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是將色彩向內(nèi)收斂又收斂,隱掉了所有可反射色光的招搖物質(zhì),最后只呈現(xiàn)骨,顏色的骨——黑。
所以,黑色最苦,也最有深意。
我的書架上,擺著一把蓮蓬。蓮子已去,黑色的老蓮房,空空如也。閑??催@一把黑蓮蓬,覺得住過蓮子的這些黑色空房子,有一種慈悲禪意。它像荒山野廟,威儀還在,只是僧人已去。它像愛過的心,曾經(jīng)飽滿,曾經(jīng)青蔥,現(xiàn)在老了皺了空了,什么都不說,一切盡付不言中,像黑色一樣沒有表情。
有時我會想,有一天,我也是這蓮房,那時候,我會忍住千言萬語,只告訴自己:不疼,不想,不怕,不念,不怨……我的初心,在交付的那一刻,已經(jīng)永恒,此后,我將永陷于黑色的深邃之中,直面缺憾,不再表達。
電影《芙蓉鎮(zhèn)》,劉曉慶和姜文主演的,里面有許多場戲都發(fā)生在夜里,在黑暗中。初看那電影畫面,是深深淺淺的黑色。劉曉慶演的胡玉音在深夜推磨磨米;在夜色里挾著包裹去投奔親戚避風頭;又在夜色里回家,到墳地去尋找死去丈夫的墳……后來,和姜文演的“右派”秦書田一起在黑暗中掃大街,直到兩人結(jié)為“黑鬼夫妻”。那么多場戲,都是在夜色里,黑暗縈繞左右,苦澀深重不言,只布上這一片黑的冷調(diào)子,讓觀眾自己品味,嘆息,感動,期盼……這是電影《芙蓉鎮(zhèn)》最美最刻骨的深意。
冬天是白色的,冬天也是黑色的。白雪的映襯之下,似乎所有的色彩都走到了白的對立面,成為濃重肅殺的黑。遠看,白雪下的房頂是黑色,江南民居的那種陶質(zhì)小瓦層層疊疊,黑得瑩潤清秀,像墨描過還未干。樹干背風的那面沒有覆雪,也是蒼老如鐵一般。池塘被雪吞得小了一大圈,像硯池,也是冷黑。遠處雪地上的人影是黑的,腳印是黑的,停在電線上的麻雀是黑色的省略號。
大雪之下,世界非黑即白,非白即黑。沒有那么多的猶疑不決,含混不清,模棱兩可。黑就黑得純粹、徹底,就干干凈凈地黑,就一心一意地黑。
在黑的世界里,水墨畫是以黑來表現(xiàn)紛繁廣袤的大千世界,這黑是靈動的,有時還會與朱紅石青之類搭訕,黑得不夠堅決,不夠純粹。書法的黑,簡直有化石一般的寶貴。白紙上的筆走龍蛇,似乎只能是黑色;一換顏色,就乾坤錯亂。
水墨畫的黑是有情的黑,那么書法呢,書法似從人情里突兀出來了,如同哪吒剜肉剔骨還給父母,書法把情還給了人世,自己只是虛空遁化了,凝結(jié)為一根根或斷或連的黑色線條,好像涅槃,可是,這何嘗不是一種更深的深情。
弘一法師當年在杭州出家,妻子攜著幼子遍尋杭州大大小小的寺廟,終于在虎跑寺找到,可是法師卻連廟門也沒讓這對傷心的母子進去。薄情至此,誰能理解!
后來,我看電影《一輪明月》里,西湖上,薄霧輕揚,兩只小船湖中相對。
雪子:叔同。
弘一:請叫我弘一。
雪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
弘一:愛,就是慈悲。
慈悲又是什么呢?一個人的情感收了又收,濾掉了世俗愛欲,濾掉了癡念,濾掉了漠然與嗔恨,最后只剩下一分最本真無私的情意。這情意就是慈悲,是不是?如天對地,如雨露對花朵。
慈悲兩個字,要用墨色的筆寫,白紙黑字,才莊嚴深邃。
(摘自“許冬林新浪博客”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