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央

一

鸚鵡在鎏金籠中不安地躍動，夕陽使它一身的羽翼炫目華麗。

她用象牙扇柄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鳥爪，看著鸚鵡不停地閃躲，似是樂不可支，咯咯笑出了聲。

避無可避的鸚鵡撲騰雙翅，卻被金柵欄所困，徒勞地?fù)]落羽毛兩三根而已。她的笑聲愈來愈大，近乎刺耳。

“翠意、翠意，”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說，我像不像這只鸚鵡？”

許是她的笑聲實(shí)在太過癲狂，驚動了門窗外戍守著的羽林衛(wèi)，有兩三人動了動，我看見窗外他們的身影似乎靠近了些。

羽林郎的刀戟在殿內(nèi)投下猙獰的影子，她下意識地瑟縮，惶恐地攥住我的衣袖。

好在那幾人并沒有入內(nèi)的意思，頓住了腳步。

她攢在眼眶中的淚緩緩流下，凄惶地道：“不，我說錯了，我連鸚鵡都不如……”她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你說皇帝會不會殺了我，會不會、會不會……”

“王妃，”我握住她的手腕，想以此給她安慰，“會沒事的，殿下還在，別怕?！?/p>

“殿下……”她聽到這兩個字后稍稍振作了些，“對，我不能怕，殿下還在等我?！?/p>

聞言，我默然。

是啊，我怎么忘了，其實(shí)殿下的處境才是最危險的。

想必在皇帝心目中，早在十年前，殿下就該死了。

二

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的魏王睦筠還只是個八歲孩童。

梅子黃時的會稽總是多雨，聽聞長公主從帝都?xì)w來后，我匆匆撐傘去迎。

父親曾是長公主府上的長史，他病亡后長公主因他生前忠誠而將我?guī)г谏磉呉暈轲B(yǎng)女。

長公主與駙馬成婚多年卻無子，可那日長公主從車上下來時，我卻看見她親手抱著一個孩子。

自有仆從上前為長公主撐傘，可傘不夠大，那孩子半只胳膊淋在了雨中，我趕緊上前用我的傘替他擋雨。

長公主對我笑了笑，也許是因?yàn)轱L(fēng)塵仆仆，她的笑中透著幾分疲憊。我看向了那個孩子，驚訝于他秀致的容顏。

更讓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睛。

起初我見長公主抱著他下車，還只當(dāng)他是年紀(jì)小貪睡，可他卻是醒著的，非但醒著，而且……而且那雙眸子空洞得可怕。

就連公主去年賞我的琉璃珠子，都比這雙眼有光彩。

“翠意，這是我侄兒。”長公主說。

然后，她將這個孩子安排在了距她居室很近的瓊閣住下，并安排了仆婦若干照顧。

后來，我從相熟的侍女小玉口中得知，原來這個孩子竟是魏王。

故皇后的嫡子、廢太子的同胞兄弟，魏王睦筠。

幾年前皇帝得到了一個襄姓的舞姬，從此后宮三千粉黛都失了顏色。太子冒犯了這位襄姬，因此獲罪被廢，皇后薛氏為了替子贖罪，自戕而亡。而后，廢太子為報母仇竟發(fā)兵弒父，兵敗身死。

我心里是同情太子母子的，但想必皇帝必然厭惡極了他們?？赡荔藿K究年幼，縱然皇帝恨屋及烏，也沒有必要將親生兒子逐出皇宮。

“妹妹沒看出來嗎？”小玉十分謹(jǐn)慎地低聲說，“魏王殿下是個傻子。”

聞言，我想起了初見時他那雙空蕩蕩的眸子。

“據(jù)說魏王親眼見到了其母之死，然后便傻了，從此誰說話都不理。長公主見陛下對魏王頗為厭棄，便將殿下從帝都接來了會稽?！彼纸忉尩溃伴L公主與薛后從前是頂要好的手帕交?！?/p>

長公主心善，我一直都知道的。后來，長公主為了給睦筠找名醫(yī)忙得不可開交，我便萌生了要去瓊閣探望的念頭。

長公主一定很在乎這個孩子，我不會治病，但我能替長公主陪在那個孩子身邊。

我沒料到的，是瓊閣仆役的散漫。他們大約是覺著睦筠一個癡兒可欺，長公主幾日都沒有踏足瓊閣，他們便不再理會他。我到瓊閣時正撞見他們聚在一塊兒玩牌，見到我后訕笑。

我在最里頭的房間里找到了睦筠，他在墻角縮成一團(tuán)。窗外艷陽明媚，這里頗為晦暗，幾枝梨花開在窗口，他盯著花枝，可眼里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我走上前去，看見他雙唇干枯，應(yīng)是許久都沒有喝水了，便從外間找來了水端給他。他果然沒有理我，我只好半摟住他，撬開他的嘴后將水灌了進(jìn)去。

忽然，那雙剔透的眼珠動了動，他看了我一眼。

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交流。

那夜我找到了長公主，說我愿意照顧睦筠。

第二天，我便搬進(jìn)了瓊閣。在那里，我陪睦筠度過了十年的光陰。

三

黃昏時，皇帝差人送來食饌。

皇帝并未虧待這位阿嫂——當(dāng)然，這或許也是因?yàn)橥蹂哔F的出身。

送來的菜肴十分精美，我服侍王妃用膳，可她連箸也不曾動。

“我沒胃口?！彼挪阶叩搅舜斑?。

可以看見窗外重重守衛(wèi)的羽林郎，王妃冷笑道：“這殿內(nèi)只囚禁你我二人，卻派如此多的看守，皇帝當(dāng)真瞧得起咱們?！苯又钟行鋈?，不敢推開窗，卻盡量往遠(yuǎn)處眺望，“真不知殿下如今可好……翠意你聽說了嗎，最近皇帝很是懷疑殿下?！?/p>

“懷疑什么？”

“懷疑殿下的病好了?！?/p>

“殿下的病哪有那么容易好?！蔽艺f，“記得昔年長公主為殿下請遍了大江南北的名醫(yī)，不還是徒勞？”

醫(yī)治睦筠似乎成了長公主的一個執(zhí)念。她不斷地為睦筠請大夫，一年四季瓊閣都是清苦的藥味。

一碗碗湯藥被強(qiáng)行灌給睦筠，我在一旁看著，常在想，一個人如果喝這么多的藥，會不會流的血都是苦澀的？

喝藥時睦筠會反抗，并且掙扎越來越激烈。長公主將這看作是他病好的一個征兆，但我看著很難受。最后，我攬下了喂藥的差使。

也許是因?yàn)槌ο喟?，睦筠并不會反抗我?？墒牵幸蝗瘴医o他喂藥時，我看見他眼角緩緩滑落了一滴淚。

那一瞬，我忽然也很想哭。

后來大夫?yàn)樗樉?，我清楚地從他臉上看到了痛苦之色?

大夫第二次來的時候，他躲在了我身后，我才意識到那一年他其實(shí)還只有十二歲，他抓著我胳膊的手指都還是那樣纖細(xì)。

大夫叫我讓開時，我沒有動。一整個下午，我都將睦筠牢牢護(hù)在懷中，誰也不準(zhǔn)靠近。

最后，長公主來了瓊閣，她說：“你這是在害他。”

“這樣日復(fù)一日的醫(yī)治，殿下很痛苦。”我抱著他，他安靜地將頭埋在我的頸窩，“比起死去的薛后和太子，殿下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為什么長公主非要逼殿下好起來呢？”

長公主目光冷冷的，我不知道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殿下。

最終，她上前，抬手輕輕撫摸他披散著的一頭長發(fā)，對我說：“翠意，你還是太過年少了?！?/p>

年少意味著無知，可我不懂長公主那句話的含義。

四

“翠意，快看！”王妃的驚呼將我從回憶中喚醒。

囚禁王妃的明珠殿極靠近皇帝的寢殿，我看見此時正有一隊(duì)羽林郎押著一個人走進(jìn)殿內(nèi)——是睦筠。

“陛下究竟要做什么！”王妃面色煞白，緊緊地攥著拳，然后一轉(zhuǎn)身朝殿外沖去。

殿外是持刀披甲的羽林郎，她素來怕死，但為了睦筠，她可以不要命。

她很在乎睦筠，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知道了。

我第一次聽到睦筠開口，是在他十五歲那年，他說的第一個詞是：“可惜?！?/p>

也許是因?yàn)槿藗兂δ荔拚f的兩個字就是“可惜”。

我能理解這兩個字為何而來。

少年時的睦筠傾國傾城——我知道，傾國傾城原本是用來形容漢武帝那受盡君恩的李夫人，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詞來可以用來描述他。

那日他依舊坐在窗邊發(fā)呆，窗外的貼梗海棠雖妖冶卻不及他顏色絕麗，我在他身邊刺繡，不經(jīng)意地抬頭，就忘了再將目光移開。

這時，我忽然聽見他說：“可惜?！?/p>

許是太久沒開口，他的嗓音沙并不悅耳，但我無心管顧這許多，只心中狂喜，下意識地接了一句：“為什么？”

窗外正值盛春花好，縱然要悲春傷秋，也遠(yuǎn)遠(yuǎn)沒到那個時候。

這時他摘了一朵海棠，別在我鬢旁，說：“好了?！?/p>

那一刻，我必然是臉紅更甚花色。

告訴長公主睦筠開口的消息后，長公主也喜不自勝。然而，睦筠惜字如金地說了那四個字后又恢復(fù)常態(tài)，仍舊對誰都不再搭理。

但他說話就足以讓我歡喜許久，從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睦筠耳畔說個不停，以期他能回應(yīng)我一句。

終于，在我連續(xù)聒噪了一個月后，睦筠說：“別吵。”同時伸出一只手指按在了我的唇上。

我羞赧地僵在了原地。

“翠意？”他似乎是有些奇怪我的反應(yīng)，喚道。

“你知道我叫什么？”這又是一個意外之喜。

睦筠點(diǎn)頭。

“你知道你是誰嗎？”我又問。

他答：“睦筠?！?/p>

我起了逗他的心思，故意問：“睦筠是誰？”

他卻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道：“忘了。”

他忘了自己是魏王，忘了過往的一切。

我將這些告訴了長公主，她有些失望，但無論如何，這樣也很好了。

那夜她祭拜了薛后，此后愈發(fā)積極地尋訪名醫(yī)。

而半年后，她領(lǐng)進(jìn)府中的不是大夫，而是一個豆蔻少女。

那便是后來睦筠的妻子，魏王妃謝容薇。

長公主將我喚了過去，錦衣華裳的她依在長公主懷中指著我問：“嬸娘，這人是誰？”

謝容薇是駙馬兄長的嫡女。

“我的養(yǎng)女翠意?！遍L公主說，“你可以喊她姐姐?！?/p>

容薇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上前親熱地拉住我的手，喚我：“翠意?！?/p>

我連忙掙開她的手屈膝行禮——我清楚這個少女身份高貴，與我云泥有別。她出身會稽士族謝氏長房，其母王氏亦出身高門，她是會稽當(dāng)之無愧的名媛貴女。

長公主令我?guī)е蒉彼南伦咦?，我領(lǐng)命，帶著她四處賞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知怎的就繞到了瓊閣一帶。

忽然，她頓住了腳步，我亦停下。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了薔薇叢后的睦筠。

他站在一架秋千旁，輕輕推著繩索，若有所思，在看到我們之后展顏一笑。

這一笑足以攝人心魄，我猜容薇對睦筠的感情，最初便是始于此。

睦筠招手，見我們走得慢，索性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將我牽到了千秋前，按著我坐下。

往日里我們親密無間，這樣并無不可，可眼下還有一個容薇在這兒，我趕緊又站起。

容薇并不理會我的窘迫，她的目光執(zhí)著地黏在睦筠身上，問：“你是誰？”

其實(shí)那時睦筠說話已經(jīng)無礙，只是他不愿在生人面前開口，我只好替他道：“這是魏王殿下?！?/p>

距薛后之死已經(jīng)過去了七年，睦筠早已被人遺忘，容薇面露疑惑之色，但眸中興奮不減，道：“我姓謝……”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睦筠就轉(zhuǎn)身離去，半分面子也不給。我忙看向容薇，擔(dān)心她會發(fā)怒。

可是沒有，容薇年少俏麗的面容上只是黯然，黯然和隱約的幾分癡態(tài)。

那夜長公主將我召到了她房中，對我說：“我預(yù)備讓容薇嫁給睦筠?！?/p>

我在見到容薇時就猜到了幾分，可長公主這樣說出來時，我驀然感覺心口一陣刺痛。

見我沉默，長公主徑自道：“翠意，你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jì)了，可有中意的才俊？我會為你說親。又或者……若你愿意，也可以做阿筠的妾室?！?/p>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長公主，也不想回答。

長公主靜靜地看著我，過了許久后，她問：“你知道襄姬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聞言，我茫然地看向她。

我記得襄姬是天子寵妃，正是因?yàn)檫@個女人，才有薛后身死、太子被廢以及睦筠的瘋癲。

“我見過襄姬。”公主說，“那個女人極盡人之美艷，也極盡人之惡毒。她的兒子已經(jīng)被立為太子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嘆了口氣后，她摟住我，撫摸我的長發(fā)，“翠意，不要恨我，你……會懂得的。”

五

王妃跑出明珠殿后，我跟了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羽林郎竟無一人阻攔。然而，才下殿階，王妃便頓住了腳步。

幾個小黃門擋住了王妃的去路，笑道：“陛下召見魏王妃?！?/p>

我陡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但無論如何，能見到睦筠，也算是件好事。

金麟殿內(nèi)，帝王端坐，侍從簇?fù)碓趥?cè)，而睦筠被人押在殿中央。皇帝并沒有對這位異母的兄長動刑，但我看見睦筠的頭發(fā)濕漉漉，一只酒杯倒在他手邊，顯然他才受過辱。

我頓時明白了當(dāng)年長公主的苦心。

生于帝王家，沒有權(quán)勢注定只能任人踐踏。她拼命地找大夫，她為睦筠娶背景深厚的妻子，都是為了日后睦筠不至于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長公主是對的，只可惜她沒有預(yù)料到未來，沒有預(yù)料到她為睦筠定親后不過幾年，睦筠便被推倒了風(fēng)口浪尖。

楚地的叛亂，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yùn)。

領(lǐng)導(dǎo)叛軍的人姓薛，是故去的薛后的侄兒。昔年太子弒父，薛氏舉族被牽連，如今由薛氏余孤掀起這場禍亂，似乎是因果報應(yīng)。

叛軍很快攻陷了都城，先帝的尸骨早已在陵寢安眠，在位的是襄姬的兒子。

這位年輕的皇帝無力抵御叛軍，棄都而逃，一路逃到了會稽。

如今以會稽為中心的東南八郡是皇帝唯一的仰仗，他要借助這八郡來收復(fù)疆土。

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對付睦筠。

瘋癲的魏王也是皇家血脈，何況襄姬到死都未被立后，睦筠才是正經(jīng)的嫡子。更兼東南諸郡的士族本就厭惡卑賤的襄姬，而同情世家出身的薛后。

長公主的封邑就在會稽，天子駕臨時她同會稽的士族一起去迎駕，即便抹了胭脂仍掩不住面色慘白。

“完了?！彼业氖智那膶ξ艺f，“翠意，阿筠要完了?！?/p>

沒想到長公主的預(yù)言如今成真了。

王妃想要撲到睦筠身邊，可惜被人牢牢地制住。

金座上的皇帝笑意和煦地道：“阿兄，嫂嫂來了，你都不看她一眼嗎？”

睦筠卻紋絲不動。

“聽說阿兄害了瘋病，聽不懂人言。朕可不信，明明前一陣子還有人說，阿兄你和那幾個逆賊交談與常人無異。阿兄，欺君是大罪，你還要繼續(xù)裝下去嗎？”他唇角浮現(xiàn)一絲惡意的笑，忽然一把將王妃拽到了他懷中，任憑她驚呼掙扎也不松手，“阿兄，再裝下去，你的女人可就是朕的了?！?/p>

睦筠仍舊不動，那安靜的模樣像極了最初到長公主府的時候。

皇帝似乎覺得掃興。這時，一個宦官指著我提議道：“聽說此奴曾服侍魏王長達(dá)十年之久，不知當(dāng)著魏王之面手刃此奴，魏王當(dāng)作何反應(yīng)呢？“

聞言，我心中一驚。

皇帝卻是眼眸一亮，道：“好主意，拿刀來！”

無需皇帝親自動手，侍衛(wèi)忙著獻(xiàn)殷勤，操刀向我砍來。我倉皇閃過，又是一刀劈來——

可我沒有死，千鈞一發(fā)之際，睦筠將我護(hù)在了懷中。

大約是很疼吧，那一刀傷在了他的左肩，我看見血飛快地在白衣上擴(kuò)散。那一刻萬籟俱靜，我聽不見周遭的驚呼，只能感覺他的懷抱緊了緊、又緊了緊。

我匆忙看向他，他仍舊是眉眼沉靜。

“陛下！”先前獻(xiàn)策的宦官興奮地開口。

不知怎的，皇帝卻緘默，仿佛興意闌珊，掃過我與睦筠的目光淡淡的，道：“罷了，就算是個瘋子也會記著對自己好的人，這證明不了什么。”他嘲弄地看了眼王妃，“看來你還不如一個奴婢重要?！?/p>

他站起來，吩咐道：“將魏王帶下去，朕沒興趣陪一個瘋子玩。”同時，指尖輕佻地劃過王妃的臉頰，“把她送到朕的寢殿去?！睂ι贤蹂购薜哪抗?，他還不忘無辜地一笑，“是你夫君先不要你的！”

然后，我聽著王妃的哭聲愈來愈遠(yuǎn)，眼睜睜地看著睦筠被拖走，鮮血濺落一路。

六

回到明珠殿后，我一遍遍地回憶金麟殿中的情形，滿腦子都是淋漓的鮮血。

長公主說過，臥薪嘗膽時最是痛苦。

比起隱忍蟄伏，我更喜歡轟轟烈烈地慷慨就義，可是睦筠已經(jīng)病好的秘密，我付出一切代價都不能讓皇帝知道。

是的，睦筠的病已經(jīng)好了。具體是在什么時候好的，我也說不清。

也許他的病，是在娶容薇之前好的。

皇帝住進(jìn)會稽行宮之后，長公主便開始張羅睦筠的婚事。

她是感受到了來自天子的威脅，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為睦筠拉攏會稽士族作為保護(hù)。

我告訴自己，沒有誰能比出身會稽高門的容薇更適合做魏王妃。在準(zhǔn)備婚禮的那段時日，我都借故不再出現(xiàn)在睦筠面前，眼見著長公主府一日日被喜慶的紅色所籠罩，我慢慢學(xué)著適應(yīng)睦筠的不在。

直到有一夜，我的房門忽然被打開，睦筠就站在門外看著我，目光安靜又哀傷。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便將我扯了過去，接著一吻落下。

我意識不到該怎么做，可唇齒間的灼燙恍惚了我的神智，只模糊地聽見他頭一次用惡狠狠的語氣說：“聽著，我不娶什么謝娘子，如果我要找一個王妃，那個人該是你?！?/p>

這是我聽到過他說的最長的一段話。

然后，他放開了我，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那夜的睦筠，不同于以往我所見的他。因此，后來我常常在想，是否那時睦筠的病就已經(jīng)好了。

又或者，其實(shí)他從來就沒有病，只是童年時的那段記憶太過慘痛，所以他刻意不去回想，也不愿與任何人交流。

但睦筠真正與常人無二，是在長公主死后。

那夜他離開后，我輾轉(zhuǎn)一夜未眠。次日，我便聽說，長公主被接到了行宮。

而夜間回來時，她就已是瀕死了。

她的頸部有指甲蓋大的創(chuàng)口，鮮血涌出，染透了大半身羅裙。

“阿筠……”她最后呼喚的不是駙馬，亦不是別的親友，而是睦筠。

據(jù)說前一陣子睦筠就告訴過長公主他不娶容薇，為此他們姑侄鬧僵了。但這時仆役們只能匆匆找到他。

睦筠看到長公主的那一刻，臉色比雪更慘白。

回光返照之際的長公主在微笑，笑得那樣溫柔、詭異。

“筠兒，過來。”她輕輕招手。

不知怎的，透過長公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人。

“筠兒，要為阿娘復(fù)仇?！遍L公主說。

在她閉上眼的同時，睦筠捂住頭凄厲地哀嚎。

我這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今日長公主這身衣裳，像極了皇后的翟衣。

后來我才知道，長公主的死法與薛后近乎一致，那幾句話，也是薛后死前說過的。

許多人都說殺死長公主的人是皇帝，因?yàn)楸菹乱L公主將睦筠交到宮中“養(yǎng)病”，長公主不允，陛下便惱羞成怒。

但我猜，也許長公主是自盡。

她死前對薛后的模仿，喚起了睦筠最不愿想起的回憶，迫使他不得不面對生母與胞兄之死。

那之后，睦筠不一樣了。

從前他的寡言是安靜，如今便是肅冷。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排斥和人說話了，因?yàn)槲仪宄抵新?lián)合東南八郡的世家，游說時言辭犀利——他只是很少再和我說話。

短暫的孝期過后，他便娶了容薇。

他大婚那日，天子從宮中來道賀，揶揄道：“癡兒亦需新婦？”

他垂目，只裝作聽不懂。

但他和謝氏女的聯(lián)姻，終究是刺激到了皇帝——他已失去了大半的江山，不敢不多疑。于是，不久之后，他不顧天下人的非議，將同父兄長無故拘禁。

容薇不惜強(qiáng)闖金麟殿，求皇帝放人。而皇帝含笑盯著容薇看了許久，道：“都說夫妻該同甘共苦，既然如此，那這段時日阿嫂便和阿兄一樣，也不要四處亂走了?！?/p>

至于我為什么會被鎖進(jìn)明珠殿，那是因?yàn)槿蒉奔幢惚磺艚残枰朔?，而她點(diǎn)中了我。

七

次日中午，王妃被送回了明珠殿。

我去接她，在看到她身上的華服之時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那是妃嬪該著的禮服，可謝容薇是魏王妃。

“陛下他……”我看著面如死灰的王妃，說不出話來。

這時我已攙扶著她步入了明珠殿，將大門合上，她恍若瘋癲一般大罵：“那是個畜生！不知倫理綱常的畜生！”她抱住我嗚咽，整個人仿佛都失去了力氣。

可以猜到皇帝都對她做了什么，然而她這樣哭，我還是止不住地心冷。

“陛下說要封我做后妃，可我不想！我厭惡他！我是阿筠的妻子，怎么可以……翠意，我該怎么辦？”

怎么辦？我也不知道。

長公主煞費(fèi)苦心為睦筠娶到了容薇，看重的就是容薇身后的士族勢力，可如果容薇成了貴妃，還會不會有人幫睦筠？

當(dāng)然，也許還是會有士族幫睦筠。畢竟皇帝從帝都帶來的勢力與東南士族水火不容，也許他們會因此想要廢帝擁護(hù)睦筠。

而且，北方占領(lǐng)了都城的逆賊數(shù)次興兵進(jìn)攻東南，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睦筠身負(fù)薛氏血脈，如果是他與亂首議和，成功的可能或許遠(yuǎn)比現(xiàn)在的皇帝要大。

畢竟這一切的動亂，最初都源于襄姬與薛后之間的斗爭，上輩人的仇怨，報應(yīng)到了下一代身上。

可是，萬一這些士族最終還是被皇帝拉攏，那么睦筠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之后一連幾日，都有金麟殿的賞賜被送來?；实蹚垞P(yáng)得恨不得世人皆知他的荒唐行徑，而絲毫不介意儒生的非議。

隨著送禮宦官的出入，外界消息漸漸流入明珠殿，可他們傳來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他們說會稽幾大世家都被皇帝控制住了，他們說牢內(nèi)睦筠的傷勢惡化，高熱不退。

有一日，我看見皇帝送來的金玉中，竟還有皇后的印綬——

“翠意，你放心。”看見我灰白的臉色，她恍若夢囈一般開口，“我喜歡阿筠，天子也不能更改我的心意。”

那夜鳳輦停在了明珠殿門前，幾個宦官強(qiáng)行將王妃押上輦。

第二天，她從金麟殿回來，臉色比我哪一次見她都要可怖。

“翠意，完了。”她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刺進(jìn)了皮肉。

關(guān)好明珠殿大門后，她磕磕巴巴地對我說，昨夜皇帝告訴她，睦筠只有幾日可活了。

他暗通王氏一族預(yù)備造反之事，終于被人捉到了證據(jù)?；实壅趯徲嵧跏献迦?，等過幾日廷尉定案，他便終于有借口名正言順地處死這個兄長。

敘述到最后，容薇已經(jīng)平靜下來，她垂眸，每一個字吐出來時都仿佛用盡了力氣：“所以，我要為阿筠冒一次險?！?/p>

“你打算做什么？”我聽見胸腔里心臟狂跳的聲音。

“皇帝無子?！彼挠牡氐馈?/p>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要皇帝一死，無論是帝黨還是東南士族，都不得不支持睦筠登基，因?yàn)樗呛突实垩}最近的人。

我不知道我考慮了有多久，漸漸燈燭黯淡，我攥緊容薇的手腕，道：“不行?！?/p>

八

初夏的會稽總是多雨，大半夜淅淅瀝瀝，而我輾轉(zhuǎn)不能眠。

清晨我起床后，花費(fèi)了半個時辰慢悠悠地更衣洗漱，推開門時天光仍舊晦暗，我想容薇應(yīng)當(dāng)還沒醒。

羽林郎攔住我的去路，我說：“我要見陛下，為關(guān)乎社稷之要事?！?/p>

“你說的要事是什么？如果答案讓朕不滿意，朕可是會殺了你的?！痹跊]有容薇在的情況下，皇帝臉上的神情是淡淡的，無論微笑還是冷笑都沒有。

我抬頭看他?；实燮鋵?shí)還十分年少，眉宇清秀干凈，看著他獨(dú)座金座上的瘦削身影，我無端想起了睦筠。

作為兄弟，他們?nèi)菝彩怯袔追窒嗨频摹?/p>

“你到底說還是不說？”皇帝有些不耐煩。

我上前幾步想要靠近皇帝，被宦官擋住，只好跪下，道：“奴婢要檢舉一人謀反?！?/p>

皇帝嗤笑道：“怎么，終于舍得出賣舊主了？”

我亦笑了，道：“陛下，奴婢如今被囚禁在明珠殿?！?/p>

聞言，皇帝的表情立時變了，他是聰明人，自然猜到了我要說什么。

“你們先出去?！彼麑κ虖姆愿赖馈?/p>

我沒有猜錯，他果然對容薇還是有幾分眷戀的。

正因如此，他不想讓旁人知道容薇犯了什么錯。換句話說，若是容薇要謀反，他會悄悄替她瞞下來，假作不知。

“謀反的人是誰？”

“魏王妃?！?/p>

“證據(jù)呢？”他面色陰沉。

我譏笑道：“陛下難道看不出來嗎？”

“朕問你證據(jù)呢！”他怒道。

“陛下自以為待王妃足夠好，可女人終究是念舊的，無論陛下怎么努力，在王妃眼中，陛下始終是拆散她與魏王的惡人……”

“住嘴！”

“陛下以為那些賞賜對王妃有用嗎？她還不是要?dú)⒛??？尚Ρ菹伦鴵硖煜拢瑓s對付不了一個女人。不，陛下現(xiàn)在只剩半壁江山了……”

他怒不可遏，大步上前，看來是要親自對付我。

在他一個耳光扇過來之際，我沒有躲，不退反進(jìn)，用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刺向了他。

皇帝和睦筠之中，只能活一個，而殺死皇帝的那個人，勢必要給他陪葬。古往今來那么多刺客，沒有幾個有好下場。

死的那個人可以是我，但不能是容薇——我出身卑陋，死便死了，可容薇是會稽謝氏的嫡女，她能給睦筠更多的幫助。

睦筠就算作了皇帝，也總要處理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官僚與黨派，也總要應(yīng)對北面虎視眈眈的亂賊，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江山，還在等待他去收拾殘局。而我什么也不能給他。

從前我沒有殺過人，當(dāng)鮮血濺到臉上時，我終究是慌了?；实垡徽茖⑽覔糸_，與此同時，守衛(wèi)在殿外的羽林郎破門而入

長刀刺進(jìn)胸口時，我并不覺得痛，只是沒想到原來刀劍這樣冰涼，好像能凍住所有的生機(jī)。

“留活口！”皇帝大喝。

“不，將她拖出去，吊死在宮門上?！眳s有人出乎意料地違背皇帝的旨意。

容薇款款而來，紅唇含笑，制住我的羽林郎朝她拱手行禮。

皇帝捂住傷口倒下，虛弱地道：“原來他們都是……”

“都是我謝氏的人?！比蒉陛笭?，“這里可是會稽，我謝家的天下。陛下太自以為是了，以為一切盡在你掌握中？”她停步在皇帝身邊，眼帶嘲弄，“只要我不愿意，明珠殿都困不住我。實(shí)不相瞞，早在幾日前魏王就借著治病的由頭從囚牢中逃出去了，東南士族的私兵會助他登上皇位。算算日子，宮變也就是今天了?！?/p>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我隱約聽見東邊宮門傳來廝殺聲，扭頭，只見烽煙躥起。

“等到阿筠稱帝，我理所當(dāng)然會是皇后，我在你這兒受過的屈辱，不會有人記得的?！彼Φ?，又看向我，“至于你，非死不可?！?/p>

從容薇的話中，我知道了原來睦筠現(xiàn)在沒事，所謂的生死攸關(guān)只是哄騙我犯險的謊言。我因刺殺皇帝而死，是容薇最想看到的結(jié)局。

但，如果再來一次，我大約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吧。

弒帝這種千夫所指的骯臟事，我來做就好。

“知道我為什么被囚之時要帶上你嗎？”容薇看著我，眸中有悲涼之色，“因?yàn)槲抑腊Ⅲ拊诤醯娜耸悄?，如果只是我被?dāng)作人質(zhì)，那么他一定會直接聯(lián)合謝氏之外的幾大世家起兵吧。那時謝家的人還沒有滲入到行宮，我真的可能會死?！闭f著說著，她露出了些許迷茫，“我其實(shí)很怕死的，可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為他站出來呢？呵，一定是他太會蠱惑人了……行了，把她拖下去吧?！彼愿赖?。

“不?！边€剩最后一口氣皇帝忽然開口，“朕沒想過殺你?！?/p>

即將離開金麟殿的我看見容薇面露好奇，她問：“為什么？”

“因?yàn)殡迱勰惆?。”皇帝笑了起來?/p>

這時，我聽見了刺耳的慘叫聲，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原本躺在地上的皇帝一躍而起，拔出胸口的匕首，在抱住容薇的同時用力刺向了她。

“朕從見你第一眼，就愛你——”

他大笑著，抱著容薇一同倒了下去。

終

容薇的死讓幾個羽林郎愣住，與此同時我聽到東邊傳來了巨大的聲響，是兵戈聲、殺伐聲，有人大喊：“宮門破了！”

我咬牙，不管不顧地掙開桎梏朝著東面跑了過去。

穿越過回廊、穿越過亭臺，也許我會遇上我的睦筠。

耳畔隆隆的是雷聲，還是炮火聲？

我分不清，但確確實(shí)實(shí)有雨落下。

又下雨了啊。

睦筠，十年前的這個時節(jié)會稽也正好有雨，細(xì)雨連綿溫柔，我在雨中見到了你。

現(xiàn)在，我依舊想再見你。

即便我再也不能為你撐傘，我還是想見到你，最后一眼就好。

我想我看到你了，有一大批的兵馬涌來，鐵甲如云、刀戟如林，那個沖在最前端的人是不是你？

然而，這一路的狂奔耗盡了我的血，我沒有力氣迎接你，只能拼了命地伸手，然后倒下去。

萬馬奔騰而過，馬蹄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盡力仰頭，漫天落雨模糊了視線。有誰在策馬馳過時將我拽上了馬，緊緊摟住。

我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了，只能聽見有兩個聲音很輕的字在這樣嘈雜的時候清晰地響在耳畔：“翠意?！?/p>

這語調(diào)、這口吻，像極了你第一次開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