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一
“大哥哥,你猜我掌心里有幾枚銅錢?”一個臟污的小拳頭緊緊攥著,生怕透了光。
方才將一把銅錢嘩啦啦拋上半空,這個矮個兒的男孩手掌翩飛,做了幾個花式動作,速度極快,同齡的孩子看得眼花繚亂。
不過,此時桌子對面坐著的是一位青年。
他帶著刀,但衣裳穿得跟他一樣尋常,眉眼間距近,顯得一股說不出的陰戾;鼻梁高挺,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是個英俊的男人,但神情沉郁兇殘。
吳逾皺眉,目光認真地端視著他的小拳頭,沉思了一會兒,開口道:“兩個?!?/p>
“錯了?!蹦泻⒕従徥嬲谷^,里面只躺著一枚銅錢。
吳逾見自己猜錯了,沒有氣惱,反而眉頭釋展,淡淡地道:“錢歸你了?!?/p>
坐在另一桌的周十里冷眼旁觀這一場游戲——她在三個時辰前被吳逾拐出目川,如今在目川腳下的一間小酒館里。
他倆并非素不相識,相反,他們比世間任何其他人都清楚對方的底子。
兩人有很久不曾相見,沒承想,吳逾再次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拿刀柄狠狠敲在她后頸,脅迫她跟自己走出目川,然而周十里到現在也沒弄清他的意圖。
抓來她的這一路,他一句話不說,臉色陰沉得好像隨時會翻臉殺人?,F在他卻坐在這間酒館,猜小孩手心的銅錢,連連輸了好幾把,也不見慍色。
“你把我抓來做什么?”她竭力用不認識他的語氣問。
“不是抓你,是看到你,順便帶你走而已。”他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帶我去哪里?干什么?”她還想繼續(xù)問下去,卻突然住了口。
因為她清楚眼前這個可以跟稚童玩得不亦樂乎的男子,總愛出口一些糊涂話。
她害怕他糊涂的話戳中自己心里的答案。
吳逾的眼神越來越黯淡,像極了酒館外黃昏的天色,他不再專心地猜測小孩手里的銅錢,時不時轉頭看向門外。
這種落寞的情緒暴露了他另有心事。
周十里后來才知道,這一日西鳴暗中遣人前來目川進行刺殺,吳逾作為西鳴的人,本來負責在目川外接應,誰知久久不見弟兄的消息,他便涉險踏進目川。他四處尋不到同門的身影,這才蹲在酒館里等待。
地皮開始震動,酒館仿佛被轟隆隆的馬蹄踏碎,門被猛然踹開,吳逾與周十里同時站起來。
那是目川派來的人馬,前來接周十里回家,吳逾則被人死死按住。
周十里從他身旁經過時,突然頓住,俯身說了一句話:“你等的人早就逃離了目川,只是沒人跟說你而已?!?/p>
沉默的青年怔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吐出四個字:“多謝告知?!?/p>
二
目川是建筑在河流上的城鎮(zhèn),每隔十年河流都會被阻斷,割開一道溝壑百尺的深淵,需要進行一百二十個人的投喂祭祀,河流才會再度合攏。
人們說周十里與吳逾是被河流吐出來的人——他倆出現在祭祀結束后,漂浮在河流上,而且這是兩個新鮮的面孔,目川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們。
在周十里十歲那年,目川抓住了一個窮兇極惡的犯人,卻苦于沒有證據而無法處置。周十里以白紙裁魚,擲入水中,紙魚竟然化為活物,怡然游動。奇怪的是,犯人隨后竟然開口說話,一字不落地交代了罪行。
于是,目川的權貴將她渲染成魚靈,奉為神官,以裁決審斷聞名。
后來吳逾被帶走,成為西鳴世家的養(yǎng)子,而周十里做了目川的女神官,兩人就此對立。
他的出現令她想起十歲前在水淵底下的生活,怔神了半炷香的時間,最后不由自主地走到一間僻靜的宅院——這里是關押吳逾的地方。
“吳逾,七年來一直有人在我耳邊提起你?!敝苁锊⒉皇亲松霰姷呐?,但一開口說話,五官被牽動,就像春日融冰一般清麗起來,“你在西鳴臭名昭著,忤逆生父,反抗家族,嗜好賭博喝酒,曾經失手打死過找你追債的人,還對人家的妻女圖謀不軌,是不是?”
吳逾低頭,鮮血從發(fā)絲滴下,滑過下巴,滴濺到地面上。
“我這人很壞的,將你擄到手的時候,怎么就忘了對你圖謀不軌呢?!闭f著,他輕笑一聲。
這個傳聞中生性殘忍,喜歡拼命的瘋子,在西鳴人人憎惡又畏懼。
她用手腕擦去他眼皮上的血,蹲下身,平視他,問道:“當初在水淵底下,你拉著我的手說終有一日要帶我到上面曬曬太陽,如今你后悔了嗎?”
下一刻,他抬起頭,周十里為他眼眸中一瞬的茫然與天真而失神,他道:“不后悔?!?/p>
這些年,他在西鳴活得不算好也不算差,但只要想到想念的人沒辦法見到,心底就會微微地嘆一聲。如今終于見到了,他卻是以五花大綁頭破血流的姿態(tài)。
后來,周十里總是忍不住回想這一刻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種她見過數千次的光亮,想到便會心軟。
但她終究沒有心軟。
“西鳴的那個小子已經被打得不行了,神官可以給他定罪了嗎?”
聞言,周十里久久不落話。
有更殘酷的事實她沒有告訴吳逾:他的那幾位同門,在潛入目川后很快就被察覺,嚴刑之下,為了一絲活命的機會,他們交待出了西鳴的機密,還有吳逾的蹤跡——吳逾身為西鳴第一世家的養(yǎng)子,比他們重要得多。
如果不出意料,這幾位被打成廢狗的人,回去之后肯定會串供,說機密是吳逾泄露出去的。而旁人信或不信都不再重要,因為吳逾在目川一定必死無疑。
“那幾個人闖進我們目川的時候殺害了不少百姓,群情激憤,一定要拿出人交代。交便交吧,給吳逾留一口氣,讓百姓處置?!闭f著,周十里漠然抬眼,她并不是一個講究公理道義的好人。
只需一個供以宣泄的替罪羊便可糊弄過去,她是目川被供奉如神靈般的存在,沒有人會質疑她的話。
三
周十里在第三日將他游街示眾,西鳴世家的公子,此刻就像待宰的家禽,接受著目川百姓鄙夷的目光與唾沫。
他死前一定會遭受到極大的痛苦,心懷怨憤的百姓,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只等周十里一走,他們便會蜂擁上前,將他剝皮抽骨,千刀萬剮。
那一日春風和煦,吳逾被百姓拿石頭打破了頭,實際上他早已遍體鱗傷,血液順著污黑纖瘦的腳踝,流經他的腳背,沒于指縫。
周十里投向他的眼神是憐憫的。
難堪的辱罵仿佛充耳不聞,吳逾用腳趾沾了血,像是打發(fā)時間,在粗糲的地面緩慢劃動。
周十里轉頭,看到他神情專注跟猜銅錢時一樣,竟然用血畫了……畫了一枝桃花。
她愣神半日,突然飛快地捂住袖口,在寡淡素凈的袖邊,與皓白手腕相映襯的,是一枝針腳細密的桃花。
她是正當韶華的女子,卻因為神官身份穿得如同新寡,顏色非黑即白,款式莊重老氣,唯有袖口一枝難以被察覺的,俏麗蔓延的桃花。
吳逾抬首,眼神黝黑安靜,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變故卻在這一刻突然發(fā)生:原本傷勢極重,奄奄待死的吳逾像脫弦之箭一般躍出,敏捷的幾個翻滾之后,一把抽出短刀,霎時寒光大盛,狠狠扎在馬背上正悠然看熱鬧的,目川權貴的胸口。
那名權貴瞪大了眼睛,后仰著倒落下馬,短短一瞬,便被吳逾一擊斃命。
人群頓時騷亂,沒頭蒼蠅般四處逃竄,然而吳逾根本沒理會他們,他的短刀對準了另一名目川大人物的頭顱。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轉頭看著一臉驚愕的周十里,聲音很輕:“人間還是不錯的,有桃花看,水淵底下就沒有?!?/p>
這實際上是西鳴原先便定好的計劃,吳逾假裝被抓,卸下目川眾人的防備,然后借機刺殺名單上的權貴。
陸續(xù)已經有三人遇害,皆是被吳逾一刀了結性命。然后,他奔逃而出,腳步如風,后面是大批的追兵,有將領搭好弓箭,瞇眼,瞄準他的后背。
吳逾正奔命,不防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攔截,一把將他拉進窄巷。
吳逾很驚訝,眼前救他的人正是周十里。
她自幼生長于目川,深諳地形,又有身份加持,沒有人懷疑她身后披著斗篷,遮蓋嚴實的吳逾。
這個女子領著他出城,她道:“前來目川刺殺的任務幾乎是必死的,如果不是我,你剛剛一定會交待在亂箭之下,怎么會干這種賣命的傻事?”
吳逾笑道:“父親的命令既下,身為兒子怎么有不從的道理?!?/p>
“原來是你父親,”周十里淡淡地應聲,“他怎么舍得讓你死?身為子女,你連撒嬌討好也不會嗎?”
吳逾的笑意躍上嘴角:“我殺了你們目川的大人物,你竟然將我放走,這才是沒道理的事?!?/p>
她冷哼一聲,道:“你是說那幾個蠢鈍如豬的家伙?沒有你,我也早晚叫他們死無全尸?!?/p>
目川在赤霞的映射下變?yōu)榧t河,將面前這個清淡得幾乎記不起模樣的女子也映為紅色,她背過身,沒有讓吳逾看到她的眼神。
據說一個女子的眸光流轉會被人輕易猜破許多心事。
“滾回你的西鳴?!彼f道。
四
吳逾在目川一舉擊斃了三名權貴,漸漸聲名鵲起,他的家族也有意無意地將他重新接納,給他輔助資源。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周十里的處境越發(fā)艱難,她在裁決上越來越糊涂,紙魚的靈驗被百姓一再質疑。
終有一次,她犯了個大紕漏,因為錯誤的判斷誤了一個清貴子弟的性命。
這個錯誤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她當著眾人之面,毫不留情地反駁大主教——大主教在目川便是人民的信仰與寄托,她勢必要為這次頂嘴付出代價。
周十里被脫去神官之袍,罰跪在目川天河前,接受批頰一百次的刑罰。
到清脆嚴厲的第四十一下,周十里已經嘴角滲血,兩頰高高腫起,但她依舊高揚著頭顱。視線中兩匹馬疾馳而來,紅馬上的男子與她視線交接,勒住韁繩,這一眼再也移不開,說不清的情愫落在她四周。
那男子是吳逾,想不到這次他是光明正大地進目川。周十里恍恍惚惚地想起,這件袖袍底繡有桃花的衣裳四年不曾穿了。
見狀,他皺眉,不知自己的目光讓地上的女子極其無所適從。
吳逾一言不發(fā),慢慢騎馬而過,倒是他身后的兄長笑著為周十里打抱不平了一句:“犯了什么罪,讓一個人受此折辱?”
兄長名叫吳禛,是當年潛入目川,又拋下吳逾逃命的幾人之一。
這四年形勢立場轉變得迅猛,目川與西鳴也出現了坐下來心平氣和談一談的轉機,吳逾此次前來,是考慮目川的求和條件。
白日匆匆打馬而過,到了半夜,吳逾竟然去探望養(yǎng)傷的周十里,他的聲音傳來:“這是怎么了?”
周十里翻身,牽動嘴角笑道:“因為今日我難得做了一件公正的事,而這件事讓那些大人物們看不順眼了。可他們不知道,我日日盯著他們虛偽的臉,也快到忍耐的極限了?!?/p>
“你是神官,你做的事情不是一向正確嗎?”他淡淡地道。
“哈哈,就像上次我把你推為罪人,把你交給百姓處置那樣嗎?你分明在嘲笑我,”她猛然抬頭,從榻上披衣而下,冷笑道,“我根本不配為一個神官?!?/p>
“什么魚靈神官,紙魚入水,全都是權貴們編好的謊話。他們是上位者,需要牢牢把握住權力,于是他們利用百姓對神靈的敬畏,讓我演了一出又一出戲,重復著他們示意的說辭。愚昧的子民擁戴信任我,我卻只是權貴手下的牽絲傀儡?!?/p>
“我替他們殺了太多無辜的人,掩蓋了太多罪惡的真相,所以吳逾,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死于非命?!敝苁锊恢挥X已經走到他跟前。
鼻端的呼吸小心翼翼,她清晰地瞧見了眼前的男子深色衣裳上洇出的血漬——他受傷不淺,怎么會弄成這樣!
周十里心中大為疑惑,吳逾的面色卻云淡風輕,他說:“當日猜那些孩子手里的銅錢,我一次也沒猜對,因為余光總是瞥見你?!?/p>
當她察覺到自己離他太近時,吳逾已經將寬厚的手掌牢牢按在她肩頭,周十里不得不聽他說下去:“白日見你受辱卻不曾下馬,是因為我還沒這個能耐,過了今夜便不一樣了,目川的豬狗們,我和兄弟會把他們屠光?!?
聞言,她心底一顫,有血腥氣混著蠻橫的氣息氣壓上來。
吳逾俯在她肩頭,聲音沙啞:“我今晚或許會死。若死不了,我就將你帶回西鳴?!?/p>
五
巨大的混亂令周十里無暇去想他話中的意思,整個目川陷入一片火海,廝殺聲隱隱傳來。
吳逾轉身緩緩抽刀——前方有他們西鳴的人馬。
這些年目川欺人太甚,如今打不過了就想求和,憑什么?西鳴的刀鋒出鞘,斷然沒有不見血的道理。
吳逾身后是一千精騎,他們在進入主殿時遭到了一個消息的阻攔——吳逾的兄長吳禛落在了敵方手里。
此時若是不管不顧地沖進大殿,勝機當占六分;若是顧慮吳禛性命,撤軍,以后再也不可能得到更好的機會。
“只能怪他自己實力不濟。”吳逾思量片刻,下令將士們立刻殺進大殿。
他的命令如同石子入水,咚的一聲再無回應,全軍一片可怕的死寂,盔甲不曾動,眼皮不曾眨,沒人有踏進大殿的意圖。
“我們在西鳴,是你哥哥管轄的隊伍。”一個人低沉嘶啞的聲音傳來。
他們讓吳逾認識到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什么呢?一個在西鳴行徑惡劣,人人喊打的男人,縱然有著出色卓越的軍事能力,但在這幫精英隊伍眼里,也只是個靠爹的世家子。
更何況,他們原本的將軍是吳禛,眼下怎么可能不顧吳禛的性命。
吳逾渾身倏然散發(fā)出凌厲的殺意,長刀幾個干脆漂亮的揮揚間,面前的人頭骨碌碌滾落,他粗聲低吼:“違抗我命令的人,下場和目川的豬狗一樣?!?/p>
人群屏息不動,頃刻卻隱隱騷動起來,吳逾的目光掃視他們,心中也焦灼起來。
只要過了今夜,他拿出這足以證明自己的一場勝仗,一切都好了。他便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可是,在看到兄長吳禛的那一瞬間,吳逾知道自己已然沒有翻身的機會,身后的軍隊肅然整立,鏘然將刀尖對準了吳逾的后背。
吳禛并沒有想象中的落魄,他氣定神閑,身旁站著目川的大主教。
吳禛說:“你同父親都很傻?!?/p>
他無法理解,為什么目川主動求和,西鳴卻非要動刀動槍血流成河。打便打,但他的這個弟弟竟然在這場戰(zhàn)爭中崛起了——那被他打壓誣害了很久的青年,得到了父親的器重,所有人都在說,目川倒下后,家主之位七成是吳逾的。
“我等那個位置等了二十二年……”
吳禛還在繼續(xù)說,吳逾卻聽不清了,他握著刀的手劇烈顫抖,血液沸騰,艱難地問道:“哥哥,父親在哪里?”
遠處有一個女子走近,她的腳步緩慢而不真實,手上捧著一個木匣。
這人是周十里,前一刻還將所有心事告知吳逾的女子,此時卻連一瞥都不曾投向他。
木匣中靜靜地安置著吳逾父親的頭顱,年輕的男子手中長刀一下子脫落,他跪地垂頭,周十里像第一次經過他身畔時那般,俯身道:“就算你今夜沒死,我也不能跟你回西鳴。”
而后,她慢慢道出了一件驚人的事情:“你不知道,水淵要再度開啟了。”
六
吳禛嗤笑死腦筋的父親為什么非要跟目川敵對,他與目川的交易早在四年前便開始了,無數次偷偷將西鳴的資源高價賣給目川的上位者。為了鞏固與目川的關系,他還和周十里定了婚約。
他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是,借目川的手干掉自己的弟弟吳逾。
第一次刺殺原本就是為吳逾準備的陷阱,沒有人知道他對這個弟弟有多么復雜的情緒。
在西鳴,傳聞吳逾好色好賭好虐殺,壞事做盡做絕,卻只有極少數人清楚,真正該被戳脊梁骨的是吳禛,他以兄弟之情讓吳逾為他承擔了大半臟水。
為什么?因為他可是嫡長子啊,是西鳴世家未來的繼承人,他怎么能有名譽上的污點。
但是,他漸漸發(fā)現,父親對這一切都是心知肚明的,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將他推開,轉身為吳逾鋪設下大好前程。父親還說了一句讓他驚恐的話:“祖訓沒有說養(yǎng)子不可以做家主。”
在審判吳逾的前一夜,周十里親自到獄中見他。吳逾剛剛被毒打了一頓,竟還有力氣笑,他一直沖著她笑。
“你父親是我殺害的,吳禛叫我這么做?!敝苁锲届o地道,“他們都說吳禛是我未來的夫君,我必須忠誠于他,否則我會死得很難看?!?/p>
眼前的男子再也笑不出來,死死咬住牙,渾身肌肉幾近痙攣,扭曲成痛苦異常的形狀。
周十里道:“那天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厭恨權貴對我的掌控。更可笑的是,如今又多了一個可以處斷我性命的夫君?!?/p>
“所以,吳逾,你也不是非死不可,只要你給我想要的的東西。”
她冷靜得不像話,讓吳逾猛然驚覺,眼前的人,早已不是當年在水淵底下怯怯地牽著他的衣角,害怕父親責罵的小姑娘了。
她可以為了自身的利益,做出許多瘋狂的事。
當晚,目川眾權貴被聚集在大殿,他們因為一個足以引發(fā)恐慌的消息而來——吳禛死了,那個他們用來操縱西鳴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一死,西鳴的那群野蠻人一定會沖進目川胡亂殺伐,而要鎮(zhèn)壓住,得付出相當血腥的代價。
周十里仿佛早就預料到一般,端坐在座位上。她回想起吳逾給自己的承諾,那個男子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道:“若我成為西鳴之主,一定還你自由,目川將被你踐踏在腳下?!?/p>
她慢慢笑起來,這是個很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是還不夠好。她心底有另一個最標準的答案:若他奪得西鳴之主,讓她全權主持水淵的祭祀一事。
周十里站起身,用冷淡的目光掃過底下每一個人,道:“吳禛死了,我們可以拉攏另一個,吳家不是還有一個人活著嗎?!?/p>
人們用震驚的眼神看著她,她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笑:“他會是我的夫君,所以,他永遠不會用刀對著目川。”
此時,殿門外正好緩緩踏進一個人,他抬首,與遠在另一端的周十里四目相望。這是個天生反骨的女子,他想。
兄長永遠不會懂,為什么父親堅持不肯與目川講和。因為目川人狡猾心狠,與他們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死在周十里手下的父親與兄長,便很好地向吳逾印證了這件事。
七
周十里在這一年嫁給吳逾為妻,她手中的權勢更多,便愈發(fā)變本加厲,不斷有權貴入獄,被凌遲、剝皮、下油鍋,聳人聽聞的酷刑不斷外傳。
其實也沒那么大的仇恨,只不過她喜歡使用權力的感覺。
吳逾對此絲毫不過問,人們只將他當作一個寵妻無度的人。
直到,蔚卿的到來——她是目川新推選出的女神官,前來商議一件事情。
這個女子,據說可以看出一切罪行與污垢。
而當吳逾微笑著直視她,向她詢問有沒有從自己身上看出什么的時候,沉默的氣氛蔓延到中夜,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極了晴空下碧綠無波的目川河流。
“我什么都沒有看見?!彼ζ饋恚裢馓煺?,好像那些血腥、陰謀,她真的統(tǒng)統(tǒng)都看不見。
吳逾愿意相信,他的聲音溫和下來,問:“你此次來有什么目的?”
還是為了水淵的祭祀之事——這件事情全是由周十里來辦的。
周十里與吳逾便是從水淵中逃出來的,世間除了他們兩人,再不會有人知道,目川的河流底下,是另一座城。百年來被選作祭品的人們,并沒有在水淵中跌死或者淹死,而是在這座城里安然居住下來。
他們是被目川拋棄了的人,即使活在這座城里,面對不見天日的黑暗,冰冷發(fā)霉的食物,依然艱難而痛苦,雖生猶死。
周十里和吳逾是他們的后代,自小從父輩口中聽聞目川是多么富饒豐腴,擁有各色風物,令人心神向往。
于是,周十里聽見他說:“我會和你在目川安家。”
深碧色的波濤怒涌,一浪接著一浪猛烈地沖打在石臺邊緣,周十里與吳逾并肩站在目川最高的城樓,她說:“那一百二十人的名字我也已經寫下。”
第一百二十人的名字,叫蔚卿,是那個與吳逾說過幾句話,可愛的年輕女子。
吳逾對此什么也沒說,但他也沒有再看周十里一眼。她兀自指著綿延千里的目川,道:“吳逾,我會把我們的家人都解救出來,趁著水淵再次開啟,人們投放祭品的時候。”
“那些在水底被遺忘的人,都會回到這片地面上。”
她的話語終于令吳逾側過頭來。
“這群人的歸來會帶來暴亂,目川的河流很快就要變紅了?!?/p>
吳逾早該猜到她的目的,他是個極為鎮(zhèn)靜的男子,只有略微的驚異閃過眼眸。
然后,周十里將手搭在他的肩頭,他也順勢將手攬住她的腰身。
在外人看來,這無疑是個很恩愛的舉動。但他們彼此卻都清楚,對方已經流露出無限殺意,只需要輕輕一推,兩人中有一人就會摔入激流中。
但片刻后,兩人都松了手。
八
在周十里將計劃告知吳逾的第二日,有一份關于周十里的罪狀被交到了目川大主教的手里。
她并不是魚靈,只是一個普通女子,甚至比目川的人民都低賤。她殺了吳逾的父親,吳逾的兄長,害死了目川的高層權貴,如今,她還要做一件更可怕的事。
大主教顫抖的手捏著這份罪狀,他清楚只要將這張紙上的內容昭告天下,無論西鳴還是目川,都容不下一個周十里。
懷著巨大的欣喜與戰(zhàn)栗,他正準備抬頭喊人,嗓子卻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因為,周十里就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臉色陰沉。
沒有任何辯解與威脅,她只問了一句話:“這份罪狀,是吳逾交給你的?”
長久沒有得到回應,她閉上眼,笑道:“我以為他明白我?!?/p>
目川河流底下的那座城,終年被疫病與饑餓籠罩,死亡的陰影從沒有離開過任何一個人,但她與吳逾是不同的兩個。
每一日,他們都會覺得自己即將死去,但在對方的肩背上,又一次次地睜開眼。
她聽著父親垂死的呻吟,母親哀慟的哭聲,這些聲音里飽含憤怒的怨恨——是對水面上那些剝奪他們生存權利的上等人,是對那座春光煦煦卻再也觸及不到的目川城。
這里的每一個人,對于家族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被推出來,忍受漫無邊際的苦痛。
可是,憑什么呢?
那一天,吳逾因為給她爭搶食物被打得半死,她抱住他的身體,輕聲說:“我不會讓你死?!?/p>
這也是他們在水淵的最后一日,然后周十里帶著他,向水淵的混沌處走去——那兒被人傳成必死之地。
命運終于裂開一點縫隙,她和身旁的少年死里逃生,第一次看見了天日。
少年渾渾噩噩什么都沒想,周十里卻看著人們驚奇的眼神,將極強的仇恨掩藏在了微彎的嘴角下。
“吳逾,你如今的生活很安逸,可是水淵底下哀嚎的那些百姓,你都忘了嗎!”她猛然睜眼,目光射向從大主教背后緩緩走出的青年男子。
他將笑意收斂,道:“我沒忘?!?/p>
“我只是想說,這些事情由我來做?!闭f著,他拔劍,寒光一現,大主教轟然倒地。
然后,他又說道:“那份罪狀不是我交的,是蔚卿,她早就注意到了你的動向,一直暗中調查你。目川和西鳴你都不能再待下去了,你必須趕快走?!?/p>
“我會放出水淵底下的人,他們會給目川造成動亂,到時候人們責怪誰呢?我走了,他們只會將怒氣發(fā)泄在你身上?!敝苁锏?。
“周十里,你已經救過我一次了。在很久之前的水淵底下,你帶著快要死掉的我,走到人們說的必死之地,那時候你不是也沒有顧及自己的性命嗎?!?/p>
“你應該好好享受這人間。”
說完,他慘淡地一笑,轉身走出大殿,替她擋住了前來問責,氣勢洶洶的人群。
九
“一切事情就是這樣?!?/p>
周十里跪在大殿中央,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緩緩說完了這個故事。
“我是從水淵中逃出來的人,為了能夠救出至今仍被困在那里的人,我殺害了許多人。至于吳逾,他只不過是個不知情的,為我頂罪的人而已?!彼f,“殺人犯周十里,前來認罪?!?
當日吳逾為她擋住所有人,她則偷偷放出了經年累月被困在目川河水下的人。
那些人初次見到日光,竟有些精神失常,跑進城鎮(zhèn)里大肆作亂,引起恐慌,然后又四散逃往其他地方。
但無論他們去到何地,都會造成動亂。
目川要向吳逾問責,卻不知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到達大殿。她一直背對著眾人,跪了許久。
然后,周十里最后一次用紙魚入水的儀式,一字不落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我一直都是個壞姑娘。”她的眼眸滿含笑意。
她想起跟吳逾那個不太愉快的初遇,不是在小酒館,而在是在更早的時候。
水淵底下,人們一切的紛爭都付諸暴力,偷盜搶劫盛行。
周十里碰到他的時候,他正捂著受傷的小腹,血染透了衣裳,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是個很警惕的少年。
見到是一個小姑娘,他松了口氣,將她拉在自己身旁,示意她不要動。
有腳步聲漸漸臨近,少年明顯緊張不安起來。
正在這時,周十里倏然站起身,對著四處搜尋的青年們說:“他就在這兒,手上有刀?!?/p>
于是,青年們三兩步沖上前,揪出吳逾,將他暴打了一頓。
周十里后來回憶,當時像一條死魚的吳逾,流了至少半桶血。
出賣吳逾的是周十里,而拉他起來的,依舊是這個人。
“我不知道吳逾當時是不是瀕臨死亡,只是看到他那雙滿是疼痛與疲倦的眸子,鬼使神差,動人得讓人覺得他不該死。后來我來到目川,才知道目川的春光也不過如此?!?/p>
“一切禍端皆由我而起,不關吳逾的事,你們不要再為難他?!?/p>
蔚卿的聲音冷冷地傳來:“事情果真如你所說嗎?”
“當然,”周十里冷笑一聲,揚起頭,瞥了一眼水中的游魚,道,“紙魚入水,是目川最靈驗的儀式,我絕無說謊的可能。”
這明明是當年權貴教給她的蒙騙世人的把戲。
她很快被押送下去,目川對她的處置方式是重新送回水淵底下,關到老死。
這時,她也知道了,那曾經被遺棄在水淵的人們,并不是尋常的良善之輩,一個個都是窮兇極惡,被判了死刑的囚徒。
后來目川的河流漲退幾番,西鳴的馬蹄無數次踏進目川,到最后終于將目川完全攻占。
此時,西鳴的主人早已換了多次,他命人將水淵中的周十里帶出來。
“我想向你求證一件事,這件事對我們西鳴的聲譽影響很大,你務必要如實回答?!?/p>
“你問吧。”被人攙扶著依舊站不穩(wěn)的老婦說道。
沒想到當年風采奕奕的女神官,也已經老成這副模樣了。
十
那人說,在周十里被押往水淵的前一日,吳逾前來認罪,口中是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故事。
他說,他與周十里自小一起相伴長大,這個女子心地很好,而他屢屢生事挑釁,終有一日被人失手打成重傷。于是,周十里帶著他向死而生,逃出了水淵。
他后來去了西鳴,成為世家養(yǎng)子,依然本性不改,大街小巷皆有傳聞他的惡劣事跡。
為了滿足欲望與野心,他對養(yǎng)育自己七年的父親與兄長下手,和目川人勾結,將他們誘害。
他還利用了周十里,逐漸控制了目川,并將對他有異議的權貴一一暗殺。
“水淵的祭祀也是我動的手腳,將人全放了出來。我聽說周十里在昨日將我犯下的所有罪行都頂替了,是嗎?”吳逾站在眾人身前道。
“她一直是個好姑娘,只不過被我欺瞞,被障了雙目?!边@個男子輕聲笑道,“我是個男人,怎么能讓女子挺身在前。”
人們遲疑了片刻,思索他與周十里的說辭誰真誰假。
因為知道真相的吳逾的父親和兄長,以及曾經的上流權貴,死的死,逃的逃。
最后,蔚卿做了判斷,她是站在目川的利益上決斷的——吳逾作為西鳴的主人,扳倒他比扳倒一個周十里更有價值。
于是,吳逾作為目川和西鳴共同的罪人,即日被處斬。
這讓西鳴氣焰萎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打壓。
“你應該知道,如果不是吳逾,死的就會是你?!蔽鼬Q的新主人道,“關于他口中的罪行,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沒有,”老婦抬起渾濁的雙眼,仿佛一下鬢間愈發(fā)斑白了,她說,“我記不清了?!?/p>
原來這些年他已經死了。
周十里也九十歲了,老人家總是精神恍惚,記憶倒退。他沒有為難她,叫人將周十里帶下去。
老婦一步步走下臺階,稚童從身前嬉鬧而過。
她抬首,見三月紙鳶高飛,燕子游身擦過頭頂,正是嬌俏的春日。
這個場景像極了許多年前兩人第一次從水淵逃出來,扒在岸邊大口喘著粗氣時,所看到的。
那時,少年看著生平從未見過的景致,心中再無所想。
而周十里也只是看了一眼身畔睜大眼睛的少年那熟悉而清俊的側臉,亦心滿意足,再無其他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