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近日城中來了個仙姑,卜卦算命無一不準(zhǔn),重病不愈者到她那兒討幾張符燒了泡水吃,三日即可恢復(fù)如初。澹臺睿聽說后,命人備了厚禮登門拜訪。
仙姑儼戲身著青色長袍,正坐在大樹下擺弄手中的龜殼,澹臺睿候在一旁。待她在龜殼上刻好了字,他才恭敬地上前行禮,問道:“仙姑可能招亡魂?”
“能。”儼戲抬眼看他,“但凡冥府冊上有名姓的,我都能招來。你要招誰?”
“亡妻之魂。”
儼戲淡淡地道:“那我招不了,你妻子不在冥府?!币婂E_睿一臉失望,又問道,“你想見她一面嗎?”
澹臺睿聞言,臉上的失望之色一掃而光,撩袍拜道:“請仙姑成全?!?/p>
儼戲讓他伸出手來,在他手心倒了點(diǎn)清水,命他喝了,又遞給他一支竹杖,囑咐道:“下月初三到城外海邊候著,自有人來接你。”
清水入喉,前塵往事忽而在腦中一一浮現(xiàn)。澹臺睿想起了五年前在城外訪友時,初次遇到八月的情景。
那日天剛放晴,樹林綠得發(fā)油,群鳥在林間啾啾鳴叫,草葉上雨露未干,長袍下擺拂過時被濡濕,洇成一小朵一小朵深色的云。他路過某處草叢時聽見低低的嗚咽聲,不由得腳步一頓,撥開齊腰的雜草一看,是個穿杏黃衫子的姑娘,抱膝蹲在地上哭得正傷心。
彼時澹臺睿年少,很愛打抱不平,見有女子孤身在郊外哭泣,心中便燃起火來,問:“姑娘,誰欺負(fù)你了?怎么一個人在這哭?”
那姑娘抽抽搭搭地說:“我回不了家了?!?/p>
“錢財(cái)被搶了?”
她忽然止住哭聲,將澹臺睿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又落下淚來:“我父母出海打魚被海浪卷走了,我想來城中投靠姨母,誰知姨母一年前就去世了……我無處可去了……”
澹臺睿一時腦熱,拍著胸脯道:“你要不嫌棄,上我家住去?!币姽媚镏皇强?,不答話,他只好撓撓頭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八月?!?/p>
這些畫面在電光火石間閃過眼前,澹臺睿揉了揉額,拜別了儼戲,回家中收拾行囊。
按著儼戲的吩咐,他只帶了些衣裳。出門時兄嫂追了過來,盤問道:“你帶著這些東西要去哪兒?”
“出海。聽說海上有仙洲,我隨商船去看看?!?/p>
“你怎么還不死心。八月都下葬兩年了,縱然你真能尋到起死回生的法子,她的尸骨也爛了啊?!?/p>
澹臺睿搖頭:“八月不是尋常人?!?/p>
這兩年來他四處求仙問神,想見見死去妻子的魂靈,不知折騰了多少事情,他的兄長只當(dāng)他有些癡了,心知攔不住管不了,只得放他去:“若找不到,早點(diǎn)回來?!?/p>
澹臺睿騎著馬一直往東走,出城后穿過樹林,又行了三個時辰,來到海邊。日已西斜,他下馬后尋了塊石頭爬上去,朝著大海靜靜候著。
天色漸漸暗下去,好在月亮接替日頭爬上了海平線,萬頃碧波搖著皎皎月光,晃啊晃啊,嘩啦啦的浪聲挾著呼啦啦的風(fēng)聲吞沒了天地間的一切。
澹臺睿一直張望著,直到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點(diǎn)明明滅滅的火光,乘著風(fēng)浪緩緩靠近,他連忙跳下石頭,踩著細(xì)沙往火光所在之處飛奔而去。
火光靠岸,澹臺睿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浮槎,槎上站著個細(xì)腰女子,腰帶披帛隨風(fēng)飄飛,手里提著盞極亮的琉璃燈。
她正提裙下槎,看見不遠(yuǎn)處的澹臺睿時明顯嚇一跳,慌忙后退回到槎上,問:“誰!”
澹臺睿不答反問:“姑娘是來接我的嗎?”
“接你去哪兒?”
“去能見到亡靈的地方?!?/p>
那姑娘將手中的燈舉高些照了照,看清澹臺睿的面容時驚訝地捂住了嘴。
“姑娘?”
“你是凡人?!碧釤襞訐u搖頭,“我不能接你?!?/p>
澹臺睿又向前走了幾步,怕女子離去,便伸出手急切地想說些什么。
提燈女子往后一退,避開他的手,卻在瞥見他的掌心時“啊”了一聲,驚道:“你的手!”
澹臺睿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并沒什么異樣。
女子沉默良久,最終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你上來吧?!?/p>
二
女子告訴澹臺睿,她名叫宣溟,從遙遠(yuǎn)的大河來,他們那兒每年都要派個人于八月往返人間,接回散落凡塵的族人。
宣溟一直背對著?;蝿邮种械牧鹆簦炕蝿尤?,燈中都會傳出一聲鈴響,叮,叮,清脆悠長,直蕩到四面八方去。
夜色正濃時,她引竿往岸上一刺,浮槎便晃蕩著往海上漂去。
澹臺睿跪坐在槎尾,見宣溟把燈浸到海水中,吃了一驚,忙按住她的手道:“燈會滅的。”
“不會?!?/p>
“會的?!?/p>
宣溟推了他一把,急道:“說了不會!”一面把燈沉進(jìn)水里,一面將燈上的繩索系在浮槎上。
澹臺睿爬過來一看,果然沒滅,燈光還照得三里內(nèi)都是明亮的。
借著明光,他看到水下有許多光點(diǎn)跟著他們。那些光點(diǎn)亮若星子,如魚般游動,各自拖出細(xì)細(xì)的流星般的尾巴。
澹臺睿把手伸到水里碰了一下,問道:“這是什么?”
“每年天上都會有幾顆星掉到凡間,投生凡胎游歷一番,每年也有許多陽壽已盡的星子須重歸其位。旅途漫長,容易迷失,我們這些司歸便要往來接引,今年正好輪到我?!毙橹噶酥负V械男屈c(diǎn),“這些都是隕落凡塵的星官?!?/p>
澹臺睿詫異不已,盯著海面看了半晌,才道:“仙人指引我乘浮槎去見亡妻,看來八月也是仙官之一。”
宣溟問:“你要去找你妻子?她叫八月?”
“是。我就知道她不同于凡人。”澹臺睿低頭笑了笑,“她不是尋常人?!?/p>
明月高升,海上漾著澄澄月色,天地皆白。澹臺睿隨著波濤的起伏漸漸入了夢鄉(xiāng),夢見八月剛到他家時,老愛跟在他身后,兄嫂都笑他撿回條小尾巴。
他起初也有點(diǎn)煩,礙于八月是姑娘家不好直說,只能盡量躲著她。
久而久之,八月便不粘黏他了,轉(zhuǎn)而找好說話的養(yǎng)馬小廝玩,探聽這個探聽那個,對什么都好奇得很:米是怎么變成香香的酒的、松煙如何變成漆黑的墨條、泥土燒一燒為什么就變成雪白的瓷器……
澹臺睿見她天天纏著小廝,心里又不樂意了,三番兩次對她道:“別和下人玩。”
八月將眉一揚(yáng),辯解道:“為什么說他是下人,他懂的不比你少啊?!?/p>
澹臺睿答道:“替人養(yǎng)馬的當(dāng)然是下人?!?/p>
“可是你連養(yǎng)馬都不會?!卑嗽缕娴?,“難道你是下下人?”
澹臺睿急紅了臉,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別拿我和下人相提并論!”
八月縮了縮腦袋,不敢出聲。
而等澹臺睿一走,她又跑到馬廄去,請教如何讓馬兒乖乖聽話讓她騎。
澹臺睿被她纏著問各種奇怪問題的時候心里煩,見她成天待在臭烘烘的馬廄里纏別人時心里更煩,索性暗中將那個小廝調(diào)得遠(yuǎn)遠(yuǎn)的。
可馬兒總要有人養(yǎng),馬廄里干活的不止一人,八月又換了個滿臉大胡子的人請教問題,澹臺睿愈加心煩了。
他決定和八月好好談?wù)劇?/p>
吃過飯,他將八月約來了書房。八月進(jìn)來時高挽著袖子,手上全是水,澹臺睿從書冊中抬起頭,驚訝地問:“玩水了?”
“正洗手呢。方才大胡子抓了下我的手,蹭得我滿手的灰?!卑嗽伦灶欁缘氐沽吮p手捧著啜了口,“還對我說了好些胡話?!?/p>
澹臺睿將筆擱在筆架上,三步并做兩步走過來,問:“他沒事抓你干嗎?說什么胡話了?”
“他說他要向你將我討去,要讓我給他洗衣做飯生娃娃,我不愿意,他就來抓我的手,還罵我不識好歹,說我不過是你從野外撿回來的村婦,腦子不清不楚什么也不懂?!卑嗽绿а劭匆婂E_睿臉色很不好,遲疑了一會兒,又小聲說,“他罵我,我一急,就把他推到馬糞里了……”說著,為了認(rèn)錯,她低下頭去,幾乎把臉埋到了胸前。
澹臺睿似乎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只是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早該嫁人了……”澹臺睿又問,“我?guī)湍阕鲋鳎o你說門好親事,省得癩蛤蟆惦記著,好不好?”
八月?lián)u頭:“不好。我是來玩的,不是來嫁人的。”
有時澹臺睿也覺得八月腦子有點(diǎn)問題,她總對許多稀松平常的事大驚小怪,還常說些讓人一頭霧水的話。
可除去這些癡傻毛病,八月還算是個好姑娘,他從荒郊將人撿了回來,便得對人家著想到底。于是,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八月的肩,道:“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挑一個好夫婿?!?/p>
可他在親朋好友間挑來選去,總沒一個中意的——這個長得太丑,那個家里太窮,那個小妾都能湊著打好幾桌馬吊了……
挑到最后,他有些泄氣,帶著愧疚對八月道:“挑不到好的。”
八月?lián)v鼓著手里的風(fēng)箏,頭也不抬地問:“挑什么?”
“先前說好的給你挑個夫婿嘛?!卞E_睿撩袍在她身旁坐下,嘆了口氣,“太難挑了,不是丑就是窮,不丑不窮的又多平庸之輩。”
“不丑不窮卻平庸的,你是在說你自己嗎?”八月誠懇地問。
澹臺睿一噎,不知接些什么話好,只能偏開頭去避開尷尬。
八月以為他生氣了,笑著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問:“你們這兒的姑娘,過了十七都要嫁人嗎?”
“哪兒的姑娘不嫁人?”澹臺睿反問。
八月把手里的風(fēng)箏高高舉起:“你陪我把這風(fēng)箏放到天上,我嫁給你,怎么樣?”
澹臺睿嚇得差點(diǎn)掉下椅子去,輕斥道:“胡鬧……”
可八月已經(jīng)拉起他的手,一面往外跑,一面道:“你們這兒婚嫁之事真是草率,經(jīng)常不見面不認(rèn)識的也成親?!彼仡^望著澹臺睿一笑,“我這決定算是認(rèn)真的了?!?/p>
聞言,澹臺睿一愣。
他想問問八月,這句“認(rèn)真”指的是她的擇婿方式相比他人更好,還是指她對他確有感情??勺罱K,他也只是搖了搖頭,由她拉著跑出了門。
這姑娘本來就是個傻的,能問出什么來。
那日是個陰天,風(fēng)很大,風(fēng)箏很快就飛了起來。他們在江邊的草地上跑著笑著,澹臺睿手里拽著風(fēng)箏線,八月將雙手遮在眉骨處,仰頭望著嘆道:“好高啊,好像要飛到天上去一樣?!?/p>
澹臺睿笑道:“你坐到風(fēng)箏上,我把你送上天去。”
“坐這個哪能真到得了天上啊,它飛得再高也到不了的?!卑嗽掳咽植嬖谘g,歪著頭笑,“得乘木筏去?!?/p>
澹臺睿只當(dāng)她又在說傻話,笑了笑,沒反駁。
半晌后,他聽見八月說:“放好了,那我嫁給你吧?!?/p>
他手一抖,差點(diǎn)將線軸丟到地上。
浮槎猛地一晃,澹臺睿從夢中驚醒過來,睜眼發(fā)現(xiàn)海風(fēng)大得幾乎要將浮槎掀翻過去。
宣溟正將琉璃燈收上來,海浪拍到槎上,她的下裙衣袖全被打濕,臉上也掛著些晶瑩的水珠。
澹臺睿過去幫她收燈,問道:“怎么突然這么大風(fēng)浪?要下雨了?”
宣溟皺著眉,抬頭望了望天,道:“我們遇上妖鯢了。”
三
海上風(fēng)雨大作,宣溟站在槎上焦急地?fù)u著手中的燈,燈里鈴聲愈發(fā)急促,水里的星子聚在它們周圍,胡亂地躥著,似乎焦慮不已。
大浪一波接一波地打過來,澹臺睿是站不住的,伏趴在槎上遠(yuǎn)望。
浪里有條和象一般大小的魚搖頭擺尾地正游過來,他聽見宣溟跺腳的聲音,忍不住問道:“那是什么?”
“妖鯢,出沒于天河邊界,喜食來往的星子?!毙橐娔谴篝~越來越近,急得不得了,“你在槎上別亂跑,我去對付它。”說著把燈綁在腰間,縱身跳入了水中。
澹臺睿抓著浮槎邊緣,浪雖然又猛又急,可這浮槎像是黏在海面上一般,隨著海波游來蕩去,就是不會翻覆。他那一雙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的眼睛隱約看見宣溟像一截柔軟細(xì)長的水草般,義無反顧地逆著海浪向妖鯢游去,腰間琉璃燈明亮但柔和的光線把這一方海照成了透亮玲瓏的琥珀。
宣溟是初次接引星子,不想就遇上了妖鯢,心中又怕又急,在離妖鯢十余里的地方停下,平伸雙掌念咒作法,支起半透明的仙障。妖鯢一頭撞在障上,嘶吼一聲,大尾一拍濺起丈高的水花,又撞過來。宣溟沒見過這么不要命的妖鯢,一時間更加慌亂,聽見仙障碎裂的聲響后,她幾乎想要回身逃去。
仙障被撞出個大口子。宣溟沒有逃,從腰間抽出短刀,在妖鯢過來時側(cè)身一躲,同時雙手抓著盜狠狠地刺入魚身。那短刀是黑色的石頭磨成的,比一般鐵刀還要鋒利,大魚一游動,刺入半寸許的短刀在它身上劃拉出一道口子,疼得它回尾一掃,直接將宣溟打飛。槎上的澹臺??吹梅置?,將儼戲給的竹杖插在腰間便跳下海游過去幫忙。四周星子紛紛從他身邊游過,宣溟落在他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燈光一沉一浮,將妖鯢滿口的利齒照得清晰。
澹臺睿水性好,很快便和追來的妖鯢相遇,二話不說拔起腰間的竹杖便向魚眼刺去。海面上頓時暈開一圈鮮紅,妖鯢痛苦地叫著掙扎,澹臺睿拔出竹杖往旁邊游去,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竹杖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柄熠熠生輝的寶劍,劍身上陰 刻著水波紋,劍尖還沾著些許紅色的血漬。
妖鯢似乎怕了他手里的劍,一邊甩尾一邊繞著他轉(zhuǎn)圈,澹臺睿便也跟著轉(zhuǎn)。
轉(zhuǎn)得有些暈乎時,妖鯢忽然縱身撲咬上來。他聽見宣溟一聲大叫:“阿睿!”
阿?!路鹩忠姷搅税嗽?,手里捧著剛采下來的花纏著他:“阿睿,插一朵看看嘛,肯定漂亮?!?/p>
他虛咳一聲,推開八月的手:“別鬧了。”
八月卻突然整個人撲上來,撞得他往后踉蹌了幾步,又趁他不備,迅速地抬手將花插到他耳邊,然后拍手笑道:“果然漂亮?!?/p>
他微紅了臉,把花取下來丟還給八月,轉(zhuǎn)身就走。
八月追上來,笑嘻嘻地道:“阿睿,別生氣啊,我夸你呢,又不是罵你。哎,我們出去買點(diǎn)糯米糕吃好不好……”
他不知道八月為什么想嫁給他。在八月眼里,似乎世間一切事都是游戲,連婚事也是為了好玩。
剛成親那會兒,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喜歡八月。
八月黏人,小孩子脾性,常做傻事,無論如何都與家族賢良淑德、端莊持重的要求相去甚遠(yuǎn)。不久后,兄嫂又張羅著要給他說一門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娶個知書達(dá)理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回來。
八月聽了這事后,驚奇地問他:“你要休了我?”
“好端端的,我休你干嗎?”澹臺睿一邊整理書籍,一邊掃了眼坐在榻上吃糕點(diǎn)的八月。
“那,你是要娶兩個?”八月伸出還沾著糕點(diǎn)屑的兩根手指晃了晃,“你們這兒可以娶兩個?”
澹臺睿低低地“嗯”了聲,八月便坐直了身子將他望著,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許久后,她搖了搖頭,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次日,眾人便發(fā)現(xiàn)八月憑空消失了。
澹臺睿聽見這消息時,正與客商在堂前議事,吃驚得猛地站起身來,帶倒了手邊的熱茶。他心中忽而一團(tuán)亂麻,亂麻之中又藏著無數(shù)銀針扎著他的心口,刺痛火辣。
家里人找遍整座城都無果。
三天后,聽進(jìn)城賣魚的漁民講,海邊有個穿黃衣裳的小婦在石上枯坐三日了,不知是誰家的媳婦想不開要輕生。澹臺睿從馬廄中胡亂拉了匹馬,便策馬飛奔出城,直往海邊去,果然望見八月坐在高石上,面朝著無邊碧海發(fā)呆。
他下了馬,氣喘吁吁地往上爬,好不容易將手攀到八月腳邊的石頭上,卻被受了驚嚇的八月“啊”的一聲踹了回去。
那天的海風(fēng)真大,把人的衣襟、頭發(fā)都吹得亂糟糟的。
八月探出身子往下瞧,看見躺在地上哼哼的澹臺睿時,又是“啊”的一聲。
澹臺睿齜牙咧嘴地坐起來,仰頭道:“跟我回去。”
八月?lián)u搖腦袋:“我不回去。你要娶別人了,我也要回家了?!?/p>
澹臺睿皺皺眉,問:“我家不就是你家?”
八月笑了,復(fù)又去張望海天線,不搭理他。
澹臺睿鍥而不舍地往上爬,爬到她身邊坐下,喘了半天氣才平復(fù)呼吸。
他望了望八月的側(cè)臉,忽然覺得八月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傻氣。她的一雙眼晶亮漆黑,裝著星空一般,尋常女子若是愚鈍,哪能有這樣清亮的眼。
他陪著她在海邊坐了一下午,最后撣撣衣裳站起身來,喚道:“八月?!?/p>
“我不回去?!?/p>
澹臺睿認(rèn)真地看她:“我若是不娶別人,你就不走嗎?”
八月仔細(xì)想了想,回答說:“嗯,那我就不走。你們這兒雖然不是樣樣都好,可是你很好,我也想留下來?!?/p>
澹臺睿笑了,向她伸出手道:“回去吧。”
那時八月還在,還有人喊他阿睿。
澹臺睿的手臂被妖鯢咬了一下,好在傷口不深。
他忍著疼將手中的劍一刺一劃,將妖鯢的背割出長長的口子,翻出粉色的肉和紅色的血來。妖鯢最終放棄了,掉轉(zhuǎn)身子潛入深海之中。
澹臺睿幾乎力竭,已然游不動了,望見掛著燈火的浮槎緩緩行來,槎上有人急切地喚:“阿睿!阿睿!”
他在宣溟的幫助下爬上了浮槎,仰躺著,一動也不想動。
宣溟拾起他身旁的劍細(xì)細(xì)看了看,奇怪地問:“你怎么會有驚鯢劍?”
澹臺睿笑著反問:“你怎么叫我阿睿?”
宣溟也笑道:“沒人這樣喊過你嗎?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叫我阿溟?!庇谑?,她不再追問劍的事,俯身去查看澹臺睿的傷口。
澹臺睿只覺得越來越昏昏沉沉,不多時便睡死過去。
四
浮槎行過海天線,海底追隨著燈光漂游的星子逐漸多起來,慢慢地整片海都是閃亮的星辰,在槎下白沙般流動。
澹臺睿醒來時正看見宣溟將琉璃燈吹滅,而四周依舊一片明亮。他以為已經(jīng)破曉,抬眼卻看見了一片漆黑的夜空,不由得愣了愣,問:“怎么還沒天亮?這一夜真是漫長?!?/p>
宣溟笑出聲來,解釋道:“這條路上是沒有日出的?!闭f著,指了指槎下,“你看,星光不也很好嗎?”
浮槎靠岸,宣溟提裙跳了上去,澹臺??绮缴习稌r卻被石塊一絆,險些摔倒。宣溟慌忙扶住他,他的手落在宣溟的手腕上,摸到一對冰涼的鐲子。
宣溟卻被針刺了一般,立即收回手去,道:“走吧,我?guī)闳ノ壹摇!?/p>
他們沒走多遠(yuǎn)便遇上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者,眉毛和胡須又長又茂盛,一直垂到地上去,腳底踩著兩團(tuán)浮云,手中木杖和枯瘦的手幾乎一個顏色。宣溟恭敬地行了個禮,道:“見過大司歸?!?/p>
大司歸捋了捋胡子,遮在眉毛下的眼看不清藏著什么感情,倒是嘴角牽動胡須笑了笑:“是個合格的司歸了,你阿姊知道了一定高興。”他又將澹臺睿打量了一番,道,“此處可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p>
宣溟抓住澹臺睿的手往大司歸面前一攤:“他中了星毒,我不帶他回來,他會魂飛魄散的。”
澹臺睿大吃一驚,中毒?往自己掌心一瞧,果然看到微微發(fā)著熒光。
他這才明白宣溟為何起初拒絕讓他上槎,而看到他的手后又改變了主意。
老者沉吟半晌,方道:“那你帶他去找子祐吧?!?/p>
澹臺睿只覺得腦中嗡嗡亂響,跟在宣溟身后不停地看自己的手掌。
宣溟忽而停下來,回身嘆道:“你別擔(dān)心,死不了的。不過,救你之前,你先告訴我怎么會中這毒,驚鯢劍又是打哪兒來的?”
澹臺睿將遇到仙姑儼戲的情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宣溟默了片刻,恍惚道:“那是我阿姊……她為什么這樣做……”
“我這毒解不解的不要緊,只要能找到八月?!卞E_睿笑問道,“她是你們這兒的人吧?”
“不是。”
宣溟往前又走了兩步,手腕忽被人握住。她一邊掙脫,一邊帶著怒氣問道:“你做什么!”
她的衣袖在掙扎間沿著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胳膊,腕上晃著一對瑩潤的玉鐲。澹臺睿笑道:“這是我送給八月的東西,怎么在你這兒?!闭f著,他向前一步,拉住宣溟的手,“你就是八月,對不對?為什么騙我?”
宣溟氣極了,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逼他松開自己,又向后跳了幾步拉開距離,哼了一聲:“別亂認(rèn)人,你的八月兩年前就死了,我可還好好活著呢!”
澹臺睿低下頭去看自己微微滲出血的手,笑了笑。是啊,他的八月是病死在他懷里的,死的時候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襟,眼里全是淚水。
宣溟不忍看他那神情,別過臉道:“走吧,解了毒我就送你回去。”
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宣溟后面,直勾勾地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亂得厲害,一會兒覺得她像極了八月,一會兒又覺得她和八月完全是兩個人。
他們在星河上游找到子祐,那是一個眉目疏淡的男子,手里捧著本冊子,低頭正在寫些什么。
宣溟帶著澹臺睿走過去喊了聲,子祐回過臉來,對宣溟展開的笑卻在看到澹臺睿的一瞬間僵了。
“你帶他來做什么?”子祐的話和大司歸的差不多,“凡人不該來這兒?!?/p>
“他中了星毒?!毙榈溃澳惆呀馑幗o他吧,解完毒我就送他走。”
子祐又瞥了澹臺睿一眼,合上本子,良久才道:“制作解藥得費(fèi)些時日,先找個地方讓他住下吧?!?/p>
澹臺睿于是在離星河不遠(yuǎn)的小屋子里獨(dú)自住下。
此處不分日夜,澹臺睿困了便睡,夢里都是八月的影子,醒來時滿心惆悵,于是出門去找宣溟,想問問她儼戲回來了沒有,畢竟當(dāng)時是儼戲指點(diǎn)他來這兒的。
他出門向西,一路都有小孩子嬉笑著跑過去。
走了不久,遇上昨日幫自己收拾房子的小少年,澹臺睿便打了聲招呼,又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宣溟姐姐的畫。星河邊不能生火,她托我拿去別處燒了?!毙∩倌陮嬚归_,“這畫在她房中掛了很久了,不知怎么突然就不要了,說是怕人看見。這兒的人誰沒見過這畫啊。”
畫上畫著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合衣睡在芭蕉樹下的青石上,一只胳膊搭在腰間,隱約露出一對玉鐲子。
澹臺睿臉色一變,搶過畫去又細(xì)細(xì)看了看,而后朝星河上游飛奔而去。
小少年不明所以地追在身后,不停地喊:“你搶這畫做什么?快還給我!”
澹臺睿瘋了一般跑到子祐記錄星辰數(shù)目的地方,果然看見宣溟站在他身邊正笑著說些什么,一時也顧不得許多,沖上去一手抓住宣溟,一手把畫軸抖開,喘著氣問:“這是我給八月作的畫,怎么在你手里?”他手上微微用力,將昨日問過的話又問了一遍,“你就是八月,對不對?”
宣溟蒼白著臉看他。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搖頭否認(rèn),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子祐皺著眉拉開澹臺睿的手,替她答道:“她不是……”
“是我。”宣溟抖著聲音搶過子祐的話,“是我,阿睿?!?/p>
五
宣溟十七歲那年,獨(dú)自到人間去游玩。浮槎在靠近海岸時撞到礁石,散架了,她沒有辦法,只能游上岸到處尋找落腳的地方。
那幾日大雨不斷,她走了很久都沒見到人,又想起浮槎壞了回不了家,坐在草叢里便哭起來。
天剛晴時,她遇到了澹臺睿。
她說她叫八月——八月,是浮槎來往的日子。
那是她在凡間遇到的第一個人,好心地將她帶回了家,供她吃住。
澹臺睿在她眼里萬般皆好,她只覺得人間也該是這樣萬般好,情愿在那兒待一輩子。
可兩年前來凡塵接引星子的子祐找到她,告訴她:凡人和他們是不同的,壽命短,而且時間一長,生命會被他們吸食殆盡。她在澹臺睿身邊越久,澹臺睿會越早死。
宣溟嚇壞了,恍恍惚惚過了一個月。澹臺睿只當(dāng)她生了病,找了大夫來扎針,還天天給她灌藥。
那段時間她總對著澹臺??蓿詈筮€是咬咬牙假死脫身而去。
“他再娶一個,很快就會淡忘我,我回星河過平靜日子,這樣最好?!彪x去前她和子祐并肩站在浮槎上,遙望著遠(yuǎn)處的城池這樣想著。
她以為從此便兩不相見了。
宣溟拿衣袖掩著臉蹲在地上嗚嗚嗚地哭,澹臺睿也蹲下身了,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低聲道:“八月,你和我回去吧。能活幾年我不在乎,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但求能過幾年如意日子。你在我身邊,我便事事如意了,不問生死長短?!?/p>
子祐望著他們,忽而道:“倒不如你留下來吧,雖然這兒比不上人間繁華熱鬧。只要不出星河,便不會發(fā)生吸食壽命的事?!闭f著,他別開頭去望著浩蕩星辰,微微嘆了口氣。
若真能這么簡單地解決問題,兩年前宣溟就不用飽嘗離別之苦了。
儼戲在五日后回來,宣溟拉著澹臺睿去找她,進(jìn)門劈頭就問:“阿姊,你為何要給阿睿下毒?”
儼戲一面整理帶回來的東西,一面道:“我不給他下星毒,你會帶他回來嗎?”抬頭瞥了兩人一眼,她又對澹臺睿道,“驚鯢劍還回來吧。為了你倆的事,我費(fèi)了多少心血?!?/p>
澹臺睿畢恭畢敬地還了劍,道了聲謝。儼戲接過劍放在案上,對宣溟道:“這兩年來你幾乎天天躲著人哭,如今好了,我不用擔(dān)心你哭成肉干了?!?/p>
宣溟笑了聲,道:“阿姊早告訴我,把阿睿帶回星河便可讓他避開壽命有損,兩年前我把他……”
“誰告訴你的?”儼戲坐在椅上給自己倒了杯清茶,啜了口,緩緩說道,“當(dāng)時子祐怕你不肯回來,才對你撒了謊。宣溟,在凡間時,是他吸食你的壽命;而在這里,”她把茶杯在手里一轉(zhuǎn),“是你吸食他的壽命。不然我何必費(fèi)心費(fèi)力讓你將他帶回來?!?/p>
聞言,宣溟的身子晃了晃,扶著桌沿站定,顫著聲音問:“可子祐說……”
“子祐是騙你的?!眱皯蛴挚聪蛎嫔届o的澹臺睿,“待在這兒,你還有十年光陰,愿意嗎?”
澹臺睿握住宣溟冰涼一片的手,點(diǎn)頭道:“樂意至極?!?/p>
次年八月,漁民望見海上有一男一女乘浮槎來,未到岸邊便隱入暮靄之中不見。
澹臺睿牽著宣溟撥開枝條往家中走,一面笑一面道:“到了家,要回頭可得等明年了。”
宣溟笑著搖搖他的手,道:“不回頭。陪你來人間,可以一起活個三五十年,比起在星河邊的十年可是賺了呢?!?/p>
說著,宣溟伸出空著的手折了一枝花,樹上沾染的雨水簌簌而下,落了滿頭滿衣。她彎著眉眼笑,又補(bǔ)充道:“我不做虧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