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學
吐魯番古代文化的典型代表與縮影。
吐峪溝石窟是吐魯番地區(qū)開鑿年代最早的石窟群,位處鄯善縣吐峪溝鄉(xiāng)霍加麻扎村北。石窟沿吐峪溝兩側(cè)南北長約500米的范圍分布,分東、西二區(qū)。據(jù)近年考古發(fā)掘統(tǒng)計資料,石窟數(shù)量應(yīng)有百余,其中殘留壁畫者有16個。石窟始建于4世紀,及至5-6世紀之北涼與曲氏高昌時期,建寺鑿窟達到頂峰,并成為皇家寺院。7-12世紀,唐西州時期、回鶻高昌王國時期,續(xù)有開鑿或改鑿洞窟的活動,時名“丁谷寺”。13世紀以降,隨著伊斯蘭教的傳播而逐漸廢棄。20世紀初,外國探險隊紛至沓來,盜掠不斷,致使大量珍貴文物流失海外。
吐峪溝現(xiàn)存石窟大多為晉、南北朝、唐代之遺物。從2010年以來連續(xù)六年對吐峪溝的保護性發(fā)掘來看,溝東區(qū)和溝西區(qū)石窟均是多層式的組群布局,以禮拜窟為中心,左右上下開鑿僧房窟、禪窟及其他生活用窟。禮拜窟一般建在最顯著的位置,除了繪有壁畫外,通常在地面鋪磚和抹白灰。石窟的形制和壁畫,反映了龜茲石窟寺和中原石窟造像的影響,是研究吐魯番地區(qū)佛教的發(fā)展演變以及中西佛教藝術(shù)傳播與交融的重要數(shù)據(jù),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
已故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曾說過:“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qū),再沒有第二個?!蓖卖敺切陆糯幕囊粋€縮影,匯聚了四大文化的精華,這里不僅是一個多民族地區(qū),也是一個多宗教地區(qū),大凡在絲綢之路沿線傳播過的宗教,如薩滿教、祆教、佛教、道教、摩尼教、景教、伊斯蘭教,都曾在吐魯番流行過,只是影響大小與流行時間的長短有所不同而已。就吐峪溝石窟而言,可以說是古代吐魯番佛教文化的典型代表。此外,薩滿教、祆教、摩尼教、景教也曾在這一帶有著不同程度的傳播。石窟南側(cè)有著名的吐峪溝麻扎,為新疆伊斯蘭教圣地之一。麻扎坐落于原來的佛教圣地上,體現(xiàn)了該地區(qū)佛教與伊斯蘭化的交替。
吐魯番自古以來就是溝通東西方的通道——絲綢之路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在吐魯番西12公里處的交河故城溝西臺地上,考古學家采集到了大量舊石器晚期的石器,表明吐魯番在三萬至一萬年前即有遠古人類繁衍生息。2003年以來,鄯善縣洋海墓地的考古發(fā)掘,為我們揭開了沉睡數(shù)千年之久的薩滿巫師的神秘面紗。洋海墓地一號墓地M21和M90兩墓出土了為數(shù)不少的穿孔人頭骨,說明這是一個靈魂崇拜盛行的原始族群,頭骨穿孔的實施者極有可能就是這個族群的精神領(lǐng)袖——薩滿,也就是漢人通常所謂的巫師,亦即今日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所謂的巴合西、皮爾洪、達罕之屬??梢韵胍?,洋海墓地曾經(jīng)有薩滿階層存在。
早在張騫“鑿空”西域之前,溝通東西方的道路即已開通,漢代以后,中原通西域的絲綢之路更加活躍起來,吐魯番的地位日益凸現(xiàn)出來,大批移民涌入,民族成分日益復(fù)雜。魏晉時期,一些以商賈為生的中亞粟特商人開始定居吐魯番盆地,在交河溝西及巴達木、木納爾等地都發(fā)現(xiàn)有粟特人墓地。粟特人入居,同時把他們信仰的祆教也一并帶來,這是祆教進入吐魯番的第二個階段。1981年,吐魯番文管所在吐峪溝發(fā)現(xiàn)一處墓地,墓葬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兩個裝殮祆教徒遺骸的納骨器。從吐魯番出土文書看,高昌國設(shè)有專門管理和監(jiān)督祆教的官吏——“薩寶”,在官方祭祀活動中,需祀祆教神祇“丁谷天”,其地位逐步越居薩滿教之上。
吐峪溝石窟壁畫之十六觀局部
吐峪溝石窟壁畫之赴會弟子局部
摩尼教在吐魯番的流行始于高昌回鶻,9-10世紀臻至極盛?;佞X入主高昌初期,仍然保持了漠北時期的制度,宗教信仰上尚未受當?shù)厥⑿械姆鸾逃绊?,仍奉摩尼教為國教,成為王室的宗教?1世紀中葉印度學者迦爾迪齊(Abū Sa’id ‘Abd-al-Haiy ibn Dahhākibn Mahmūd Gardīzī)著《紀聞花絮》(Zayn-al-akhbār)記載了高昌回鶻的宗教狀況,稱高昌回鶻王室尊奉摩尼教,但并不排斥其他宗教,景教、祆教和佛教同樣受到優(yōu)渥待遇。各種宗教和平相處,相互砥礪,共同促進了吐魯番文化的發(fā)展。
中古時期的吐魯番,特別是在前伊斯蘭時代,各種宗教大體上是和諧共處的,這主要得益于宗教信仰的自由,無論是中原王朝控制時期,還是地方政權(quán)當政期間,都不武斷干涉居民的宗教信仰。這些宗教之間縱然偶有摩擦、沖撞,也主要體現(xiàn)在新來宗教給舊有宗教的一種沖擊,造成舊有宗教的恐慌和不安,但這種不安情緒會很快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各安其狀,甚或互相吸收對方精華的思想,借以彌補自己宗教理論體系之不足。
漢唐時期的吐魯番,統(tǒng)治者主要為來自中原或河西的漢人,宗教政策十分寬松。在每年某個相對固定的時間,政府會主持盛大的祭祀活動,并派大批官員參加,祈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祭祀的神靈有自然神,主祭者很有可能是薩滿,而祆教神靈的祭祀當然由西域胡商的宗教領(lǐng)袖“薩寶”來主持。在這些祭祀活動中,薩滿教與祆教相得益彰,其樂融融。
從漢文資料來看,高昌郡時期(327-460)的佛教,在某些方面還依附于中原地區(qū)的民間信仰和道教。吐魯番文書中常常出現(xiàn)“道人”一詞,實際上指的不是道教人物,而是佛教僧侶。佛教梵宇在高昌郡時期被稱作“祠”,歷經(jīng)闞氏、張氏、馬氏高昌國時期,由“祠”向“寺”演變,至曲氏高昌國(499-640)時,已全部喚作“寺”了。4世紀末至6世紀初這一階段的隨葬衣物疏,不無道教思想的濡染。6世紀中葉,佛教輪回思想開始在衣物疏中出現(xiàn),道教與佛教得以互相滲透、融合。
吐峪溝石窟壁畫之比丘誦經(jīng)局部
高昌回鶻前期,回鶻王室主要信奉摩尼教,在高昌城修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摩尼教寺院,城內(nèi)還出土了大量摩尼教文書。此外,在柏孜克里克石窟,也有部分佛教洞窟被改造為摩尼教洞窟,繪上摩尼教的壁畫,最典型的莫過于第38窟。該窟原為佛教洞窟,當回鶻人西遷后才被改造成摩尼教窟,后來,隨著摩尼教的衰落,該窟再改回佛教窟。在吐魯番高昌故城α遺址出土有一幅摩尼教繪畫,畫中人物均為印度教諸神,如梵天、毗濕奴、濕婆以及訛?zāi)嵘场1M管這些畫像的具體內(nèi)容尚待進一步探討,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即摩尼教在汲取佛教營養(yǎng)的同時,也吸納了印度教藝術(shù)的成分,印度教的這些大神一躍成為摩尼教的神祇。
高昌回鶻時期的景教遺存,主要有高昌古城和葡萄溝附近的水旁遺址。兩地出土了不少景教壁畫和用敘利亞文、粟特文、中古波斯文、回鶻文書寫的景教典籍殘葉,比較著名的有回鶻文《圣喬治殉難記》《巫師的崇拜》和敘利亞文、粟特文的景教祈禱書斷片等。這些都是唐宋元時代的遺物,有些文獻甚至可能早到6世紀中期??傊?,吐魯番地區(qū),當時應(yīng)該是景教的一個中心。
在吐魯番盆地,曾經(jīng)流行過薩滿教、祆教、佛教、道教、景教、摩尼教和伊斯蘭教。這些宗教,除了薩滿教為地產(chǎn)外,其余均為外來宗教,它們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及繁榮,被不同的民族與政權(quán)攜帶而來,并生根發(fā)芽,蓬勃發(fā)展。不同的宗教相繼經(jīng)歷了世俗化、本土化及民族化的進程,從而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影響到人們的衣食住行和婚喪嫁娶,成為人們精神生活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在吐魯番歷史上,尤其是在高昌回鶻時期,多種宗教并行不悖,彼此吸收、共同發(fā)展,這可以說是吐魯番古代宗教信仰的一大特色。
隨著時光的推移,大部分宗教都湮沒于歷史塵埃之中。14世紀末,東察合臺汗國第三任可汗黑的兒火者武力征服吐魯番,強迫當?shù)胤鸾掏金б酪了固m教,這是吐魯番盆地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宗教沖突。此舉導致佛教在吐魯番從此一蹶不振,伊斯蘭教成為盆地內(nèi)的主體性宗教。但佛教的一些建筑及裝飾形式,卻被后來的伊斯蘭教承襲,薩滿教的遺俗也頑強地殘留于今日維吾爾人的生活當中。除此之外,吐魯番盆地留下的諸多宗教遺址、宗教藝術(shù)品和多種語言的宗教文書,都成為世人參覽、遙想、追思和研究的對象;這筆珍貴的物質(zhì)和精神財富,也會給人們帶來更多的歷史啟迪!
作為吐魯番古代文化的典型代表與縮影,吐峪溝石窟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值得深入研究。但由于自然的侵蝕和人為的破壞,今天的吐峪溝石窟幸存壁畫甚少,而且大多模糊不清。為了能夠盡可能全面真實地保存現(xiàn)存壁畫的豐富歷史信息,吐魯番學研究院的同仁不辭辛勞,孜孜矻矻,窮其心智,臨摹了相當多的石窟藝術(shù)作品,并精選其中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和文物保護價值的線描圖,裒為一輯,編成《高昌石窟壁畫線描集·吐峪溝石窟》。著名敦煌藝術(shù)專家段文杰先生嘗言,臨摹絕非“一般人所謂比著葫蘆畫瓢的技術(shù)操作,而是一門值得深入探討的學問”。質(zhì)言之,臨摹本身就是對古代藝術(shù)由表及里的深入研究?!陡卟弑诋嬀€描集·吐峪溝石窟》所收均為臨本之精品,不僅忠實于原作,而且用筆圓熟,畫面準確,線條優(yōu)美,再現(xiàn)了古代吐魯番的歷史文化風貌和偉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