改娃怎么反抗、后來又怎么被壓住了等等,最后,許四婆的結(jié)論是因為改娃子懷上了,在村上沒臉呆下去了,只好求尕喜帶她出去的??傊?,兩個人都不是好貨——棗木棒槌,一對兒!

天氣越來越冷,自從那場風(fēng)刮過。

我們把所有帶來的衣服都穿上,在清早還是有點冷,棉襖、絨褲,能穿的單衣都套在身上,還是冷。

第十一天的晚上,桶里的水也不多了,大概也就能維持兩三天了,雷二爸征求大家的意見:走,還是再抓兩天?多數(shù)人的意思是還想再堅持一兩天,畢竟這么遠來了,這么多天的罪都受了,誰在乎一兩天?能多抓一點是一點,多一天就多四五塊錢呢。

雷二爸同意了。

次日早上,天冷得很,是干冷。大家早早在被窩里就凍醒了,只是沒有起來。雷二爸早早起來,拾來好多的柴禾,堆放在臥鋪旁邊為大家點著了,火焰噼噼啪啪的聲音和活躍跳動的樣子并沒有多少溫度,倒是從心理上驅(qū)了寒。同時,雷二爸特意為大家燒了一鍋開水,讓大家先喝點開水、吃點饃饃,以增加體能,然后出動了。

走上一陣子,凍得不行,就燒火烤一烤,烤上一會,再去抓。如此三番,終于等到太陽出來了。冬日的北方,太陽剛剛出來的那陣子真冷,俗話說:太陽冒花子,凍成個屎渣子。耳朵似乎沒有長在自己的頭上,誰也不敢輕易撥拉,耳朵太脆,凍脆了的耳朵怕一撥拉掉下來,只是用手輕輕捏著,慢慢才能恢復(fù)知覺,恢復(fù)知覺后又熱辣辣的疼。我最冷的是雙肩,兩個肩窩里仿佛裝了兩個冰疙瘩,那冰疙瘩很重,走上一會就壓得人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用雙手交叉壓住雙肩窩,以便取暖。我知道自己穿得太少,衣服又不保暖,里面沒有線衣,只是一件破襯衣,走風(fēng)漏氣。

多數(shù)人都一樣,凍得清鼻涕直流,鼻疙瘩都紅得像馬戲團的小丑,手上的垢甲有一層,其實多數(shù)就是鼻涕。尕喜也一樣,但是他時常能掏出一個手絹,那一定是改娃姐偷偷送給他的,但是他那打過蠟的頭發(fā)早就和我們一樣了,成了雞窩,還有雜草塵屑混雜,和抓來的頭發(fā)菜一樣。

另一個重要的事情是,我的身上生出了虱子!我開始是不相信自己身上會有虱子的,因為我基本上是講衛(wèi)生愛洗衣服的,但是后來感覺腋窩里癢,順手摸進去,一個小小的東西正在癢處,小心翼翼抓出來,原來就是虱子。但是我堅信那虱子是尕喜印給我的,因為尕喜也時常抓出個東西來,用兩個指甲皮掐死,他的兩個大拇指甲上冷不丁就能看到血跡。我甚至想,如果我抓出個虱子來,絕對和他身上的虱子長得一模一樣,我堅信我們身上的虱子是一個血統(tǒng)。不管證據(jù)如何確鑿,我也說不出口來,因為到后面幾天,我的饃饃完了,吃的是他和改娃姐的,睡的是人家的被子,花的是人家的錢,時常還要人家庇護,咋能嫌棄那個小小的動物呢?何況那玩意它能咬死我嗎?能喝完我的血嗎?能把我癢死嗎?都不會。那我還有什么理由嫌棄人家那小小的寵物在自己身上呆幾天呢?何況皇帝的身上都有三個窮虱子,不要說我一個逃學(xué)的娃娃,身上有個虱子不算丟人。但是,虱子卻往往在人們身子暖和的時候就神不住了,尤其是我們坐在一起烤火的時候便開始大肆癢人。這時候我總是強忍著。而德娃子比起我來,就顯得沒有定力了。他總是坐著坐著,突然將手伸進衣服里面抓癢癢,或者坐著坐著,突然聳起雙肩,像要跑步一樣,開始萎起來,那樣子真是滑稽之極。改娃姐看著他偷偷捂著嘴笑的時候,他才將雙肩松弛下來。我也在心里偷偷發(fā)笑:改娃姐的身上絕對有那小玩意,因為我相信她和尕喜那天晚上是摟過的,既然摟過,那虱子難道就不知道胡跑的嗎?而且按照我的理解,虱子也能聞著味道,那小玩意肯定知道誰的血香,不要說改娃姐的血,就是我的血也比他尕喜的香多了,否則,虱子咋會從他的身上跑到我的身上呢?從這一點可以充分說明,虱子是有嗅覺的。由此斷定,改娃姐的身上也有虱子無疑??墒牵齾s在偷偷笑著德娃子萎著身子的丑態(tài),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后來,為了證實我的想法,在回來的路上我偷偷問改娃姐:“改娃姐,你見過虱子沒有?”改娃姐的臉騰一下紅了,她說:“見過,我們家的尕球身上就有虱子,我每天都給他捉虱子,衣裳縫子里一辮子一辮子的,惡心得很。這些天身上都臟了,你回去多洗洗衣服,把身上擦一擦就沒有了?!蔽艺f:“你身上沒有嗎?”改娃姐說:“我身上當(dāng)然沒有,那是懶人身上才有的。”“嘿嘿,那比如懶人身上的虱子印給你呢?”我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澳銈€小壞蛋胡說啥?誰身上的虱子能印給我?我看看——”改娃姐說著臉又紅了,卻動手在我身上開始抓,“我看看你身上的能印給我?”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求饒。

那天回來的時候,鐵桶里面的水已經(jīng)被凍上了,好家伙,我們正要在鐵桶邊上燒火融冰,雷二爸卻把我們擋住了,說:“凍得好,今天的水保準不是煤油水了,今天叫你們吃個凈水飯。”我們都不得其解,雷二爸說,“把桶里的冰砸爛,拿下來,我看——”原來,水是可以結(jié)冰的,而油是不結(jié)冰的,油水混合物是半結(jié)冰的,我們正好將那油水混合的家伙全部扔了,將完全結(jié)冰的白疙瘩放進鍋里,那水開了,果然是純水的味道,香極了。我第一次嘗到了水香。后來書上說什么真水無香,真是扯淡!

日子越來越短,原本晚飯后收拾荒菜(荒草和發(fā)菜的混合物)的時間是充裕的,而現(xiàn)在幾乎收拾不了幾下天就黑了,只好胡亂將大草抖一抖,其余的全部埋了。

那天晚上,天沒有刮風(fēng),也不是特別冷,曠野寂靜。

我們燒好了“炕”,暖烘烘地睡下了。誰知道早上起來,我們身上完全被雪蓋上了,足足有一拃厚的雪!那雪是透氣的,否則,我們會被活活捂死,而且雪又是保暖的,輕輕蓋在被子上,里面熱,外面冷,因此大家睡得格外遲些。早晨起來,大家都沒有因為這樣的苦相而傷心,反而興奮,也許是空氣好、睡得踏實、精神頭兒足的原因,大家都在被窩里不想起來。雷二爸也沒有起來,爬在被窩里,探出個頭來,面對著皚皚白雪抽起煙來,他抽得格外香。

許久許久,人們在被窩里嘰嘰咕咕喧夠了,才翻起身來。

一場雪后,發(fā)菜是抓不成了,老天要大家回家呢!注定這一天是在阿拉善右旗的最后一天,我們起來,將剩余的柴火都點著了,將那干干凈凈的雪消融在鍋里,燒開了,每個人先喝了兩碗鹽開水,身子就開始暖和起來。然后將所有的面和在一起,用開水燙了,做成了小餅子,將所有的油倒進鍋里,開始烙油餅子。當(dāng)油鍋開了,一股子清香散布在白皚皚的戈壁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這辛酸的幸福!

烙完了油餅子,將剩下的油做成了面茶,將剩下的酸菜都炒上,一頓豐盛的早餐開始了:面茶、油餅子、炒酸菜。

盡管天氣冷到了極致,但是我們并不覺得多么難受,每個人的身上都背了幾十塊錢,身后留下了一串串的腳印。

從阿拉善拾發(fā)菜回來,學(xué)校快放寒假了。我爹沒有責(zé)怪我一句話,我媽躺在炕上病病怏怏的,見了我就哭,看到我拾來的發(fā)菜卻又笑了。

回家次日,我毫不猶豫地去上學(xué)了。老師問我怎么又來了?我說沒有錢上學(xué),我去拾了一趟發(fā)菜。老師沒有批評我,反而問我咋樣,我說大概能賣四五十塊錢。老師似乎是羨慕,又是嫉妒,說:“哦,真不錯。那就繼續(xù)去拾發(fā)菜,還來干啥?”我笑了:“老師,我拾發(fā)菜是為了上學(xué)?!崩蠋熣f:“那就好。”

后來,我跟著尕喜和改娃姐去賣發(fā)菜,我總共賣了五十三塊錢,給我媽抓了幾服藥,我媽的病在春節(jié)前就好了。尕喜和改娃姐兩人的發(fā)菜賣了一百一十三塊。他們倆請我吃了炒面片,還是那么香!

第二年開春,尕喜和該娃姐去拾發(fā)菜,再也沒有回來。一次在昌靈鎮(zhèn)的街上,我碰上了德娃子,他收拾得和尕喜差不多,頭發(fā)上噴了發(fā)膠,油光可鑒,聽他說才知道尕喜他們在內(nèi)蒙古阿拉善做生意,早就生了孩子,日子過得不錯哩。但是直到我后來考上大學(xué),也沒有見過他們。

二十年后,尕喜和我在蘭州的皇家國宴相遇,完全是巧合。那時候,我是剛剛應(yīng)酬完了一個飯局,出門的時候和他迎面碰上,我看著他,他也看我。顯然都是喝了酒的人,彼此沒有生分,我和他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小名。

他本來個頭就比我高大,加上穿著一套高檔的西服,更顯得器宇軒昂,我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怎么在這里見到了你?簡直是奇遇!”我說。

“啥話也不要說了,我請你去唱歌。”他大方地說。

“去哪里?”我說,“我請你。”

“走,先不說誰請?!彼f。

“好吧?!蔽颐銖姶饝?yīng)了。我知道這種地方的消費高得離譜,一晚上至少得四五千塊。

我問他:“改娃姐呢?”

“離了!”他說得很干脆。

“為啥?”我問得也干脆而吃驚。

“我有錢變壞了,哈哈——”他回答得更干脆。

“有錢了就離婚?”我再問。

“男人有錢就變壞?!彼实匦α恕?/p>

“娃娃呢?”我說。

“她帶,每月給她三千塊錢。”

“你虧改娃姐了。”我說。

“虧了。沒辦法!干了壞事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死活不和我過了,沒辦法!”尕喜說。

“那你現(xiàn)在和誰過?”

“我單身?!彼孤实卣f,“專門給他們掙錢?!?/p>

我心想,你掙了多少錢我倒要看看。我無語。

“咋啦?我變壞了,你也不認我了?”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咱們先玩,以后再說。”他熟悉地將我?guī)нM了888包廂,“來一瓶XO,大果盤,冰塊?!?/p>

他點好了東西,給我遞上了軟中華。

“阿拉善的雪,好香?。 蔽液却罅?,醉醺醺地說。他在一邊泣不成聲。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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