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勝男
那一年,我十七歲。
“常生,快起床去割麥子!我和你娘今天要去鎮(zhèn)上一趟。”父親邊為我準備開水邊說。
“哦,我知道了。”說著我便跳下床,麻利地穿上衣服,胡亂洗了兩把臉,操起鐮刀出了門。
快到村口時,遇到了年長我一歲的喜順哥,背著茶水,提著鐮刀,也正往地里趕。
“呦,這么早也趕著割麥子?嘿嘿……咱一塊走?!彼闹业募绨蛘f。我們說笑著,朝地頭走去。我家地和喜順哥家的挨得很近,中間只隔著二妮家的地。
剛出村口,離地頭還老遠呢,我們就看到有個人正彎著腰割麥子。喜順哥說話一下子少了許多,眼睛老盯著那人看。
漸漸地辨出那人穿著個紅底白花的褂子,很洋氣!是二妮!
突然喜順哥一個趔趄,幸虧被我拉住了,才沒有摔倒。
“喜順哥,看什么呢你?再走神也得顧著腳下呀!”我笑著打趣他。
他連忙說:“沒,沒看什么。”
“得了吧,那不是二妮嗎?相中她了?”我推他一下,酸溜溜地說:“她在幫你割麥子呢?!?/p>
喜順哥霎時臉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別瞎說,什,什么啊!”
喜順哥的眼光是不差的。二妮呢,那時候長得很是標致。一雙大而靈動的眼睛,水一般清澈。她長得還挺白凈,在我們這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地方十分難得。今天她穿著那件紅底白花的小褂,梳著兩個麻花辮,顯得她越發(fā)清秀了。
我們站在地頭上,看著二妮飛快地舞著鐮刀,不時用肩頭擦著腮邊的汗水。
“二妮,不用著忙,等我們割完了會幫你割的?!毕岔樃绾傲艘宦?。
二妮直起了腰,臉紅紅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們:“不用,我能行?!睆澫卵牭队诛w舞起來。
我將我家的地割完了一半后,感到了渴意,這才記起忘了帶父親為我準備的茶水了。便到了喜順哥身邊要水喝。他將碗遞給我說:“自己倒吧!”我咕隆咕隆喝了一碗,望著二妮。喜順也看著二妮,大聲喊道:“二妮,快過來喝茶,你瞅你熱得啊!”
二妮扭過臉說:“我不渴,你們先喝吧!”
“來吧,二妮,喜順哥都給你倒好啦?!蔽倚χf。
二妮紅著臉,馬上顯出不快來,瞪了我一眼,便又舞鐮割麥了。想起二妮那不快的惱怒模樣,我心里甜了,像是喝了蜜一般。不知怎的,我想去捉弄一下這個“不快樂”的小妮子,我撿起一塊小土疙瘩頭扔向了她。
她站直了,臉漲得更紅,說:“是誰干的?”
我和喜順哥都笑著說不是自己干的。
她可能也渴了吧,放下鐮刀,走向那茶壺。不巧啊,她被麥捆子絆了一下,撲倒在了我的身上。我們四目對視,她的眼里有個我,我的眼里有個她。喜順忙過來扶起二妮,怏怏不樂地說:“二妮,你沒事吧?”二妮臉紅得發(fā)紫,低著頭說:“喜順哥,我沒事?!?/p>
沒人扶我,我自己拍了拍褲子上的土爬了起來。
后來,我和喜順都娶了妻,可都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二妮也嫁到鄰近的野麥村去了。我們?nèi)司瓦@樣庸庸碌碌地在農(nóng)村生活著,與田野為伴,與豬狗為朋,直到鬢角長出白發(fā),聲音變得沙啞。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那一年,我正好五十歲。
去鎮(zhèn)上辦事,路過野麥村,一戶人家正在辦喪事。咦?這不是二妮她家?她公公老了,還是婆婆老了?不行,我得進去看看去。
小院的靈棚中間,一張蒼老的女人照片赫然擺在那里。
那不正是二妮么?
我失了魂!
之前就隱隱約約地聽說她嫁到這家后,受婆婆的氣,受丈夫的氣,沒過一天好日子?;秀遍g聽人們議論,說昨天她丈夫又打她了,打得很厲害,鄰居大半夜還聽到嗚嗚的哭,誰想一早就發(fā)現(xiàn)她上吊了。
我覺得心里堵得慌,沒去鎮(zhèn)上辦事,跑到野地里轉(zhuǎn)悠了老半天,傍黑晚才回了村。
我沒直接回家,卻拐到了喜順哥家。
他啊,害了腿疾,癱在床上,三年多沒出過大門。我推門而入,走向喜順躺的那屋。這些年他病魔纏身,看上去要比我老上二十歲。我使勁地擠出笑來,問:“嫂子又出去打麻將了?”
他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說:“別提她了……”
“喜順哥,我今天去鎮(zhèn)上辦事,路過二妮家……”
沒等我說完,喜順哥眉毛一揚,隨即又垂下眼瞼:“見到她了?她還好吧……”
“嗯,那個什么,她,她……咳……咳!”我干咽了兩口吐沫,“她很好,她還問我你的病有沒有好一點?”
喜順哥嘿嘿嘿地笑出聲來,皺紋舒展開來,臉紅潤得像極三十三年前的樣子。
唉,時間過得真快,再過些日子就割麥子了。前段時間,下了一場透地雨,麥子又長高了一截,麥穗吸足了水,個個胖得喜人。那埋著我父母,喜順父母,二妮父母的麥地啊,今年又能有個大豐收。
微風(fēng)吹過,麥穗一顫一顫地,顯得沉甸甸的。
[點 評]青驄之年的情竇初開如純潔的百合花,讓人百看不厭,愛不釋手。而晚境頹唐,又讓人黯然傷神,唏噓不已。小說筆觸細膩,剪裁巧妙,情感飽滿,讀有余味。體現(xiàn)了作者較強的生活觀察體驗?zāi)芰蛯懽髂芰Α?/p>
[作者通聯(lián):山東微山一中小荷文學(xué)社]